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金
那天早上,我赶着一头毛驴行走在北山上。
哥啊,你不知道,那是一头什么样的毛驴,她的纯黑的蹄子,踩在石头遍地的山路上,发出踢踢嗒嗒的声响,那清越的蹄音,响彻了我十八岁的那个清晨。她走在我前面,沿着崎岖的山路,向着北山里走去。哥啊,我还要告诉你,那头毛驴还有着修长的腿,延伸进北山的路上,长满了暮春的鲜花,毛驴一路走去,鲜花的香气沾染了她的腿,让她地行走,呈现出一种婀娜多姿的形态来。我跟着她,走在山路上,随口唱着一首歌,隐隐约约。哥啊,你还不知道,那头毛驴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她走在我前面,作为一个青春少年,我嘴里一直在唱着歌。山路蛇行,我在山路上的歌声,也蜿蜒前行。毛驴走在我的歌声里,步履轻盈。我们向着北山行进的行程,在那个清晨,其实是一个非常惬意的过程。哥啊,你还不知道,我家的那头毛驴是我们整个村子里长得最美丽的毛驴。在村子里,许多人家都饲养着一头毛驴,每一年的初冬至暮春,都是农闲时节,毛驴们都会被村人们赶着,向着北山里去驮柴。毛驴的背上驮着鞍鞯、砍柴刀、干粮,一路走进北山。到了山里,毛驴在林子里的草地上吃草,村人们便从高大的松树上砍下一些干枯的松枝,斫成半米左右长短的样子,码齐,捆好在鞍鞯上,让毛驴驮回村子里来。哥啊,你不知道,我家那头毛驴,其实是一头美丽的毛驴,她不仅浑身雪白,而且身材苗条。别人家的毛驴,只要生了一头小毛驴,从此以后就会拖着那个生产过后的大肚子,毫无羞耻地走在村子里。我家那头毛驴,每次生完小毛驴,要不了多长时间,她的身材就会恢复到她当毛驴姑娘时的身姿。哥啊,我家那头美丽的毛驴,让村子里女人们羡慕着呢。
美丽的毛驴在晨光里向着北山走去,我的歌声一路跟着她,经过一个山坡。这时候,我看到一群山羊在山坡上吃草。暮春的北山上,茂盛的野草簇拥着鲜花,让黑色的山羊成为点缀,彼此映衬着。一个少女远远地坐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头上戴着苦葛藤编织出来的帽子,手里漫不经心地挥动着一根白桦枝,守望着她的羊群。少女远远地看到我和我美丽的白毛驴走近,路过岩石下方的山路,然后再向着深山里远去。经过岩石的时候,哥啊,我看清了少女浓密的黑发下面白净的圆脸,以及那双黑眼睛。少女也目不转睛地在看着我,但是没有做声。我只看到她不动声色的表情,没有微笑,也没有忧伤。当我正要离去,少女转身向着她的羊群,发出清脆的“哦嗬嗬”的女高音。山坡上,有几只羊从鲜花丛中抬起头来,向着少女望了望,再向着远处望一望,然后转回身来,在来时的方向,往草丛里寻找鲜美的草叶,觅食,咀嚼,露水打湿了它的嘴唇。哥啊,这时候,我听见少女唱起了一首歌:“高高山上一片林,林里有个小情人。哥不说话妹不走,一片林子两颗心。”我没有停下脚步,但我转过身,向着岩石上的少女回望过去,哥啊,看到少女正向着我的方向,拖着长长的尾音,似乎在等着一个要,接下来把那首山间小调唱下去。
我知道山里的人们喜欢在属于他们的山里随口就唱山间小调。哥啊,我也听说过,在山里,不少的人,在这山野里彼此应答,从白天唱到夜晚,从春天唱到秋天,最后唱出了一对恩爱的夫妻。但是,哥啊,此刻走在山路上的我,是山外盆地里一个村庄中的少年,我正在读高中一年级,在寒假过后一个周末,我放下手里的书本,赶着我家美丽的白毛驴,在第一场春雨到来之前,来山里砍柴。我有一个书本里的世界,我还有少年特有的矜持。所以,虽然我转身看了岩石上的少女一眼,但我依然没有停下脚步,向着山里那片茂密的松林里走去。那里有许多经历了一个冬天还没有被春雨淋潮的枯枝,可以成为柴火,让我母亲的灶洞里跳跃着炽烈的火焰,让我家的餐桌上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哥啊,我家美丽的白毛驴似乎也理解我的心思,迈开她那纯黑色的四蹄,毫不犹豫地向着山沟对面的松林里走去。没有得到回应的少女心有不甘,又唱了起来:“这个小哥长得帅,赶着毛驴来砍柴。驴走前来你走后,就像孙子跟奶奶。”
哥啊,我没有回应少女带有戏弄性质的小调。跟着我家美丽的白毛驴来到松林里,把鞍鞯从驴背上拿下来,再把毛驴拴在野草肥美的一棵松树下,开始砍柴。在我们老家,砍柴都是手臂粗的松枝,而不是什么灌木、刺蓬之类的。我必须爬到高大松树上去,把那些干枯的树枝用柴刀砍下来。作为一个高中学生,我爬树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老半天才爬上去。山沟对面的少女看到后,小调又传过来的:“池中鲤鱼会游水,山上猴子能爬树。对面小哥长得帅,爬起树来像头猪。” 哥啊,听了少女的小调,我恼羞成怒,对着她狠狠地看了一眼,用尽全身力气,很快爬上去了,泄愤似的用力砍柴,一根又一根松枝落到地上。一个小时左右,松枝砍得差不多了,我回到地上,用柴刀很轻松地剔去小枝,把主枝斫成一段一段的,在一块平地上码齐。这时候,我看见少女还是坐在那块巨石上,一边守望她的羊群,一边向我这边不时瞟上一眼。其实,我并不是不会唱歌,在学校里,我在班上还是一个非常能唱的人。同学们都喜欢听我唱歌。但是,哥啊,我唱的歌,都是从录音机里学来的流行歌曲,而不是少女唱的这种即兴的山间小调。松枝都斫完了,就开始捆柴驮子。我把柴码到鞍鞯上,用猪皮绳子捆起来。捆柴是一个很轻松的活,忍不住我就唱起了流行歌曲来。那时候,最流行的是邓丽君、费翔的歌,我随口哼了两首,被山沟对面的少女听到了,哥啊,她的小调又飘过来了:“看不出来看不出,小哥还会唱歌曲。今天你要教教我,一首换个大红薯。”于是,我一遍一遍地唱邓丽君的《在水一方》。哥啊,等我把柴驮子捆好,对面的少女竟然学会唱那首歌了。
哥啊,每一个砍柴人都知道,一般情况下,把柴驮子抬到牲口背上,是需要两个人一起抬的。但是,这一天,我是一个人进山来砍柴的。有经验的砍柴人,在一个人的情况下,往往会先把牲口牵到身边来,然后把柴驮子的一头自己抬着,把另一头放于一个齐胸高的石头上或者土坎上,再把牵着牲口的笼头,吆喝着让它从柴驮子下面走过去,然后看准时机把柴驮子适时地放在鞍子上。这一天,哥啊,不知什么原因,我家美丽的毛驴似乎不太听话,任凭我怎么哄她,她就是不肯往柴驮子下面钻。我抬着沉重的柴驮子,又累又急,弄得满身大汗。少女在山沟对面看见了,赶紧跑过来。两分钟之后,她跑到我面前,抬起柴驮子的另一边,很轻松地就把柴驮子放到鞍子上去了。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少女,哥啊,我突然发现,这姑娘还是长得很漂亮的,结实的身材,红润的脸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左腮边有一颗小小的痣。我轻轻地对她说了一声:“谢谢!”少女竟然脸红了,她竟然真的从那个随身挎着的袋子里拿出一个红薯来,塞在我手里,转身就跑远了。哥啊,当我赶着我家美丽的毛驴,走过山沟,路过她放羊的那块巨石,慢慢离去的时候,我又听见少女的小调飘过来:“今砍柴来明砍柴,小哥明天要再来。明天小哥不爬树,小妹早早码成排。”听了少女的歌声,我转过身,向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少女见我回头,举起手里的桦树枝,向我挥舞了几下。也许是答谢她帮我抬柴驮子,也许是一时兴起,我学着少女的曲调,对她唱了一曲:“山一程来水一程,小妹是个有心人。明天我会早早来,要跟小妹连个情。”
第二天,我没有去北山上砍柴。为什么?哥啊,我从北山上砍柴回来,父亲就告诉我,叫我去邻村姑姑家帮忙干活。这一年,姑姑家在建新房,筑墙需要劳力,但是村子里请不到人,就叫我去帮忙背土。姑姑平时对我很好,她家需要人,我就不好推辞了。哥啊,再说了,我父亲是个非常严厉的人,那时候的我,还不敢违背他的命令。于是,第二天,我身上背着一个竹筐,在从取土处到姑姑家一百多米的路途上不停地往返,运泥土去筑墙。整整一天,我都不说一句话,心里却一直在想着北山里那个放羊的少女。我心里很难过地想:那姑娘肯定埋怨我不守信用了。于是,我盼望着下一个周末,哥啊,我一定要去北山砍柴。到砍柴的时候,我一定要再好好地看她一眼,跟她唱山间小调,告诉她,我喜欢她。我想,她也肯定早早地守在那块巨大的岩石上,等着我赶着我家美丽的白毛驴,在晨光里渐行渐近。她肯定有很多好听的山间小调,要唱给我听。是的,哥啊,我也想好了很多山间小调,想要唱给她听。但是,这一天,哥啊,我在背泥土,汗流浃背地帮姑姑家背泥土!
下一个周末,我还是没有去北山砍柴。为什么?哥啊,父亲把我家那头美丽的白毛驴给卖了!他说:村长告诉他,我们县已经在全县范围内开展封山育林,所有的人不能再到山里去砍柴了。做饭烧柴怎么办?烧煤、用电!哥啊,从此,我就专心地在村子旁边的三中读书,一直读到毕业。随后,我考上一所省内的大学,背上简单的行李,就出去了,乡愁从此在我的内心深处生根发芽。时间长了,当年去北山砍柴时对我唱山间小调的那个少女,也就渐渐地被我淡忘了。十一年以后,我早已结婚了,妻子在县一中当历史老师,有一天,我带着女儿去学校参加妻子所在的那个教研组的聚餐。在校园里,哥啊,我竟然看到她了。她领着一个女孩,正从学校门口向着女生宿舍楼走去。我们迎面遇到了,她盯着我看了几秒钟。开始的时候,我也觉得这个女人很面熟,但是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当我往她身边的女孩望去的时候,哥啊,我看到的是一个跟当年我在北山砍柴时的放羊少女一模一样的女孩。我明白了!
我们简单地打了招呼,走了。哥啊,其实,那时候的我,心潮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