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没有假期的国度？

杰克·迪基

零售业是一个既没福利，又没盼头的行业，果真如此吗？问问23岁的克里斯·阿尔塞就知道了。他是美国460万零售行业大军中的一员，在他们看来，这份职业薪水低，且没有上升空间，阿尔塞甚至一度将这份工作当作短期工看待，直到2014年他进入了曼哈顿的H&M专卖店。事实上，自08年开始，阿尔塞就已经进入零售业，但这家来自瑞典、主打快时尚和低价位的服饰连锁店改变了阿尔塞对这个行业的认识：进入H&M后，他的薪水有显著攀升，责任权限也有所增加，而相关的福利保障更是达到了他从未奢望过的高度。

今年5月14日，位于美国休斯顿和费城的H&M发布了新一轮招聘公告，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阿尔塞职位级别的相关福利政策：可能获得5个星期的带薪休假。H&M的北美区总裁丹尼尔·库勒表示，作为一家有着斯堪的那维亚（北欧）血统的企业，H&M非常重视员工的休假情况，“美国人总爱指责欧洲人假期太多，而员工定期休假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提高生产力，休假后，员工们心情愉悦、精神焕发，能把工作完成得更好。”在H&M工作一年后，阿尔塞已晋升为部门经理，可以享受4个星期的带薪休假和7个带薪节日。H&M的招聘活动传达了许多与美国企业不同的休假理念，正试图让长期以来缺少假期的美国人享有更多的休假。

美国旅游协会近期的一项调查显示，96%的美国劳动者认为假期很重要，可以帮助人们恢复活力和体能，有益于心脏健康。然而，过去30年来，美国近乎成为了一个“没有假期的国度”，正如美国经济与政策中心指出，员工不休假或很少休假对员工和雇主都无益处：员工的流动性变大、生产力降低，雇员自身亦感到压力重重。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有很多，包括行业内技艺不熟练的工种和不可替代工种增多，员工休假意味着无人接手工作；有组织的劳工队伍的减少；工资不高使休假成为一种奢侈——而使这一切雪上加霜的是一连串的经济危机使员工充满不安全感，即使休假时也在担忧：一周后假期归来，自己的位置已经被他人取代。

上述状况并非个例。调查统计显示，2013年，除去节日休假，美国人平均休假16天。按一周5天工作日来算，全年共休假3周时间。而美国劳工统计局的数据显示，1976年至2000年间，美国人平均每年休假20.3天，全年休假4周时间。不考虑生产力的稳步增长，在差不多10年的时间里，美国人的假期整整缩水了一周——将整整一周时间奉献给了他们的雇主，与此同时，并未有数据证明，他们的工资在同一时期内有上升的迹象。

此外，眼下的假期不仅短暂得可怜，人们在休假中也难以得到有效的放松，本该无忧无虑的假期却难以尽兴，总是被工作琐事所牵绊着。拜现代科技所赐，人们的手机永不放假，劳动者们仿佛被拴在了办公室内。2013年的一项调查显示，大部分人——接近61%的被调查者表示，他们不坐在办公室的非工作时间里也在继续工作着。对于家庭来说，随着学年变得越来越长、在校体育活动的起始时间不断提前，一家人选择逃离日常细碎生活，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变得越来越难。而夫妻双方碰巧能找到一周时间一同休假，已经堪称奇迹。随时随地听到爸爸宣布一家人即将来一场公路海滨之旅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

事实上，一些企业并不是没有为员工安排假期，是人们自己放弃了享受假期的权利，选择了疲累度日。幸运地是，一些声音已经开始向人们传达相同的理念，并有着一定的影响力：健康快乐的员工才能成就企业蓬勃健康的发展。人们业已开始致力于解决这个问题，那么，在2015年的美国，怎样才能使美国人重获享有假期的权利，使美国人的身心重获活力？

“无假之国”的前世今生

美国是目前世界上唯一一个没有立法要求企业或雇主提供带薪假期的发达国家，换句话说，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不承诺带薪休假的发达国家。在假期分配上同美国一样吝啬的还有基里巴斯（太平洋中西部的赤道岛国）、密克罗尼西亚联邦（西太平洋岛国）及汤加王国。美国甚至没有一个州将带薪休假写入法律。无论病假还是产假，从未有人为了上述权益受到法律保护付出过丝毫努力。

那又如何呢？你可能会这样说。美国又不是欧洲，那里才是劳动者的天堂，节假日的沃土。根据国际经济合作发展组织报告，卢森堡每年给予劳动者35天的带薪休假，挪威29天，瑞士28天——多么安逸啊！但是这3个国家并不是随意的举例，他们都是国际经合组织成员国，2013年，人均国内生产总值均高于美国。

若想改变“无假之国”的现状，有必要先回顾一下历史。悠悠假期自远古文明开始便是上流社会的专属福利，直到内战结束后，才得到美国中产阶级的青睐，也是自那时起，美国人因为假期能给他们带来健康益处才开始支持带薪休假。与此同时，对于清教徒的“游手好闲即惹是生非”这类观点，公众也开始提出质疑。1855年，《纽约时报》的一条社论指出：“纽约城的商人们碌碌而无为，其结果可想而知。我们不断听到这样的新闻——某位模范企业家除了吃饭几乎不走出自己的办公室……忽然一天，他的肺部毫无征兆地出了血，也可能是心脏出现异常，抑或脑溢血。”就这样，无私的公仆和无脑的工作狂之间有了分明的界线。到了1910年，一位勤政程度不亚于威廉·霍华德·塔夫脱（美国第二十七任总统）的共和党人提出了如下主张：在一段紧张辛劳的工作后，美国人应该享有2到3周的春假和秋假。

如果用节制和禁欲来定义20世纪以前美国人的休假观，20世纪则可以用慷慨来描述。20世纪的美国，公路建设发展迅速，与四通八达的公路一起出现的是汽车旅馆，这一切都为美国人的公路旅行及短时休假创造了条件。随着生产力发展，1919年至1925年间，工厂工人的产出量提高了40%以上，即便是“大萧条”（1929年至1933年美国经济危机）也没有对经济发展的整体趋势造成影响。二战后，“工资酬劳决定一切”的劳动力市场决定了，雇主们只有提高福利待遇才能招到人。到了1961年，《财富》杂志上的一则报道提出了“延长的假期”概念，文章称，工会领导们只有另辟蹊径，从薪资之外的其他方面想办法，才能使现有的工会下属劳工对他们目前的薪资待遇感到满意。美国汽车工人联合会还出资为员工包机到欧洲、夏威夷及墨西哥度假。1968年的一项法律甚至将原本固定的几个联邦假日挪到了星期一，于是便有了今天的“3日周末”。

然而，到了1970年代，美国人的工作时长在持续缩短一段时间后又发生了反弹。1970年代消费主义与经济发展减速不期而遇，使美国人不得不付出更多的工作时间来满足和维持他们的生活水准，他们的选择和决定着实考虑不周——对此，社会学家朱丽叶·肖尔在其1992年的著作《工作狂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中指出：美国人自愿成为工作狂，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到了2001年，一项调查显示，1/3的美国人表示自己长期超时工作，疲乏的工作状态下，他们时常昏昏欲睡，倍感压力，令人焦灼的压力又带来了一个个无眠之夜，可谓恶性循环。就这样，过度操劳的美国人们身心俱疲，且早有研究证实，操劳过度易引发抑郁和心血管疾病。

由此可见，上述状况与经济学家约翰·梅纳德·凯恩斯在1930年的有关预言大相径庭。凯恩斯曾坚称，21世纪的人们将悠闲自得，无事可为，那时的美国人可能一周只需工作15个小时，每天都过着伊甸园般的闲适生活。从某个角度来看，他的预言也并非全无道理，科技发展确实解放和重塑了劳动大军，只不过，崇尚闲适生活的一代没有如期而至。

逃离无形的藩篱

美国人假期的岌岌可危完全是美国人自己的造择，即使是美国旅游协会也存在着相同的问题。一项调研发现，2013年，这家旨在敦促美国人适当放假以放松身心的机构，其下属员工只有19%左右将假期全部休完；其余员工与本可以享有超过4亿天带薪休假的美国人一同放弃了这部分权益，平均每人至少少休假3.2天。该数据来源于旅游协会出资发起的“休假方案”调查。虽然一些企业允许员工将当年没有用完的假期延续到下一年度，或在合同结束时以补贴的形式充抵未用假期，但仍有1亿多天的带薪假期遵循了“要么用要么废”原则，最终化为乌有。如此算来，美国人2013年一年为雇主创造了52.4亿美元的价值，却劳而无获。

宁愿白白付出也不愿休假，对此，美国人也是有理由的。钱是其中之一。时世艰辛，休闲享乐总是第一个被舍弃的对象，因而首当其冲的就是曾经长达一个星期的“全家旅行”或“3日周末”。另一个原因是美国人具有的一种恐惧与献身意识交织的复杂心理。“休假方案”调查中提到，“有很多工作要做”是“有假不休”群体给出的最常见的解释，有40%的被调查者给出了这个答案。还有人表示他们“并不想休假”：有约20%的被调查者称他们不需要放假，另有20%的人的解释是，他们“很享受这份工作”。此外，员工们反感自己的雇主也是可以理解的：17%接受调查的经理认为，把所有带薪休假都用完的员工没有全心投入工作，献身精神不足，另有13%的经理表示，上述员工得到晋升的机会很小。

自“大萧条”以来，工作已从本质上发生了变化。2008年初到2010年间失业的880万人中，有许多人被赶鸭子上架，开始在所谓的“零工经济”（gig economy，指由工作量不多的自由职业者构成的经济领域，专指利用网站或应用程序承揽的零碎工作）中找寻出路。人们开始自己当老板，工作时间灵活，还能将兴趣与赚钱相结合，比如提供汽车承租服务，当个专车司机（Uber），或将自家的空房出租提供食宿服务（Airbnb），以及其他任何形式的独资经营模式。然而对于他们来说，带薪休假是不存在的——休假就等于没有进账。美国劳工统计局的最新数据显示，目前有700万美国人同时打几份工，休假对他们来说犹如天方夜谭，尽管他们可能是最需要休假的人。

那么，远程办公和弹性工作制是否是有效的逃离之道呢？哈佛商学院的莱斯利·珀洛的调研指出：员工们拥有一定的休整时间（比如夜晚和周末）有助于提高工作效率，但是，在高科技的影响下，大多数白领人士休假期间依然与办公室保持联系，继续工作。可以想象的是，休假时仍不忘回复邮件的人们，很难享受到假期应有的闲适和惬意，很难彻底放松身心，恢复活力。

幸运地是，巴特·洛兰，以及与他拥有相同追求和理念的雇主开始不断涌现。洛兰今年35岁，是丹佛软件创业公司FullContact的首席执行官，该公司创立于5年前，目前共有57名员工。洛兰本人就非常喜欢度假，至今他已走过70个国家。同时，作为企业家，他也颇具自信，无论对自己的管理模式还是自己的企业，他都充满自豪。唯一令他愧疚的是，他的员工们为了公司鞠躬尽瘁，付出了太多的时间及精力。说到度假，洛兰也有些遗憾，这还要从一张照片讲起。照片拍摄于2010年，他与未婚妻骑着骆驼在沙漠中徜徉，金字塔在远处隐约可见。照片中的洛兰正低着头摆弄着他的苹果手机。此后留意到这张照片的洛兰觉得有必要做出一些改变。

不久后，洛兰在公司推出了“你度假，我买单”活动。FullContact的每一位员工都可以参加：申请休假并提前预支7500美元的旅游津贴。不过，享受津贴的前提是满足洛兰的附加条件：休假的员工必须完全脱离办公室工作，休假期间不发工作邮件，不打工作电话。洛兰解释说：“如今的人们，蜜月旅行中都埋头于各自的苹果手机，一家人宁可互发短信也不坐在一起倾心交谈。”“你度假，我买单”的活动推出后，洛兰首先以身作则，与妻子来到太平洋上的波拉波拉岛，进行了一场远离办公室，完全脱离工作的旅行——洛兰对自己的创意项目十分引以为荣。

与洛兰的FullContact公司有着类似理念的公司——默特利福尔公司是一家有着300名雇员的公司。该公司每个月都会随机选出若干员工，向他们提供为期两周的带薪休假及1000美元的假期津贴，附加条件是，他们必须在一个月内把假休完，休假期间完全脱离工作。美国旅游协会后来也开始采用奖励机制来修正“无人休假”问题：对每一个将假期全部休完的员工给予500美元的奖金。据统计，2014年，91%的旅游协会雇员休完了自己的全部假期。环球会议公司TED在鼓励员工休假上也有自己的举措。每年夏季，全公司都有两个星期的假期，全体员工同时进行，所以员工们不必担心休假归来会有堆积如山的部门往来邮件在等待着他们。

现如今，最高调的休假模式是“无声假期”，或称为“无限制假期”。目前奉行此种休假模式的公司少之又少，在全部美国公司中所占比重不到1%，美国著名在线影片租赁服务提供商Netflix和社交游戏公司Zynga位列其中。只要员工们有需求，公司都会鼓励他们与自己的上级进行沟通和商谈，无论需要占用多少时间。遗憾的是，大多数公司依然比较传统，都在抵制这种改变，这些公司中有资历的员工都担心这是一场骗局。创建于1847年的媒体公司“论坛报业公司”，去年秋天在员工的反对声音下，不到两个星期，就撤消了向员工提供“无限制假期”的决定。考虑到美国人的“过度工作癖”和雇主们总是不雇佣足够员工的习惯性做法，“无限制假期”基本上形同虚设，享有该假期的员工仍然如同无形牢笼内的丧犬，脱逃不得。

忙里偷闲不为过

我向我的编辑征询了意见，想给自己放一周假——搞搞研究，做做调查。作为一名资深“工作狂”，我目前最缺乏的就是休假的体验。“那不可能。”我的编辑回答我，“还有采访要做呢。”接着，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就站在了迪斯尼乐园“明日世界”主题公园内，等待着我的采访对象——艾伦·格雷森，57岁的民主党国会议员及参议院候选人，他的辖区包括弗罗里达州的奥兰多和基西米——最休闲的美国城市。

在迪斯尼乐园采访格雷森有两个原因。第一，自2009年起，格雷森就在国会为《带薪休假法案》的通过与颁布而奔走。《带薪休假法案》将对1938年颁布的《公平劳动标准法》进行修正，将对拥有超过100名员工的企业、公司提出要求：其公司内任何服务超过一年的员工，无论全职或兼职，都能享有一周的带薪休假。迪斯尼乐园作为格雷森所在选区最大的企业，有着最高的选票量，同时还是最受欢迎的度假胜地之一，如果《带薪休假法案》通过，势必受益良多。格雷森支持立法的政治主张显而易见，除了为劳动者争取权益外，格雷森本人也酷爱度假和旅行。他说他已走遍了世界各地，冰岛是他的最爱。第二个原因是，格雷森对“明日世界”有着非同一般的爱，公园落成的第一年他来过这里，这里曾是他儿时与当老师的父母共度暑假的几大去处之一。

“你知道过去50年最成功的广告营销是什么吗？”格雷森问我。“是麦当劳的‘忙里偷闲不为过’。”他接着说，“是啊，繁忙的工作和生活，谁不该忙里偷闲给自己放个假呢？”我们在“明日世界”水族馆旁的珊瑚礁餐馆中落座。格雷森问我们的女服务生是否是工会成员，事实上，迪斯尼乐园的2.5万名全职员工都是工会成员。女服务生点头，格雷森对这个答案很满意。迪斯尼乐园新近列出的合同上写明：员工们在其服务的第5个年头可以再获得一周的带薪休假，此前是两周。虽然比不上H&M慷慨的“欧氏”福利政策，迪斯尼乐园的休假政策已优于多数企业，迪斯尼的员工们亦颇为满意。

我的这次奥兰多之行当然算不上休假，虽然我去了迪斯尼乐园，而且是在周末，所以我的身体很快就发出了抗议。当我周一回到家时，我感到异常疲惫。我给我的私人医生打了电话，她碰巧是我的妈妈。她看了看我，给我开了一张“处方”，“你真要好好照顾自己了，”她说，“你是不是该给自己放个假了？”

[编译自美国《时代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