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语
我喜欢这首《茉莉花》,喜欢它的每一个字,喜欢它轻轻淡淡的旋律起伏,仿佛一个女子的身影在其中忽隐忽现。喜欢哼唱它时有那么一点点地漫不经心,又像是一种纯然,正悄悄地从我的心底流过。
有那么一日,是迷蒙的深夜,童年时挂在天边的月亮,慈祥地对我微笑。我随手打开播放器,《茉莉花》的芳香,带着晴好天气里的云影和歌者的好心情,随即充满了我的夜色和我时断时续的字里行间。我停下来,静静地听着,能感觉到,我的疲惫正在慢慢凋零,而后平和,清淡,如一片片素雅的茉莉花瓣,轻轻地飘落在我的思绪里了。
我的眼前豁然映出一条街道,秋天的忧郁和神秘开始在周围弥漫起来。跨过朦胧的树影和生锈的水洼,我看见那个靠虚构活着的人物正转过身来,向我慢慢地走近。我知道,我们的相遇是从无数次地书写开始,一个词,一个故事,或是一封简短的书信,这是一种纸上的拥抱,亲切,温馨,却一点也不缺乏真实感。对于渴望掌握生命中各个段落的发展和变化的我来说,沉湎想象以及为此而展开的一系列叙事,其中总会汹涌着许多股不易被觉察的音乐的暗流。
也许最初是因为思念一个人,也许只是出于写作上的需要,音乐成为了我在理想与现实中找到的血肉相连的契合点,我的情感、自由和富有都源于此。很多时候,我活在音乐的瞬间性里,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活着、争着,又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丢失或死亡。这些年中,音乐目睹了我的坚持,我的快乐,以及我的不知所措,它一面望着我,一面穿过黑夜,温柔地进入了我的内心。那个早上,在路的转角,一片洁白的茉莉花瓣落在了我的头上,随即顺着发丝滑落到地面。刹那间,我的耳边仿佛响起了一段优美的旋律——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芬芳美丽满枝桠/ 又香又白人人夸/ 让我来将你摘下/ 送给别人家/ 茉莉花呀茉莉花。
《茉莉花》又名《鲜花调》,是起源于南京六合一带的民间歌曲,后由著名军旅作曲家何仿将这首苏皖民歌汇编整理后,参加了一九五七年的全军文艺汇演,从此一炮而红,不久被正式灌制成唱片,成了一首脍炙人口的民歌。
事实上,《茉莉花》就是一首典型的江南小曲,它没有格外隆重的身份,仅是闲散市井乡里男女哼唱的欢情俏骂之曲。中国是个隐喻的国度,表情达意的文字,几乎从不明说。所以,中国的民歌民间曲艺里,才充满了各色离奇古怪的俏情笑谑吧。据说《茉莉花》在道光年间苏皖一带就已经有人唱了,歌声晃晃悠悠,从空间开阔的油菜地或是山地茶园,很快流传到全国,也流传到了现在。这朵美丽的花,乘着歌声的翅膀,轻轻地飞掠,即使是在冰天雪地的北国,有它的地方,就有早春水面上的柳枝,就有拂起的涟漪下面那一条条成双捉对游着的小鱼。
每次听到《茉莉花》,我还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妈妈。在我的记忆里,妈妈的歌声就是一座美丽的庄园,那里面有良田、美池、桑树、竹子之类,田间小路纵横交错,还住着所有我爱的人。记得,我问妈妈为什么喜欢《茉莉花》,妈妈想了想说,因为这首歌里有一种幸福的味道啊。幸福的味道?我懵懵懂懂的,不置可否。
之后稚气慌忙地长大。我开始渴望暴雨霓虹,烈日长风,随了水势走的堤岸,几颗水珠闲闲地溅上脚踝。偶尔地,游鱼啄了下手背,心就被牵着,浅浅地疼。我一直想象自己是一株植物,让春天的风在我身上求证一种绿;即使是动物,也要做一只鸟,哪怕只是一只烧锅炉的凤凰(乌鸦)也好。多年后,当一片花瓣飘落在我愁肠百转的思绪里时,一种久违的茉莉花香给了我一份温暖,一份踏实,还有那一份曾是泥土的亲切。我终于知道,也许这就是妈妈说的那种幸福的味道吧。
于是,我飞也似的回到妈妈身边。一轮夕阳染红江面的时候,我挨着妈妈坐下,如往常一样开始漫无目的地说着季节、天气、工作和生活。妈妈爱唱歌,嗓音又好,曾经是单位里的文艺骨干。小的时候我最喜欢听妈妈唱歌了,感觉妈妈就像魔法师一样,能够把每一首歌都唱出一种温暖的味道来。这一次,我和妈妈一起唱着《茉莉花》,我伸出左手搂住了妈妈的腰,妈妈就顺势用她的右手抚摸着我的头发。妈妈真的老了,在我孤独的想象中,已经认不清妈妈了,也无法从她的片断中收集到完整的面容了。妈妈的一生就是这样被一首首或长或短的歌分割着,同时又在一首首或长或短的歌里幸福着吧。
是的,有音乐陪伴的日子是幸福的,有鲜花装点的生活是美好的。那么,当音乐遇上鲜花,是音乐赋予了鲜花生动的韵律,还是鲜花让音乐从此芬芳起来了呢?我想,所有喜爱这首《茉莉花》的人都会有自己的答案吧。
一八0四年,担任英国第一任驻华大使秘书的约翰·贝罗在他出版的《中国游记》里,把《茉莉花》的歌谱刊载了出来,于是这首歌成为以出版物形式传向海外的第一首中国民歌。一九二四年,世界著名歌剧大师、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在以中国元朝为背景创作的歌剧《图兰朵》里,《茉莉花》的曲调成了其主要的音乐素材之一。一九二六年,该剧在意大利首演,取得了很大成功。从此,中国民歌《茉莉花》在国际上具有了极高的知名度,以至于后来被誉为“中国的第二国歌”。
走出了国门的《茉莉花》,被欧洲人改编成了钢琴曲,作为音乐会上长短适宜的小品。听法国的钢琴王子理查德·克莱德曼弹奏这首曲子时,他那流畅华丽、让人心旷神怡的琴音,好像直接把在河之洲的那位窈窕淑女送到人们的眼前和耳中了。而肯尼·基的萨克斯风,把这一朵淡雅的《茉莉花》吹得雍容华贵起来,从而更适合于贵族的长裙和燕尾,从此一缕无法抵御的幽香从美国的西雅图飘向了世界各地,芬芳着每一位听者的心。当然,它也无时无刻不在温暖着每一个异乡游子的思乡之情。据说,在海外华人团聚的节日夜晚,《茉莉花》的曲调刚刚响起,闻声伤情的人们就是一片啜泣之声了。一首轻柔美好的民间小曲穿越了时空,就变得如此伤感,原来音乐真的是有一种魔力的,而源头就是人类的情感。
我时常在想,历史悠久民族众多的中华大地,被到处传唱的民歌小调数量也是极多的,它们就像暮春三月花园中的各色花朵,姿态万千芳香四溢。而《茉莉花》则以姿压群芳的气势席卷了印尼、波兰、匈牙利、阿尔巴尼亚等世界各地,还被收入了《世界名曲专辑》。可见,音乐也是可以芬芳扑鼻的,它不仅仅是和声、对位、调性和旋律,它同样也是足以令人移情别恋的对象,是一份宛若天籁的自然。
闲暇的时候,我信口哼唱次数最多的就是《茉莉花》了,它的歌词简单自然,旋律委婉,感情细腻,通过赞美茉莉花,含蓄地表现了男女间淳朴柔美的感情。这首歌曲仔细听来,从头到尾就像是一个伫立于早春田野的女子。人们唱起它时,仿佛可以用声音的肉眼看见她婀娜的腰肢,甚至是笑靥和呼吸。歌曲的末尾,些许的羞涩与腼腆,让整首歌有了尴尬和紧张的意味了,还有点期期艾艾,或不明不白。也许,这就是朦胧之美吧。
在乡村中国,朦胧往往成为另一种方式的儿女情长。《茉莉花》的暗香浮动,就着实让听者跟着朦胧了一回。歌曲的音乐方面,始终有一个在水一方的江南女子的绰约声影,在旋律线上飘忽不定。不论当年不知名的歌曲作者是谁,是什么样的年龄,仅从音乐来理解,作者对那名女子的满腔深情,我们就不知不觉把自己想象成了那朵花。原来爱情是可以把一个粗犷的男人瞬间变成孩童的。
说到朦胧,我就会不自觉地想到浪漫。或许,朦胧与浪漫本就是一种美好情怀的不同层面,是情意缠绵的春池荡漾,是令人心醉的美丽忧伤,是温馨一刻的忘情微笑,也是投向未来的期盼目光。我国许许多多的民歌都是情歌,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堪称是此中最动听的情歌了。如果说《茉莉花》是一首香气扑鼻的民歌,那么《在那遥远的地方》所具有的美,就是一种云彩之美。歌者好像是站在云彩的另一端,除了歌曲里所指的牧羊女之外,没有一个人,没有人类社会的声音。我想,这首歌是唱给远方的云彩、天际、山峦和一切飘渺的事物听的吧。这是一首足够朦胧的情歌,朦胧中还隐隐有种绝望的气息。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茉莉花》的浪漫,真挚感人的激情与梦想中又透着不露骨的美。
也正是因了这种美,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午夜,在香港回归祖国政权交接仪式开始之前,中国军乐队才会奏响了这首脍炙人口的六合民歌《茉莉花》。后来,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九日午夜,《茉莉花》再次在我国对澳门恢复行使主权交接仪式现场奏响了。此刻的《茉莉花》,俨然就是一位归乡的游子在娓娓诉说着心中的万千感慨。二00二年十二月三日,在摩纳哥首都蒙特卡洛举行的二0一0年世博会主办权投票活动现场,中国代表团的申博宣传片中先后十多次响起《茉莉花》的旋律,它不仅盛开在各国代表和国展局官员的耳中,也盛开在他们的眼中、心中和灵魂深处了吧。二00三年八月三日,当著名运动员邓亚萍和著名影星成龙缓缓走上祈年殿时,管弦乐又响起了《茉莉花》的旋律。那一瞬间,我们所听到的《茉莉花》,委婉中带着刚劲,细腻中含着激情,飘动中蕴含坚定,似乎在向世人诉说:《茉莉花》的故乡——古老的中国正在阔步向前。二00四年八月十九日雅典奥运会闭幕式上,《茉莉花》的旋律倾倒了全世界的观众,也宣告着下一届奥运会的旗帜将会高高飘扬在古老而文明的中国大地上。
午夜的钟声在记忆中响了十二下。一切都仿佛刚刚发生又转瞬即逝。当我熄了灯伸手抚摸大量的黑暗时,生命中的《茉莉花》已经与我互为比喻:或许是因为我的想象才会有这样一个辗转的午夜,透过窗帘的些许茉莉香气潮水一样漫过了我的身体,以及周遭那些寂静无边的事物。我说茉莉花开,我说洁白翠绿的气息将渗入每一个细节,实际上我只是在模拟一种希望,说穿了,我一直试图用天鹅绒笔触为《茉莉花》布下情感粗重的线条。
今夜,窗外的声响稍稍有些异样,或许有许许多多的茉莉花瓣正在夜空中自由飞舞吧,就像默片年代里少女们旋转的裙裾。在这个很深很深的夜里,关于《茉莉花》的想象,时而恬淡素雅,时而浓墨重彩,它就在我经常走过的路口摇荡着复制芬芳的方程式,在看不见起点也看不到尽头的时间里,带着我沿着它的香气掀开夏天的帽檐,那些和《茉莉花》有关的往事在记忆中就悄然耸起了青春的脊背,而归去之白,是相遇之前就注定了的。
每个人都有一颗音乐的灵魂,在暗夜里伸长了蜷缩的触须,与美丽的梦境共枕而眠。只是,夜是醒着的。梦也即将开始醒着。如果说有什么曾经将我深深地打动,那一定不是夜色温柔,而是《茉莉花》的意犹未尽和光彩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