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挽歌

2015-09-10 06:08程庸
诗歌月刊 2015年6期
关键词:众生冥想抒情

程庸

第一章

我是一个郁悒的抒情歌手

我的诗歌之鱼远离了河流

远离了暗礁,远离

水光潋滟的绿洲

清新的风逝去

河水不再倒映如风之鸟

和你的眼眸,清澈如秋

璀灿又孤独的阳光下

一颗种子

田头的老农

躺在贫脊的大地田头

灰灰黄黄的脸,纵横阡陌

早春的农事萎蔫了

独自飘零,布谷鸟的瘦弱飞影

被风沙污染的

面容,躲进窳败的小屋

躲进寒冬的塔楼

脸庞上注定的疤痕,裸露的心子

难以抹去,难以遮羞

不由自主地被逼向市廛

逼向少女受辱的街头

手持柱杖

满脸惊恐

凝望笑意灿烂的人流

在光洁锃亮的都市

忧悒又如一只受伤的黑鸟

裸裎无遗的枯萎羽毛与伤愁

郁悒并非与生俱来

少年时代的一个黑色黎明,睡眠

被红色的疾风骤雨剥夺

又淹没在金色的小巷

吆喝声中,走马灯一般的商业街舞

剥夺之后的渴望,草叶萋萋

开遍在脚下之路

伸向前方终极的颠簸

我常常躺在窳败的窗边

窥望星空

窥望少女的空前鲜艳

和羽毛的晶莹闪亮

这亘古至今普遍生长的欲望

如同鱼儿对河流抒情

河流迷恋着层峦叠嶂

这是日出而作、胼手胝足之后

面对荒芜秋天后的欲望

是历经颠沛长途

偶见驿站的欲望

是顺江河飘流至久

亲见河边茅屋的欲望

当欲望被埋入黑夜

埋入甲壳虫的城堡

生命的意味将凸现什么?

难道期待光在子夜里

如蛇一般纠缠我?

期待尚未咀嚼的岁月如花朵等待春阳

期待最终的秋风蚕食

蚕食我山峰的体魄我生命的树叶?

中止我刚刚启动的轮回?

让我在生命的床榻边

辗转不定

驿寓伤情?

一切的青春力量,所向披靡

正如一篇盛满翠雨、枫树、弥月的诗章

千百年来,为众生吟唱梦想

这梦想腐蚀了众生的

理智花朵,斑斑驳驳

正如苦难久远

剩下的是对饥饿的表达

干枯的仰望

光,历来以崇高的名义

剥夺黑夜,剥夺

亲切的星星与荧火虫

这来自混沌初开的光束,恣肆无约

以缔造四季的伟力

获得了威严,君临天下

谁有权利给以审判?

谁有这超凡的力量?

被赋予宇宙的第一神斧

劈开天玄地黄

纷至沓来,是大地上的魑魅魍魉

魑魅魍魉并不畏惧,畏惧的是

光束的横行疯狂

使我不得不以颠覆之勇

对这一词条重下一个定义

光,一个阳性名词

真正的命名,应在盛产红罂粟的时光

生于一九六八

卒于同年自掘的坟场

——并不是虚假的青春昭示我

让我对弥月艳春的岁月

拒绝笑逐颜开

——并不是有限的时间预告我

让我对光的狐媚

持有一种警觉

其实正是这狐媚之光

逼迫我接受这神秘的黑洞

让我的生命还未在空间充分舒展

就在时间的黑洞里徘徊

在这黑色的区域

没有任何生命意味的我,能做什么?

难道冥想宇宙的序幕?

冥想绕月的卫星?

冥想昨日亲见的幻境

凸现在林木森森?

冥想生命之前的谁是我

以及生命之后的我是谁?

或者冥想你——

前世晓风残月的宿命

今世落英缤纷的情人

冥想你空前的美艳,呵气如兰

与鲜花布满的生命之门

冥想平常的欲念

冥想云雨交融的呻吟

这窗棂被拒绝的地下室里

——我还能做什么呢?

难道面对一张白纸

寻觅红色的救世良方?

在这黑色区域,万法难以逃佚

哪怕是强大无比、跃动自如的光波

于今也逍遁了意义

在黑色区域,谈论生命形式

就像一张暮脸

苍白地注视前方

无法挽回地进入了冬雪

进入了黑色区域,进入西西弗斯

那无尽的攀援

无数次攀援山顶的图象

是注定的失败

生命的图象被摧毁

正如一个残废无助的人

一个坐在轮椅上思考天体的人

虽然思维如火箭

我却疑惑,他忧悒的双眼

除了神秘的黑洞,还有什么?

当人离开了生命

当语言离开了飞翔

当鸟儿离开了诗歌

当鱼儿离开了河流

第二章

我是一个没有才华的抒情歌手

我的语词褪去了翡翠与美玉

褪去了古瓷的釉彩

正如我蓬乱的玄发

光杆的茅屋

失了乳汁的诗篇

才华千年的古琴

在青翠的指节上,断了嗓音

断了云岫舒卷,断了高山流水

不再口吐莲花

不再浩月飞雪

不再吮吸你的乳汁

唯剩最初表达的音素

与木讷的言词,远离你

对岸

火树银花

一座现代城堡

极乐世界的霓虹灯闪耀

街衢的脸面

遍布痉挛的人流

遍布兜售的声音,涌动

精致的假发和暖房里的

花蕊,在鸽群逍遁的广场抒情

生命的词汇

被拆散,加工厂

拥满了最前卫的技术精英

将人体的词汇再造,进入诗章

女人

坠入了

轰鸣声,堆塑

流水起伏的玉体

传送带以新时尚的名义

把成批规规整整的语段输送

输送众生渴望的美丽序列美丽坟场

原本丰硕的红宝石空前华艳

在苍白的化合中

鲜艳被群蚁般的输送

原本山灵水秀的乡村

被一棵枯树埋没了高光

原本深山的岩画不断复制着日照

盛况的筵席,一桌桌无盐的菜肴

原本上古的华章,才情销骨

难以爆发最具诗意的原野

而风行的艳歌车模

手握桂冠的物欲

在寒冬手持永驻春天的签证

在人头攒动的广场淋漓高歌

我相形见绌

在灰暗的河流对岸

躲避光影交错

唯凭借在野之音

幻想天池的琼浆之美

返回我原始的抒情方式

吼叫、呐喊、呻吟

让我裸露、伶仃的语词

重现宝石般的红颜

重现山脉的率性体魄

幻想昨日野性的喷发

寻觅荒地上的骨饰、彩珠

和原始的咒语……

第三章

我是一个没有听众的抒情歌手

我的语词旁逸枝蔓的筋脉

在冬日的脸面上痉挛

五官挪移的都市,一声嚎叫

刺向远方

刺向一马平川的旷野

在大江尽头的血色之城

从青铜时代走来

被一座座山墙拒绝

一片片云彩尖叫

丧家犬般地流浪、低吟

流动的梦呓发出银币一般的声音

难抵雾霭重重

难抵众生狂欢的对岸

诗人描述的

不是迷幻世界的昌炽物欲

诗人描述的

只是旷野惊悸,混沌玄黄

以及光的暴躁、水的癫狂

在离离花树的街区

一个昔日的行吟诗人如是问

万物蜂拥的世界里,为什么

一半人脸

一半鬼脸?

面对众生

面对疾驰而过的江水

行吟诗人发出鬼魅的吼声

江水,你为何行色匆匆?

在欲望的航道上醉享

快递车的速冻食物

一群单向行进的人

被输送带运向极欲的前方

在人去楼空的驿站

诗人疯疯癫癫

落寞环望迷漫,尽兴地吟唱

曾起舞翩跹的天台哪去了?

昨日的赞歌哪去了?

那赞歌曾诞生于弥月的百花园

诞生于白鸥安详入梦的仲夏夜

就如同萋草抚弄土地

词缀紧挨着词素

鱼儿受宠于河流

飞鸟与飞鸟的弧线

和谐天然美满

行吟诗人

携带一支支带电的金针,惊愕的魔都

被插得满脸痉挛

古远的街衢纷纷被肢解、被倾斜

如遗落在废墟千年的箴言

是众生早已放弃的警觉

早已拒绝的光芒

然而这警觉却是原始的素朴的

正如众生亲见的诗篇

哪怕是嘶哑的长吼,也能倾听

快捷的云彩、风的絮意

也许阅读太多的箴言

亲见太多的春花和秋阳

就忽视了久旱之后

忽视月光重现的亲切

乌云被驱赶之后的喜悦

众生恐惧什么呢?

恐惧心怀叵测的光束

恐惧眼睛曾被太阳灼伤

恐惧美学中最刺眼的片段

统领万事万物

恐惧诗歌中的陷阱

恐惧语言中的光芒

在真理埋入草丛的年代

众生心底的广告语流传:

信仰被杜撰,被臆造

诗歌只是饥荒年代的冥草

这样的流传引导了一切

决定了灵魂深处

命运的万人空巷

明日又一条广告语将诞生

依赖风和云作出的传达和

依赖鲜花和少女作出的表白

这样的时代已经消亡

第四章

我是最后一个抒情歌手

我痉挛的语词飘荡

在伛偻的土地,落寞的都市

仍亮开歌喉,高声吟唱

吟唱神性大地的花朵

吟唱树木的蓬勃

赞美你的尘世

炫耀你慈祥的笑意

炫耀笑意间宽阔的翅膀

我所有的诗篇

都想取悦行色匆忙的众生

取悦那些浇铸的冷漠

取悦重重叠叠的脸面上

爆发出的原始柔情

我是最后一个抒情歌手

我的语词只剩隆冬的树枝

只剩哑人的暗语和手势

地平线上最后一座茅屋

一只寂寥的雄鹰,飞翔的弧线波涌起伏

虽然力量充沛,却是嗓音苍白

在冥静的天空挥洒

唯白天飘落的雨丝,疯疯癫癫地

与狂风在大地奔走

在这虫子寂寥的清晨和雨夜

四季的轮回还未展现

吟唱就被剥去了绿色的草被

如同金黄黄的长篇麦子

诗人的银镰哑然失色

如同阡陌纵横的老农

眸子暗淡如黑洞

空对这最后一片金黄

收割的号角

在寒风中鸣唱

我是最后一个抒情歌手

在最后一片丰收的果园里

我的吟唱形容枯槁

沙哑的诗篇

仍朝向下一个春阳

在最后一座孤岛

我苍苍的白发,在冰封极地

两眼呆滞

凝视曾蜂拥而至的抒情女性

凝视蓝天里的一群白鸥

曾为我的疯癫落泪

为梦呓中几句有节奏的抒情

动心:

在一个明媚日光的午后,倾心

一个相守,一杯暖茶

一片喧嚣之后的宁静

飘来几声古老的情歌

飘来远处山坡间的吟唱

一群白少女

采摘蛱蝶翻飞的山歌

我说,倾听这美妙的山歌吧

饮一口这纯净的水,这歌声是山之精

是树之秀,水之灵

是交加的风雨之夜

山峦起伏的呻吟

是经脉河水,遭雷电鞭击

发出痉挛的诗音

是排排灌木丛随风而动的语叶

是自然界本能的运作

发出没有语义的呼唤

我说,让我们谈论蓝天里的白鸥吧

在湖泊上空扑翅起落的声音

是白鸥的飞翔语言

这蓝天中的飞翔语言

如鲜花少女

色彩精妙和谐,空灵飘动

飞翔的最初含义就是跟随飞翔

我说,醉心于这些少女的舞蹈吧

先民的祈祷显现最初的傩舞

驱鬼迎神,佑五谷丰登

这吉祥的飘动的符号

是来自神鸟的传授

来自灵风吹皱春水的启示

与生命的舞蹈百般交合

充满野性,是诗学里最原始的

最亮丽的部分

我说,醉心于我的吟唱、我的古琴

游动在古琴上的,手指脆弱

不连贯的音节也能与你交融

无力的节奏,传达出的短暂与忧伤

也能刺伤你的心房

音节水珠一般,引得你灵性的眼神来赞美

以白鸥的飞翔来赞美

以柳叶的身躯来赞美

这赞美灵性飞扬

如星座在夜空,不定闪烁

如飘飞的蛱蝶引领我

在我惯常游动的小径,进入生命之门

我毕生的情意和狂放的诗篇

以坚韧的石棺和美玉

诵扬这生命之门

诵扬你晶莹的泪,你的秀发,你的柳叶之身

那时,众生聚集的广场,火把高举

诵扬之声响遍阳春的田野

以及声色交合的都市

为了你的赞美

为了你一颗纯净的心

我说

我不能

描述鲜花

美色在一

夜之间的

雕落阳光

与黑洞

之间

一纸之

隔,一切

坚固的美一

切绝然分明的

界线,一切曾经

拥有的诺言骤然间

被一张张纸片打碎,

这苍白的

纸脆弱的纸

昭示了什么?

难道阳光

仅仅是一些

光粒组成?

鲜花仅仅是

大地的戏言?

我说,我不能描述

天空突然混沌一片

云海翻腾,销烟弥漫

水神与火神的战争

引出九首怪兽,人面蛇身

一场南北疆域的千古鏖战

惊天动地的结局

唯生命如草,经不住火的锋利

刹那间被削如平地

天柱如枯树,经不住水神的冲撞

不周山倒塌了

恍惚时波浪滔天,一片汪洋

无论是谁赢得了战争

这是一种注定的命运

蜮虫疫兽冲破栅栏

鲜花毒草良莠纷呈

——我凝视着一群白鸥

突然满身漆黑

成了受贿赂的三足鸟

失去了洁白的属性

与飞翔的本能

我是最后一个抒情歌手

曾蜂拥而至的抒情女性

在明月朗照的子夜

都遗弃了我

遗弃我

为她们采摘的青青山果

遗弃我

为她们寻觅的原始美王

我的情歌,那么千呼万唤

那么惨淡经营

幽深如千年古井

清澈似天籁之音

充满了火热的雄性之光

充满了雨之滂沛

曾是锋利如片的巨剑

曾是千姿百态的花蕊

曾描绘兄弟姐妹们相拥而泣

家族亲友们豪聚畅饮

曾幻想这锋利之剑

安插在山之绝巘

曾幻想携馨香的花朵

洒向天国的山脉和俗世的山峦

如今这些热烈的诗篇

被她们远离

这种失去神性的远离

如何使万物葱笼?

如何是大地鲜活?

呵,告别这种鲜活!

迎来惊恐吧!

惊恐蜂拥而至的众生

进入现代工厂

重新编织幻想

网络所有欲望

向众生裸露

女人的深情蜜意,作为祭品

供奉现代仿制的奢糜天堂

明日的晨晖

鱼儿告别河流

告别黄土的此岸

告别造物主构建的荒原世界

在一个比黑夜还黑的海面

最后一张彩舟飘摇

盛放华灯

使梦境一片通明

淹没了前方的暗礁

淹没了地壳运动

淹没了彼岸的箴言

彼岸的呼告

彼岸的呻吟

猜你喜欢
众生冥想抒情
写在六合金光寺
《冥想》
冥想
冥想
会抒情的灰绿
冥想
拜佛
慈怀众生
约会
王家卫妙解“一代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