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尚丽洁翻了个身,半梦半醒地问:“几点了?你……还没睡?”
斜倚在沙发上的党安裹紧羽绒棉衣,忧心忡忡:“你听这风!你听!”
气温骤降十度,狂风暴雨,时而夹杂着沙粒雪,酣畅淋漓地肆虐。党安也像在风暴中煎熬。西北风狂怒的吼声拐着弯儿,拔着高儿,从海面推向小岛,扫过县城,向东南奔腾而去。海浪的喧嚣被狂风的吼叫遮掩了,偶尔从狂风呼号的缝隙中愤怒地亮一嗓子,足以使人惊魂。电是当晚六点多钟突然停掉的,一夜漆黑到天亮。没有电,暖气也没,自来水也停了,空调成了摆设,连锁反应,城市功能完全丧失。寒冷、恐怖与黑暗联手,完全笼罩了四面环海的小城。
半夜以后,党安才上床躺下。他忧心如焚地细听着狂怒的风声潮声。这场罕见的超级风暴潮,无疑会导致水位暴涨,完全脱离海岸的束缚,把陆地变成撒野的场所,把建筑物当成施暴的对象。但首当其冲的注定是海面的养殖浮筏!党安最最牵挂的是劳满海家的二十台扇贝筏子!那片筏区可是位于海带沟北口啊!
总算熬到天亮,狂风丝毫未减。党安想给劳满海打电话问问情况,拿起话筒,却没有声音。停电会影响正常通信吗?打开手机,没有信号,只显示可以拨打紧急电话。通信也瘫痪了。
党安决定,到北沙岸村的海带沟去一趟。
今天是周一,原定市档案局新上任的孟局长一行来本县例行检查,但是连电话都不通了,车能通吗?大风警报,客船肯定停航;即使风力减弱,县乡各级也要检查灾情,组织抗灾,市局领导不会来凑这个热闹。原定今天下午,县里还有一个重要会议,年度县直服务型机关建设综合考评表彰大会,不用问,肯定得取消。
党安没有吃早饭,就穿了带风帽的棉衣准备出发。
尚丽洁说:“那么远的路,这么大的风,你怎么去?”
党安道:“当然是走着去了。”
尚丽洁说:“没事找事。你去了,能帮上什么?”
党安固执地说:“别的帮不上,给点安慰给点鼓励也好。”
尚丽洁担忧地说:“天都啥样了,就差下刀子了,脑袋让彪子摸了这个时候出门啊!”
党安说:“我得去看看,好心里有数。”脚已迈到门外,又回头叮嘱,“不要让尚儿去学校!今天不可能上课……”
尚丽洁嘟囔道:“我们那板房,还不知什么样儿呢!”
党安这才想起,妻子与几个下岗的姐妹在市场合租的板房不知会不会有事,就说:“等会儿风小些的话,你去看看吧。”
二
天空阴沉得像一口黑锅扣在头顶,狂风像无数条钢鞭抽来。党安小心翼翼地走过小巷,走过有坡度的街道,走出县城,向东,拐上冰雪覆盖的水泥公路,前面是大下坡。抬眼望去,县城东北三四里外的北沙岸被一座小山包遮挡着,山上的树木在狂风中战栗。就这一抬眼的工夫,脚下滑了,他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腿摔痛了,手套捂在冰路上,凉意扎透全身。好在没有人看见他这副狼狈相。爬起来,想打辆出租车去,可是没有。别说车,路上连行人都没有。
党安艰难地行走,狂风一次次把他吹得偏离脚下的路。经过一处开阔地,望得见北海和南海,风更加没有遮拦,绞着劲儿地嘶鸣,发出异常狰狞的怪吼,仿佛千万支响箭,一齐向他射来。
北沙岸村终于到了,党安拐上公路左侧的水泥岔道,直接去了海带沟屯。山膀遮挡,风小了许多。雪路上有零乱的脚印。路边有几栋房屋,劳满海家的烟囱冒出的白烟被风吹得平着刮。门口方方正正地堆着压成饼的养殖吊笼和堆成梯形的灰色塑料圆球。党安断定这个时候劳满海不会在家,就顺着弯道往海边走。近岸时,狂风从沟口拥挤而来,针一样扎在脸上。再看乌黑的海面,狂怒的潮头高高跃起翻卷,又沉重地跌落,令人想到海啸的场景!飞溅而起的细浪碎成飞沫淋淋洒洒,像阵雨泼下。七八个穿着黄色或黑色的厚棉衣、腰间扎紧聚乙烯绳、脚穿高帮水靴的男人端着膀子,佝偻着腰身,面朝大海,任狂风吹袭,浪涛喷射,木然呆立。党安望着这些雕塑一样的背影,断定其中必有劳满海!对了,那个身材矮小、一活动就暴露出腿部残疾的中年人就是。党安在他们身后立住脚,喘息片刻,和那帮人一道望向只有浪涛翻滚、其他一无所见的大海。二十台筏子啊!连养殖物资带即将收获的虾夷扇贝产品,总价值不下二十万;如果全军覆没,贷款如何偿还?劳满海一家如何承受?
党安往前走了两步,恰好有人回头,发现了他。雕塑们就一起转身,表情木然,没人能认出他来,就连和他最熟的劳满海,也眯缝着眼睛瞅他。党安解开风帽前面的绳扣,露出整张脸,哈出的热气瞬间被风吹走:“老劳!……”
劳满海上前几步:“是党局长?”又惊诧无比,“这天气,你怎么来了?”他望望党安身后,“你是……怎么来的?”
党安上前握住劳满海的手,就像握着一块冰冷的老树皮。劳满海满脸的深沟里,挂着点点湿痕,不知是飞溅的海水,还是被风吹出的眼泪。
在场的所有人都很意外,纷纷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说,还真是党局长啊!一个身材粗壮、人称大鲁的年轻人说:“这年头,哪还有像你这样的干部?”
党安摆摆手说:“我就是不放心,过来看看。”拴船的滑缆一道一道,从高岸通向海面,在沙滩留下间距相当的无数条绳缆。党安指着两道滑缆之间散乱的残破木板,“那是船板?船,打碎了?”
劳满海懊悔地垂下头去。
党安心下一惊:“不是提前通知有大风吗?”昨天上午,党安得知有大风警报的消息,专门给劳满海打了电话,告诉他要严加防范。劳满海当时说,镇里村里都通知到了,放心!
劳满海难过地说:“怪我腿脚不灵便,拉到岸上用沙培起来能好些。也没想到风浪大到哈了天。”
党安说:“要是提前把船转到南湾呢?”
大鲁说:“我的船也没转港,跟廉老板沾光,用索道拉到半山坡了。这么大的风浪,转到南湾也够呛!”
大鲁说的廉老板,是海带沟最大的养殖户,名廉克昌,在红礁镇当副书记时就在这里搞养殖,以他父亲的名义。那时只有几百台筏。这些年又向外扩张,浮筏已达上千台,前年还将山坡劈平,建了两层小楼和存放养殖物资的院落,并架起空中索道,两座巨大的梯形金属架子,一座架在山坡,一座架在百米之外的海里,钢索凌空,就像斜拉索桥高大的桥塔牵着一道道钢索,很有气势。党安的目光顺着几条弯垂的空中钢索往岸头望去,光秃秃的山坡上,两层小楼前的院子里,满满当当,一片漆黑,全是东倒西歪的养殖船,尾挂机撅起在船后。
“廉克昌在吗?”党安问。他以前来这里时,曾到那小楼去过,但主人不在。
“没见。”大鲁说,“春节后就没见,是把头们在打理。”
劳满海叹一口气:“老廉家干养殖年头多,摊子大,底子厚,扛折腾。小门小户可是毁了。”
这一带的养殖船、垂钓船,冬天一般都转港到南湾避风;不转港的都是更小的船,推到沙滩的高处,用沙把船体的大部分掩埋,冻结实了,不至于漏。劳满海他们这些养殖户的尾挂机船,船体都比较大,一旦损失就是几万块钱,所以入冬前就已经转移到南湾,冰海解冻后又转回海带沟,准备投入养殖产品收获。谁知三月中旬了,老天爷还来这么一下子。报了西北风八到九级,阵风十级,但是实际上,阵风达到十二级以上,而且持续时间长。
已经是早晨七点了,天空还一片昏暗。劳满海说:“太冷了!回家暖和暖和!”那几个养殖户主也都表示,在这儿站上几天也没用,还是想想办法怎么补救吧!
劳满海家离海边不过二三百米,三间瓦房建在山坡的阳面,与廉克昌的养殖公司一坡之隔。
劳满海的妻子已经做好了早饭。这一带的居民靠烧炕或生炉子取暖,家里还有点热乎气。
在海边的时候,劳满海还克制着;现在没有外人了,他忍不住热泪盈眶:“党局长啊,没想到你那么大的干部,顶风冒雪的……”
党安也动了感情:“老劳!我哪是什么大干部!我就是来看看,能不能多少帮点儿。灾害已经发生了,可千万要挺住了,抓紧抗灾自救。党和政府一定会全力帮咱们渡过难关的。”
劳满海的妻子也很感动:“党局长啊,对咱家的事,你可是操尽了心!邻居都问,党局长和你家是啥亲戚?我说没亲戚啊。都不信。”
劳满海说:“做的苞米粥,党局长也一起吃吧。”
党安说自己吃过了,你快吃吧。劳满海也没心思吃。党安就和他唠养殖话题。风力减弱之后要下海察看灾情,加固橛子和缆绳,打捞沉筏,整理绞缠的浮筏,补充浮力,对吊笼进行清理、合并。出现大量空筏是必然的。一些起步早、雪球已经滚大了的,或在产权制度改革时狠捞了一把的,家底殷实,折腾得起;劳满海才干养殖没几年,不仅物资和苗种的损失需要补救,还要造一条新船或购买一条二手船,需要好大一笔钱!
党安想起一句话,是他自己总结的:不怕一万,就怕没钱!
当初确定扶贫包户认亲结对子时,党安真替被他们单位认的这门亲感到冤。“拉郎配”,配得好的就高兴,像财政局、水产局、交通局、城建局……要钱有钱,要物有物,要办事也容易。档案局没钱没物没人脉,死水湾。他们局认亲的这户,户主就是劳满海。
劳满海是本地人,搬到外地又搬了回来,给养殖大户打工,收入很低,盖房子和供儿子上大学拉了不少饥荒。儿子大学毕业,没找到工作,整天“打溜溜”,劳满海两口子很上火。听说是县档案局包他家,劳满海有些沮丧。党安对愁眉苦脸的劳满海说:“我们是穷帮穷,尽点力吧。”参照别的单位,送给劳满海五百元钱和米面油。问劳满海有什么具体困难。劳满海说:一是儿子没有工作,愁坏了两口子;二是想自己养筏子,但现成的筏子死贵,买不起,批海区打筏子,又没那面子。这两件事都很难办。当公务员需要考试,进事业单位也需要考试,他儿子也考了几次,没考上。这个忙不好帮。关于自己当老板干养殖,党安说,我帮你打听一下。两个忙总得帮一个吧。劳满海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党安却不能不记在心上,一打听,也没辙了:由于海面浮筏密度过大,原则上已经不再增加浮筏养殖规模了。这是官方的说法。事实上,海面打筏子的船从来没断过,说是更新,其实都是新打的,有的打了养,也有的打了卖,一条光杆筏子六七千元,除去成本,净赚四五千。管审批海区的是水产局,可是水产局农局长装大,牛皮哄哄,走路鼻孔冲天,当面和背后,都叫他“牛局长”。找农局长办这事,一打官腔,就完了。
党安绞尽脑汁地想,所有能说上话的熟人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熟人不少,神通广大的不多。最后觉得闪硕有可能也有能力帮他这个忙。闪硕是党安当县委办副主任时调去当秘书的。那时候,闪秘书对党安副主任毕恭毕敬,知遇之恩啊!党安对所有秘书都相当好,有成绩是秘书们的,出了差错他担着。闪硕也出过一次严重差错,跟县委祁明义书记外出,结果办私事去了,以为能很快回来,却因为路途不熟,差点耽误行程。祁书记气坏了,要把小闪退回原单位。党安找祁书记,说小闪是跟我请假了的,这事责任在我,要处罚,就处罚我;让小闪回原单位,他自己没面子,也对县委影响不好,其实小闪各方面素质很不错。祁书记一向器重党安,这事也就作罢。因为这事,闪硕对党安感激不尽。祁书记调到市里之后,莫力宝县长改任县委书记,党安由县委办副主任兼保密局长,改任县档案局局长,闪硕顺理成章地接替他当了县委办副主任;两年后,又到这个实权局当局长,一路春风得意。
党安硬着头皮找闪硕。虽然很多人反映,这个小闪是人一阔,脸就变,和从前判若两人,党安还是觉得这种评价不排除有印象的东西在作怪。虽然闪硕那个局不管批海区的事,但闪硕的能量大得很,不仅在本系统,在本县的哪个系统包括各个乡镇都呼风唤雨,都说他很快就能升任副县长。传说他酒后扬言,我现在,比副县长管用。
闪硕见了党安,果然满面笑容,说:“老领导啊,大驾光临啊!”热情极了。党安说:“闪局长,是给你添麻烦来了。”闪硕说老领导你说哪里话,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效劳。党安也不用客气,就说了档案局包户的情况,想批一块海区,打点筏子,他就完成了扶贫任务。闪硕笑着说,老领导还真是认真践行“三个代表”啊。这事应该找水产局的“牛局长”。党安略有不快,说我和农局长没打过交道,怕吃闭门羹啊。你面子大嘛。闪硕略微迟疑了片刻,就抓起电话,打了过去。对方说自己在欧洲。闪局长开玩笑说,你农大局长在国内腐败还不够,腐败到欧洲去了?哈哈了一会儿,就说到正题。闪硕说,党局长,就是档案局的党局长啊,我的老领导,包了一个贫困户,想打几台筏子养,好早日脱贫。这在你那里是小菜吧?等你回来?你什么时候回来?还得半个多月?不能等,现在就得办,找谁?海洋科?那好,你给他们回个话,好嘞,等你从欧洲回来,我给你接风!轮不上我?你小子别太牛了啊!……嘻嘻哈哈,事儿办成了。
党安帮助劳满海办了海区,又跑银行,帮劳满海办贷款,打了二十台筏子,购买物资苗种,热火朝天地搞起了养殖。按照当时的年景,两三年还本,以后就是净挣,年景好的话,一年可赢利十万上下,那不就彻底脱贫致富了吗?党安不仅帮劳满海弄成这个项目,还联系开发区的一个朋友,给劳满海的儿子找了一份比较体面的工作,在电视台,但不是编辑记者。是通过考核进去的。劳满海两口子高兴坏了。别人问他儿子在哪工作,他们就自豪地说在开发区电视台,是党局长给联系的。党安为劳满海办了实事,很有成就感。谁能想到刚干两年,本钱还差好多没还上呢,就摊上了风灾。
三
从劳满海家出来,党安看看表,八点多了,已经过了上班时间。路上依旧没车。党安得一步一步走回县城。手机也还是没有信号。不知单位有什么事没有,也不知妻子和别人合租的板房是不是经受住了风暴。
党安回家,妻子不在。女儿说,妈妈去市场了,饭在锅里热着。党安揭开锅盖,见是半锅大米粥,已经凉透。党安问尚儿吃了没有?尚儿说没,我妈也没吃。党安打开煤气简单热了热,叫女儿来吃。他也趁机吃了一碗,嘱咐了尚儿几句,就急着去单位。
兴洋县档案局有一栋独立的五层小楼。党安进门,先到传达室的窗口签到。翻开签到本,他发现已经有五个人到了,最早的是副局长小谌。没到的除副局长老宣,其余两个家都很远。
副局长小谌在办公室。还有几个男女,分别在各自的科室闲谈,好像在谈上班路上的所见:哪哪电线杆折断了,哪哪房子掀盖了,哪哪海参圈垮塌了……党安突然想到,妻子尚丽洁她们的板房,会不会有事?
党安推开局办公室的门。办公室主任阳红和吉欣梅大姐在。阳红说:“没有电,什么都干不了。”吉大姐苦着脸问:“党局长!肯定又得捐款了吧?”
党安说:“估计是跑不了。”
吉大姐说:“愁死人了。”
党安有些内疚,退出来,在走廊遇见副局长小谌。小谌说:“党局!你去海带沟了?”
党安一愣:“你怎么知道?”
小谌说:“我来上班的路上遇到嫂子了,她说去兴洋市场。那儿好像……”
党安心说坏了,一定是板房出了问题。那儿虽然避风,但架不住狂风成宿地刮。妻子刚进的服装,可是价值上万啊!
党安说:“小谌,有什么事你先盯着,我到市场去望一眼。”
县城的街巷里,风势弱些。街上行人寥寥。有出租车在小心翼翼地行驶,像爬行的甲壳虫。交警在执勤。路面几乎没有积雪,都被狂风吹得不知去向。党安心急如焚,快步朝县城南面市场的方向走去。市场里,一长排白色的板房依旧齐整,党安却发现妻子尚丽洁在抹眼泪,几个姐妹围着劝慰。一问才知道,是背后的高层楼房跌落重物,砸漏了板房的屋顶,偏偏砸中尚丽洁承租的摊位,尚丽洁刚进的一批中高档服装损失严重……
尚丽洁见了党安,更委屈了,眼泪止不住地流。党安安慰她说:“只要人没事,损失点财物不算什么。”
尚丽洁说:“说得轻巧!”又问,“那边怎么样了?”
党安一怔:“哪边?哦,老劳啊!”心想,真是好老婆,自己损失惨重,还没忘了这事。
四
这是灾后的第二天,风已基本平息,海面仍有浪涌,像锅里的开水在沸腾,岸边的浪头更大。党安一早就赶到海带沟。几条幸存的养殖船载着养殖户主们出海察看。劳满海的船没了,就上了大鲁的船。党安也穿了救生衣和水靴,要随船出海。劳满海阻止他,大鲁也说党局长你不稀去吧,你要是晕船了俺们还得照顾你。党安笑道:“我在县报当记者时就多次随船出海,从大风大浪里滚出来的,没事儿。”
灾后的海面一片狼藉,惨不忍睹。本来是成垄成行的筏子,搅成了麻花。一根筏子上,能剩下一半浮力就烧了高香,有的成了光棍。沉筏太多,打捞难度很大。筏子上的吊笼也所剩无几。捞起扇贝吊笼看看,吊笼表面的海藻、蛎片、马牙子等影响扇贝摄食的附着物都被浪给冲光了,扇贝也被揉搓得半死不活。更有一些浮筏的木橛连根拔了,浮筏逃得踪迹全无。劳满海连说“完了完了完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党安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五个人,挤在转不开身的小船上,在浪拱里颠簸了小半天,一跟头接着一跟头,已经好多年没跟船出海的党安,脑袋晕晕乎乎,胃里直往上翻。他只捞了几下筏绠,手就冻得又红又肿,猫咬狗啃一样难受。
在海面转悠了一圈,没吃早饭的大鲁他们决定先回岸填饱肚子,再做打算。党安是吃过早饭来的。他想跟这些人商量一下自救措施。遭灾是全县性的,目前只能以自救为主。又不能自家顾自家,船被打碎了的,面临的困难更大。
没想到一帮人刚上岸,还没来得及把又蹦又跳的小尾挂机船拴好,沟口就涌来一帮人,一直涌向沙滩的高处,迎风站立。他们好像早就埋伏在岸边的什么地方,这个时候突然出现,令人措手不及。党安发现一个扛摄像机的小伙子前后左右地忙活,一帮人群星拱月般围绕一个胖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揉揉眼睛仔细一看,那胖子果然是莫力宝书记。县委莫书记红光满面,穿着休闲棉装,黑色靴子,浑身上下一尘不染。
党安愣住了。
大鲁在忙着往滑缆上拴船,见党安发愣,推他:“小心!浪!”飞溅而起的浪头重重地拍向沙滩,党安的衣服湿了大半。党安急忙转身,帮大鲁把桀骜不驯的小船推出去。大鲁紧拽滑缆,党安也帮忙,小船慢慢离岸,变得驯服了,在旋涡里起伏跌宕。
这时候,不知所措的劳满海他们还呆立在沙滩上。
“上来上来!县委莫书记来看望你们……”陪同莫力宝书记前来视察的红礁镇党委书记招呼他们。
大鲁这才发现来了一帮不速之客:“这人是谁啊?”
党安知道他们一般都不看本地电视新闻,赶紧小声道:“是县委莫书记。”
“莫书记?不大的官儿,挺大的肚子!”大鲁揶揄道,“以前只是听说,这回见到活的了。他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党安暗拽大鲁一把。
“快点儿!”红礁镇党委书记着急了。
其实莫力宝书记来到海带沟是误打误撞。他本来要去的一个地方让县长捷足先登了。红礁镇党委书记说海带沟肯定灾情严重,就车水马龙过来了。
此时分成了两大阵营——沙滩的大坡上是穿了水靴和救生衣的渔民,高岸上是穿戴相对齐整的县里官员。渔民的救生衣,浅红色,马甲式,穿在身上,走动时像企鹅一样笨拙。
党安没处躲,只好尾随在渔民们身后,缩头缩脑往沙滩的高处走。坡度很大的沙滩被海浪拍得板结坚硬,卵石上裹着厚厚的冰衣,稍有不慎就会摔倒。党安的高帮水靴和醒目的救生衣,把他和养殖户们归为一类。他本是官方成员,这会儿却好像成了慰问对象。
莫力宝书记和一身泥水的劳满海他们一一握手,亲切问候。看到躲在人群后面、表情极不自然的党安,莫书记稍显意外:“党安!你的筏子,在这里?”
“我的筏子?”党安只觉得血往上涌,脑袋发涨,脸色通红,像被掌了一耳光,“莫书记!你老人家可真能高看我。我有那么大的本事?”
劳满海赶紧解释:“领导误会了!党局长是来看看我们的筏子,看看损失情况;他没有筏子!”
党安发现莫力宝书记脸上的肌肉动了动,可能认为劳满海的解释是“此地无银”。随从们则交头接耳,他们中的多数人确认党安在这里有筏子,不然怎么会如此卖力?有筏子,而又需要自己亲自出面打理,可见官儿当得太没有含金量。这些随从们,养筏子的大有人在,哪个用亲临现场?人们有理由鄙视党安。当然也有人相信党安,只有党安这样落伍的人才会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混迹于养殖户中,成为与官们格格不入的另类。
簇拥在莫力宝书记周围的局长们,都是本县的实权派人物,也是莫力宝书记的红人,混得水涨船高。莫书记就是不待见党安,有事没事和他过不去。有人曾善意地提醒党安,你应该和老莫改善关系,哪有猫儿不吃腥?党安笑笑。同流合污的事,他做不来。
此时此刻,党安也觉得自己犯了大忌。莫书记的潜台词谁都听得懂。前提是党安有自己的养殖浮筏,只是以前莫某人不知道党安的筏子在哪里,今天终于知道了。此恶毒一。恶毒之二,作为国家干部,不仅养了筏子与民争利,还在工作时间忙自己的产业,尤其是眼下,大小干部齐上阵,全县都在抗灾救灾,你党安竟然置大局于不顾,这问题有多严重,谁都掂量得出……问题是,他怎么能事先知道莫书记会到这个地方来?好像莫书记就是为了抓他个现行,才如此兴师动众,又恰好赶在他们上岸的时候。
党安涨红着脸,不再为自己辩解。
只有县委办主任闪硕和秘书小段,向他投来理解和同情的目光。
为转移注意力,闪硕伸出一只手,边比划边小声对莫书记说:“那边,大铁架子、海里的筏子,还有坡上的楼房,都是廉克昌的。”
“谁?”风太大,莫书记没听清。
“廉克昌。”
莫书记目光一直,仿佛被雷击中。
他本来已经准备好了说辞:你们辛苦了!不要怕!县委县政府是你们的坚强后盾!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就一定能战胜困难,恢复生产,渡过难关……再配合必要的手势和恰到好处的表情,在电视里播出的效果会很棒。但不知是因为这里人太少,气场不足,还是因为看到他不待见的党安,抑或因为突然冒出“廉克昌”三个字,总之莫力宝神色陡变,一言不发,转身离去,似乎怕沾上晦气;一行人见状,愣了片刻,然后呼拥着离开。对党安来说,仿佛一场梦,稀里糊涂结束了。狭窄的水泥路上,几辆黑色轿车鸣着喇叭,扬长而去,又像是落荒而逃。
劳满海说:“党局长!说心里话,你这样的干部,真是多年没见了。还得说,你这姓好名也好,你不给你的姓抹黑……”
党安强作笑脸,说:“没关系!清者自清,莫书记是误会了。”嘴上这样说,心里还是觉得委屈和愤怒。
党安姓党。当渔民的父亲给他取名时,并不知道档案为何物。党安念书用功。20世纪90年代初,本县教育水平相当糟糕,高考年年砸锅,党安这一届只考上三个本科的,他是其中之一。大学毕业后,在县报社干了一年,就因为稿子出彩而被调到县委当秘书,而立之年当县委办副主任,两年后兼县委保密局长,是当时除团县委书记之外最年轻的正局级干部。市委组织部来考核推荐副县级党政后备干部时,他的票数遥遥领先,排在第一位。县委祁明义书记是突然调走的。之前的书记碰头会,已经议定主持县委办日常工作的党安任县委办主任。这是过渡性职务,一般两年左右就会提拔,或者县委常委,或者副县长。可以说,县委办主任是令多少人垂涎的离副县级最近的正局级职务。出乎意料的是,县委常委会还没开,祁明义书记就调走了,说是市史志办公室班子出了问题,需要一个得力干部去收拾烂摊子,但是明眼人都明白,祁是让莫给挤走的。莫力宝走马上任一个月后,召开常委会研究干部。开这样的会议,县委办要有人参加,主任秘书,做记录什么的。因为要研究党安,所以他回避。据说,莫书记对党安的各个方面都给予了相当高的评价,但觉得这个同志“过于谨慎”,不大适合在县委办工作。修齐治副书记在会上提出不同意见,说党安离开县委办,县委这边的材料将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莫书记说要培养人才,没有党安,县委就不弄材料了?什么逻辑!有的常委提出,党安这么安排,去档案局可惜了,不如派到乡镇去当书记。莫力宝也不同意,只让在史志办、档案局、科协这几个单位安排。考虑到祁明义书记去了市史志办,就史志办也不让他去了,直接拍板去档案局。莫力宝书记强调,档案工作需要特别谨慎,马虎不得;再说,谁叫他取了这么一个名字。最后一句话带有玩笑的意思,但态度是认真的。
这次常委会上新提拔的干部,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曾经放过电影的,任文化局长;当过赤脚医生的,任卫生局长;财政局长则是由一个在大学里学过数学专业的人士担当。当然这些同志之前已经在副局级的位置上。修齐治副书记质疑,组织部长也大惑,别说之前没这么议过,单说这样的理由就叫人啼笑皆非。莫书记却拍了桌子:“难道叫不懂文化的人去当文化局长,叫没有一点医学知识的人当卫生局长?当年万里当过铁道部长、沙风当过农业部长,是吧?”风马牛不相及,大概是想说让党安当档案局长顺理成章。
更搞笑的是放过电影的那位老兄,也就是后来的大老板廉克昌,不愿意去文化局,找到莫书记,问:“就没有更好的位置了吗?”莫书记愣了,本以为一个镇党委副书记,不会有太高的要求,却是个挺难对付的主儿,问他:“你以前还干过什么工作?”廉克昌说:“我在道班干过啊!”莫书记不解:“道班是什么单位?”廉克昌急了:“归交通局管啊!”哦,交通局!莫书记明白了,挺难办,但还是得办,就分头给常委们打电话。除莫本人还有八个常委,表示同意的有三个:政法委书记、宣传部长、常务副县长;未置可否的有两个:武装部政委、纪委书记;其余三人表示反对,而反对的这三人都是重量级常委:从外地派来的新任县长、本县土生土长的县委修齐治副书记、市里下派的组织部长。反对者认为这样做既不符合党政领导干部选拔任用条例的规定,也是对县委常委会议严肃性的公然挑衅。但莫书记有办法,把未置可否的也争取过来,加上莫本人,就是六比三。那位放过电影、又在道班扫过大街的廉克昌,先是任县交通局党委书记,又在莫力宝兼主任的县人大常委会上获得微弱多数赞成票,任命为局长。此事便尘埃落定。
始料未及的是,两年后,交通局长廉克昌“进去”了。这件事说起来也很搞笑,县委在宾馆召开全县干部廉政教育大会,副乡局级以上领导干部几百人黑压压坐满礼堂。县纪委书记讲话,讲到动情处,拍着胸脯说:“我敢说,我们县的领导干部,是经得起考验的,是廉洁奉公的……”话音未落,深港市检察院的人进入会场,将交通局长廉克昌“请”了出去。会场哗然。人们猜测本县官场会发生“地震”,老莫完蛋了。但是非常奇怪,莫书记焦头烂额了没几天,就一脸的阳光灿烂。不到半年,原交通局长廉克昌保外就医,依旧是莫力宝书记的座上客。这是后话。
关于党安被贬,还有另一个版本的戏谑说法:莫力宝以貌取人。他海拔不高,不喜欢有一个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办公室主任鞍前马后。之前莫力宝当县长、更之前在深港市某区当副书记时,所用秘书都比较袖珍。
那次常委会议过后不久,经莫力宝书记提议,市委组织部又来本县推荐副县级党政后备干部,重新洗牌的结果是没有党安。推荐会之前,莫书记分别向县长、人大主持日常工作的副主任、政协主席等有重大影响力的人物明确透露他圈定的人选;在全县正乡局级以上领导干部参加的推荐会上,莫书记有一个开场白,大意是,县级后备干部要从重要部门一把手中产生。哪些是重要部门?“两办”(县委办、政府办)、水产、财政、交通、城建、发改、国资……这都是三环以内的部门,离核心层近;而档案局这样的单位,起码是六环以外了。
党安也参加了推荐投票。
据说,这次推荐,党安也获得超过三分之一的票数。这起码是莫力宝书记没有想到的。党安感到很欣慰。无记名投票,基本上表达了每个人的真实意愿。在潜意识里,人们对党安是认可的。不少干部,对党安依然表示了足够的尊敬。这里不排除有人认为,党安的年龄优势明显,水平和能力也不可小觑,对于这样的潜力股,是不应该一碗水看到底的,老莫注定不会干很久,留有余地是明智之举。
民主推荐之后,是常委会讨论决定。争议较大。但老莫一锤定音:档案局不是重要部门,因此党安被“平衡”掉了。
党安在走下坡路。用本地一句歇后语就是:海螺壳里养对虾——越养越佝佝。有的退休老领导替他惋惜和不平:“你这么年轻就去档案局养老?县委怎么想的?”党安苦笑:“领导自有安排。可能觉得我比较适合干这个吧?干什么都一样。”他真的这么想。从兴洋县报记者,一步一步走到正局级,有什么可抱怨的?何况他也清楚自身的弱点。他太循规蹈矩,灵活性不足。多少朋友跟他说,你这人好得过分了,你的优点是正直,你的缺点是太正直,现在还需要你这种人吗?
党安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也不想做佼佼者,只是有自己做人的原则。父母还住在平山岛,坐船到县城红礁岛得一个小时。春节回平山岛时,当了一辈子渔民的父亲反复告诫他:“咱家祖祖辈辈都老实本分,一定要安分守己!乡里的干部,胡作非为,老百姓都一片骂声。”父亲年岁已高,又因为被拉去弄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渔民号子,在海滩上比比划划,大吼大叫,结果磕了一跤,摔成轻度脑出血,半身不遂,说话口齿也不清楚。但是父亲一有机会就要叮咛党安,一定要这样,一定不能那样!党安笑道:“爸呀!你儿子和他们不一样!你儿子这个单位,想腐败也没条件啊!”父亲道:“好,领导让你干这个,好!公家的钱,一分也不能贪!”党安每次回家,乡里领导都打电话,要和党安“一起坐坐”。党安婉言拒绝,父亲就很高兴,夸他,说一定不要和那些人走得太近,免得背骂名。其实档案局每年也有几十万的经费,购置消防器材、档案专用设施、办公设备和用品等,凡是与钱沾边的事,都让老宣和阳红去办,他负责监督,经济责任审计时,账目居然清楚得像水一样透明。而别的单位,违规使用资金动辄几万几十万,当然最后也都不了了之。
他也不是没有和莫力宝书记改善关系的机会。祁书记突然离任,莫书记入主县委,一次党安去汇报工作,莫书记似是无意地说起儿子在美国读书的事,说花钱太多,压力大啊!党安听出了弦外之音。他主持县委办工作,签字报销一支笔。县委每年的花销多大啊!他不用自掏腰包,通过变通的方式就能取悦领导。他犹豫过,最终还是装聋作哑,未予理会,用莫力宝书记的话说是“过于谨慎”。
五
尚丽洁的服装摊位,损失不算严重,但是那些弄脏了的中高档衣服,只能便宜甩卖了。党安说:“这算不错了。你没看海上的筏子,损失多惨。”
尚丽洁不悦,又转移话题:“你说,我是参加,还是不参加?”
党安问,参加什么?
尚丽洁说:“信访局承诺,三月中旬给答复,到现在还没动静呢。”
党安严肃了:“你可千万别去凑热闹!”
尚丽洁很委屈:“人多力量大嘛。”
党安说:“他们找成了,你也沾光。”
尚丽洁白了党安一眼:“要是几百个下岗职工都像你这么想,八辈子也成不了!人家说我当缩头乌龟,说你别的能事没有,管老婆有能事!”说着勾起伤心事,竟抽泣起来,“我要是不下岗,能摆这个摊吗?害得尚儿在学校都抬不起头!你呢?还胳膊肘朝外拐!”
妻子经营服装,收入还勉强过得去,但是非常辛苦,经常去沈阳鞍山进货,坐车坐船,赶上大风大雾有车没船,党安都跟着上火。改革时县财政根据下岗人员的工作年限给了每人够交十年统筹的补助,但是这几年统筹标准上调,补助的钱已所剩无几。被评为全国先进那年,在修齐治副书记的坚持下,县财政拨给档案局两万元购买奖品,奖励全县从事档案工作的先进个人,县档案局人人有份。研究买什么奖品时,多数人要求买实用的床上用品。办公室主任阳红对党安说:“咱档案局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开表彰会,奖品一定得保证质量,不如就从你家弟妹那儿进货,咱们放心!”党安有些犹豫。两万元钱,轻而易举就能挣两三千。虽然这钱谁挣都是挣,但让尚丽洁来办这事,肯定会比在别处购买便宜,质量还好。可是,这样一来,就有了假公济私的嫌疑。党安说不行,这事儿传出去,我说不清楚。采购的事情由老宣分管。老宣也找党安,说就让你家属进货得了,小尚下岗了,也不容易。党安猜测是阳红跟老宣说了这事。党安正色道:“这事儿,你和阳红去办,但是决不能让尚丽洁进货!你们如果找尚丽洁进货,就是有意识地给我造成不良影响!”阳红不死心,又找党安磨叽,举了很多例子:某单位搞福利,米面油蛋水果鱼虾,都是从领导老婆的商店进货;某单位给上级送礼,海参鲍鱼也从领导老爹开的水产商行购买……这样的事儿太多太多,根本不算事儿。党安笑笑说:“别人怎么样我不管,在我这里不行。”
后来党安把统一发的被套床单拿来家,尚丽洁问了价钱,嘲讽党安:“你们真是一群二百五!”党安问:“如果从你那儿进货,得多少钱?”尚丽洁说了一个数,党安吓了一跳。党安说:“没有办法,就算你白给,也不能由你进货。”尚丽洁能够理解党安,但每当气儿不顺时,就说他胳膊肘朝外拐。尚丽洁这样说,党安也只能选择默不作声。
对于几年前那次开始莫名其妙、结果始料未及的事业单位改革,党安至今耿耿于怀。
听说尚丽洁有可能下岗的消息,从来没为自家的事找过领导的党安,直接找了莫书记。他情绪很激动:“我家属正规学校毕业,有中级职称,怎么可能叫她下岗?”尚丽洁比党安矮两届,考上大专,学检验检疫,毕业后分配在县卫生防疫站(后改称疾病控制中心),业务能力很强,工作也兢兢业业,曾被评为县优秀共产党员。这些莫书记也了解。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的那次,就是莫书记为尚丽洁颁的奖。莫书记听党安说了情况,就皱了眉头给卫生局长打电话,说不是尽量保留专业人员,下勤杂人员吗?党安的家属,疾控中心那个小尚,怎么回事?当过赤脚医生的卫生局长解释,第一轮和第二轮下岗名单都没有她,可是最后互相投票时,她的票数最低。莫书记不高兴地问,她怎么会票数最低呢?简直是乱弹琴!对方支支吾吾,说可能是,她太优秀了,对别人构成威胁……莫书记说,你们当领导的,是怎么引导的?怎么会出现这样稀奇古怪的事儿?对方说,没有办法了,有公正处的人在场监票,木已成舟。莫书记沉默片刻,又转过来安慰党安:“改革嘛,正确对待吧。”又说,“我表哥家的儿媳妇,这次也下岗了……”本来党安对莫书记还心存感激,可老莫的画蛇添足,让他极其反感。莫书记是下派干部,他的那个所谓表哥八杆子打不着,也拿出来说事,可见多么虚伪。
反思一下,也怪党安忙于本单位的改革,忽视了妻子的事。那段时间,有多少人白天晚上跑领导家,同事也互相串门,联络感情。尚丽洁根本没想到改革会有她什么事,还参加省里的一个重要培训,却不料疾控中心下岗三人,就有她。另有一个,因为丈夫已经下岗,属于“九种人”,下岗之后又超编安置回原单位。
尚丽洁哭了几天。考上大专容易吗?念了三年书,参加工作后又自学自考,拿到本科文凭,又考上研究生。党安劝她说,有本科票就够用了,何必这么辛苦。尚丽洁不肯,说你没看见,都拿票拿疯了,就你还原地踏步。党安知道,县里的中层干部,成帮结队念党校本科和研究生,没有学位,国家也不承认学历,但在干部使用上可做参考。因此民主推荐领导干部时,拿到干部名册一看,哇!学历栏目一片研究生!再一看,省委党校!尚丽洁说党安:“你不会也去弄一个?”党安说:“我丢不起那人!”有的局长从大专本科研究生一路走来,就没听过几次课,考试都是别人代答,反正是开卷。但尚丽洁的文凭拿得吃力,多年来一次次外出听课、考试,乘车坐船,钱花了不少,力出了不少,本科毕业了,研究生也快毕业了,却遭遇下岗。有的职高毕业,什么事都不干,也什么事都干不了,一天一天瞎混,居然留在岗上。这叫什么改革?尚丽洁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党安见她难受,安慰她说,不是还有二次竞聘吗?
二次竞聘,尚丽洁报了老干部活动中心的一个职位——党务专干。这个职位门槛高,必须是党员,报的人就少。笔试前三名入围,尚丽洁排名第一;面试肯定不会有问题,但偏偏出了问题。尚丽洁回家跟党安说,怎么办啊,排名第二的是一位体校老师。党安也听说这事,那个老师的妻子原来是企业的,早就下岗。这次改革,体校撤销了,没有单位了,他只能参加二次竞聘;如果竞聘不上,也只有下岗。党安心里也很矛盾,问尚丽洁怎么想的?尚丽洁说,就是有点不忍心。那个老师,五十多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又没有其他专长,挺可怜的。党安就试探地问,如果你退出呢?尚丽洁急了:“我退出?凭什么?我已经够窝囊的了……”说着,眼圈红了。党安安慰她说:“我是这么想的,毕竟我还有工作,拿正局级工资,不算太少;你呢,才三十出头,再就业也不难……”尚丽洁哭了一夜,早晨起来,对党安说:“我想好了,就当我当初没考上大专!以后吃喝,还有女儿的抚养,全靠你了,吃糠咽菜我认了。你不怪我没有工作就行。”党安有些意外:“你真想好了?”尚丽洁点点头。
党安家庭是改革的受害者,单位也是改革的重灾区。党安刚到档案局,就遭遇改革。其实祁明义书记在任时,深港市就建议兴洋县搞事业单位改革试点。祁书记担心影响稳定,改革方案已经由人事部门搞出来了,却拖着一直没上报。莫力宝书记上任后,马上搞改革。理由是,党政机关已经改革多次,事业单位人浮于事的状况,还不应该改吗?
以前档案局是管理机构,档案馆是事业单位。后来局馆合一,执行公务员工资标准,并且每人都填了参照公务员法管理人员审批表。按说参公管理单位不参加事业单位改革,但人事局领导说参公管理的方案报到省里,还没批呢。批是肯定能批,但什么时候批,谁也说不准,所以必须参加改革。同是正局级单位参加改革的,还有党校、史志办、旅游局、广电局、农机局、驻深港办事处等。事业单位改革前,档案局(馆)编制十五人,实有十四人;县委出台的改革方案,各单位编制一律减少百分之四十,档案局(馆)只能保留九人。在职人员要精简五人啊!县委文件一次次传达,不断出台的有关政策反复学习。用人事局领导的话说,政策就是划一道线,把一部分人切在门槛内,把另一部分人挡在门槛外。规定男五十五周岁、女五十周岁或工作满三十年的可以提前退。某单位有一人,年龄差一天,工作年限也差一点点,只好下岗;县医院有一人,十五岁时当赤脚医生,才四十五岁,就满三十年工龄,退休后开了个体诊所,年收入五六十万……改革有时限要求。档案局比照其他单位的做法,制订方案、确定岗位、竞聘报名,然后是演讲打分、互相投票、领导打分……副局长老宣突然提出,城建局等所属单位还搞荣誉加分,凡获得县级以上荣誉称号的,按奖励级别加一至三分。党安当时对本局的情况还不太了解,不知道谁在县以上得过什么奖励,但觉得老宣这个提议很有道理,就同意。方案报到县人事局,得到批准,便分步实施。结果是,吉欣梅获得过省、市荣誉,加分最多,其他人得过县里先进的都很少,吉大姐一枝独秀。最终宣布竞聘上岗结果时,下岗人员痛哭流涕,到县里找,说方案不合理,荣誉称号加分太多,我们没有尽职尽责吗?莫书记很不高兴,把党安和老宣叫到自己办公室,对党安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本来你家属下岗,你心情肯定不好,不想说你。可是你这弄的什么事?为什么有三个人联合上访?都找到信访和纪委了。”党安情绪很坏,说:“我不知道错在什么地方。我们的改革方案是人事局同意的,荣誉称号加分是借鉴城建局的做法,所有程序全部按照县里要求做的。”莫书记说:“人家城建局,有上访的吗?”党安反驳:“城建局下属事业单位,本来就缺编,这次除了按政策规定提前退休的,没有人下岗啊!档案局不一样,减五人,提前退的只有两人,要下三人,叫谁下?要我看,谁都不应该下!”莫书记火了:“你这是什么态度?工作没做好还强词夺理!”莫书记决定,档案局回炉,重新竞聘!这次有组织部和监察局派员参与,结果下岗的三人中竟有吉欣梅。原因是在互相投票环节,总共十四票,她只有三票。郁闷啊。因为吉大姐离异后带着未成年的孩子,改革后期又在档案局超编安置。虽然没有真正“下岗”,吉欣梅仍然为此耿耿于怀。
六
党安接到阳红电话的时候,他还在海上,和劳满海他们一道清理筏子。从海上看,北沙岸村的养殖浮筏连成一片,一望无际。灾后的海面热闹非凡。大大小小的船只在筏趟子里忙碌。船只严重不足。开始党安召集养殖户们研究,采用互助的办法,有船出船,有人出人,不管张三李四,先把丢失的筏子尽量找回来,把沉下去的筏子捞起加固。劳满海这样的养殖户每家只有浮筏二十台左右,找不到的筏子也就不再找,打捞和加固也只是初步的,前期工作很快完成,但是清理筏子、倒笼并吊、补充苗种等琐碎工作需些时日,船只不足的矛盾也格外突出。党安和村干部合计,租用本屯个体户垂钓的小尾机船。因为现在还不到垂钓季节,小型垂钓船一般都固定在岸上海浪打不到的沙窝里,刨开冻沙,把小船推下海里就可作业。党安和劳满海就在一条小的垂钓船上忙活。劳满海的筏子,主要是绞缠太多,有别人家的几台筏子拔了橛子,绞到他的筏子里,清理完后,还给人家。数一数,劳满海的筏子一台没丢,但是浮力和吊笼损失严重,吊笼里的扇贝也所剩无几。党安不懂海上的活计,只能打个下手。他这样做,有和谁赌气的成分,更多的还是想帮劳满海尽快恢复生产。
阳红在电话里说,县委办通知,上午九点,召开全县抢险救灾动员大会,要求各单位一把手参加。党安看看表,已经来不及了,他也不想去开这样无聊的会,有开会的时间不如干点实事。
他说:“我在海带沟,这儿打车不方便。叫宣局参加。”
阳红说:“宣局去平山岛了。他那儿的养殖筏子也遭了灾……”
老宣在平山乡当过副乡长,有筏子是公开的秘密。可是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去了?党安有些生气:“叫谌局去!”
小谌是去年参加公开遴选,由组织部科员考上档案局副局长的。参加县里会议的多是正职,小谌的到会就有些引人注目。会议的套路很老旧。最后是县委莫书记讲话。莫书记拿着稿子照本宣科,下面听得昏昏欲睡。突然,莫书记脱离讲稿,声色俱厉地说,有一个局,三名领导,大灾之后,有两个去忙自己的筏子,这还了得?请问,这样的干部,怎么能干好工作?……会场交头接耳,猜测的结果,锁定档案局。莫书记继续脱稿发挥,县纪委监察局要好好查一查,要严肃处理!
散会时有人问小谌,党局宣局都养筏子,你怎么没养?小谌正色道:“宣局养没养我不知道,但是,说党局养筏子纯属造谣!”
对方嘲讽:“你说莫书记造谣?人家都看见了,党局长在海带沟……”
小谌急赤白脸:“我也去了海带沟,想跟船出海,去晚了没赶上。照你说我也在那儿有筏子?党局帮的是我们局的帮扶对象,贫困户!……”
党安当天下午就回到局里正常上班,听说这事也没觉得意外:“领导嘴大,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吧!”
为什么莫力宝书记坚定地认为党安有筏子?这和副局长老宣的宣传有关。
关于公务员养筏子问题,祁明义书记在任时坚决不允许,但利益诱惑太大,顶风上的人总有。老宣在平山乡当副乡长时,为这事被举报过,但没有被查。老宣是因为搅得乡里班子不团结,县委才不得不采取组织手段。调任现职时,曾有怨言。但当时的局长即将退居二线,他有望接任,因而一度表现强势。自从党安到任,老宣的情绪一落千丈。党安成了拦路虎拌脚石。他表面配合,暗地拆台,想借助各种力量把党安挤走,就散布党安让一个残疾人代养筏子,还到组织部长那儿汇报,说党安不让他管事,他在档案局没一点权力,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组织部长对党安说,应该叫宣局长分管一摊工作,给他一定权力,有利于调动积极性。党安说档案局的工作,更多的需要具体去干;档案局所有事让一个人来管,这个人也是闲人。再说,全局三个科室让他管了两个……党安不想说老宣的坏话,但事情已经挑明,只好直说。可能组织部长后来批评过老宣,老宣更与党安貌合神离。这几年,老宣的主要精力就是养殖,据说每年只能净挣二十万。这是因为他的人脉资源连在乡里时都不如,在乡里当副乡长时管养殖,有人给他送筏子;而到了档案局,养殖的全部花销都要自己出。
国家公职人员搞养殖,是大问题。很多渔民都没筏子养,拿着国家俸禄的公务员利用职权养筏子,还有天理吗?开展学习实践活动时,征求群众意见,一致认为公务员养筏子是与民争利,必须清理。上级派来的指导组就这一问题与县委交换意见。莫书记态度坚决,要一查到底。活动总结大会上,常务副县长宣读县委决定,立即着手清理公务员养筏子问题,一经查实,要严肃处理,给群众一个交待。不少干部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但是一阵风刮过就完了。原因是,干部们没养筏子的已经不多了,整不动。也有的干部见好就收,在高价位上变卖筏子,入账百八十万,把自己撇清。祁明义书记在任时,有专家提出本县海域最大浮筏承载量为十五万台。当时县委提出,浮筏规模必须控制在十五万台以内。又过去了几年,官方的统计数字是全县养殖浮筏二十万台,但实际上已经达到四十万台;多出的二十万台,有少批多占的问题,也有不少“黑筏子”。据保守估计,在筏子总数中,大小干部的浮筏占一成以上,也就是四到五万台!多者几百台上千台,少者几十台。至于筏子的来路,更是一笔人人心知肚明的“糊涂账”。
就有朋友问党安,听说你也养筏子了?党安笑,你看我像吗?就都哈哈哈哈。眼泪都笑出来了。
有了一点空闲,党安想起应该给市档案局孟局长打个电话。就打了。他先客套几句,说周一您要来赶上风暴,没来成,不知什么时候能来?孟局长说,这次灾害挺严重,暂时不下去打搅了,等过去这段时间再说。党安没见过孟局长,但听说话声音,很热情,很爽快。党安的心情也爽快了不少。
七
党安接听劳满海电话的时候,办公室主任阳红敲门进来,把一份刚收到的县委文件放到他的办公桌上,然后转身,轻手轻脚离开,顺手把门关上。
党安瞄了一眼文件,题目是《关于申报“三一三”风暴潮抗灾救灾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的紧急通知》。
没来得及细看文件内容,就听劳满海在电话里说:“党局长啊!镇养殖办来人,要各家各户估报一下损失情况……”
党安感觉到劳满海的兴奋,也兴奋地说:“这是好事啊!听说上级的救灾款马上到,还有社会各界的捐款……”
劳满海问:“党局长,你看我报多少合适?”
党安迟疑了一下,听到电话里传来大鲁的声音:“这事儿还用问?能多报不少报!”
接着是劳满海的声音:“上边肯定会下来核实的,能尽你嘴儿量?”
大鲁:“满海都是筏子,怎么核实?他知道你的筏子原先有多少浮力、挂了多少吊?”
劳满海:“反正这事不妥,一旦露馅……”
大鲁:“县里往上报了十多个亿,把我们的损失夸大了好几倍。我们不多报点儿,也对不起父母官啊!”
看来劳满海在犹豫。党安也很犹豫,心想,这事儿你问我,我能怎么说?能让你弄虚作假吗?
党安试探地问:“老劳啊,损失的事,不能拿秤称,也没法拿尺量,不是估报吗?你估计,损失有多少?”
劳满海说出一个数,比较保守。党安说,一条船两万元,是前几年造船时的花费;现在造一条同样的船,两万能拿下来吗?还有,要恢复生产,得人手;你身体不好,得不得雇人?现在人工涨价,一天二三百元,这个账算没算?我的意思是实事求是,该报多少报多少,至于上级能给补助多少,是另一码事。
劳满海说:“我明白我明白!……”这个老实人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党安不能确定。从感情上说,他希望老劳能多得一些补助,少受一些损失。
挂断电话,党安又细看县委文件。文件中说,这次风暴潮,如何如何;全县上下,如何如何;县委、县政府拟表彰一批在抗灾救灾中表现突出的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延期的“年度县直服务型机关建设综合考评表彰大会”,也将一并召开,时间紧急,要求各单位尽快申报,县委审批。党安把文件反复看了几遍,对照条件,心有所动。档案局不够先进集体,因为既没有向上级争取资金、没有为养殖户们出台减免税费政策,也没有组织记者通过新闻媒体宣传本县抗灾救灾的事迹,更没有参与抢修公路、电力、通信设施等。可是先进个人呢?自己灾后第一个赶到现场,后来又跟船出了几次海,虽然没有太大作为,但毕竟帮着出了一些点子,给受灾户们很大安慰。党安不是一个绝掉了尘世俗念的人,有时候也想争一争。档案局被评为全国先进那年,他没有争,却被评上县劳动模范、县优秀共产党员、县精神文明建设积极分子,都认为是众望所归。这次是需要争的,尤其是让莫书记羞辱了一番,更觉得有必要洗刷自己;而抗灾救灾先进个人称号,就是对他的平反昭雪。但是要申报自己为先进个人,需要领导班子研究决定,而且应该是班子别的成员首先提出来,他不能自荐。党安就把县委文件给老宣看,问他怎么想。老宣看了文件,说,操!咱们报了,也弄不上。党安心里一沉,也不好再说什么,就把文件抛到一边。
听说上级的救灾款已经下来,党安想起给劳满海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劳满海叫苦不迭:“党局长啊!报少了!我报了十五万,按百分之三十补助,给我四万五;人家同样损失的,报六十万,给补助十八万,没赔,还赚了……”
党安问:“镇里没组织人下海去察看损失,核实一下?”
劳满海说:“来人看了,走马观花啊!大鲁说得对,满海都是筏子,神仙也没法核实准确……”又羡慕地说,“廉老板这下子,补了好几百万……”
“是吗?”党安不解,“廉克昌损失了那么多?”
“他不是有底播海参吗?说是光海参就损失了上千万……”
党安心里痛了一下。劳满海报了损失十五万,几乎没有水分;而报了损失六十万的,如果仔细核实一下,就会露出破绽。这场超级风暴潮,老劳只得到不足三分之一的补助,净损失超过十万。
八
是在得知莫力宝书记调走消息的同时,党安接到市档案局机关党委专职副书记老廖电话的。
廖书记是局里管人事和党务的,和党安很熟,先是简单问了县里的受灾情况,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党局长,我跟你核对一下你的个人信息。”就核对了出生年月、学历学位、历任职务,然后欣喜地说:“你的年龄、学历、经历都非常好。局党组已经研究决定,市委组织部那边也沟通过,准备调你到市局……不知你的意见?”
党安非常吃惊,这太出乎意料了。他激动地谢过,又觉得奇怪,孟局长才上任,他们以前根本就不认识,怎么会想到调他去?和被评为全国先进有关系?党安想给孟局长打电话,又觉冒昧,就打电话给祁明义书记。党安刚到档案局时,心灰意冷,曾去市里找祁书记,诉说委屈,想到他那儿工作。祁明义非常喜欢党安。但是,自己初来乍到,市史志办编制才二十几个,人员已经超了,关系复杂,已有两任主任被举报免职;另外,当时史志办是人等位置,别说处长副处长全满,连副处调的位置都没有,让党安去当主任科员,太亏。党安想说科员也行,只要顺心;但看老领导为难,就打消了念头。祁明义最后对他说,好好干,别消极,等机会吧。四五年过去了,他已不再想往深港调动的事了,怎么市局突然要调他?是不是和祁明义书记有关?祁书记已于年初任深港市委常委兼总工会主席,当时党安曾去电话问候和祝贺。
问过祁书记(应该称祁主席了)才知道,祁明义和孟局长是大学同学。一次在酒桌上孟局长向他抱怨,市档案局弄材料的人不行。祁明义说,你们系统就有能人啊,就推荐了党安。祁明义对党安说,你去呢,先做秘书处长,算是平调,以后的发展就看你的了。
党安谢过祁主席,呆愣半晌,好像在做梦一样。
中午回家跟妻子说了这事,尚丽洁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这下可好了,该扬眉吐气了!多少人跟我说过,凭你家党安的才气,笔杆子那么硬,早该提拔了!我说,谁叫他不会来事了!这下可好了!”说着,还捧起党安的脸亲了一口。
到了晚上,尚丽洁又犯愁了,问党安:“市里会给解决房子吗?”
党安说:“解决房子?你想什么呢?”
可是,没有房子,住哪儿?党安也很犯愁。
本县中层以上干部,在深港市区没有房子,说出去是挺丢人挺失败的事。有的已经两套三套了。头些年房价便宜,尚丽洁建议在深港买套房子,用公积金贷款。党安说咱就一个女儿,在那儿买房子干什么。尚丽洁说没看见都买疯了吗?存款贬值,房子说不定增值呢。党安也动了心思。那会儿市中心区最好的房子才六七千一平。可还没等买呢,尚丽洁下岗了。现在,市区的房价两万多一平,二手房也一万五,还买得动吗?
晚上睡不着,党安仔细盘算。手头攒了有二十万,加上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变现,能拿到近三十万,在市内买房子,交首付是够了,可是贷款压力太大,往后直到退休的这二十多年,就成房奴了。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准备把父母接到县城来住,而他现在的房子,只有两个卧室,女儿已经上初中,学习压力大,父母来了没地方住。党安打算给父母在县城买套房子。去年平山岛搞拆迁,老屋拆了,补偿十几万,父母暂时住在姐姐党静家。那时党安就打算用拆迁补偿款,自己再添点儿,在县城给二老买套房子,方便照顾父母,只是一时半会儿没有物色到合适的房源。后来听说,拆迁补偿款让母亲给父亲买了保健品,说是治半身不遂的。结果十几万扔出去了,父亲的病不但没好,还因为受骗上火,病情加重。母亲也追悔莫及,一病不起。党安没有埋怨父母,倒是对姐姐发火,说这么大的事,不给爸妈当参谋?听骗子忽悠。姐姐很委屈,说老人想干什么,谁能扳住?不让买,就是不孝顺,我和你姐夫能背这个名声吗?姐姐哭了。党安想想也是,就算自己事先知道这事,怎么阻止啊?
党安处于两难境地。父母不能总住在姐姐家,尚丽洁也这么说。父母没有工作能力了,按政策规定,每月能领到有限的生活费,党安平均每年要拿出两个月的工资帮助父母,父母知道尚丽洁下岗后,卖服装的收入没有保证,还有统筹要交,还有孩子要养,不忍心向儿子伸手,但又不忍心刮索女儿,很矛盾。党静有时抱怨父母,没有供她念书。父亲说:“没供吗?你没考上怪谁?”父亲中风之后,情绪不好,又因为被骗而经常朝母亲发火,闹得姐姐家里鸡犬不宁,党静不时向党安诉苦。党安想尽快把父母接来。可是县城的房子,这一年间又涨价近半,买一套小户型的二手房,也得小三十万了。党安和尚丽洁打算用手头的那点存款再一贷部分,把二老安顿在县城。如果党安调到市里,父母如何安顿?
“还不如没有这事呢。”尚丽洁嘟囊,“折腾得觉都睡不好。”
两天后,县委、县政府隆重召开表彰大会,表彰了“三一三”风暴潮灾害发生后,在抢险救灾中表现突出的财政、水产、发改、民政、城建、交通、口岸、残联、工商联等一百多个先进集体和上述部门的领导及有关工作人员共一百二十名先进个人,先进集体发牌匾,先进个人奖励五千元,并按相关规定,各记三等功一次。水产局农局长等,还评上了市级先进,另发奖金一万元。表彰大会第二阶段宣布上年度服务型机关建设考核结果。其实结果早就不是秘密了,有十八个单位获得特殊贡献奖和一二三等奖,档案局等三十多个四环以外的正局级单位仍然得基础奖。考虑到全县灾害严重,奖金减半。会上照例有典型发言。即将离任的莫力宝书记在会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嗓音格外洪亮,兴奋和激动溢于言表。有人小声问党安:“先进个人怎么没有你?”党安说:“我不够!”
会议在宾馆礼堂举行。参加会议的为县直、乡镇和市管单位科长以上干部。散会之后,有车的坐车回单位,没车的或借光,或步行。党安步行回去。一排小车从大街经过。党安见0001号黑色奥迪车径直去了县委大楼,想,莫书记就快要离开了,去找他话别?
这么想着,就不由自主地拐到县委大楼去了。在县委门前,党安给莫力宝书记的办公室打了电话。莫书记接了电话。党安说:“莫书记啊!我是党安,您有时间吗?”
莫力宝笑道:“我还正想找你呢。怎么没报先进个人?”
党安心里一暖,但随即回答道:“我够吗?别人都在抗灾救灾,我忙自己的筏子……”
“你小子,记我仇呢。来吧。”
已经有好几年,党安没有去过莫力宝的办公室了。走到三楼,想想不对,又往四楼走。在走廊里遇到段以炼。段以炼满面笑容:“党局长!您好!”
党安说:“我来看看莫书记。”
段以炼说:“力宝书记屋里有人。到我屋坐会儿吧。”
党安就跟在小段后面,朝走廊的一端走去。段以炼的热情,让党安有些感动。这小伙子,招到水产局事业单位后,又考上公务员。那次党安托他办了海区使用证,党安非常感激,但觉得小段在那个环境里,跟着农局长,很容易学坏。近墨者黑嘛。过了不久,闪硕回到县委办当主任,党安就向闪硕推荐小段过来当秘书。当时县委不缺秘书,就先借调过来,工资还在原单位开。又过了一段时间,才正式调转,并任段以炼为县委办秘书科长。
党安问小段:“在这儿干,还行吧?”
段以炼笑笑说:“多谢党局长!跟领导吧,压力也大。”小声道,“领导不好侍候。”
党安笑道:“也没有海洋科实惠吧?”
段以炼说:“我倒没那么想。从长远看,还是当秘书锻炼人。”
说着,就到了秘书室门口。和秘书室对门的是主任室,门开着。闪硕主任可能已经听到走廊里党安和小段的对话,这时候站起来,迎到门口,说:“老领导啊,你可是一般不来啊。”
党安说:“祝贺闪主任,县委办又是一等奖!”
闪硕说:“老领导你可别寒碜我了。这里的事儿,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关上门,让党安坐在沙发上,又倒了一杯茶水,放到党安面前的茶几上。“党局长啊,你知道我不是干这个的料。最合适干这个的是你啊!”
党安笑道:“一切自有组织安排。你也干了差不多两年。快了。”
闪硕的脸色有些灰。年初开人代会之前,他是最热门的副县长人选,却不知为什么,被一个乡长顶了。有人逗闪硕:“你叫老莫熊着了。”闪硕因此情绪欠佳。
闪硕说:“新来的书记和祁书记是老朋友,祁书记现在是市委常委,你有戏啊。我呢,错过了这班车,就不好说了。夜长梦多啊!”
党安说:“我在档案局也有四五年了,觉得挺好。不累,也能干出成绩。我不想其他的。你呢,也不用想得太多,干好工作,尽到本份。提拔嘛,也就是个时间问题。”
闪硕主任看上去没有那么乐观:“新书记来了,一切从零开始。还望老领导、老弟多多关照啊!”
“你这说哪去了。”党安比闪硕小两岁,听到这样的称呼觉得很亲切。“我呢,人微言轻,不见得能说上话。但是有一条,县里的中层干部,谁怎么样,我心里有数。”
闪硕眼睛有些湿:“老领导啊!不管老莫怎么对你,我们是了解你的。如果给你机会,可一定要当仁不让啊。”
这时,段以炼敲门了:“党局长……”
党安告别闪硕出来,在走廊里看见莫力宝正背对着他,向前边挥手。一帮人笑容满面地拐下楼梯,留下一些不散的笑声在走廊里。
莫力宝矮胖的身躯在空旷的办公室里移动。巨大的办公桌后面,是一墙壁的书架,格子里的书籍下架了不少,缺牙掉齿的,给人一种凄凉感,就像一场大戏即将谢幕。漂亮的花盆可能已经送人了,空地上剩下一些,盆也难看,花也不美,随时会被当作垃圾处理掉。
莫力宝亲自为党安倒水,弄得党安很不自然,甚至有些拘谨。
党安照例是一番套话,对莫书记的高就表示祝贺。
踌躇满志的莫力宝开玩笑说:“你是巴不得我走吧?”
“莫书记说哪里话。真的是祝贺啊。”党安由衷地说。几年前就吵吵莫力宝要调走。兴洋县事业单位改革一塌糊涂,上边没有怪罪,但下边的压力很大,坐地户的政协主席和县委副书记都对他颇有微词。他早就要求调走,只是上边的安排他都不甚满意,这回可是心满意足——深港市半坡湾临港工业区党工委书记兼管委会主任。莫力宝已经去报到了,因为新任县委书记还在公示期,这边还没交接。党安说:“你在咱们县工作了这么多年,住宿舍,吃食堂,也挺不容易的。”
莫力宝有些感慨:“小党啊!难得你心胸宽阔。我以为在我走时,谁都能来看我,你不能。”
“怎么会呢?我在档案局这么多年,您一直是重视和支持我们的,我们也很感谢您啊。”党安言不由衷地说,“莫书记对我要求严,是好事。”
莫力宝继续感慨:“现在想一想啊,的确有一些误会,也有一些遗憾。这么跟你说吧——家长不好当,蛋糕不好分。”
不知莫力宝指的是对他党安的任用,是令人诟病的改革,是刚刚过去的年度考核评奖,还是兼而有之。党安说:“我们也没想吃蛋糕,有馒头就行,饼子也不错啊。”
“这不是心里话。”莫力宝好像比较满意党安的回答,又话锋一转,“听说市档案局要调你去?”
党安一怔。没想到这种小事莫力宝也知道了。可能是老宣散布出去的。老宣从市局得到消息后,表现得异常活跃。党安却很冷静:“是有那么个话儿,八字还没一撇呢。”
“那也是个清水衙门。要不,你跟我走?只是,半坡湾临港工业区,离深港市区远了点儿。”
“临港工业区,待遇好啊!办事员都比我工资高。”党安没想到莫力宝能这么说。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用在这里“死”可以改为“离”。即使是送空人情,也毕竟是送了。党安说:“谢谢莫书记了。可是我去,能干什么。快四十岁的人了。”
莫力宝说:“年龄不算大嘛。其实,县级党政班子,也需要有你这样的人啊。”
党安说:“莫书记抬举我了。”
“还有,让你当档案局长,和你的名字无关,算是一种巧合吧。”莫力宝盯着党安,似乎在看他的反应。
“这个当然。”党安笑道,“就像万里当铁道部长,沙风当农业部长……”
莫力宝略显尴尬和不快。虽然事过境迁,但莫力宝对自己当年的高论也会记忆犹新。继而,莫力宝哈哈大笑:“小党啊,你是一个能干大事的人,但给了你一个小舞台……”
党安立即打住:“我啊,能把小舞台上的小角色演好就不错了。舞台大了,会闪着;放到不合适的地方,水土不服也有可能。”他想说放过电影、扫过大街的交通局长廉克昌落马的事,又怕说出来让莫力宝下不来台,就自我解嘲,“我最适合当办事员,干具体的事,当领导是小材大用了。”
这时候莫力宝桌上的电话响了。党安起身告辞。
在走廊里,党安忽然觉得言犹未尽。莫力宝新去的那个临港工业区,正在开发建设,每年百亿元的大项目就有好多个,而兴洋县,只有九个乡镇,十几万人口,属于人口小县,投资规模自然也小,上亿元的项目总共也没几个。莫力宝等于是从茅草屋搬进了别墅楼。但是双刃剑也高悬在头上。莫力宝的前任,就是因为经济问题落马的。党安不能不替老莫担忧。老莫的职务,在临港工业区年薪是三十万。问题是他能不能就满足于这三十万?本县交通局长廉克昌事件,老莫化险为夷,只能说是运气。运气的光环会永远罩着他吗?
当然,以党安的身份,是不适合跟莫力宝讲这些的,只能看他的造化,只能祝他好自为之了。
九
莫力宝书记离开那天,按照惯例,中层干部都去码头送行。县委办直接打电话通知党安。党安分别告诉老宣和小谌。送行的事情自愿。老宣表示有事,不去。他在平山岛的养殖筏子,让风浪滚得有皮没毛,正上火呢;他对莫力宝也没有好感,背地里抱怨老莫不地道,收了钱不办事。小谌倒是愿意和党安一块儿去。其实去与不去都无所谓,老莫也不会太在意,也不可能都记住。出于礼节和感情,一般单位都组织副局级以上干部到码头走一趟,壮壮声势,让离开的领导心里温暖。电话通知说,下午三点,县政府高速公务船从月牙湾港出发,要求送行人员两点半以前到达等候。
这天是阴天,气温很低。海岛春脖子长,已经是四月中旬了,最高温度才只有十几度,而此时北方冰城哈尔滨,最高温度已经达到二十五度。北方是从冬天一步到夏天,海岛还在缓慢过渡。天阴且冷,午后又刮起大风,是那种在高空旋转的风,很高调,不时地尘土飞扬。机关单位是下午一点半上班,党安想两点钟时出发。从县城到月牙湾港,十多公里,一般轿车跑十几分钟。不巧的是,在副局长小谌敲门进来,党安起身准备离开办公室时,桌上的电话响了,是劳满海打来的。这些天党安忙于单位的事情,抽空打过电话,因为老劳下海去了,没联系上,不知情况怎么样。现在劳满海来电话了,党安就静下心来和他唠了一会儿。前些天,得知劳满海只拿到四万五的救灾补助之后,党安心急火燎,给民政局长打了电话,说了老劳的情况。民政局长说救灾补助款,是上级拨款和县内捐款捆起来用,狼多肉少,都一步发放到位,由各乡镇负责落实……党安觉得民政局长说话太四平八稳了,不像有多大希望的样子。党安又去找县慈善总会。修齐治任县委副书记时,分管过档案工作,去年从县政协主席的位置上退了,任县慈善总会会长。党安从四楼挤出三个房间给慈善总会办公。党安也有时从三楼到四楼看望老领导,从不说官场上的事,更不说自己,也从没想过给老领导添麻烦。这次老劳家损失太多了,党安就把情况跟老领导汇报了。善款的使用是有规定的。修会长很看重党安的为人,知道他和哪个领导都不过从甚密,也不疏远,基本上是等距离相处,这样的干部不多。修会长考虑再三,和秘书长和几个副会长商量,以劳满海老婆有病(确有慢性病)为由给予少量补助。党安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劳满海在电话里喜滋滋地说,民政和慈善的款都已经到了,太感谢党局长了。党安问都给了多少?老劳说一个给了一万,一个给了八千,究竟是谁给了一万谁给了八千他也弄糊涂了,反正总共是一万八。党安松口气,没想到并无交情的民政局长还真当事办。劳满海又说,大鲁报的损失多,得到的补助也多,借给他两万,加上之前补助的四万五,一共有八万多,但距离恢复生产,还差些。党安为难了。灾后,二手船的价格猛涨,造新船更是价格翻番,如同翻着跟头攀升的房价;浮力和苗种都不能赊账,钱不到位,筏子就得撂荒。党安问:“还差多少?”劳满海说了一个数字。像劳满海这种情况,小额贷款有难度,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党安说:“你尽这些钱先用,一定要合理安排。我还有事,等完后再帮你想想办法。”
党安见小谌还站在那里,这才想起时间不早了。两个人匆匆忙忙下楼,要打出租车去月牙湾港。偏偏这时候车也不好打,过去一辆有人,又过去一辆还有人。等拦到车,一路飞快地掠过城区,掠过农村,掠过一处又一处海岸和山峦,攀上月牙湾港外缓坡上一个S形弯道,下面就是一片蓝色的月牙状海湾,连接悬崖和港区的是手指一样伸向海面的几条码头。那里靠泊着好多艘因大风而停航的滚装轮船和普通客轮,新造没几年、时速三十多海里的银白色豪华公务船巨无霸一样停靠在主码头内侧,相当于一艘小型驱逐舰,比能装载十几台卡车的滚装轮船大了好几号。港区一侧整齐停放着几十辆轿车、面包车,主码头上,人群排成逶迤的长阵,绵延上百米,几个人已经开始沿着长阵缓缓移动。小谌说:“嗨!咱来晚了!”距离太远,码头上的人像蚂蚁一样,分辨不清哪个是谁,应该是矮胖的莫力宝书记在县级领导陪伴下,与送行的局级干部们一一握手。党安急忙喊停车。这个时候,还有必要进港吗?党安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现在那里。出租车停在山坡上的公路边。党安看看表,两点半。可能考虑天气原因,行动提前了。突然,狂风转变了方向,海面的浪头直扑港区,被缆绳固定在码头的滚装轮船和普通客轮在风浪中剧烈摇动,撞击有声。而且,雨也赶来凑热闹,扑到车前挡风玻璃上的雨滴,像一些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党安突然想到应该给劳满海打个电话,电话摁过去了,才想起刚才还和劳满海通过电话,他不大可能出海。老劳果然接了电话。党安问有没有船出海?劳满海说都知道有大风,但没想到这么大,备不住能有出的;我租的钓鱼船太小了,没敢出。党安心一沉,眉头拧紧。这场突如其来的狂风,不是好兆头。
码头上,一一握手的速度明显加快。惯例是,等离任的领导握完手,上船之后,众人要围拢上去,挥手致意,互致问候;然后是一声嘹亮的汽笛,船舶解缆,缓缓驶离码头,众人继续挥手,船上的领导也继续挥手,场面非常感人,直到人影小了,看不见了,双方还意犹未尽。而这次不同,风狂雨也狂,被握完手的干部们没有去码头继续挥手,而是纷纷钻进各自的小车大车;一些还没轮上握手的干部们,见势不妙,也望风而逃。很快,在风雨包围中,车们启动了,缓缓地,向港区外行驶。老莫也顾不上继续握手,在几个县级领导和秘书簇拥下匆忙登上公务船。
海峡对岸,阴霾笼罩的远方,就是深港市的新市区。海面布满移动的深坑,大朵大朵白浪在坑的边缘爆开,像翻涌的棉田;黑压压的浮筏在坑上坑下滚动,像天空卷曲的云团。天气预报风力六到七级,现在看很可能有八级。又一次风暴潮不期而至。
党安对出租车司机说:“回去吧!”他不想让从码头返回的局级干部们看见他在这里观望。公路上飞沙走石,前挡风玻璃发出沙啦啦的声响。“老莫走了……”党安在心里说。不知为什么,党安莫名地替莫力宝担心起来。是担心这风浪,还是……又想到劳满海贷款的事,季节不等人啊!还有自己,去不去深港市工作呢?
责任编辑 铁菁妤
于厚霖,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大连市作家协会理事,庄河市石城岛人,在长海县委某部门工作。20世纪8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至今已在《鸭绿江》《海燕》《芒种》《四川文学》《人民日报》等处发表中篇小说十五部,短篇小说、散文、诗歌等作品三百余篇(首),共约一百二十万字;出版小说集《这一片海》、散文集《走过群岛》、中篇小说集《海天不一色》;作品获市级以上奖励三十余次,其中国家级一次、全国性两次、省级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