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萸
遥隔楚云端
南漳到保康。
沿途的古老民居掩映在茂林修竹中。筑石成台的民居。坡下几根石头或者木质柱子支撑起来的民居。方方正正,一律青石铺阶,青砖砌墙,松木雕砌门窗楼阁。左右回廊呼应。回廊屋檐下悬挂金黄玉米棒子。胖墩墩的玉米棒拥挤出秋天的满足。
民居大致依山临河。山就是荆山,楚国源地。
绕山流淌的溪流,或急或缓,或平坦或曲折。或深彻或浅显甚至干涸断流。或宽豁或逼仄。于路途变化,似乎随心所欲了些。但这是万物休憩的时刻。他们垂下眼睑,低下头颅。众目望心。一幅神情枯索模样。磅礴的宏大的喧沸的,在此不大适宜亦不可停留。只剩岑寂、简约、寡淡、内敛直至静默。那些河流,潺潺流淌,涓涓细语。但日渐瘦弱,直剩下骨架。
然而,它们保全了溪流质地,碧色若玉,在枯索萎顿的秋日,以明镜般的水质映泽高远深邃的天际。这些走入内心的河流,以逆反的姿态勾勒秋天的明丽。寥寥数笔,风骨跃然。以意象存活的溪流,一如……蛐蛐般轰鸣黑夜,并不影响我们的睡眠……所以,均被原谅。
我说错了,应该是他们谅解了我的探询。当然,也宽容我人为的错解。无论有意无意,还是刻意。在秋日煌煌的荆山,一个楚国后裔的任何豪放思想,不可理喻的行为,无外归结于寻根的假设。而假设的初衷,不过以幸存的傲慢,甩掉一切狂妄矫情,慢慢生长,吞吃这里的无边荒寂。其实,这就是宽阔,一如田野。现在,我以楚人后裔的身份,在楚地之源假设,关于我们的根脉。而假设出来的阡陌,只能纵横出无数抵达的路径。
先人已经羽化,肉体皆腐,但魂魄尚存。魂魄何以依附?从前的母体。说到母体,自然绕不开血液。血液汤汤,取决源头之盛。能够奔赴江河般血液的楚国源头,想来,除了襄水就是荆山。
荆山何其大,林木葱茏,荆花灿烂,珍禽隐秘,玉石坚韧。万物静默不语。但,时光流水般逝去,枯荣自守中,粼粼秋水波折天光一角,招引抵达路径的可能。
先说荆花吧。我在网络上看见过春日的荆山图片,层层紫色铺构的群山,灿烂得一塌糊涂,简直令人怀疑。花朵不再是花朵,而是云彩。漫山遍野的紫荆花,拥挤在春天,漫山成云,云遮雾绕。它们在人的肉眼制造幻觉,那分明是天国,是人间诸愿圆满后的制高点。现在是秋天。我站在秋天的荆山脚下,肉眼看见的只是萧索。满目萧索,一望无际,天地交接处,灰蒙蒙地,混沌一片。
我收回眼光,再朝上望向荆山。我眼前一亮。萧索的底色上,那漫天漫地的紫云扑面而来。
我想象自己回到欣欣向荣的春日。一个季节对另一个季节肆意构图。草木萌发,落英缤纷的时节,紫荆高大乔木的枝枝桠桠间,绽放紫色的花朵。花朵挨挤,锦团富贵。一股浩然仙气流水般荡漾,从一棵紫荆到另一棵紫荆,到漫山遍野的紫荆。荆山多紫荆树木,名称正是因为此树而来。紫荆树体高大,胸径可达50公分以上,树高30米以上。它的气势就在开花,花先于叶发,无以遮拦,莽撞若少年,灼灼醒目。花朵簇状,红紫色,热烈奔放。沿着山谷小路,经由五道峡口,翻越石板沟,穿行红岩寺,登阶麻坑林场,起起伏伏地铺盖,蔚然壮观。荆山的春天,犹如苏醒的黎明,混沌而天真率性,天地之气韵脉脉流淌。环山的紫荆树木开花了,大团锦簇地,融合苏醒过来的清新而热烈的气息,发酵膨胀。花朵哪里只是花朵,而是云朵。铺盖般的云彩从下而上盘结蒸腾,水雾缭绕,紫气氤氲,祥云盘旋。
楚国选择此地发祥文明,自然顺应了天时地利。祥瑞气息下的楚人,重灵魂尚贵气,它的文明渊源流长至今天,“人和”乃“天时地利”的派生。
这当然归功于荆山上特有的紫荆花。
再说荆山玉石。
这个秋天前,我属于“有眼不识荆山玉”的陋鄙之人。尽管也知道和氏璧的传说。可哪曾想到,那“和氏璧”原来产于荆山,又名“金襄玉”。既然如此,我忍不住先唠叨一下有关卞和的历史典故。楚人卞和偶梦凤凰栖于一块青石,于是按梦索骥得宝玉,献楚王,前后两次皆被楚王误会石头,被斫左右脚。先王而去,文王继位,闻卞和抱石日夜哭泣之事,问之,卞和答,我悲伤的不是失却双脚,而是美玉被当成石头,忠诚被当成骗子。文王叹息,令人剖石,发现石头真乃稀世美玉,于是,命人将之雕琢成玉璧。和氏璧诞生。传说它冬暖夏凉,百步之内蚊虫不可近。美观加实用。从此,玉石名扬天下。楚人卞和贡献的哪里只是一块宝玉,还有他自己,先是肉体,而后肉体之外的……和氏璧的艰难之成,一种尊贵的神韵。三国时曹植在《与杨祖德书》中有云:人人自谓我灵舌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宝贝不是假话吧。连俗气得流氓成性的西门庆也说:我西门庆一时昏聩,不知你有良言,辜负你好意,正是‘有眼不识荆山之玉”,拿着顽石一样看。玉石乃成,可谓时间的结晶。一石成全楚地荆山。
荆山作为楚国源头,其楚风浩荡汤汤,整饬蛮荒,修饰灵魂。渊源不断。楚国的疆域又何止荆山?楚国的风气何止在先秦战国?楚人的精神呢,一如荆山常青。
据说,自是保康人说的,用荆山玉泡茶,茶叶在恒温下经过500个小时仍旧新鲜,茶水也不变味。是这样吗?我买不到荆山玉,也就无法考证。但秋天到荆山,在和氏璧出产之地巡检山的峭壁处,我的手触摸到那硌痛掌骨的石头,心想,一块块嶙峋的石头肯定是拒绝肉体的抚摩,以尖利坚硬的触角抵制。而抵制,于它们就是保全。一块石头到玉石,路途曲折漫长,悲剧太多,生发的欲望更多。这样想时,我无由地相信了。
怎么不信?金黄色泽的“金襄玉”,单单从黄金般的色彩而言,它就是尊贵。它被普通的石头包裹其里,一旦剖开,却眩人耳目。这类似肉体的隐喻。物质世界的反讽。好比一座土豪宫殿,如此被出卖——“你们住的不错,贫困和疾病却在你们体内”。
金黄色泽的“金襄玉”,再也找不到更完美的颜色对应秋天的浩荡宁静与包容万象的内敛。
千年银杏
在南漳板桥镇,一路看见不少银杏,古老的,上百年上千年的银杏。矗立在溪水上道路旁田野中。而令我称奇的是,沿路古民居屋前,总是栽植银杏。古老的银杏,与民居一起见证时间的沧桑。
薛坪村,一棵千年老银杏一眼跌入我眼底。它全身披挂黄金甲,在秋日里,明亮煌煌地昭示黄金时间。风偶尔拂过,黄叶抖颤,波泽出流动的金光,而枝叶间的缝隙处,哗啦有声,光线流淌,仿佛佛光闪耀。
我放慢脚步。此时,我的眼睛不在脚下,在那越来越要眼眶无法盛纳的古老银杏树上。虽然脚下道路狭长曲折,我却无法转移视线,无法加快步伐。
最终,我停下了脚步。爬到银杏对面的台坡上。我仰起了脖子,却发现眼睛的窄小和有限,它们根本无法触及银杏的全部枝叶,更不论树尖顶冠。哪怕,那朝着四面八方舒展开去的枝枝叶叶。
那么近,我却无法看见它的全部。
一面铜墙铁壁。一把撑开的遮挡颜面的扇子。一座拔擢于地面要人仰望的高峰。一曲破喉而出的震撼魂魄的歌子。一个与人对望掏尽世人心思而闭口缄默的寡言人。一篇经由大浪淘沙后尘埃落定的经典作品。
它就这么隔绝我的脚步。距离何止一个台坡,而是横沟,沟壑里潮水汹涌。
我干脆坐了下来,盘起双腿,仰面闭目。接受某个小枝叶撑开的荫凉。
斑驳的光线在眼前晃动。恍惚的小时光,若风,乱了秩序,也乱了自己。我大口吸上一口气。这时,我认定,它再伟大,也不过是一棵树。伟大若树者,不过是枝叶碎片的堆积。伟大,说到底就是平凡不舍昼夜的集合。但它无言。往往是大爱无言,天地大美大德皆无言。这浩瀚的伟大其实就是满地的荒凉。真的,我看不见了群山看不见了群山后的天空也看不见了远方。任凭这荒凉洞穿躯体。说什么呢?说什么都只能证明自己的愚蠢弱智。
现在,我看见的,不过如自己一样普通的生命。一棵经历了岁月洪水洗礼世事沧桑的,在时间中幸存下来的树木。
目光落在它的根茎上。露出地面的,盘亘出凹凸不平的块结,从地面一直蔓延,到地下到沟渠,甚至在沟渠背后的群山。
其实,这不过是它的伤疤。某年某月某一天,天灾人祸战乱烽火,或者就是它自己的心结——突然间,它灰心溃败,再也不想挣扎了,再也不打算与天地赌博一把,它碎了自己,枝叶枯槁汁液流失。是的,一定是这样。这世界,生与死不过一土之隔,而它早就体验过。生存如此艰巨,死又有何惧?它一定这样想过,生死同理,不过尔尔。
谁晓得呢?它又活了过来。伤疮,谁没有一身的伤疮?不值一提。用青褐的树皮盘结下,裹身进土算了。就是显露于外,也不错。
总之,又活过来了。哪怕苟延残喘吧。心淡了闲了,无所谓了,而天高了远了,地呢,更深更沉了。彼此彼此。
突然有些感动。
它还是一棵树,该黄就黄,该叶落就叶落,该沧桑就沧桑,该简约就简约啊。这么长的岁月里,殚精竭虑地站着,朝着泥土下面的黑暗伸展,不就是为了站着的体面?赖活的,绝不是一棵树了。
我站起来,眼睛还是不够。但我愿意,仰起脑袋看着,看着。
那些枝杆,粗壮若大树,绕着主杆舒展,犹如摊开的一只佛掌。这个名字名副其实。与其说是尊称,不如说是冥冥中的注定。能够在岁月洪流中披沙沥金,苍翠不改的,真的,就是我佛啊。
而薛坪的地理环境特殊,有八百里漳河源头,沿河两岸山势陡峭,峡谷秀美,溶洞幽静。此外还有香水河,也是峻山秀水,溶洞丛生瀑布成群。每当雨过天晴,云雾汇聚之时,阳光穿云透雾,洒向山谷,瀑布附近的云海上常会悬起一轮五彩光环,光芒四射,艳如花盘,缤纷柔和,仿佛一台缓缓滚动的佛辇,妙趣横生,这就是佛光。有时,阳光照耀,会把附近的人或景物摄入光环中,形成“佛影”,若隐若现,而且游人奔跑跳跃,光环中的佛影也随着举手投足,配合默契,实为奇观。
我合掌于胸前,颔首默吟:一切群生,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故有轮回转生。
许多年前,我祖母在房屋中堂面对春台上的神龛如此念叨。许多年前,我家乡一群裹着泥巴的乡邻颔首朝拜上天时如此念叨。
我不知其意,却熟记于心。
多少年后,这些句子被一棵全身披挂黄金的千年古树激发,滚出我的胸膛,盘亘于我的喉咙间。
没有声音,耳畔却有洪钟大铝。
荆山民歌
我最早听到的故事是《安安讨米》,我祖母讲的。
她右眼瞎了,却在讲着讲着,左眼淌出浑浊的水液,故事在她叹息似的歌唱中“安安点灯去入睡,哭哭啼啼进房门,门槛高了挂了脚,一跤跌在地流平”结束。她右手抬起,摸摸右眼,又摸摸左眼,然后嘴唇紧闭。我们正听在兴头上,不想就罢,催促她继续讲。祖母又抬起右手,摸摸左眼,赌气地骂我们狼心狗肺,不晓得心疼人。我们齐声问,怎么啦?祖母说,她眼睛被风吹进了沙子,我们都不给她吹下,说我们存心要让她瞎掉左眼。
说罢,站起身,颠着一双小脚走了。
她从来只讲《安安讨米》,没有开头,只从中间讲起,却从来没有讲完过。而每次都有风吹沙子到眼睛里去。
她哪里是使性子?是伤心啊。她为可怜的安安伤心,她讲不下去。但她瞎掉的右眼却分泌不出眼泪。
而三十多年后的一个秋天,我偶然看见一个有关荆山民歌的册子,发现其中一个《三孝记》,竟然就是我祖母一直讲述却未曾讲完的故事《安安讨米》。我心中顿时一惊,祖母她在长江下游的一个孤岛上,不曾出过远门,她从何而来的故事?是来自荆山的民间艺人传唱到孤岛上,我祖母得知?
《三孝记》歌句长达千余行,歌白夹揉,叙事抒情论理均有,活脱脱的一部古代歌剧。祖母即使听唱过,且多次听唱,可如何记住那些繁芜歌词?我有些怀疑。然而,作为楚人国姓的祖母熊氏,她不会唱,或者不爱唱不能唱,才是不可理喻。
我手捧《三孝记》册页,双手禁不住地颤抖,而胸膛风起云涌。
没错。荆山的民谣。楚人的气息。哀切。深明大义。赤诚。果敢。爱与恨交织的日常情缘中,教义隐伏,即将振翅飞出。
爱情民歌《三缘记》,似乎也听过。开头就是:
万丈高楼平地起,
唱歌也要有根底,
听唱一部三缘记
……
“三缘”包括“梁祝”(梁山泊与祝英台的故事)、“兰桥会(魏魁元与兰玉莲的故事)、秦雪梅吊孝(商林与秦雪梅的故事),此外还有第四个故事“王三公子下南京”(王三公子与玉堂春的故事)。单个故事耳详能熟,但组合一块,以“四”说“三”,且前三缘故事均是悲剧,最后一个以大团圆收尾,强调“缘”之不易,有劝箴意思。其实,还包涵一种类似宗教的悟道。难易易,易易难,难难易易,人世方圆似增若减,恰如天上明月,圆了缺,缺了圆。亘古不变。
三生缘,佛家之道,竟能从楚国余韵找出丝丝踪迹。那一刻,我头脑飘过一句诗:
发黄的树叶,
珍贵如同沮漳河泮里
捞起的佛经。
荆山巫音
楚人信奉灵魂。所以,他们尊重鬼神,尊重自然,相信魂魄。
祭祀祖先,迎逢喜事,宴请宾客,送别走路人,驱逐病魔等等,均要行巫歌唱,招魂呐喊。巫音,从荆山流淌出来的乐声,过襄水到长江湘江,从皇室贵族到平民百姓,渗透在日常生活纹理。
皇室祭祀祖先,对着大山,敲打编钟,招纳魂魄,歌唱渺渺。先人就会循着声音一路寻来,凝然于拱桌前,赴约后人声声切切地召唤。
而打仗呢,更是要借助巫音,希冀与神明沟通,上达人的愿望,下达神的旨意。“吴人来攻,其国人告急”,兵临城下,楚灵王“鼓舞自若”,因未完成对神灵的乞求而不与迎战。
显然,巫音从政治军事到日常生活统帅了楚国王室的礼仪,它几乎等同于宫廷音乐。
平民百姓呢?我不得不再次说到我的祖母熊氏。她是我们当地的能人,被那时的当地人尊称为“能婆婆”。她的“能耐”就是巫术。她会为生病的人儿招魂。她招魂有特定的时刻。那夜,明月煌煌,前后堰塘潭水波光粼粼。我祖母挑一个纸糊的灯笼,沿着我们村里的最大堰塘无忧潭来回巡走。她一双小脚,又是半眼瞎,却弓着腰身,跟在摇晃的灯笼后面,一步步走得利索优美,声声唱得圆润动听。
皋兰披径呵,斯路渐。
湛湛江水呵,上有枫。
目极千里呵,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呀江南。
我上高中后,读到屈原的《招魂曲》,蓦然惊觉,我祖母老早就会唱这个曲子,她逼窄喉咙,抬高了声腔,发出少女般清亮的脆声,为曾经的罪孽怅悔,为路断失魂的人招回魂魄。这曲子是人在与天地神灵沟通,求得一条生路啊。
祖母她肯定压窄了喉腔,却抬起了声带。嘴巴吐出的唱声,清亮,柔和,又绵绵若雨,根本就让人无法相信,它出自于一个瞎眼快要枯槁的老妪。
开始是祖母一个人走着唱着,接着,祖母身后跟上几个人,也同样压低了喉腔,抬起声带,和着祖母声音唱起。他们各自挑个灯笼,慢悠悠地在岸边游荡,身前身后,落下幽柔的招魂歌声。
灯笼和歌声笼罩了无忧潭。无忧潭成为道场,再现屈原的《招魂》情景。寥落不绝的歌声从无忧潭一波一波地荡漾,散落在我们村,犹如灯火、灯火中闪耀的莲花。
但,这仍旧只是回忆了。而今,重峦叠嶂的荆山沮水,与外界沟通仍缓慢,但它在时间的隧道中,也只有余音袅袅了。我在网上搜到荆山巫音的集子《沮水巫音》。它的曲调被分成三部分,一是开套,热烈欢快。再是长调,演奏主体,演唱单个曲子,旋律古朴幽暗诡谲艳丽。最后是迎客调。它似乎从后台走出,明亮了规整了,把仪式降低到日常的喜乐。
这似乎令我遗憾。感官的享乐,降低心灵的悸动,魂魄也就少了沟通的桥梁,而那些被肉体放逐的或者抛弃肉体浪迹天涯的魂魄,还会找到回家的路吗?找不到回家路途的魂魄,这个世界该有多少空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