谭岩
渔
从苍茫的远方伸来,向苍茫的远方伸去,一条蜿蜒发光的河流看不见它的源头,也望不断它的尽头,更不知晓它那最后的一滴水终归何处;它从容潺缓,荡溢堤岸,一路攀伸蔓延,结出的果实是树木,百草,田野,烟村,饮食男女;这条生命的长青藤让大地葱郁,让人烟渠渠。
人们除了来浣衣,淘菜,担水,饮牛,还有一项与河水相连的重要营生,打鱼。
在那些绿树掩映的河边村落,或者有成排房子的河流绕过的集镇,总不难见到几个打鱼佬的身影。一顶发黄的破草帽遮住了半边风吹日晒的枯黄的脸,一个渔篓挎在瘦细的腰间,两只裤管一高一矮卷到了大腿,露出竹棍样的两条腿杆儿,脚下是一双草鞋,或者一双光脚板儿,肩上挎着一部撒网,网脚子是锡作的,搭在肩背上走动的时候,错动的锡网脚就晃荡出太阳的光芒。
多半是在日落,在傍晚,在田里的庄稼忙完收工的时候,放下锄头扁担的种田人就换上了打鱼的行头,挎着一部窸窣作响的渔网,穿院过巷,走下河坎。
夕阳将河水映得一片金黄,无数的鱼儿在河面跳跃,跃出一个又一个荡漾的圆圈儿,划着又一个日子行将结束的句号。可打鱼佬的生活刚刚开始,他迎着夕阳一网又一网地撒去,张开的渔网似要将那西坠的夕阳兜收网底。
即便是一个地道的打鱼佬,打鱼也只是他的一个副业,主要的精力还是做一个庄稼汉。只有忙完了田地里的种、收,他才有闲心关注河水中的一个行当。打鱼摸虾,失误庄稼,这古老而不幸的预言,谨慎的庄稼人并没有让它言中。
打鱼的工具离不开的是渔网。那渔网在河里一撒一撒的十分轻快,可渔网的织成,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因为没有可以腾出的整天的可以称为“整工夫”的时间,只有耕种占据后的边角废料的空闲,那些下不了田的雨天,饭前饭后的一时半刻,一双从不会停歇的,刚刚放下锄头铁锨的手,又抓起了鱼线网针,像是把零散的日子拾缀串连。
因为采光的需要,那已织成半截的渔网就吊在临着堂屋大门的墙壁上,织网的就坐在当门口的一把椅子上,拉着这半截网,手中的网针接着不停穿梭。这寂寞的悄无声息的活儿,有时会引来一只在院场外啄食的雀儿,点着头走近,望着这织网的人叽叽叫几声,大约是在惊奇这惯使粗大的田间工具的大老爷们儿,怎么又拾起了娘儿们的针线活儿。
寂寞的日子就在鸟叫声中过去,总有一天,那吊在墙壁上的渔网会织成,会达到令人满意的一丈多长,如果是拦网,散开来也足有三五丈,这成千上万的网扣儿网眼儿,就是串起来的那些丢掉的空闲。这个时候多半是到了冬季,有了更多的闲余,可以完成渔网的最后工序,倒锡脚,按浮子。把那些废牙膏收集起来,倒进那个缺了半块的废铁锅,放在火笼炉子上融化,一阵烟雾飘散,用麦桔杆儿刮去面上的一层黑渣,那些牙膏已融成了洋洋荡荡的白银样的锡液。倒进一个细砂做好的模子里,一阵青烟,冷却后掰去一层砂模,就成了一根根白亮亮的锡脚。浮子却简单,院子里不是长了一棵泡桐树么,出夏就砍了,放在栏里早已风干,这会儿只须拿出来像切豆腐干样切了,要不就是在河边早已捡了几只泡沫拖鞋,像切萝卜干儿似的,就会切出一溜溜整齐的浮子来。
如果是撒网,下水前还要用丢进大缸,用泡过苦柿的涩水泡它七七四十九天,用桐油浸染,凉干,再浸泡,这一浸一染,纤细苍白的网线就成了一根根铮铮的铜线钢丝,百蠹不腐,百虫不侵,下水遇到枯枝败叶,棱桩怪石,也是所向披靡,摧枯拉朽,决不会鱼死网破。跟人一样,只有饱经了苦难,才经得起摔打。
除了渔网,有的打鱼人家还置有渔船———那多半是打鱼的世家了,祖上打鱼,自己打鱼,到了子子孙孙,只要住在河边,仍离不开这个行当。这样的人家所有的渔具俱全:渔船,渔网,渔叉,起片;渔网就有长长短短的几种,一部部挂在墙壁上,像一排吊着的几尾硕大的风干鱼,起片也有几把,全是两三丈的,不用时会横放在屋前的檐上,如同几条从这一头爬向了那一头的长蛇,那张开的锐利的倒钩,如同蛇张开的口。深潭浅滩,高矮不同,平二平三,有的网眼可以穿过一个拳头,有的只能穿过一根手指的渔网,就有不同的用处,高的渔网会下在一篙没顶的深水里,提起网来时,全是二三尺长的还在摆动的草鱼鲢子,矮的沾网会下在浅滩里,收网时一网的红翅膀,白口,龙针,黄牯头,提着网就如同提了一篮五颜六色的花朵。
到了冬天,下过两场雪,天地一片清寒,屋顶,田野,树木,堤岸,全盖上了一层白雪,可这一条河流越是寒冷越加清澈。这个时候水已大跌,平静得让人感觉不到它的流淌,在一派雪白的清寒中,它露出的是清幽的淡蓝色,映着天空,树影,起伏的堤岸。除了河面上枯叶样憩息的几只野鸭,少不了的仍是打鱼的人。一条鱼船停在河中,打鱼佬站在船头,正拿着长长的起片伸进河岸的石缝崖壁里,为了防止站在船头船一头翘,船尾便坐着一个穿上厚厚衣服的孩子,像放了一块石头样放在船尾好压船,那多半是他的孙子,劳动中带来享受天伦之乐,也及早进行这打鱼活儿的教育。孩子的脸被河风冻得红红的,突然看见起片从那河底拔出来,钩着一尾水淋淋的活摇活摆的大鱼,孩子就会兴奋地张开嘴笑起来。这大约已到了年三十的那一天,打鱼佬趁在团年饭前,进行一年里最后的一次捕鱼劳动,待到船儿靠岸,用树枝串着一串鱼提回去,过年就多了一味美餐和欣慰示人的话题。
这是一种独木船,原先是在水位较高,上游下游畅通无阻时的大宗捕鱼工具,可是随着水位的不断下跌,这独木船再也过不了那些浅滩,跳下水去拖,船底板会被河床上的石子磨出几条槽,那有些年代的船说不定一碰就穿。于是一种当地人称做双合莲子的渔船便多起来。这种船像两只合起来的彩莲船,当人两脚踩上去在水面撑行,就像穿了一双古人的高跟大皂鞋。这双合莲子十分轻便,逢水行水,逢滩就可一扁担挑起来,上坡下岭也行走方便,如同挑了一担柴。这挑着的渔船,除了横着一根长长的黄色篙杆,有时船头还在站着两个鹭鸶,打鱼佬的帮手,一只脚被绳系着,身子随着那颤悠的船体有节奏地晃动,突然张开两个翅膀,那并不是要飞走,而是要保持一下身体的平衡。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不再肩挑,而是用摩托车拖,把船架在摩托车上,像那些猪贩子,香菇贩子,呼的一声,拖着一条长长的篙杆打你眼前窜过去,打鱼的时代也一下推进了。
打鱼只能补贴家用,孩子的学费,临近的人情,过年的新衣裳,它永远让人发不了财,就跟种田只是为了过生活一样,可这一身褴褛的衣装,一身湿漉漉的鱼腥味儿,却代代相传,如同河流,永远流淌。
樵
傍水而居,用水是方便多了。客来了,锅里烧着了,揭开水缸盖,瓢伸进去一舀,嗞的刮着底了,不要紧,要不了一刻,男人就挑着一担还滴着的水桶进来了,一头一撅,白花花的水哗啦地冲进了水缸,再一头提起来一倒,水缸里的水就打漩了。
可是烧柴却不行,不像那一条大河,随时可取,取之不尽。同样的是来了客,若是没了柴,那就惨了,喊男人,男人这一时半刻也没有法,只好自己去院角栅栏搂一些杆秸枝子回来,可是这些枝子杆秸根本熬不了火,朝灶里一塞,火焰一篷就完了。女主人蹲在灶口架火,低着头用吹火筒吹,忙得鼻子眉毛沾满了灶灰,也总疑心那端上桌去的菜还是半生不熟,一顿饭弄得不爽不快,也玷污了这厨师的好名声。
这就要砍柴,老少都去砍。
大规模的行动是在冬天,那时田里不需要天天去照看了,田里的小麦,油菜,在这寒冷的季节到来的时候似乎都停止了生长,天天是那副等待旁观和无精打采的老样子,像是特意让出时间来让人们处理一些其它的事情。
横卧远方的,那一抹青黛色的山,就是砍柴的目的地。天还没亮,早起的人们就在呼朋唤伴了,全都一身轻装的打扮,单衣单裤,腰中系着绳子,别着一把头天已不忘磨过的砍刀,肩上扛着一根长枪似的钎担,撅着挽的一担捆柴的钩绳,和包着红薯什么的用作中午干粮的包袱。在清寒的晨气里,冷得哆嗦的人们勾腰缩头,却不忘相互开着玩笑,杂乱无章的一支队伍沿着晨雾里那灰白的山道,朝着还看不见的远山沓沓前进,人人的鼻子马一样的喷着霜气。
这支队伍中,还杂着几个童子军,十来岁的孩子,他们虽然还挑不了一担柴,但可以扛一根,跟在父母后面,这些乡村的孩子,从小就不会少那些力所能及的劳动。他们一路蹦蹦跳跳,还时时不忘回过头来唤一唤跟在后面的狗,擤着清涕跟小伙伴兴奋地讨论砍柴遇到的种种趣事儿,全不记得上次的由于重负,由于下崖,由于一天的饥渴哭鼻子的往事。他们记住的永远是劳动的乐趣。
到日落的时候,这砍柴的队伍才断断续续地回来。像一支打了败仗的队伍,人人神情疲惫,不管是吱吱呀呀地挑了一担百多斤柴的大人,还是那些硬着脖子,肩上压着一根柴的孩子。孩子的头发已汗湿了好几回,手一摸,耳鬓脸颊全是一层汗盐。或者是由于自己的好大喜功,或者是由于在小伙伴们面前的趁能讲狠,选了的一根柴的重量早已超出了自己的体力,没有想到这放在肩上的柴是越走越重的,扛得自己腿儿打颤,心儿发慌,一踉跄几趔趄,一根柴就丢到了一旁,看见一担担柴从自己面前走过去,就又哭起了鼻子。泪水朦胧中,就会看见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朝自己走来。那是转来接他的父母,或兄长姐妹。
可要不了几年,这哭过几回鼻子的孩子就成了一个小伙子了,挑着一担柴在砍柴的人群中轻快地穿行着,柴捆上还插着一枝火红的楂叶果,给他幼小的弟妹,或去讨好那情窦初开的梦中人。这一担响着明快节奏的柴轻捷地在人群中穿行,就像滚着一团火球。
砍回的柴都会码在门前房后的院场旁,一个冬天即将结束,那柴堆已码成了一幢小房子,一场雪会给它盖上一个敦厚的屋顶,出门来抱柴做饭的妇人,望一望那房子似的一码柴,心中感到的是满足和沉稳,此后的一年,不再会为做不熟饭而焦心。
从山上砍回来的柴,多数是土楠木黄荆条的杂树枝,只有手指粗细,顶多也不过茶杯粗,过年过节,过事路,红白喜事,要蒸要煮要炸的,全是大锅大灶,这些细柴就不行,就要那些劈柴,碗口粗的树杆一剖两开的,松木,栎木,樟木,一块块的全是一截铁样的沉重,三四块抱得人弯着腰。这样的柴才是干大事的柴,才熬火,两块柴塞进灶,半天不要人着火。
这些劈柴的来源一个是就地取材,河坎的一棵柳树、杨树,院边的一株构树、皂荚树,老了,枯了,这个春天就没有发过叶了,到了冬天就会锯了放倒,枝枝杆杆的一院场。几天的锯,砍,劈,干枝子捆成了几捆放在了屋檐下,防备雨雪的浸湿好引火,树杆就全锯成了长短整齐的小山似的筒柴,挥着斧头一筒筒劈开,露出了白色的木质,散发着一院场的树木清香。有时斧头被一块树蔸树节夹着了,哼哧哼哧地举起来又砸下去,一筒柴砸得整个院场地都在颤动,可就是不见松动,这时就要喊帮忙的了,邻居或者孩子,帮忙掌着斧头把儿,拿一块劈柴朝那嵌在柴里面的斧头两下砸下去。劈好的柴码在院场,像新砌的一堵墙,晾晒苕皮,豆豉,汤圆面,一些准备过年物资的妇人,会将装了满盘食物的簸箕筛子放在上面,就避免了在院子里逡巡的鸡的啄食。
可是并不是每年都有树可以砍,这就要花钱买柴,买个五担十担劈柴的。住在山上的人,每逢年前都会挑几担柴下山来买,换了钱好办一些年贷。人都有个三亲六故,东边山上,西边山上,那些山脚下的人家,总会有一户不是亲戚就是熟人的,就可托人家帮忙买柴。过一段日子,那人带信来说柴买够了,这住在小镇上的人家,就会拖一辆板车前去拖运,果然全是一块就有一二十斤的上好劈柴。
劈柴拖回家来,这年关节的准备才算正式开始了。熬麦芽糖,打豆腐,摊豆饼,蒸糯米,炸皮子,装碗子,烟囱一天到晚冒着腾烟,一户户人家就像开足了马力的驳轮,要驶向年关。灶里一撮就是一满锨红红的釜蚀,放在火笼里,一家老小烤得容光焕发,红光满面。
劈柴过年过节的才用,平时都堆在猪栏牛栏楼上,或者码在厨房的楼顶。如果哪家老了客了,死了人了,烧火帮忙的都进门了,可是连柴也没有,那就会受人耻笑,成为不会过日子的典范。
平常在家做饭的,大都是祖母一辈的老太太,她们都知这柴来得不容易,就连孙子扛回的一根柴,也是放了多日舍不得烧,有空儿就拄着棍子,提着篓子,到河边去扫些落叶,捡些树枝,或者涨水时冲留在岸边的小柴小棍的回来,高梁秸儿,棉花杆儿,更是舍不得丢,能将就的就将就一顿,心里想着自己死了,不能没有几块像样的柴,要给孩子们留个好名声。
那劈柴就一年积一年。真到了老太太去世时,她积攒下的劈柴有半楼板了,都长了粉虫了。灵柩停在了堂屋里,传来哭声一片,几个帮厨的嫂子在厨房里忙碌着,由于伤感,由于所处的气氛,脸上理所当然绷沉着。待请那个挑水的帮忙汉子从楼上掀下这些要蒸要煮的劈柴时,拾起那些再不能熬火了的长了粉虫的阵年旧柴禾,免不了就开口感叹说,这个老太太就节俭啊。大家找到了又恰当又能打破沉闷气氛的话题,接下来其他几个嫂子一边忙碌,一边各自例举着老太太确实节俭的例子。正说得起劲,突然听见啪的一声,抬头一看,无缘无故的一块墙土掉到了灶台上,于是这些妇人相互一望,做一个你知我知的神秘的笑脸,刹住了话头儿说,这老太太,在嫌我们唠叨她呢。
耕
还是这块田,还是这些泥土,只要你肯下工夫,舍得气力,常在里面锄铲翻,累了的时候也坐在它的田埂上抽支烟,心平气和地端详着那块田土还没打碎,那条垅沟儿还撮得太浅,这些田每季就会有让你喜上眉头的好收成:金灿灿的稻谷,黄莹莹的玉米,黑油油的油菜仔儿;殷实的日子,五谷丰登的喜悦,都藏匿于这一方泥土中。它就像传说中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经过了春夏秋冬,经过了一年又一年,经过了一辈又一辈,这些泥土被翻过来抄过去的刨挖了无数趟,倒腾了无数遍,可每一次寻找似的翻耕,都会长出一田郁郁葱葱的禾苗,结出芳香沉甸的硕果。
这聚宝盆的泥土和其它的泥土有些不同,它不像田坎或者其它不长庄稼的泥土,成色单一,颜色寡淡,很浅很薄的单调的灰或者黄,它黄中有灰,灰中有黑,黑中还有其它的色泽,它黑色的主色调中饱含了多种颜色,多种成分,它不再是单纯的土或者沙,它已超越了做土做沙的阶段,随手抓起一团田里的泥土,都会看到陈年的秸梗,枯萎的庄稼叶,腐烂的根须,甚至还有一粒遗失的种子,正生长的一星不知名植物的绿色,一个种田人春耕秋收的日子,遥远的耕种岁月;它也不像其它的泥土显得干燥糙砺,还处在混沌初始的冥散状态,抓起一把搓两下,就会从指缝中漏散而下,随风而散,可这田土,抓一把在掌心捏几捏,一把散土就抿挤成紧紧的一团,黏润油亮,一种充满生命力的柔韧像正生长的芽苖一样,从掌心蔓伸到你的心底;只要沾着了人的潮汗,哪怕是丝缕的汗星,它就会从沉睡中苏醒,变得生机勃勃,变得油黑亮堂,焕发出斗转星移生生不息的力量,孕育生命的光彩。这些田土,只要放进一粒种子,它就会生根发芽,抽茎吐穗,在阳光下长出迎风飘扬的葱绿庄稼,挥扬又一季丰收的旗帜。
这个聚宝盆就是人们常说的田,它由那些纵横交错的阡陌护围而成,曾经被人称为井田;这些由盘曲的树根似的田塍阡陌围着一方方黏黑泥土的田,就是人们常说的熟田,它有别于新垦的生荒,是经过扬鞭催耕的祖祖辈辈无数次的踩耨,是经过躬身耘种的祖祖辈辈无数次的翻炒,像耐心的厨子精心揉擀面团一样,人们已将这块田翻炒熟了,透了,炒得一派生机,炒得到处闪耀生长的机缘,炒得似乎即便丢进几粒石子,也能爆出一田璀璨的汪绿。
这块田就是人们的世界,这块田的春耕秋收,就是人们轮回却不知疲倦的生活。点种,施肥,除草,浇灌,收割,每一次劳动,都让人们挥汗如雨,如雨的汗滴肥沃了田野,洒下也许不全是丰收,但却是闪亮的希望的种子。
炎热的夏季,一个锄草的农妇在田里拄锄望天,她并不是在感叹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她对种田的命运早已心安理得,她关心的只是季节和收成;她仰望的蓝天,晴空万里,只有几朵棉花似的白云。望着那些白云,摘下草帽的农妇一面扇着风,嘴里发出一阵悠长的呼哨。
风在天上转,地上要人唤。
果然,那些在酷热的阳光下,静立垂头的高粱苗儿,那干渴得近乎窒息的禾苗儿,立即苏醒似的一阵摇动,摇晃着麻木已久的叶片儿,像凭空漫过一阵水流。
也许那个农妇目不识丁,可是关于农事的许多谚语,“芒种夏至天,走路要人牵,芒种火烧天,夏至雨绵绵”,“立冬白一白,晴到割大麦,立冬若遇西北风,来年定是五谷丰”;关于农事的气象节气,“惊蛰闻雷米似泥,春分有雨病人稀,月中但得逢三卯,到处棉花豆麦宜”,“霜降南风五谷丰,重阳无雨晴一冬,霜降若逢天下雨,抢收稻谷回仓中”,却是倒背如流,每个种田人便是一部农历,每一块田,就是生动地记载人们农事的舞台。
一个“耕”字,让目不识丁的农妇变得知识渊博,也让看上去笨拙木讷的种田汉子变成能工巧匠,个个都是制造农具的能手。在一个殷实的农人家里,让人感到殷实的首先是那些齐全结实的农具,镰刀,锄头,锹,铣,扁担,钎担,箩筐,背篓,架栏,扳仓,风斗,犁铧,牛轭,那些铁器农具虽然沾着泥土,也破了一个缺口,却仍然放着清辉,透露的是清新和健朗;那些木器农具虽然磨损严重,一个刀把,一个锄把,一根扁担,手和身体常接触的地方变细了,有槽了,可磨损的地方却放着黄铜似的光芒,透露出的也是硬朗结实,那全是因汗水浸泡过的,有这样农具的人家,家境也许谈不上富裕,却绝对过得殷实。
上山砍柴的时候,人们的目光会在那些奇形怪状的柴枝上打量,哪个能做一个刀把,哪个能除一条扁担,哪个正好做一副牛轭;那些虬曲的柴枝却是点滴日子的写照。砍下来,剔去上面的枝叶,夹在柴捆里,咯吱咯吱地挑下山去。
读
就像不会忘记要留足来年的种子一样,精打细算的父母们总会想法设法留足孩子的学费。
如果那一年风调雨顺,田里的庄稼大丰收,谷仓装了压压的一仓,还有几袋装不下的粮食垛在了楼口,那日子就感觉踏实多了,不再成天火急火燎的,走路也带着奔跑的样子,所有的事情仿佛都有了着落,赶人情,来年的化肥农药,孩子的学费,万一到开学时拿不出活钱,也可提几袋粮食堆在板车上拖去卖;如果喂的猪也很尚服人,出栏了两头大肥猪,一头母猪也接种顺利,连着下了几窝猪崽儿,打开栏门,就是一片响亮欢快的猪叫声,如同一叠崭新的钞票数出哗啦的悦耳声,如何愁眉不展的眉眼也会喜笑颜开了,那日子就像初春的阳光,虽然天还寒着,但心头暧融融的,眼前也是生机一片了。
可是,并不是所有的日子都是艳阳初照,晴空万里,有阴天,更有下雨天,更多的时候像是在雨水中淋,泥地里趟。有时就差那么几十块学费,想尽了办法就是凑不齐,卖粮,卖柴,能变钱的法子都使尽了,出门去借,如何矮人一截,如何说尽好话低三下四,也只是看尽了别人的脸色。到要开学的那几天,孩子拿不到学费报不上名,只能看着别人的孩子挎着书包高高兴兴地去上学,孩子哭,大人也跟着抹眼泪,只差捶胸顿足,恨自己没能耐。
家里有老人的,沉默之后一声沉重的叹息,然后就会拄着棍子进自己的睡房,一阵窸窸窣窣之后,颤巍巍的手就会从那老式的笨重的箱底掏出几个银圆来,这是老人存下的全部家底,好几十年了,都上了绿霉了,预备自己百年之后,一个孩子一个,留个念什,可很多事情是想的不打想路的来,等不得了,拿出来叫孩子到银行去换几个钱,能凑多少是多少。
没有老底货的,也会吩咐孩子上楼去,在哪个箱子,哪个仓底,用废报纸还卷着一捆儿棉花,叫孩子也拿下来去街上卖。那是积攒了几年的,预备自己死了缝棉裤棉袄,那些带进棺材做装裹的寿衣用的。可是死人的事情终究是没有活人的重要,如果孩子失了学,到时装裹得再好,也会闭不上眼。
孩子用过的书,写过的本子,也不会轻易丢掉。常会整理得整整齐齐,一根绳子系了,一捆捆地码在楼上。每到过年打堂尘,房子里里外外打扫卫生收拾清洁时,见那些书上落满灰了,也会提起来拍打拍打,在屋顶亮瓦射进的一柱阳光中,拍打得烟尘斗乱,像飞扬乱窜着无数的小虫,也舍不得拿去上厕所,或者去卖废品换火柴,会重新盖上一张报纸,或是装进蛇皮袋中,像码粮食一样堆在楼上。这些书,不用的课本,会唤起那些艰辛日子的回忆,一段走过的艰难生活的回味,一种终于挺过来了的自豪和幸福。这些舍不得丢掉的书,就是一个家庭的财富。
没有哪一个父母,不指望自己的孩子有出息,能比自己强,能脱离这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既没有当官的亲戚,也没有有钱有势的朋友,孩子将来的出息,全靠一个“读”字上。说到哪家的孩子会读书,考试一考又是前几名,还拿回了奖学金,人们就会一脸的羡慕,人家的孩子怎么这么会读书!接着是淡淡的忧愁,自己的孩子学习怎么就搞不上去呢。就像那读书的孩子正在爬一个坡样,只能看着他爬,自己一旁干着急,搭不上手。被称赞的家长呢,或者生活的磨难和焦虑早已苍老了他的面容,清癯而寒酸,这时听了人们的称赞,满是皱纹像一顶枯黄草帽的脸,也会绽出一朵灿烂幸福的笑容,举止作派,立时显得自信和有使不完的劲儿。
只要是有学生的,走进他们的房子,不管是亮丽的新楼房,还是灰暗的土坯屋,都会不难见到这样一个风景,堂屋里那些显眼的墙壁上,总会贴着几张或者一排整齐的奖状。在那些新砌的,还没有来得及粉刷的新房,这墙壁上的奖状就和那新房一样清新,在那些经过岁月长期烟熏火燎,显得灰暗陈旧又低矮的土坯房,这墙壁上的奖状就更显耀眼夺目。来客一阵寒喧,目光难免会落到那些显眼的景物上。谁家又没有学生呢,这个时候就会推开椅子站起身,走拢到那面墙壁,仰望着那些奖状,这时的主人,那贴了一排奖状的学生的家长,就会在来客的称赞中,欣慰地指点着那些奖状的来历,脸上全是抑制不住的欣慰和笑意。
可是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爱好学习,贪玩,调皮,或者根本就不愿上学。有时见自己的孩子一出门就活蹦乱跳,左顾右盼,书包也拖到了地上,吃罢早饭出门来送孩子上学去的母亲,一个并没有什么见识的妇人,就会站在院坎上,望着那上学去的孩子,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教训说,你也像人家样,拿着书一边走一边看!
可是就是一些像这样没什么见识的乡村妇人,却是铆足了心劲儿,全力让自己的孩子读书。什么外校,什么一高,只要是教学质量高的,每年考大学考得多的,更有年年上名牌大学的,花再多的钱,出再多的本,他们也会让自己的孩子去读,去上。
春节过后,在白雪消融的日子,常见一家两家的房子门上了一把锁。亮晶晶的雪水从那陈旧低矮,却收拾整洁的土坯房的屋檐上滴落,檐沟挂着一排闪光的冰凌儿,冰凌儿下的门楣上还贴着崭新的对联,对联上的大字也那样熟悉显眼:向阳门第春常在,勤劳人家庆有余。
这家人呢?
邻居们会告诉你,这家的学生今年考进城了,当爹的出门去打工,当妈的到城里陪读了,租了人家的一间房子,一边照顾孩子的起居,一边做点儿贩卖小菜什么的小生意;只有田里要种要收时,才回来忙几天。
为了孩子,父母们甘愿过那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的生活;一个“读”字,仍是人们藏在心底的全部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