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雁萍
1 失火的眼睛
我怀疑,梅姨家的那场火是我点燃的。但是,我手里绝对没有火柴。
平常,我只用火柴点燃灶里的柴火,随后拉起风箱。风箱很喜欢唱歌,可总是一个调子,吧嗒,吧嗒,像催眠曲。好多次,我一激灵,感到脑壳一阵疼痛。清醒后的我,看到妈妈数了几粒糖精放进水里泼向面盆,然后搅匀,捧起面团顺着锅沿儿贴上去。加柴。拉风箱。看锅。闻味。我再不敢怠慢,尽管那曲子着实让我睁不开眼睛。金黄色的饼子正在锅里接受烙刑,我必须掌握火候,不能让它们出溜到锅底接受煮刑,也不能让它们受烙过重失了生命。说心里话,我真的希望那些失去生命的饼子变成黑色,焦黑焦黑的难以下咽。这样,妈妈临时再做一笼莜面鱼儿一锅细面条什么的也说不定。但是,这任务我是绝对不去完成的,那得需要姐姐,她的屁股挨上几火铲肯定不像我那样嚎叫,顶多像杀猪吧。可能,我是女巫变的,这样想过后姐姐居然真的扯着猪嗓子被火铲追得可院跑。我呢,则端着一碗飘着油花花白生生的细面条一点一点喂着自己的牙齿。
梅姨家的火没有烧起来。那火,被梅姨一枕头压下去后变成了锅底黑。煤油味一下子钻进鼻子,赶跑了白面馒头味和槽子糕味。
我真希望煤油星子溅到珍手里的槽子糕上。让你再馋!让你再吃!让你肚子里的杂碎都被煤油淹死!这么骂珍的时候,心里痛快多了,不由得嘿嘿笑出了声。是不是把你吵醒了?萍,你也吃一块槽子糕吧,可好吃了,你姨夫从城里用全国粮票买的呢。梅姨重新灌了油,在灯影里跟我说。还用说吗?白痴也知道槽子糕好吃啊。刚才,珍不就是冲着槽子糕才装饿的吗?她先在被窝里小声哼哼,见梅姨没有动静就改了高声,梅姨一搭话干脆就大哭起来。我和她一个被窝,在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偷偷摸了她的脸蛋,天呢,一滴泪水也没有啊。梅姨揣给她一块玉米饼子被她扔到了炕头,梅姨又塞给她一个白面馒头被她掷到了炕梢,直到一股油香油香的槽子糕味从大红柜里飘出来后,珍才住了嘴。
我压住咕噜咕噜乱叫的肚子,大口大口吞咽着口水。那美味多么软多么松多么甜多么香啊,我才只吃过一丁点。那年,奶奶从老家过来,妈妈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槽子糕。我是顺着香味找到了西屋,又从大红柜里找到了小木匣,从小木匣里又找到了红纸盒,打开红纸盒揭掉黄油纸,看到了圆圆的像小塔一样的东西。我不认识它叫什么名字,但我肯定它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美味。因为,我敢说这是我这辈子闻到的最好闻的东西了。好闻一定好吃,就像白面馒头,就像猪肉炖粉条。可是,珍怎么舍得把白面馒头掷到炕梢呢?炕梢是那只瞎眼老花猫睡觉的地方,那天,我和珍的碎花棉袄就是在炕梢染上猫尿的。那股子味道,大风吹了好几天都没有吹走。好好的馒头,沾上了猫尿可怎么吃啊?!
想到炕梢的那只馒头,不由得我又咕咚咕咚吞了口水。像每次去丽家一样,看到箅子上雪团一样的大馒头,我的喉咙就要重复这样的动作。丽的爸爸在粮店上班,每次跟妈妈去粮店买粮的时候,都能看到他神气地站在面柜后面,提着一只面斗添一回面拨一回秤杆。有时候我非常恨他,他的笨女儿我天天教她做算术题,可他为什么就不能让秤杆高一回呢?哪怕让我多吃一只白馒头也好啊。丽很不错,每次都给我摆碗筷让我跟她家人一起吃饭,可是我一次都没有吃过。因为,我觉得人的骨气应该比馒头值钱。
我把眼睛悄悄眯成一条缝看着珍吃槽子糕。本来我不想看,我知道越看越控制不住口水,我担心枕头另一边的珍听到我嘴巴里发了大水。但珍嘴里吧唧吧唧的响声实在让我无法抗拒,好几次竟然想从珍手里夺过糕放进自己口里。就如上次,我终于没有忍住馋虫,掰下一小块糕,偷吃了天底下最好吃的美食。
第一块她三口两口就吃完了,我吞了两次口水。第二块她噎了一下,放慢了速度,我咽了三次口水。第三块她似乎专门勾引我,在我鼻子跟前晃来晃去并不急于下口。那味道像一根火柴腾地一下点燃了我的眼睛,我盯着她手里的糕,从左手转到右手又从右手转到左手。可以断定,我的一双眼珠是冒着火的,就那么滴溜溜地跟着她的手转动。她的手伸出被窝伸向炕沿,我的眼珠也烧出被窝烧向炕沿。炕沿上是煤油灯,我看见火苗突突蹿了两下,珍的胳膊往前划拉,咣叽一声响后珍那边的枕头就着了火。
珍在煤油坑里吃着第三块槽子糕。她吃得很细很慢,像在吮吸一根棒棒糖,吞进去又吐出来。而我,嘴巴里的大水终于平复,躺在珍的身边,觉得自己真的很了不起。可我还是决定以后不跟梅姨做伴了,起码珍来的时候我肯定不来了。
2 蔓延的忧伤
“妈妈,等弟弟长大后我就可以喊他哥哥了吧?”“看这孩子,大概是想哥哥想疯了,尽说疯话!”接着,是满屋子的大笑。歪嘴二婶的嘴角笑得挂住了耳垂,可她全然不顾,还在一扯一扯地往耳朵上咧。二脓带他妈笑得直拍大腿,那双绿豆眼拼命往上翻,我担心它们掉进脑壳再不出来。最可恨的是二脓带,翻了一眼他妈又瞅了一眼二婶,茫然四顾中突然张开了嘴巴,笑得一颠一颠地起劲。那两筒黄脓带在他鼻子里面出出进进,像臭鸡蛋里面的虫子让我恶心。“噗”的一声,一团火烧红了脸蛋,扯着衣角退出房门之前,我狠狠地剜了二脓带两眼。
来到院子,眼睛就像喷壶急着往外洒水,我拼命眨眼也无济于事。想哥哥怎么啦?想要哥哥不对吗?你们干吗都笑话我?我现在五岁了,弟弟三岁了,等他长大我不能喊他哥哥呀?巧巧有一个哥哥,二脓带有两个哥哥,凭什么我有三个姐姐却没有一个哥哥呢?
我真的想要一个哥哥,特别特别想要!每当黑夜看电影回来,巧巧都能趴在她哥哥的脊背上睡觉,可我总得扯着大姐的衣襟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里走。回家的路真长啊,得先路过铁匠铺鞋匠铺木匠铺皮匠铺,五金公司副食门市部百货公司废品收购站,再走过长长的大桥,最后还要穿过弯弯曲曲的河边小树林才能到家。可我每次没等走过废品收购站就已经睡着了。但我无论如何也睡不踏实,脚下的冰雪水坑砖头瓦片,时不时地把我绊个趔趄。好几次我耍赖,哭着不给走路,大姐只背我从鞋匠铺走到皮匠铺就说我太重,不再背我。我只好下来自个儿走,天那么黑,路那么黑,看到巧巧在她哥背上那么舒服,我的鼻子一下子就发酸了。
天气很冷很冷,刚才往外洒水的喷壶已被封住,我往手心哈了一口热气揉了好几下才把结冰的眼睫毛分开。我不敢再哭了,我担心眼珠被泪水冻住不能转动。冬天很可怕,一不小心就出状况。就像那天,我去学校门口等姐姐,学校的小铁门很好玩,站上去,腿一使劲就能来回荡,像坐了秋千,好美好美。我开心地笑啊笑啊,可舌头不听话,跑出来被铁栅栏粘住,舌头怕冷想缩回去,铁栏杆就是不肯,最后被它狠狠咬了一口才松开。我可惨了,钻心的痛满口的血让我再也不敢去学校门口等姐姐。
“出来了!出来了!快用劲,就在那儿。”紧接着就是咚咚咚咚铁锹凿冰的声音。听到这些动静,我拔腿就往河边跑,刚才的伤心难过被河里的鱼赶跑了。等我跑进人群,鱼真的躺在冰面上。那是一条红鲤鱼,比我的小枕头还大。它使劲跳动着身体,啪啪打着冰面,好看的鱼鳞一大片一大片地脱落。大人们七嘴八舌,这条鱼真大啊,足有十斤吧?这鱼真红,就咱们这条臭河还有红鲤鱼?谁家这么有口福啊?人们这么说着,我似乎听到了大人们都吞着口水。
这河确实臭了,是被岸边的亚麻厂皮毛厂糖厂搞臭的。不知道是谁第一个爬在冰上,透过厚厚的冰层发现下面的鱼不游了,也不知道是谁突发奇想要凿个冰窟窿把鱼弄上来。很快,几乎整个岸边的人家都在凿冰窟窿,叮叮当当、哗啦哗啦,到处都是砸冰翻水的声音。如果看准了冰下的就是鱼,凿破冰层水冲出来的一瞬间就会把鱼顶上来,因为鱼已经被熏的半死不活了。
“你看看,是我家的红鲤鱼,是我爸爸和我哥哥凿出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二脓带抱了鱼来到我跟前显摆。他那两筒黄脓带早已结了冰跟嘴唇冻在一起,由于张不开嘴,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我不理他,又狠狠剜了他两眼背过身去。可是,我真的羡慕了,那个抱着鱼的二脓带是我该多好啊。我也只是想想,那是不可能的,凿冰是力气活,爸爸一个男人根本不行,弟弟是男人,可他还小。所以我家没去凿冰窟窿,我家不会有鱼。“你看,多大多好!你家没有吧?”二脓带还在显摆。不由得,那不争气的喷壶又想喷水了,我赶紧翻了白眼把眼泪咽下去。我才不让二脓带看到我哭呢。就像上次,他狠狠抽了我两嘴巴我也没哭。
那天,天还没有冷,电影队放映露天电影慰问当地驻军。驻军大院离我家很近,我早早搬了砖头给姐姐占地方。二脓带也早早去了,抢我的砖头要留给他哥。我当然不让,结果打了起来。开始他不敢动手,后来他哥来了,有人壮胆,他使劲抽了我两个嘴巴。我敢肯定,还没有人那么狠心地打过我,很快,脸上就烧痛起来。当我要跟二脓带拼命的时候,姐姐抱住我不让我动弹。她说他哥哥在,咱们打不过人家,忍了吧。我看看两个单薄的姐姐,又瞅瞅二脓带两个铁塔似的哥哥,只好忍了。
但是,在我心里,这件事一直忍不了。如果,如果,如果我有个哥哥的话,二脓带就不敢欺负我了,我也不会这么伤心了。
3 像花朵那样盛开
“萍,快来,看妈妈给你买什么了?”推开院门,我就看到妈妈站在门口,笑盈盈地向院外张望。看到我,赶紧跑出来,抢过我背上的四系筐就往煤仓走去。煤仓是用土坯砌成的,里面是堆着像小山一样的煤渣。
这是一个周末的早晨,太阳斜斜地照过来,给雪地铺了一层亮亮的白光。
妈妈拽着我,急急的脚步惊了一群麻雀,呼啦啦地从柴垛飞到院外的老杨树上。进了东屋,妈妈从大红柜里取出一样东西。“你看,这是什么?”妈妈一直在笑,好看的眼睛里似乎洒进了阳光,像正午坡上盛开的金莲花。“是秋裤,妈给你买的!”没等我说话,妈妈已经迫不及待给出了答案,并把手里的东西展开给我看。
那是一条崭新的秋裤。浅粉色的底色,深粉色的花纹。“你摸摸,多厚多软,是纯棉的呢。”我用手摸了一下,果真是,跟腈纶的一点都不一样。“这下好了,穿着它去捡煤渣就不会往裤腿里灌冷风了。都是妈不好,这么多年,才给你买上秋裤。”说完这话,妈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滴入了露水。像晨雾里羞涩的马兰花了。“真的,妈妈,我不冷,你缝的棉裤那么厚,哪里能冻着我呀?”我怕妈妈内疚,赶紧这么说。
我还没有穿过秋裤呢。冬天只穿棉裤,有大棉裤二棉裤两条。一般秋末春初天气不太冷的时候,穿薄一点的二棉裤,其余的冷天都穿大棉裤。大棉裤很厚很厚,穿上它显得非常笨重,上身再裹上棉腰腰大棉袄,脚蹬毡疙瘩,我就变成了大狗熊。大狗熊每天一早一晚去县一中捡煤渣,要在零下三十度的严寒里冻两个多小时,如果不变成狗熊的话,恐怕就变成冰棍儿啦。可是,白毛风还是往裤腿里灌,因为裤管里面空空的,风可以长驱直入,不冷是假的。手和脚的冻疮又犯了,流了脓血,夜里奇痒难忍,痒比痛更加难受。我躲着妈妈,不让她发现我的冻疮,因为,我怕妈妈的眼睛变成马兰花,我不喜欢马兰花,我喜欢金莲花,我希望妈妈漂亮的眼睛永远都是金莲花。
然而,好多时候妈妈的眼睛蒙了雾结了霜,连马兰花都不是了。我知道其中缘由,我都十岁了,从七岁背起四系筐到一中捡煤渣的那天起,就懂得了妈妈眼睛中那些雾水的分量。那分量很重很重,我想替妈妈分担。
夏天是金莲花盛开的季节,我真想像蝴蝶那样,在金黄色的花海中起舞歌唱。可是,妈妈在土坯场,一家人都在土坯场,和泥、脱坯、晾干、归垛、卖钱。我知道,碗里的油盐酱醋是从泥里挖出来的,全家八口人身上的衣服是从泥里挖出来的,我们姐妹几个书包里的学习用具也是从泥里挖出来的。现在,妈妈还想从泥里挖三间新房出来,这任务很重,我不能去看金莲花了,我要帮妈妈挖新房子。
挖房子很累人。每天弓着身子,顶着毒日头,在泥里滚来滚去。看着一块块坯场里整齐的“花架”庞大的“砖垛”,我看到了妈妈眼睛里面盛开了花朵,比金莲花还美十倍的花朵。可是,这美丽的花朵却因为我的过错结了雾挂了霜,早早凋谢了。
那天,刚放学,头顶就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雷声,对我家而言是号角,只要不上班不上课,每个人都要投入战场。土坯是一家人的血汗,不能让老天爷白白夺走。当我气喘吁吁跑到坯场,妈妈已经开始战斗了。风很大,周围的老榆树不住地点头哈腰,可妈妈乌黑的长发不见丝毫飘动,汗水顺着脖子淌下来,胸前背后的衣服早已湿透。妈妈一路小跑,在“花架”和“砖垛”之间。架上的土坯必须码成垛,再盖上塑料布才能躲过暴风雨的袭击。风一点也不见小,雨点却噼里啪啦砸下来,妈妈让我赶紧盖塑料布。
比起搬土坯来,盖砖垛不知道要轻松多少。大概妈妈怕把我累坏,才让我盖砖垛。可是,这个活虽不累但我很难完成,因为砖垛都很高,我的个子矮。抖开塑料布盖在砖垛上,然后扔土坯到垛顶压住塑料布,最后再在垛底用土坯把塑料布压住。风太大,好几次,没等我干完,风拽着塑料布跑了,我在后面紧追。终于,当我把五个砖垛都盖好的时候,妈妈也把花架全部上了垛。
这时候,一道闪电劈下来,一团火在我们的前方散开,紧跟着是霹雳,惊天动地。我吓得躲在妈妈怀里。又一团火下来,好像就在我们脚下,雷声更响更快,像刀剑在我们头顶劈来劈去。本来妈妈要检查我是不是把砖垛盖好,可我吓坏了,捂住耳朵紧闭眼睛,催妈妈赶紧回家。
这之后,我看到了妈妈挂了霜雾的眼睛。由于我没有盖好塑料布,大风掀掉了它们,失去保护的土坯被大雨重新瓢泼成了泥巴。整整五大垛一万多块土坯。整整六十元人民币。一家人整整一个多月的血汗。被我毁了!我深深知道,这是妈妈梦里新房子的水泥或者砖瓦、房梁或者椽檩。更知道,这是妈妈被太阳晒的容颜,被泥水锯开的血口,被生活压弯的脊背……
妈妈没有骂我。不需要骂,我已经无地自容悔恨难当了。
“想什么呢?穿上看看合适不。”妈妈的话,把我从夏天拉回到冬天。我边答应边脱鞋上炕。妈妈帮我脱下棉裤。妈妈帮我穿上新秋裤。妈妈帮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看的了花,一点一点地盛开,那是我看到的最美最美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