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勇
大约七八月间,中午阳光变毒了。人们收了碗筷要歇晌了。麻雀躲在树叶间噤声了。狗伏在树下,伸长舌头喘息。
这时忻口卖香瓜的抬腿到村口下了自行车,喘口气,将后车架上驮在两边的瓜篓盖打开,顺手摘下草帽扇了两扇,于时,丝丝缕缕的瓜香,带着淡淡的甜味,湿漉漉的水汽,欢快得像一条条小河,一阵阵清风,走街串巷,迅速弥漫全村。随后一声接一声的“卖香瓜——又脆又香的香瓜——”,搅得全村不得安生。
汉子们受不了刺激,摸摸枕头下面,掏掏口袋,觉得没什么内容,头就钻在枕头下面,骂一声“嚎死”,继续强迫自己睡。女人们眼瞅着孩子们眼里的心思,想着该给解解馋,从梳头匣底翻出手绢里包着的家当,细细检阅一回,又闭眼思谋早列好的计划,精心计算后觉得没有多余,就又重新包好,再次置于匣底,上面继续压上梳子针线之类,重新隐藏起来。我妈是公办教师,三十六块工资除了供全家米面吃喝,多少有点结余。和她四目相对,她从口袋里抓出全部,取一两张最小最脏的,另配几个钢镚,一一压在我手心。
我总是疑心卖瓜的因生意不好,会去郑家营和北村。紧擒着纸和钢这两种不同的物质,撞开家门,劈开街门,既是大逃亡,怕母亲变卦,又像大追捕,担心卖瓜的已出村,循着香味,直奔渐弱的吆喝。麻雀受了惊吓,不安地互换枝头,大声交换意见。小黑尾随后面,沿路又加入了二虎和四眼,所过街道一时间弄得尘土飞扬,狗烟四起。
卖瓜的还在,他蹲在戏台的正中间,悠闲地含着烟锅抽烟,烟布袋也悬在烟杆的正中间悠然晃动。巨大的戏台口就他一个人,他不需要表演,因为现在还没有一个观众。买瓜一年也没几次,我还没有训练成买瓜挑瓜的经验,就将手中的物质全体暴露在他的视线。卖瓜的头小眼小手小,就肚子大,那肯定是吃瓜吃的。去年就来过,我不识瓜但认人还是准的。他看我手中的东西时眼里有光,但行动偏不急,慢腾腾将烟具收好,插在裤腰,烟布袋仍在晃。那秤是铜盘的,秤杆光滑明溜,金色的一点一点的刻度我还没有弄懂。
俺娃挑吧!去年他也这样说:你的钱能买两个小的一个大的!这着实让我作难,小黑在我腿间钻来钻去,一跃一跳的,也想看个究竟,但终究帮不上忙。二虎和四眼与我不亲,只在一边缩小舌头拼命嗅香气。买两个吧,姥娘、妈、三舅,还有我,四个人,两人一个好分。大和小于瓜是没有标准的,我挑了两个中的,想以中充小,一上秤,说超了,宁要给换一个最小的。这使我不快且烦恼,一中一小回家又不好分。我改主意挑大的,两个篓子里反复比较挑了一个最大的,上秤,秤杆本低着头,不知怎么突然不谦虚了,高高扬起了头,连秤砣也有了下滑的倾向。高就高点吧!照顾俺娃了!我有点疑惑,就说,我是懂秤的,少了斤两我三舅肯定不依。但又一想,觉得秤是个公道东西,它不公道世间的轻重就没法衡量了。
路上我才分出心思仔细端详这个沉甸甸的大瓜,你不知道它有多么好看,多么顺眼,多么袭人。翠绿的纹道中杂点白,发点灰,迎阳的部分多绿,卧地的部分多白,且有未干湿土的痕迹,那证明是今早才摘的,新鲜着呢。一头尖,瓜把儿干黄得和姥娘的脸有一比,那是成熟的标志。最喜底部像干罗一样突起的小圆丘,据说大有绿瓤的可能。那香气就别说了,一路小黑身上的狗臊味竟嗅不到。
回到家里,麻雀好像明白了似的,也不跳枝也不出声。姥娘、妈、三舅都停了歇晌,这终归今年的第一口香瓜,心中的期待满满当当的。就买下一个?妈问。傻汉拣大瓜!姥娘下结论。我迅速阐述了买瓜的经过和想法,三舅愤怒了:真他妈奸商,童叟也敢欺!提鞋就要找人理论。姥娘说:俺娃记住了,买东西先要看秤盘下面有无磁铁,再者要站在卖家的对面,你若站在他左面,他手挡着,小指一按杆头,那秤杆立马像小蛇蹭地抬头,可不就高高的了,倒如像买家得了便宜似的。回忆当时的经过,那家伙转来转去,最终我还真在他侧面。如此说来,秤公道不公道还在人心。
妈说,快吃瓜吧,全然一两毛钱的事。我把瓜捧给她,她用手巾擦了一下,拇指比画了好几次,当然想尽量分得匀一些。终于选准了位置,拇指指甲在上面横着划了一个印,手托轻轻一扣,瓜“嘭”一下应声而开,果然是绿瓤的,香气四溢,小黑在半空准确地率先尝到了瓜汁。不管怎么说,虽没经验,忻口的瓜真不赖。
我和姥娘一半,妈和三舅一半,我和姥娘的肯定是最好的那一半,正常情况下比那一半也多。这样分东西几乎成为常态,我早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分第二次,我又将半个瓜递给姥娘,她只分了一小部分,那一小部分也只吃了一小口,就说,这东西吃不好坏肚。其结果是我几乎吃了整整半个。小黑明显看不顺眼,向我直叫,我只好将瓜底部干罗似的突起部分给他,才止了声。
姥娘说,咱家三畛那块地,沿河沙多,过去种的瓜不比忻口差。三舅说,你敢?前年偷种了屁大点花生,叫支书骂的。咱可不敢再长尾巴了,省得叫人家割!我突发奇想,咱种在茅道上,谁也看不见。他们谁也不应声,我就将掉在地上的瓜子拾起种在了茅道上。后来也发了芽,串了蔓,开了花,结了三个大小不一的瓜,只是赶不上季节,秋凉了,瓜还不脱绒衣,毛哄哄的扎人,试着吃也苦得不行。
没割尽的尾巴
1975年我十三岁,已经有了无产级阶觉悟。上面反复号召割资本主义尾巴,却始终没有将我老舅的割了。我非常气愤,就和他做不懈的斗争。
老舅的历史一直不清白。日本人打进来之前,先和外祖父在口外投机倒把,残酷地剥削劳动人民。他们贩卖茶叶、布匹,甚至还贩卖烟土,毒害各族兄弟。从口外潜返村里后,他人还在,心不死,继续走资本主义道路。外祖母透露:我们家南院的大场里,原来是菜地,地下埋了一罐又一罐白洋和元宝。你老舅年轻时好耍钱,一罐一罐地输了个精光。咱们家小河原来还有三十亩地,也三亩五亩地输光了。我怪外祖母:你就不能不给他?外祖母指指窗台:你老舅就躺在那儿,一手拎一把酒壶,一手攥一块洋烟。姐,你要不给,我就不活了。姥娘就这么一个弟弟,万一他真喝了死了怎么办?资本家的花招何其多也!这一手段屡试不爽。一罐一罐的白洋没了,一亩一亩的地没了。其实咱们应该感谢你老舅,定成分时,没地,没白洋,才定成了中农。
自此以后,每到大场里玩,我的双眼就放光。因为不准私人种菜,场子早废了,杂草丛生,残砖烂瓦,偶尔也有蛇窜来窜去。我用脚胡乱踢来踢去,浅土下自然发现不了什么,就和小伙伴吹牛,说这里有白洋,大家也信,找来锹镢锄头,乱挖一通,却连个破罐也没挖出。原想一旦挖出白洋,绝不能换糖吃,必须告到大队部去,有了铁证,老舅的狐狸尾巴就现形了。
我不亲老舅是因为他身上有许多资产阶级恶习。你瞧瞧那穷干净样子,不知他从哪儿买的黄军用球鞋,即便雨天也不沾一点泥。中山装上扣子从上到下扣得很紧,颜色也白得刺眼。我们村旁有一个造纸厂,有火碱,他就偷来用碱水洗,灰色中山装硬让他洗得发白发旧,布当然不经穿。后来年轻人牛仔裤也洗成那种灰白的颜色,看来老舅这时髦赶早了。没有洋烟可抽了,纸烟也买不起,就只能抽旱烟。老舅卷的旱烟与众不同,别人多卷成一头粗一头细的喇叭筒,他卷的上下一般粗,且比别人的细而长。别人都拎一个烟布袋,边卷边抽。他是十几根一起卷好,整整齐齐插在信封里,装在中山装的左上口袋,露出一截,假装纸烟。别人拿在手里抽,他一含,烟就长在嘴里了,咝咝地吸,像蛇吐信子,直至抽完才将烟头拿下。有时他也教我卷烟。如果有机会,我就迅速从破席片下面抓一个臭虫或蚂蚁,乘他不备卷入烟中。我故意卷得不合标准,因不够入信封的资格,他就点着抽了。我能嗅到臭虫和蚂蚁的焦臭味,而他竟全无察觉,反而很过瘾。为此,夜里我常偷偷地笑醒。
老舅身上根本就没有无产阶级本色,反而表现出严重的剥削阶级侈靡之风。他也算半个泥匠,会垒灶盘炕。形势不紧的时候,走村窜巷,为村民们干点私活,不仅混点吃喝,也能挣几个零花钱。老舅手艺扯淡,但比大匠人还做派。日头一竿子高了,他才到人家里。大茶缸泡得砖茶要酽到发黑,否则他就不高兴。端过去,喝吧,一个时辰又过去了。必须有小工侍候,和泥搬砖这些苦力活他绝不干。开工时,他用绳将裤脚扎紧,还戴副白手套,然后稳坐在小凳上,不紧不慢地做。吃饭时肉不多他不高兴,酒必须用热水温了,否则他也不高兴。想吃好的,还不明说,谁家菜怎么好啦,饺子一咬满嘴油啦,打山雀骂狐狸。久而久之,谁还请得起,活路渐淡,外村人不请了,本村人也不请了,大家都逐渐看清了他的资产阶级本质。
外面吃不开了就来我们家,因此我们家的好吃的全他吃了。炕本来好好的,他宁说煤烟多了,就把炕揭开,这个工程他就霸占了。这时,他就不是外祖母的弟弟,更不是我的老舅,俨然是个匠人。他不忙,外祖母却忙得脚不沾地。吊粉皮,炸糕,烩菜,比侍候资本家还难。条盘里三五样凉菜,凉拌豆芽上还披了五个肉片。我看准了两块大且厚的,就像关公耍大刀一样,提着青龙偃月筷,想一次将两块一起挑下马。“咔”,老舅的筷子挡在半空:姐,怎么能惯孩子上席面呢?外祖母说,就甥舅俩,穷讲究。老舅就教训我:我和你姥爷在口外,那讲究多了。席前要洗手漱口,你洗了没漱了没?我怕他调虎离山,一眼不眨紧紧盯住肉,坚守着不言语。你看这筷子不能总举着或提着,大小头要并齐。越是馋的东西呢,越要忍着,就好像你早吃腻了,这样才有面子。我咽一次口水。夹菜呢,要夹你正面的,不能夹背面的,哎,这样才礼仪。他示范着,一块厚且大的肉已入他口。上下嘴唇像无底的黑洞,丑陋地扭曲着,且发出非常难听的声音。我再咽一次口水,想乘机调一下盘子,好让另一块厚且大的肉正对着我。他却又用筷子拨开我的手:这更没礼仪。这块厚且大的肉又入了他的口。最后,我只能吃了一块小而薄的,且边缘有严重的残缺,其实不够一块,顶多四分之三的样子。
对于这根狡猾的资产阶级尾巴,不仅要斗勇还要斗智。外祖母是不给他配小工的,老舅也不好意思让小脚姐姐侍候他。星期天放假他就抓我的差。毛头小伙了,来,给老舅和泥。和泥不好下手,但机会总是有的。他起身放炕板时,我就用脚把小凳挑开,并在原来的地方撒了半锹稀泥,资产阶级就坐在泥里了。他穿着裤头洗裤子时,仔细端详他的屁股,他的尾巴究竟藏在哪儿了?我真想一把将他的裤头也扯下,那他的尾巴就大现原形了。半个月过去,家里的酒早被他喝光了。他就喊:姐,没酒了。外祖母早已烦,也没好气:自己去买!老舅无奈,从中山装的右上口袋掏出一小叠钱来,展开,里面是毛票,外面是一块两块的。他只数了一次,丢给我七毛钱,一副很无所谓,有钱人的样子,他知道够买一斤酒。我当时弄不明白,他的钱怎么总那么新。曾问过外祖母,外祖母说:穷酸,供销社换的。人家捉他大头,换一块新票,多要他五分钱。我总觉得这么新的钱一定是劳动人民的血汗,就决定不能全让他喝了。我和愣愣一起去供销社,把钱递给售货员:买十颗糖,其余打酒。每人分了五颗,狠狠地嚼了吃。酒少打了,老舅肯定会发现,愣愣说添点尿吧,我说不愁个理由,就让他尿了泡尿,和了泥抹于瓶上。老舅把瓶子举在太阳底下看了半晌又盯我,我说,怕你着急,跑的跌倒了撒了,你看瓶子上还有泥呢。他又嗅了嗅泥,好在童尿味不重。漫长的工期终于结束了,老舅又要重垒灶台。外祖母火了:你把这祖屋也拆了重盖!
老舅这一段时间就不能吃香喝辣了。
后来我考了大学,他逢人就说,我老外甥是文曲星下凡,这相当于中举人了。每个假期回来,他总会提一小袋花生米或一小瓶自己腌的酱菜过来。那时形势也渐松,他也敢露尾巴了。中山装的左上口袋装着纸烟,右上口袋弯了一条银色的链子,口袋里吊着怀表。我让老舅掏出来瞧稀罕。他一脸得意:俄罗斯的,瞧这字,罗马。不等人看清,食指高挑,猛地向下弹去,“叮”一声长响,余音未绝,盖子早合得天衣无缝。我逗他:老舅,和我的手表换了吧!他说,你那,十块也不换,我说那二十块,就掏出了二十块钱在他眼前晃。他也急了,不是十块是十块,我又减了十块,他更急。忽然发现我耍他,就不高兴了:不像文曲星,真不像文曲星!
再后来我参加了工作,单位发了一双三接头皮鞋,怕磨了底还钉了掌,走起来震天响。我故意在老舅面前转了几个来回,使劲显摆。他一副不屑的样子:我们在口外,那皮鞋,根本不打掌,那就磨不坏,走起来照样咔咔的,你这声音不好听,刺耳。
算起来,老舅离世也有二十几年了。听家里人讲,他入殓时,从柜里翻出一个包袱,里面有一身丝绸长袍,还真有一双外国皮鞋,只是皮质有点旧。我还想问问老舅屁股上有没有尾巴,虽说一闪念,自己也觉得十分荒唐。
老舅的花生米和酱菜还是很好吃的。
安得房子
大约1968年前后,我父母离异,母亲牵着我从太原回到乡下外祖母家寄住。那些年村里盖房的不多,拆房的不少。外祖母家原本是个很标准的四合院。据说东房盖得最好,1961年为保命买粮食卖了,买家来拆房,下大梁时,外祖母吐了口唾沫,里边生生的有三颗带血的牙。记忆中,东房的后墙很厚,我常奔走其上,或仰面平躺,邻家的杏树熟时,伸手可摘。三间南房祖上分给了大老爷,中苏关系紧张,因他是资本家,被政府从呼和浩特遣返回村,他们一家就住在那里。西房己成危房,房顶多年失修,从下面可看到天上的飞鸟。玩捉迷藏是藏身的好地方,玩伴恐上面的瓦从椽间掉落,一般不敢进去。因此全家人只能住三间正房。三舅那时是小队的会计,又有基干民兵的步枪,且到了娶妻的年龄,似乎很有理由独占一间。外祖母,大舅,妈和我四人只能挤在另两间。
平日里你不嫌我不弃,甘苦与共,同一家人别无两样,但到过年,按乡俗我和妈必须到别处寻房住院。年三十下午母子俩打点衣物日用,背大包拎小袋,像难民一样落荒而去。每年的这个时候,路上总能看到夹着尾巴的狗尾随于后,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借住别人的家,无疑寄人篱下,总觉理短气虚。书包没处挂,我想在墙上钉一个钉,刚下一锤,妈就急得大呼小叫,怪我不懂事。我暗自发誓长大了一定要有自己的房,不为别的,就为可以随意在墙上钉钉子。后来我喜欢在墙上钉钉子的毛病肯定在那时就种下了。炉子的火不旺,快十二点了,水仍不开,妈毛了,炉锥捅在炉丝上咯咯地响,屋里到处都是煤烟,妈满眼是泪,我知道不仅仅是呛的。过年的饺子真的一点味道也没有,我后来不喜欢吃饺子一定也与这些事情有关。
十几年过后,大老爷和大老娘在同一年相继去世。妈和三舅都是党员,和他们界线划得很清。亲不亲阶级分,虽同住一院,抬头不见低头见,但绝没有因为亲情乱了阵线,双方形同陌路。他们的三个女儿都在呼和浩特,丧事一完,就密谋卖房事宜。当时,南面的邻居执意要买,基本已谈妥,连定金也交了。我们全家召开紧急会议,经过认真分析,以为资本家的狼心狗肺何其毒也!如果阴谋得逞,院子也有被瓜分的危险,因此砸锅卖铁必须挫败其阴谋。迫于舆论和乡俗,她们错误地估计了形势,认为我们买不起,假惺惺地捎话过来,优先让我们买。条件是三天后见话,并特别强调:“立笔写约,卧笔交钱”,这样既顺应舆论不违乡俗,又能达到其目的。我记得当时的房价是700块,面对如此天价,大舅三舅和外祖母面面相觑,摇头叹息。妈沉默了半天,最终下了决心,果断地说,钱我筹大头!房我买!将来我拆走,地皮留下!三天时间到了,资本家的后代和中间人一起到外祖母屋里,嬉皮笑脸来看笑话。中间人再次将她们的意见重复一次,并再次特意强调“立笔写约,卧笔交钱”。妈冷冷地说,写吧!钱多的是!并把七捆十块钱的票子堆在了炕桌上。那真是阶级斗争的一场好戏,无产阶级和资本家的表情瞬间做了互换。为了取得这场斗争的最后胜利,全家人默默筹钱,借来的钱有毛票有钢镚,脏而零乱。前一天下午妈和三舅特意去银行兑换了大钱,这些钱堆在炕桌上时,整整齐齐,蓝光闪闪,像七十个精干的士兵。这件事情让我记住了那八个无情的字,使我懂得了历史上几乎任何一个契约,从头到脚甚至每个毛孔都滴着肮脏的血。
多少年来,因我和妈都是非农户,没有资格分宅基地和口粮田,在村里真穷得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但和大老爷资本家子女的斗争胜利后,我和妈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之后,妈一直在村里小学当校长,大队支部为照顾她,以大舅的名义分到了三分宅基地,由此开始了艰难的盖房历程。妈开始研究房子,放学后总围着南房上下左右观察,由此每间房子多少椽,几道檩,多少砖等等她都了然于胸。大一暑假,为配齐另外两间的木料,我和老舅到近二十里的合河村买椽。老舅是泥匠,也旁通木工。老甥舅俩一早就拉着小平车上路。当时三米长十公分左右的红杄椽刮了皮的干椽每根九块五毛,没刮皮的湿椽九块。老舅为省这五毛钱坚持买没刮皮的,我嫌麻烦,拉着又重,执意买干的,两人意见不投,老舅生气要回,我赶紧拉了软勾。一路上他气没消,推车也不甚出力,独自嘀咕:这是给谁盖房,这是给谁省钱,娶了媳妇谁好活?那个暑假为刮这三十三根椽,弄得满手全是血泡。后来几个假期,到砖窑捡半头砖,到沙河捡石头,到曹家垴拉土,盖房光备料就受不尽的苦。大三寒假,回到家里,五间新房已基本完工,红门绿窗,青瓦白墙,到处都能看到母亲满头的白发和满手的老茧。
大学毕业分配回县城后,单位先安排住招待所,一个月后分配了宿舍,两人一间。之后和妻子恋爱结婚,因为是双职工,很快又调整了一间宿舍,算是有了个自己的家。现在想起来,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诗意栖居”,室不大,可做饭,可看书,可做爱,有丝竹之乱耳,无按揭之劳神。室前养花种菜,虽面无大海,但春暖花开。邻里串门背窗台,东家端饭西家夹菜,门虽设而常开,有家之形制,无家之藩篱,真世界大同矣,实乃人类聚居最美好之方式。
好景不长,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国家出台了机关工作人员民建公助住房政策,我在单位分到了两分地,由此开始了艰难而漫长的建房之路。第一年只做了地基,因囊中羞涩只好停工,连垫地基拉土都拿不出钱。次年春天,县城北立交桥施工,挖出的沙石土都倒到了城外,给司机买了两盒烟,好不容易说好送两车,可能是嫌烟不好,都倒到了离房三四十米的空地上。每个星期天,叫几个朋友,用小平车往里拉,前后用了十几个星期天才拉完。为省钱冬天就贮好了水泥和白灰,春季施工时,每天上班之前用自行车驮两袋水泥一袋白灰,车大梁上搭一袋,后车架上摞两袋。我执把,妻后面推。早晨的太阳刚出山,后背暖暖的,大街上夫妻西行的背影成为这个县城温情的象征。但有一次却大煞风景。自行车前轻后重,很难控制,遇到一点小坡,不留神没有压住车把,水泥白灰轰然坠地,袋子破了,黑色柏油路上灰一摊白一堆,两人身上也满是灰。行人经过,其中也有熟人,看到我们的狼狈样子,那怪笑羞得我们无地自容。如此前后四年房子才建成,这四年除了工作,我们几乎放弃了一切,连晚上都懒得做功课,盖房早已将人生的精华尽数吸去。
房子真的就如此重要?我们乐此不疲,究竟为了什么?女儿到北京工作了,房子又成了问题。偌大北京,多少人漂着难得蜗居!究竟哪儿出了问题,森林般的高楼里是否每间都放了床?为了爱情,温暖的季节和合适的气候,室外亦可相拥到天明,但有了孩子怎么办?房子真的永远是问题,在我们住进去之前就早被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