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本贵
一
平时,只有画眉鸟在岩泉旁边的古樟树上婉转地啼鸣,今天,两只喜鹊也加入到了画眉鸟歌唱的行列。岩泉蹦跳的声音也似乎与往常不同,如珠玉落盘,聚集在用水泥做成的池子里,那池子就像一面镜子,映照着老樟树,映照着老樟树枝叶缝间漏下的蔚蓝色天空。池子的水满了,溢出来,结成一线清流,缓缓淌进下面禾田旁的水沟,然后蹦蹦跳跳汇入怡河。要在六月七月,是决不会让它白白流走的,引进禾田,结出的谷子一粒一粒饱满壮实,那米饭吃起来也格外的香甜。
太阳从狮子山那边爬上来的时候,那脸盘似乎也带着笑。都像是在欢迎邹士杰老人啊。一个月不见,老人突然又出现在它们面前,能不高兴么。邹士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这些日子心里的憋闷全都吐出来,身子骨就觉得轻爽了许多,昏花的眼睛也明亮了许多。只是,太阳越往上爬,老人的心也跟那不断升高的太阳一样,提到了嗓子眼。他们会不会找来啊,他们会不会要自己回去呢。老人已经下定决心,决不回去了。
这些日子,邹士杰吃过早饭,就对匆匆去工厂做活的儿子说,他串门去了,走过那条新修的街道,老人就放开脚步往邹家坪奔来,十里路,不过走了两袋烟的工夫。思念的心都开坼了啊。
开始的时候,老人只是坐在古樟树下发呆,年轻时修的那栋木屋不见了,只有一块散落着碎瓦砾的屋场,旁边那片四季长绿的菜地已经长出了狗尾巴草,几棵茄子树辣椒树被疯长起来的杂草挤压得喘不过气来。那棵古樟树虽是枝叶婆娑,根茎虬结,也是保不住的,儿子说,别人的新砖房里都是摆的新家具,他要把这棵老樟树砍倒卖掉,买个真皮沙发,买个液晶电视机,才像个新集镇的家啊。看来,只有那眼从岩缝里涌出的泉水是会长流不断的吧。
呆坐了几天,老人就动手割茅草,砍杂树条,再后来,就开始搭棚子,他搭的棚子很小,只能容下一个人睡觉。棚子越小,隐蔽性就越好,还有那棵古樟树挡着,不注意,是不会被人发现这里有一个茅棚的。
太阳升起一杆子高,老人觉得有点饿了。这让他十分的高兴,住在新砖房里,没有饿的感觉,吃饭也索然无味,端了端碗,就放下了。
只是,老人决不敢在外面生火煮饭,灶烟升起来,还不大老远就被看见了么。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想出好的办法。老人就在棚子后面的山坡上拾来许多的干柴枝。燃得旺,少烧,或许就没有多少炊烟往上冒的吧。菜是从草丛里寻找来的一个茄子和几颗辣椒,没有锅子,放火里烧了擂烂,加点盐,那个香。老人一边吃饭,还在一边唠叨着什么,两滴浑浊的泪水居然就出来了。
吃过饭,邹士杰就又坐在古樟树下去了。要是以前,古樟树下可热闹了,村子里不论男女老少,都爱来这里玩。年纪大的坐着,年轻人或是蹲着,或是站着。说的话题很多,很杂,年长的七八十岁,小的才十几岁,居然能说上同一个话题。当然,有时老人也会责骂年轻人,比如年轻人说镇子上哪个发廊里又来一个漂亮小姐了,哪个新开的按摩店开业了。老人们开始还十分的好奇,后来听出话里不干不净,就瞪着眼睛骂他们学坏,有的老人还扬起巴掌做出要打他们的样子,但终究还是没有把扬起的巴掌落下来。其实,老人们也是想听听新鲜的。
邹士杰很少参与他们的闹闹嚷嚷,他要给他们烧茶。烧茶的水当然就是古樟树旁边的岩泉水了。清亮,纯净,甘甜。邹士杰似乎觉出了村里的人们爱来这里玩的原因,用岩泉水烧出来的茶好喝。想一想,好像又不是,邻居张家李家也都是喝的岩泉水,下面村里也有许多人家来这里挑水啊。
也许,坐在树荫下说白话,还能看到太阳从狮子山升起来的辉煌,还能听到汽车从下面公路上过的喇叭声响。想一想,好像也不全是。邹士杰心里就涌起了一种得意,人气。对,人气。这是不能用语言说得清白的。
可是,今天,岩泉依然流淌,古樟树依然洒下一片荫凉,张家的吊脚木楼却没有了,李家才修了一年的二层砖房也不见了。自家的一栋两手推车的印子屋也被拆掉了。修那栋印子屋花了多大的心血啊。这里的一句俗话,人一辈子有三件大事,结婚生子修屋。他修的这栋屋柱子是楠木的,从花岩山高价买来,壁板用上好的桐油油过几次,锃光发亮。大前年,下面公路上坏了一辆长途客车。司机修车的时候,车上的旅客闲得无聊,沿着公路旁边的小路走上来,大老远就都惊叫起来:“多美呀。”过后,就发现了老樟树旁边的那眼泉水,开始的时候,他们还问能不能喝,一个中年男人尝了尝,也不说话,把矿泉水瓶子里的水全都倒掉,盛了满满一瓶,说:“这才是真正的矿泉水啊。”
邹士杰问他们饿了没,要是饿了,就做饭他们吃。他们却是担心来不及,车修好了就得走啊。邹士杰就把半盆子蒸熟的红薯端出来,他们又是一阵哄抢,还大呼小叫,绿色食品,防癌。临走的时候,把几张零票塞进邹士杰的口袋,害得他追到公路上,才把钞票退了回去:“吃几个红薯,怎么会要你们的钱。”
使得天南地北的乘客又是一阵赞叹:“山好,水好,人更好。”
这些,都成了美好的回忆。老人怎么都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让这些祖祖辈辈住在这里的农民离开这好山,好水,住进镇子上鸟笼一样的砖屋里去。不种田,不种地,就靠着挣钱,买来吃么?
邹士杰在树荫下坐了一阵,就去了后面的山坡上,山坡上有一座坟墓,是邹士杰的老伴。邹士杰的老伴是前年去世的。老伴生病的时候,邹士杰一直在她的身边唠叨:“如今的日子好过啊,你怎么就不陪着我多住几年。”后来,老伴去世,邹士杰要儿子把他娘就近埋在后面的山坡上,他好常来这里陪陪她。
“你不知道吧,这一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啊。三楼,上楼下楼脚杆子酸,这还不打紧,住在那里,听不到山泉水的叮咚,听不见鸟儿的欢唱,没有老樟树泼下的一片荫凉。太阳也不是从狮子山顶升起来,而是从前面的砖屋顶上爬起来的。也没有乡亲们的欢声笑语。喝的那水是什么水啊,一股的怪味儿,还割喉咙,吃的菜也不行,儿媳从集市上买回来的,哪像从菜园里摘来的菜,水淋淋,绿汪汪。再要我在那砖屋里待着,只怕就要给你打伴来了啊。”
在老伴的坟前唠叨了一阵,下山来的时候,儿子有生站在棚子旁边的,歪着头,拧着眉,对着棚子里面张望,看见父亲从山坡上下来,抱怨说:“不知道住在这里有什么好。”
老人就骂开了:“你说住在这里有什么不好。”
儿子的口气就软了下来,“回去吧,住这里我不放心。”
儿子是孝儿,有孝心。他问:“今天怎么没上班,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那阵镇里领导说要办新集镇,要农村城镇化,老人们着急,年轻人却高兴。对年轻人最有诱惑力的,镇里还要办工厂。儿子说,到那时,他就成了工人,不再种田种地,也不再离乡背井去外面打工了。
儿子说:“请了半天假,接你回去。”
“我说了,不回去的。”
看不见父亲住在砖房里的愁苦样子,像是一条干涸了的鱼,突然就见到了水,像是一棵枯萎的树,突然就沫浴了雨露和阳光。儿子想了想,说:“不回去,我就给你送点油盐柴米来,秋凉了,再回去。”
“我才不要你送呢。”
老人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笑,眼睛盯着棚子的角落。有生果然就看见了,那里有一个小木桶,揭开小木桶的盖子,里面有米有油有盐还有碗筷,父亲早有预谋了。
有生站了一阵,骑着摩托走了。老人盯着儿子远去的身影,目光里流露出一种慈祥和柔软。过后,拿了把锄,去了旁边的菜园。先是把菜园地里的杂草扒了,再挖好,然后撒了一把荞麦种。菜园地,肥,秋荞麦不用施肥,十月就有好收成。老人认准一个理,有了土地,就有收成,就能过上好日子。贴着地面氤氲出的泥土芬芳,就心情舒畅,就精神抖擞。
邹士杰有一个全面的计划,今年秋天,种点秋荞麦,种点油菜,明年开春的时候,把后面山坡上的荒地挖过来,种包谷,栽红薯,还要把二亩水田也插上禾,再把棚子扩大一点,喂养一头小猪仔,明年过年就有猪肉吃了。儿子再来的时候,要他去集市上买只公鸡,清早公鸡啼那么几声,该多好。后来,他又把这个念头打消了,领导的小车从下面公路上过,听到公鸡啼,不就穿帮了么,还不又把自己赶到那笼子一样的砖房子里去么。
太阳挂在头顶的时候,老人就开始煮中午饭了。他觉得早上吃的那菜真好,中午也一样烧一个茄子,剁几个辣椒吧。
二
这个村子名叫邹家坪村。其实,村里的一百多户人家也不全姓邹,五个姓,邹姓张姓李姓占了一大半,也不知道怎么单单要用邹姓来做地名,邹姓人心里就有了优越感。走到哪,就说我是邹家坪的。邹家坪依山傍水,村前的一条小河为什么叫怡河,也没人考证过,但这怡字听来就让人心情舒畅。邹家坪村人跟别地方的农民没有什么两样,也穷过,苦过。后来,大家的日子才像是嚼甘蔗一样,甜了。不经意间,一栋一栋小砖楼就在那些参差不齐的木屋中间立起来,让人们羡慕得不行。近两年,老人们饱经风霜的脸上也有了抑制不住的笑容。按他们自己的说法,他们也拿国家工资了。满六十的老人每个月国家给五十块钱,满八十给八十,满九十给一百。可国家没说满一百岁要给多少钱,这就给老人们许多的遐想,国家肯定会再多给的吧。多给又是多少呢。常常,老人们在一块讨论这个话题,甚至还在心里暗暗地下定决心,住一百岁,要看看这美好世界。
老人们讨论这个话题的时候,邹士杰不会参与,他想的是老伴怎么就早早走了呢。怎么说也要住八十岁啊。老伴得的是烂肠子的病,儿子把她送到县医院,县医院说他们也没有办法了。也别怪老伴得这样的病,那阵没饭吃,什么草根树叶都往肚子里填,铁打的肠胃也会被磨坏的。
老伴死的时候拉着他的手说:“这好日子,还真的没过够,不过,跟那些在饥荒年月早早走了的人们比,又知足了。你好好过吧,过够了好日子,就来找我,我等着你的。”
邹士杰清楚地记得,两年前,几辆小车停在了邹家坪村前的公路旁。邹家坪村的村主任早就站在公路旁边候着的。小车里面走出几个中年人,在村主任的带领下,村前村后看了个遍。开始的时候,还只有几个小孩好奇地围着停在路边的小车打转转,后来,他们就远远地跟在那几个人的后面,再后来,一些年轻人也好奇地跟在他们的身后了。这几个中年人里面有两个人大家都认得,是镇里的书记和镇长。人们就猜想,另外的几个不认识的人肯定比书记镇长的官大。不然,他们不会这样前前后后地跟着,还不时地回答着他们的问话。就是说,他们来邹家坪村,与邹家坪村有关。
几个人上车的时候,镇里的领导把村主任也叫上了车,小车一溜烟开走之后,就像是在每个人的心里抛下一块石头,起了几个涟漪,却不落下来。
这天半夜的时候,村主任才回来,让他没有想到的,村里的男男女女都还没有睡,全都坐在邹士杰禾场前的古樟树下扯谈,当然,说的话题没有离开那几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他们还猜想着,村主任被他们叫去做什么呢。
村主任跟邹士杰是邻居,不用叫,自己就走了过来。人们就都不做声了,他们知道村主任肯定有话要说。
“你们猜猜,我被叫到镇政府去做什么?”
村主任平时说话不是这样的风格,快言快语,急了还骂人。人们看着他,说卖什么关子,有话快说,我们还要回去睡觉呢。
“搬家。”
“搬什么家,谁搬家?”
“有屁就放。”一些人就骂起脏话来。
“明天白天开群众大会,领导要在群众大会上说的。”村主任还是不愿意说。
人们带着一团疑问回家去了。听那口气,不是什么好事。
这天晚上,邹士杰却睡得很香,他没有过多地想村主任说的那两个字,怎么说都与自己家无关的。他想的是田地里的庄稼,什么时候插禾,什么时候收割。种了一辈子田地的他,除了儿子孙子,就只有田地最亲。按说,田地里的事情也是不要他多操心的。儿子以前在外面打了几年工,说是照顾不了家里,就回来了,在镇子上一家木器厂找了份临活做,钱是少了些,骑着摩托车早去晚回,每个星期还有一天休息。儿媳的劳动力好,还勤快,种那二亩水田不费什么劲。孙子读高中一年级,长得比他老子还高。老师说他日后考大学能过长江,过黄河。有时,老人听到儿子儿媳在饭桌上说些家务事,他就知道儿子儿媳把孙子读大学的钱都准备好了。老人就在心里说着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话:这日子,就像是嚼甘蔗,越嚼越甜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邹士杰扛了锄准备去后山挖地,那是一片荒地,挖过来,种上粮,吃不完就卖,得了钱存那里,就算是给儿子儿媳一点帮补吧。
“士杰叔,今天要开会。全村男女老少都要参加。”
邹士杰只得踅身回来,嘀咕说:“谁搬家,与我有什么相干。”
让大家都没有想到的,群众大会说的这样的内容,全村搬迁,住到镇子里的居民新村去。新修的砖房,每家每户一套,住楼上还是楼下,东头还是西头,由自己挑选,价钱还特别便宜。自来水,电灯,全都到家啦。农民的身份也变了,成了居民户口,按时下的说法,叫做农村城镇化。
最高兴的是小孩,他们说去中心小学读书不用起早床了。年轻人也高兴,变成了城市人,再出去打工,就不会被城里人叫做农民进城了。老人想得却比年轻人多,他们首先提出住镇上去了,田地不种了,吃什么?
“怎么不种了,照样种田种地。”村主任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怎么种?”
“跟过去一样种。”
“每天从镇子上来来回回地跑?”
“谁家里没有摩托车。”
老人们有些语塞,这话不假,有的人家还有两辆摩托车呢。
一些年轻人在一旁嘀咕说:“在厂子做活挣钱,还种什么田地。拿钱买了吃。”
老人们不理睬这些嘴上无毛,说话不牢的年轻人说的什么,他们又提出了新的问题:“耕牛怎么办,也跟着住砖房子里去?”
村主任也语塞了,这个问题昨天领导跟他们几个村主任谈话的时候,他就想到了,可他没敢说出来。一阵,他说:“村里没几家喂有耕牛啊。”
想一想,这些年耕田耙地的确不是用牛,而是用机器。
“我们不会去的,祖祖辈辈住在这里,柴方水便。”老人们说得坚决。
“不去不行。又不是我们邹家坪一个村搬迁,附近几个村都要往居民新村搬。三个月之内全部搬走,镇里领导要一个村一个村的清场。”村主任也说得坚决。
邹士杰后来才知道清场是什么意思。三个月过去,村里还有几户人家赖着不走,村主任自己家才修好一年的砖房也舍不得拆掉。镇领导就开来了一台推土机。好家伙,那铁家伙扬起一把大铲,只那么几下,村主任那栋二层楼的砖房就变成了一堆砖瓦,镇里领导还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骂得村主任脑壳都抬不起来了。
邹士杰家的房子也没有拆。儿子把人请进屋了,邹士杰死活不让。看着那个铁家伙在那边轰隆隆地把村主任的房子揉饭团一般,就急了。儿子一旁又没命地催:“要是那铁家伙来了,这栋木屋就一文钱都成不了的。”
邹士杰真想扇儿子几巴掌,儿子是个叛徒,早就想搬到镇上的砖房子去住了,但儿子说的那话邹士杰还是要考虑的,孙子马上就要读大学,钱是大哥,自己帮不了多少忙,怎么能看着卖得了几千块钱的木屋变成一堆只能煮饭烧水的柴火。
住进新砖房没多久,儿子儿媳就总结出许多住砖房的好处,干净,气派,冬暖夏凉。当然,儿子上班近,孙子读书近,也在好处之列。邹士全却是总结出了多少条不好,像关在笼子里,憋闷,住的三楼,上上下下不方便,还见不着人,连个说话的地方都没有,等等,等等。后来,实在憋不住了,就对儿子说,他要回去看看,红薯该挖了,油菜也该种了。
儿子说:“不用,用钱买。”儿子说得理直气壮。来镇上没多久,儿子就辞去了临时工的活儿,正正经经到厂子里上班去了。儿媳也找到了一份工作,给镇小学做卫生,一个月一千块钱。吃了早饭去,做晚饭的时候下班,顺便把吃的菜也买回来了。
儿子跟父亲算了一笔账:两个人上班,一个月挣三千,一年就三万九千,种田种地喂猪喂鸡一年能有多少收入:“田地不种了,甩荒。我们家现在过的城里人的日子啊。”
老人的眼睛就瞪圆了。可是,儿子算的是铁账,他无从驳倒,说:“你们当城市人,可以不种地,我是农民,闲着就活不成。”
邹家坪村离镇子的居民新区说远也不远,几公里,吃过早饭,老人就回去了,天黑的时候才回来,儿子儿媳也懒得说他,不在家,听不到没完没了的抱怨之声,耳朵清静。他们哪里知道,父亲在实施一个逃离计划。那天早晨临走的时候,才对儿子说:“晚上我不回来了。”
“不回来你到哪里去?”
“趁着天气好,把油菜种下去,来来回回十几里,难得走。”
“夜里总得有个睡觉的地方吧。”儿子过后笑道,“挂在那棵老樟树上?过些日子我要把老樟树卖掉了。”
老人不说话,用袋子装了几件衣服,提了个小炉罐,匆匆走了。八月,不冷不热,夜里不用盖被子,往后再慢慢把被子弄来,还要弄些生活用品,就算是把家又搬回来了。
三
夜里躺在棚子里,从茅草的缝隙中看天上的星星,听旁边草丛里蝈蝈地鸣叫,邹士杰就格外的舒心,格外的快乐,身子骨也嘎嘣嘎嘣响得欢呢。
不过,老人还是提心吊胆着,有时想起来,他自己都觉得哑然失笑,那阵没饭吃的时候,偷偷摸摸挖一条葛根充饥,被领导知道了要挨批评,在菜园旁边种几棵南瓜,不但要被拔掉,还要挨批判斗争。除了做集体的活儿,做别的什么都得偷偷摸摸。现在不一样了,只要能挣钱,只要能发财,还表扬,还奖励。可是,怎么又要偷偷摸摸起来了呢。国家修的砖房子不愿意住,非要住在这茅棚子里,到底是谁的错。
太阳慢慢地从狮子山那边爬起来,怡河总是那么不知道疲倦地唱着歌儿。几只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邹士杰盘算着,今天把油菜种下去,过几天把红薯挖了,给儿子他们送点去,红薯吃了好啊,帮助消化,还防癌。后来,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住在砖房子里得意啊,天天吃鱼吃肉,哪肯吃红薯。
“士杰叔,你怎么回来了?”
抬起头,是村主任站在面前的,他的身后还站着自己的儿子。一股火气从老人的脑门冲起,指着儿子的鼻子骂:“你嘴巴臭啊。”
儿子一副委屈的样子:“不是我说的。”
“那他怎么知道了?”
儿子不再说话,眼睛盯着村主任。村主任说:“明天市里一位领导要来看看新集镇建设,还要走访几户人家,你家就是要走访的一家,早晨去你们家,才知道你回来了。这怎么行?”
“我住在这里种油菜,挖红薯,怎么就不行了?”
“市领导说了,还要来村里看看的,一个茅棚子里住着一个老人,能瞒得了人家的眼睛么。这叫回流,镇领导还不被撤职呀。士杰叔,你要替我们想一想,这是领导们办的农村城镇化样板啊。其实,我也一样想不通,刚刚修好的砖房,稀里哗啦就被推倒了。”
邹士全知道他说的话是真的,可他是领导,得服从,自己什么都不是。脖子一梗,说:“我住在这里好。”
村主任有些无可奈何,说:“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我刚才说了,是另外的问题啊。”
说话的当儿,就听到下面公路上一阵摩托声响,一会儿,从公路上来了一群年轻人,一个个都板着一张脸,也不说话,把茅棚里的几件衣服抛出来,一个年轻人从口袋掏出打火机,嗞的一声,一股火苗窜起,茅棚就变成了一团火光。
邹士杰想骂一句什么,却没有骂出口,只有两滴浑浊的泪水从眼坑里滚落下来。
茅棚化为灰烬,几个年轻人还不走,眼睛瞪着邹士杰。邹有生忙着把父亲的衣服塞进摩托车后备箱,张开两手把父亲抱上摩托车,跟着前面的摩托车队,嗞溜地往镇子上去了。
四
第二天,儿子儿媳都没有上班,从乡场买了许多水果摆在茶几上,一些水果邹士杰见都没有见过,就骂开了:“百样用钱买,还要买这样稀奇古怪的水果做什么。”老人还在为那几个年轻人不问青红皂白烧他的棚子怄气。
儿子儿媳都在手忙脚乱地打扫卫生,儿子说:“这些水果都是外国进口的,真好吃,但你现在不能吃。”
老人不知道儿子说这话什么意思,火气更大了,什么东西老子不能吃。谁吃。这时,儿媳从箱子里拿出一张新床单,去他房里要把旧床单换成新的,老人吼道:“不用换。”
儿媳也是一脸的笑样:“你不喜欢新的也行,等会儿换过来就是。”
老人又准备骂人了,你们这是搞的什么鬼。这时,就听到了外面的敲门声。儿子开门的时候,儿媳也已经站在了儿子的身后。两人的脸上都做出灿烂的笑。
最先进来的是一个年轻人,肩头扛着摄相机,接着就进来了一个矮个子中年人,他的后面跟着镇里的书记和镇长,书记和镇长也跟儿子儿媳一样,脸上做着笑,对着矮个子男人点头哈腰。矮个子男人东瞅瞅,西瞧瞧,过后就问邹士杰:“你老人家住在新砖房子里舒服吗?”
邹士杰就想起昨天村主任对他说的话,正要回答舒服个屁,儿子却是抢着回答了:“好啊,高兴啊,方便啊。”过后,指了指父亲的嘴巴,又摆了摆手。
矮个子男人嘀咕了一句:“哑巴。”就不再问邹士杰的话了,对镇里的两位领导说,“农民从乡下搬来镇子上居住,新的生活环境,有什么问题,有什么困难,要帮助解决。要搬得来,留得住。”
镇党委书记和镇长的脑壳像是鸡啄米。矮个子男人又问了他们一些话,准备离去,这时,邹士杰抢前一步拦住了他,问道:“我能不能搬回去住啊?”
矮个子男人大吃一惊,回过头对镇党委书记正色道:“他不是哑巴啊。”
镇党委书记挨了骂,当然得找个替身,眼睛瞪着邹有生,四方脸红一块白一块。邹有生伸了伸脖子,说:“我没说我爸是哑巴,我是说我爸这几天感冒了,喉咙有些嘶哑。”
邹士杰破口骂道:“嘶哑你个头。”
矮个子男人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书记镇长噤若秋蝉,也匆匆地跟着下了楼。邹有生直叫苦:“镇领导带来的那人是副市长,你不给我面子,也不给镇领导的面子啊。”
邹士杰一脸的皱纹里也有了许多的惊讶,怪不得一个二个都是做着一脸的傻瓜样子,原来是个大官。
这天晚上,一家人刚刚吃过晚饭,镇党委书记就上门来了,对邹士杰说:“你老人家那一句话,我这一年的工作就白忙活了啊。有什么意见,有什么要求,你都说出来,人家领导还等着我汇报的。”
邹士杰说:“什么意见都没有,就想搬回去住。”
镇党委书记说:“别的要求我都能答应你,唯独这一条不行。”
“为什么?”
“不为什么。”镇党委书记的口气一下变得十分的冷淡,“谁要再回去撘个茅棚子,就不是叫几个年轻人去烧棚子了,我让派出所长用铐子抓回来。”丢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邹士杰追着他的背影骂了一句娘,过后就像漏了气的皮球一样,呆呆地坐在那里了。
往后的日子,邹士杰每天早早就起了床,两脚来来回回地丈量着那条走过千次百次的路,春天耕种,夏天施肥,田间管理,秋天了,田地里一派丰收景象,冬天闲下来,老人还是要去邹家坪的。在老樟树下坐一坐,喝一口岩泉水,透心的清爽。
开始,公路上才他一个人来来回回地走,后来,许多的老人也都走出楼房,加入到他的队伍,再后来,就出现了年轻人的摩托车队。他们可不像老人,一边走,还一边骂咧着,像是骂这来来回回的路,仔细听,好像又不是。年轻人才不骂娘呢,他们是在唱歌。一路的摩托声响,一路的歌声飞扬,一路的瓜果飘香。
蹒跚着前行的老人们真想骂他们一句什么,又没有骂出口,只是无可奈何地把头摇了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