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郑珍诗歌的生命意识

2015-09-06 10:50周芳
贵州文史丛刊 2015年1期
关键词:生命意识

周芳

摘 要:有“清诗第一”之誉的郑珍在道咸时期亲历了各种劫难,在贫病、播迁以及亲邻的死丧中求生,对生死等问题有着比同时代人更为深刻的体认与思索。他将这种体认与思索引入诗歌创作中,使其诗彰显出强烈而深刻的生命意识。这种生命意识表现在三个方面:对生之短暂的焦虑与化解;在枉死与顺生之间的抉择;对天道的质疑与接受。此三方面将一个衰乱之世底层文人对生命价值的思索以及命运的困惑与挣扎展现出来,不仅增加了郑珍诗歌的厚度与高度,也为我们了解清季文人的生存心态提供了一种鲜活的参照。

关键词:郑珍 生命意识 生存心态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15)01-65-71

郑珍一生历嘉道咸同四朝,主要活动于道咸两朝。道咸时期,清朝开始全面衰败,乱象丛生,兵连祸接,地处边陲的贵州地区遭受的祸患尤为惨烈。一生足迹基本限于贵州的郑珍亲历了各种劫难,在贫病、播迁以及亲邻的死丧中求生,对生死等问题有着比同时代人更为深刻的体认与思索。他将这种体认与思索引入诗歌创作中,使其诗彰显出强烈而深刻的生命意识。

一、对生之短暂的焦虑与化解

生命是残酷的,无论贵贱贤愚,最终都要化为一抔黄土。这种命定的结局,使上自帝王下至文人志士都有一种强烈的悲剧意识。秦始皇的求仙,魏晋文人的服药,无不显示出人们对生之短暂的焦虑。这种焦虑经过历代诗人大肆咏叹后,已经固化为一种文化基因,每一个体均难以摆脱,身处乱世衰世的郑珍更加难免。其《永州廿三初度》云:“暗数年华计才德,一分不到欲如何。” 感慨功业无成,年岁已长,隐现出一种焦虑感。这种焦虑感随着诗人年龄的增长而增强,如《三月初十沙洋》云:“汉水东南流,奔浪日夜急。檥舟感今日,吾年倏三十。”一个“倏”字突出时光流逝之迅疾,凸显人在时间面前的无力感,从而生发出一种紧张与焦虑的情绪。但诗人并没有让这种焦虑攫住自己,而是以自己的方式进行了化解。其《月下醉歌》云:“咫尺人天不相营,何况世外求神仙。蓬莱瀛洲果何处,秦皇乃葬骊山边。固知仙骨有时朽,惟尔飞光最长久。西升东没无穷期,白兔捣药延尔寿。如何醒眼看世人,不伴玉皇饮天酒。宋无忌,娥影珠,一日奔驰四万里。何如花间倾玉壶,壶空醉矣还歌呼!”哪有仙山呢?秦始皇晚年汲汲求仙,最终不还是葬在了骊山边?只有那月光才是永恒的、无穷尽的。两相对比,人是多么的脆弱与渺小。但诗人没有停留在对月光的羡慕上,反而突出月神“醒眼看世人”的孤单以及每日奔驰四万里的疲惫,并与自己饮酒作歌的畅快作对比,在对比中暂时消解生之短暂所带来的焦虑。

郑珍一生嗜酒,自言“渐老渐变剥,不变者惟醉”(《和渊明饮酒诗二十首》十四)。醉酒行为虽未变,饮酒的心情却随着年龄增长而发生变化。郑珍年轻时饮酒非常豪迈,可以“兴酣呼白龙”(《饮圣泉上》),述酒诗如《月下醉歌》《醉归》《重醉湘山寺歌》等也都以“醉歌”命名;中年时饮酒则产生“万想患不得,待得止无味”(《和渊明饮酒诗二十首》其十四)的沉郁与愁苦,述酒诗《夏山饮酒杂诗十二首》《和渊明饮酒诗二十首》等也以厚重的“组诗”面貌出现,饮酒已经从早年的兴之所好变成消解人生忧愁的一种需要。在生命布满忧患时,能够使诗人赏心、忘忧的无过于手中杯了,由此他发出“世物独酒真,饭食亦其次”(《和渊明饮酒诗二十首》其十四)的体认与感喟。但饮酒虽可以暂时使人忘忧,结果却是“浇愁愁更愁”,以饮酒来消解焦虑只是一种暂时的、消极的方式。

这种方式自然不会是郑珍面对生之短暂与死之必然的生命悲剧时的主要态度,他有一个更积极也是最主要的应对方式即追求生命价值,以此完成对死亡的超越。其《得子佩讯及诗,仍次韵寄答,兼托借书周执庵观察,时仁怀温水贼已平》云:“人生天地间,一尘集大隗。贤愚同尽耳,精气有不改。倘能挟日月,正不问饱馁。勉哉各努力,出处期莫殆。”虽然贤愚最终都会化为烟云,但贤者长存在天地间的精神是不会消失的,因此如果能流芳百世,“挟日月”以存,就要不问物质地努力。诗人以“精气不改”来激励自己,也勉励朋友,流露出非常积极的人生态度。但他有时也流露出对身后之名的疑惑。其《书柏容存稿》云:“细念人生殊可怜,顷刻儿童谥为叟。生前百苦不稍放,死去即应骨速朽。何取千秋万岁后,一句两句在人口。”认为人死后一切都不复存在,又何必汲汲于千秋万岁后的名声呢?郑珍虽然勘破了身后之名,但对生命价值的追寻一直没有停止。

郑珍对生命价值的思索并没有超出儒家“三不朽”的人生理想范围。“三不朽”以立德为上,立功居次,立言为末。立德是圣贤之业,普通人难以企及,因此立功成为士人的首选,郑珍也不例外,尽管他“少小不读律,自阙经世务”(《子午山诗七首》其七),但对经世济民之事很关注,并且受到整个社会价值体系的影响,对建功立业表示认同。古代社会士人要实现建功立业的理想必须进入官场,要进入官场又必须通过科考取得功名。郑珍虽然禀赋过人,科考之路却很不顺,三十二岁(道光十七年)才中举,后两次赴京应试均落第,仅以举人终身。科场的偃蹇一定程度上消磨了他的立功之心。此外,郑珍本性疏淡,拙于应对,与莫友芝赴京应试时曾因疏于结交士人而被视为“厌物”;又为人至孝,不忍远离父母。而且成年后身体孱弱,应会试时曾因病交白卷。这些因素使郑珍的仕宦欲望大大减弱,加上他难忍官场的种种黑暗,因此中举后他就“厌薄仕进”[1]1473,立志于经学。莫友芝《巢经巢诗钞序》云:“友芝即戏谓曰:‘论吾子平生著述,经训第一,文笔第二,歌诗第三。而惟诗为易见才,将恐他日流传,转压两端耳。子尹固漫颔之,而不肯以诗人自居。”[2]578由此可探知郑珍对自己的期许即以经学家立于世,以经术为安身立命的所在。

在这样的追求下,郑珍安于贫穷,埋首书中,不重物质,在贫穷中保有乐观的精神。面对屋漏尚能发出“尘桉垢浊谢人洗,米釜羹汤行自添”(《屋漏诗》)的自嘲之词;面对无米下锅的窘境还能拥有“仰天一大笑,能盗今亦迟!”“或有大螺降,虚瓮时时窥”(《瓮尽》)的从容与幽默;面对无米可食、只能吃焦麦的生活亦能以“撑肠不易饥,朝食晚可到”(《饭麦》)的诙谐来开解,以旷达的姿态完成对苦难的超越。endprint

诗人不在乎生存的物质条件,却注重精神的享受,追求人生的“清净”。“清净”不只言环境,它还指一种无烦恼侵扰的内心世界。人只有保持内心的清净才能感知外界的清气,从而享有内外一体的悠游自在,以一颗澄净之心对客观世界进行审美关照,从而享受审美的愉悦。在郑珍关于月夜的系列诗中,我们随处可以触摸到诗人的这种愉悦感。如《中秋后夕独酌紫薇下》:“银河转碧星渐稀,庭中露上清气肥。明月迟迟渐下树,凉风袅袅还吹衣。提壶对此独自劝,伴座无语三红薇。学舍如舟地如水,菱荇荡漾相因依。忽惊深夜落何处,美人散尽吾何归。仰看天宇净尘翳,俯念人间多是非。心魂月魄两明妙,窅窅人天俱入机。六根长愿正如此,酹月一杯无我违。”露之清气、迟迟的明月、袅袅的凉风烘托出月夜的宁谧,映照出主体内心的清净。在这种清境中,诗人对月独酌,陶醉在轻柔的月光中,不知时间飞逝,有一种物我皆忘的审美愉悦。一旦回到现实,涌现在心头的人间是非就会破坏这种审美愉悦,因此诗人此生愿将心魂托给月光,在人天一体中求得明妙、清净之心。出于对清境的追求,诗人特别钟情山水。山水对诗人而言是安享清净的场所,因此他游山玩水时不欲作寻根式的探究。其《携儿子游上下天门过生日》云:“看山自有真,心会不在远。强欲索根源,纵得亦已浅。我观我生犹未知,且可山水相娱嬉。何缘无事自取闹,笑看岩间红杏枝。”就表达了只愿体验山之真,与山水相嬉的态度。

诗人对清境的刻意寻求诗化了其贫困的生存状态,营造出一种充满审美趣味的人生。在这种审美趣味中,诗人以内心的适意消解生之短暂带来的焦虑,以审美的愉悦化解生之艰难带来的烦恼忧愁,在一种积极的状态中埋首学问,努力将生命的长度向生存的深度转化以实现生命的永恒。

二、枉死与顺生的抉择

郑珍主要生活在道咸时期。道咸时期正是清朝兵连祸接,民不聊生之际,原本就相对贫穷的贵州地区遭遇的祸患尤为惨烈,甚至发生人吃人的惨剧。郑珍也历经劫难,几经播迁,亲历了亲邻的死丧。在此乱世之中,屡屡遭逢不幸的郑珍对生与死有着独到的体认与思索。

郑珍有《和渊明饮酒二十首》,这组诗比较集中地反映了他对生死的看法。《和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二)云:“种豆不得豆,蒿藜满秋山。生无一日乐,便死何足言。千驷葬何人,真可活百年。堂堂亦有此,明日当谁传。”“千驷”语出《论语·季氏》:“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3]178郑珍对“千驷”之命运无比惋惜,认为他们原本可以存活百年,只因齐景公残暴而过早地被葬送了,而且死后还得不到百姓的称赞。作为堂堂国君的马都遭遇这样的命运,一介小民的“我”如果在乱世中丧生了,还有谁能为“我”作传呢?透露出诗人对死不得其所的忧虑。因为有此忧虑,所以郑珍对“枉死”持不赞同的态度。《和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三)云:“使气路旁粥,何损黔敖情。夷齐止如此,饿死仍无名。人死非一途,人生不更生。”“黔敖”之典出自《礼记·檀弓下》:“齐大饥,黔敖为食于路,以待饥者而食之。有饥者,蒙袂、辑履,贸然而来。黔敖左奉食,右执饮,曰:‘嗟,来食!扬其目而视之,曰:‘予唯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斯也!从而谢焉,终不食而死。”[4]150这位饥者因不食嗟来之食而死,其骨气赢得了千古以来人们的称赞,被视为人格榜样。而食“嗟来之食”与否,也成为后人评判人格高下的重要标准。郑珍一反其说,认为黔敖关怀穷人的本意并没有因饥者的使气任性而受到损伤,反观饥者因使气而饿死,死得毫无名目,就显得过于拘执。伯夷叔齐不食周粟,是对“以暴易暴”的抗议与抵制,他们的饿死是坚守大义的一种姿态,是一种殉道行为,因此受到称颂,千古留名。试想如果伯夷叔齐仅仅因使气而拒绝嗟来之食,那么他们即使饿死也不会留下什么名声,只会同无数个非正常死亡的人一样名与身俱灭,至多化为另一个“饥者”被人在历史文献中添上一笔。在郑珍看来,死有多种途径,何必要选择饿死这种方式?生存下来岂不有更多的生机?郑珍的这种主张与曾子“其嗟也可去,其谢也可食”[4]150的态度一脉相承,是儒家权宜与变通思想的体现。因为重视变通,所以在顺生还是枉死这个问题上,郑珍的立场就比较通达,其《和渊明饮酒二十首》(其十一)云:“生著人路上,谁能出其道。展转无奈何,可怜佛与老。百方会想尽,一朝亦僵槁。枉死究何益,顺生岂不好!”在枉死和顺生之间明显地倾向后者,表现出对生命的珍惜。

郑珍一生以读书为业,不事生产,数亩薄田都交与两个弟弟耕种,曾因亲老家贫而出去求仕,晚年则固守家山,依靠作校官的微薄俸禄度日,时常需要弟弟接济。兵荒马乱之际,农田收成也锐减,郑珍一家常常遭遇无米下炊的窘境,愁苦之极诗人甚至发出过“欲死不得死,欲生无一佳”(《愁苦又一岁赠郘亭》)的凄凉声音。他的诗中多次写到食物,如《瓮尽》《饭麦》《端午对诸君馈物作歌》《食老米》《贷米》《家米至》等,可以想见诗人遭遇的饥饿。在饥饿、病痛以及兵荒马乱中求生存实属不易。此外,诗人成年后体弱多病,有时甚至危及生命。因此诗人对上天赋予的生命格外珍惜,不认同枉死的死亡方式。

郑珍不认同枉死,还与他乐天知命、安时处顺的心态有关。如《伤歌行二首襄城除日作》云:“男儿生世间,穷达有命不自由。黄金便使高北斗,能衣晏子几狐裘?拂尘下马卸马鞍,举杯自劝歌路难。”认为穷达有命,非己身所难掌控。尔后他数次经历病痛,几乎命悬一线,但每每又能逢凶化吉,这更使他相信命运的存在。如《二月二十日,以病新愈,命同儿赴贵阳,书寄刘仙石观察》(其一)云:“忆我除日归,绝粒已半月。居然不许死,天意岂无说。持杯劝口饮,汝穷命真铁。”半月没有进食之人居然还能幸存下来,难道不是天意,不是命定如此?既然存在天意,那么人就应该顺天而活。其《二月二十日,以病新愈,命同儿赴贵阳,书寄刘仙石观察》(其二)云:“饥饱有定分,违即攘其凿。逝结无情游,行歌老带索。”人的穷通显达都是命定的,违背这种定分就会使身体遭遇祸患。因此诗人决定要向春秋时期的“高士”荣启期那样九十岁时还能行歌带索,知足、顺命地生活。endprint

因为安时处顺,所以诗人对命运没有前知的欲望,对算命等行为非常反感。其《和渊明<饮酒>二十首》(其十六)云:“有客挟秘籍,云是《珞琭经》。指示愧茫昧,听久睡欲成。前知究何益,既定岂得更?客言识坎险,可以不出庭。妙术诚可羡,风雨怀鸡鸣。请自用我法,谢君相爱情。”《珞琭经》是一部根据人的八字来推测吉凶祸福的命理之作,有客人根据此书对诗人的命运进行预言,但诗人却毫无兴趣,昏昏欲睡,他认为既然一切已经命定,又如何能更改?既然不能更改,那么提前知道命运又有什么益处呢?因此谢绝了客人的好意。“自用我法”意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称谓方式,也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不必互相勉强。“自用我法”在此处表现出诗人对个体自由的推崇,流露出强烈的个体意识。在《自讼》篇中诗人再次表达了对算命的反感:“藐藐生之初,五福受已賅。奈何使髠残,评辱吾官骸。百年岂不识,先觉先我开。生尽天所命,死为地所埋。奈何要前知,即知何用哉?抑且寿与折,非以年算裁。跖目何曾炯?颜发何曾衰?奈何不自信,耄及良可哀!人老多忧惧,祸福为之媒。即此已足见,奈何返自崖。”生死都由天定,预知命运没有任何用处;况且人的寿福、折福并非靠年岁衡量,如盗跖虽长命却遭历史辱骂,颜回虽早逝却永远活在人心里,因此对生死实在不必有所忧惧,顺天应命就好。

但这种顺生而不枉死的立场并不意味着郑珍愿意随波逐流、媚世苟活。恰恰相反,诗人一直有自己的人格坚守,不愿做违己之事。他在诗中多次表达这个立场,如“故知终日间,违己即生患。老氏云无身,此语或未然”(《病夜听雨不寐示诸生四首》其一);“平生耻作违心事,婴命区区系彼苍”(《十月望,莫九茎自郡至山中,始知郘亭数月在围城,寄之五首》其四);“闭门藏耻未可罪,违己献笑真难吾”(《寓宅牡丹盛开》)。与陶渊明一样,诗人“违己交病”,因此他指天盟誓:“我宁饥饿不出门,若负此心有如水。”(《送黎子元舅自平夷归里》)宁愿饥饿也不愿出门求官。郑珍心性耿直,品行高洁,难忍污浊之事。其《送方仲坚归金陵》云:“眼前事事看不得,久欲买山长闭门。而今卿相不揖客,颜回饿死沟中掷。而今英雄不读书,官贵都乘孔子车。丈夫无福亦随命,谁暇回头顾破甑?”对官场之种种怪象难以容忍。诗人既难忍官场中的黑暗,也难以作媚态取悦于人,因此才有此决绝之心。他在《和渊明饮酒二十首》(其十)中云:“哀哀入笼鸟,一生逐四隅。人为万物灵,亦复无出途。谁尔牛马哉?自供名利驱。可怜客中死,丝毫无复馀。安宅岂不广,直负百年居。”认为万物之灵的人类也同入笼的小鸟一样,被各种无形的笼子拘禁着,做牛做马供人驱遣,为名利而奔走,一旦客死异乡,什么也不会留下,这样的生活实在有负百年人生。因此诗人宁愿固守家山,在饥饿与冻馁中生存。

郑珍虽然不认同枉死,却不畏死,反而对死抱着非常坦然的态度,常在诗中论及死亡之事。其《和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五)云:“参差五男女,媚爷争酌喧。爷醉颜如花,临风反以偏。念我盖棺时,汝曹扛入山。风雨一堆土,有酒岂得还。今日及舌在,用饮莫用言。”叙述自己死后被孩子们抬入山中掩埋在黄土里的情景,笔调非常轻快,毫无悲伤情绪,对死亡非常坦然。《自清明入都,病寒,遂夜疟。至三月初七二更,与乡人诀而气尽,三更复苏。以必与试,归始给火牌驰驿,明日仍入闱。卧两日也,缴白卷出,适生日也。作六绝句》(其二)云:“明知死作城根土,尚嘱归埋子午山。”病重之际,仍在嘱咐友人一定要将自己归葬母亲墓旁,不避讳言说死后之事。《子午山杂诗七首》(其五):“生兮依母居,死也旁母厝。”再次表达死后埋骨之地要与母亲的墓地相邻的心愿。其《自讼》则云:“生尽天所命,死为地所埋。”以一种置身事外的口吻谈论生死,非常冷静、豁达。这种对死亡的超然态度与主张道法自然的道家思想相一致。

郑珍身处乱世,在贫病、饥荒、播迁中度日,亲历了各种祸乱与亲人的死丧,可谓悲苦一生。面对悲苦的生命,他既予以珍惜,以不枉死、顺生的原则努力生活;又对死超然处之,融合儒家的尊重生命、珍惜生命的精神与道家的道法自然的精神于一体。

三、对天道的质疑与接受

人生的艰难与复杂非单一的生活原则或者心态就能应对,郑珍纵有乐天知命、安时处顺的心态,面对现实生活中复杂的人事时也常有激愤不平之气。郑珍曾与莫友芝受遵义知府之聘修纂《遵义府志》,两人“挹古一辞,动彻数编;钩今一事,动稽数月。有征必穷,有闻必核,专心致志,首尾四年”[2]618,于道光二十一年夏共同完成府志的修纂,并于道光二十二年夏完成校版的增叶工作。《遵义府志》“纪载纤繁皆具,宁详勿遗。体裁并不专仿一家,随事发凡,亦不袭故习,别立总例,好古之士,欲考镜南中,争求是书,比之《华阳国志》”[5]91,时任贵州巡抚的贺长龄甚至要上书朝廷请奖。即便如此,《遵义府志》仍遭到一些指摘与非议。郑珍在《与周小湖辞贵阳志局书》中称:“郡志成时,一二无赖扇之,诽谤叠兴,余波未已。”[6]39莫友芝也称“《遵乘》非议,始事时即意其难免,特不意其出于此耳”[2]618。对于这种非议,郑珍也有反思己过,他自言:“余昔之辑郡志,阅三年乃成,力亦勤矣。而物产不采《茶经》,祠庙不摭《宾退录》,杨氏事不载《清容集》,则目之未遍也。鼓楼隘之水,误指为渭河、乐安江混叙其源处,则足之未周也……余固深悔之……七月上俞秋农书,自谓年来渐知汉宋大儒收拾人身心性命之理。”[6]88自承舛误与阙漏,努力收拾心性。但尽管如此,非议与诽谤还是对郑珍形成较强的打击。他在道光二十二年七月自遵义归家后,“倦不欲出,每独饮数杯,有所触寄,辄和陶作”,总成《和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在这组诗中,郑珍不仅陈述了自己对生死的看法,而且表达了自己对现实的一些困惑。《和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九)云:“终昼瞑目坐,此眼不可开。纷纷何为者,薄恶难为怀。邻翁九十馀,古性老益乖。提壶就之饮,请我从雀栖。天留作厌物,众情贱如泥。君何独不弃,毋乃别有诸。幸闻生之初,释我神意迷。”时人对《府志》的诽谤与非议使诗人心绪恶劣,难以放怀,自认为“厌物”,无法自我消解。诗中的老翁是远古淳朴人性的化身,是诗人精神世界的共鸣者,在老人与酒的合力下,诗人虽然不能消除现实人生的困惑,但能暂时宽怀。endprint

除现实的纷争外,诗人自身的遭际也使他对现实产生困惑。其《至仁怀厅五日即病,几危,将取道重庆归,述怀与樾峰平公四首》(其二)云:“少小苦长饥,读书牧豕暇。渊明拙乞食,孙楚每遭骂。廿年疢疾中,术慧颇足藉。焉知屠龙就,天乃不我赦。云横子午山,哀雏叫深夜。世议日以隘,侧听吁且诧。以兹朽方寸,谋生到姜蔗。”诗人小时饱受饥饿之苦,在牧羊喂猪之余读书,成年后依然穷困,每每要乞食度日;好不容易术业有所成,有所慰藉之时却又遭逢母丧,而且遭遇他人的非议与诽谤,上天为何如此待人?

不仅如此,底层百姓的生存状态也令诗人痛心不已,《公安》《松滋》《江边老叟诗》《经死哀》《抽离哀》《疫》(三首)《饿四首》《杀二首》等诗写到了百姓因遭水患而流离失所,战乱中的人命如草芥以及瘟疫爆发导致的人口绝迹,饥饿导致的人吃人,以及严酷军法下的杀人如麻、众狗争尸等社会惨状,安分守己的百姓为何要遭受如此深重的苦难?

感于自身遭际与社会种种不平之事,安时处顺的诗人对天道发生了质疑。其《君子何所悲》(前集卷七)云:“浊水鱼鳖肥,清江风浪飞。蠹虫食嘉果,荆棘无枯枝。庸子福所聚,志士病所欺。天道有难识,此心终不移。凿井寄达言,君子何所悲。”浊水之鱼往往很肥美,清江上却风浪不止;鲜果往往遭蠹虫的侵蚀,而荆棘却非常茂盛;平庸之人往往幸福无比,而志士却遭遇病痛,不是说天道为善吗,这是什么样的天道?如果真有天道,那天道也太让人难以捉摸了。其《子何自黎平相从古州,余西归有日,子何以事先还,送之》也云:“美言出贫士,孔孟不值钱。蹻跖而官材,见者皆曰贤。世道止如此,志人诚可怜。箪瓢苟奇物,性命岂易捐。”直言孔孟不受欢迎而盗贼们却一路青云,受到赞誉,这样的世道令有志之士情何以堪?

这种质疑与司马迁在《史记·伯夷列传》中的质疑完全相同。在《史记·伯夷列传》中,司马迁认为伯夷叔齐具高洁之性而饿死,颜回品行醇厚却早夭,盗跖残暴却得以寿终,操行不轨之人却得享富贵,公正之士屡受灾祸,这样的事实让司马迁非常困惑,质疑天道的存在。陶渊明也发出过同样的质疑,其《饮酒诗二十首》(其十二)云:“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善恶苟不应,何事立空言。九十行带索,饥寒况当年。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如果说善恶有报,伯夷叔齐品行高洁却饿死在西山;如果说善恶无报,先贤们为何又要立言传道?高士荣启期九十带索而歌,饥寒仍一如当年,但荣启期至今为人称道。如果没有这些节操之士,千载以来我们又能传颂谁呢?言下之意,即使天道不与善,固守节操也有其价值,即流传千古,对后人形成精神激励。陶渊明以此对天道的困惑进行了化解。

郑珍在质疑天道后虽然没有将疑惑进行化解,但他也有自己的应对方式,“天道有难识,此心终不移”(《君子何所悲》)透露出对人格的坚守,“性命岂易捐”(《子何自黎平相从古州,余西归有日,子何以事先还,送之》)流露出对生命的珍惜。这种坚守与珍惜是郑珍凭借人格力量对天道的疑惑进行抵御后的选择,显示出郑珍人格力量的强大。在这种人格力量作用下,安时知命的郑珍偶尔发出与天抗争的心声,如《石头山歌送郘亭还郡》云:“挹君袖,拍君肩。男儿有道天无权。”就表现出以人道与天道相抗争的主体精神。不过这种抗争精神只是昙花一现,很快为乱世的离忧与苦痛所淹没。

晚年的郑珍面对苦难无能为力,基本上处在对老天的怨恨与乞求两种情绪中。当一个人对苦难难以承载之时容易对天发生怨恨,此乃人情之常,郑珍也未能免。如《除日将抵贵定,儿信到,言孙女如达痘殇都匀》:“舛运有如此,衰年安用生?怨天天亦尽,收涕入荒城。”孙女因出痘而殇,悲痛至极的诗人发出了对上天无情的怨恨。又如《寒夜百感交集,拈坡公<籴米>诗语为韵,成十首》(其二):“此地是何地?此天是何天?伟哉造化身,森然立于前。所跂诚莫及,顷观殊未贤。即事良自悟,乃有区中缘。”对天、地发出质问。再如《疫》(其三):“亲邻垂丧尽,屈指一潸然。欲活真无地,何辜只叫天。”面对亲邻死丧将尽、没有存活之处的状态,诗人悲愤难禁,发问为何自己要遭受如此的磨难,天理何在?对天流露出无限的怨恨。

在怨恨之外,郑珍更多的是对天的乞求。郑珍晚年的心态由知命向认命转化,认为一切都是命定,人只能听天由命。其《除日至家八首》(其八)云:“百离那免命,一介总关天。”认为天命主宰人世的离合。这种归之于天的心态使他常将世间的灾难归为天怒所致,如《哀里》所言:“人事酿天怒,降祸一何速。”认为由于天怒,所以降祸于民,有一种“天刑”思想。他的诗里也充满“天刑”之说,如《腕伤将复聊短述》:“吁嗟老可悯,百网末由出。人患与天刑,静思怨尤灭。”将自身的创伤归结为人患,世事的创伤归结为天刑。又如《玉树殇,命同儿送棺归葬子午山,感赋》(其三):“薄植自不能,天刑满身绕。馀殃及此辈,待羡含饴笑。”将孙儿的早夭归于天刑。出于对天命的体认,诗人开始乞求上天的庇佑,如《祀灶》云:“全家都在病吟中,老妇瓶盆废不供。拜乞朝天与天语,但求无病不辞穷。”诗人的要求很简单,只求全家无病。

在经历了重重苦难之后,诗人最后对天道的态度发生了转变,由之前的疑惑变为相信与期待。其《将归酬晓峰弟六首》(其二)云:“天道有盈虚,人厄亦当退。”指出天道有盈虚之变化,诗人与朋友们正遭受的厄难一定会消退。其《十一月二十五日挈家之荔波学官避乱纪事八十韵》则云:“向后不忍思,哀哀随命丁……乱定当来还,天道陂则平。去去各努力,无徒泪纵横。”以天道的消长来宽慰自己与家人。诗人在困厄中要保存自己、活下去必须寻求一个精神支撑,因此诗人选择了相信天道与天理,以正面的心态面对生之苦,在坚韧中延续难能可贵的生命。

郑珍在诗中将一个衰乱之世底层文人对生命价值、生与死方面的复杂情绪以及生命的困惑与挣扎展现出来,不仅增加了其诗的厚度与高度,也为我们了解乱世底层文人的生存心态与生活状态提供了一种鲜活的参照。

参考文献:

[1]白敦仁.巢经巢诗钞笺注[M].成都:巴蜀书社,1996.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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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郑珍.郑珍集·文集[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

Life consciousness of Zheng Zhen poems

Zhou Fang

(Southwest Jiaotong University School of Art and Communication Chengdu)

Abstract: ZhengZhenspoetry was considered the highest achievements in Qing Dynasty. He had experienced all kinds of suffering, such as poverty, illness and the death of relatives and so on and so forth.. However, he still survived. Therefore, he had a more profound awareness and thinking on life and death, which compared with their contemporaries. And he expressed the awareness in his poems so that His poems reflected a deep and strong life consciousness. This kind of life consciousness manifested in three aspects, The anxiety and resolve opposite the brief life; Choice between the death and suitable life; The questioning of the heaven and acceptance of it. The three aspects would be the thinking of the value of life and the fate of the confusion and struggle, which not only increased the thickness and height of Zhengs poetry, but also provided a vivid reference for us to understand the survival mentality of the lively intellectuals at the bottom of ecosystem in Qing Dynasty.

Key Words: Zheng Zhen; life consciousness; survival mental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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