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与公传:一九七八(三)

2015-09-02 18:26董学仁
西湖 2015年9期
关键词:阿米尔柬埔寨越南

董学仁

饱死鬼强过饿死鬼

死囚牢的门打开了,两个看守走进来,放下一壶酒、一大碗饭,加上一碗红烧肉,两碟炒菜。其中那嗓门小的什么也不说,大嗓门的嚷了一句,差不多全牢房的人都能听见:好好吃吧,吃饱了好上路,做个饱死鬼也强过饿死鬼。

其实用不着他说得太明白,那个死囚立刻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按照多少年来的习俗,死囚临刑前最后一顿饭菜,都会受到特别优待,有酒有肉,不仅吃饱,还能吃好。

想到这件事的时候,我的邻座的邻座,正在看一本书。

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封面的一半被挡住了,书名只露出几个黑体字:“制造饥饿”。等到邻座缩回他胖大的身躯,我又向那本书望过去,书已经压在入睡的阅读者胳膊下面,漏出的书名还是那几个字,制造饥饿。

坐在一列动车上的我,喝过一听啤酒有些困倦,猜不出这本书的全名是什么,也不记得我看过这方面的书。天下的书太多,多到看不过来,可是,研究和描述饥饿的没有几本。

在被困意征服之前,我想到,如果我要写一本关于饥饿的书,会写进哪些内容呢?迷迷糊糊之中,我想到了死囚吃断头饭的情节。

在我看过的电影、戏剧和小说里,这样的情节出现过多次了,并且不管那死囚怎样罪大恶极,杀过人,放过火,投过毒,或者反对皇帝,是皇帝钦点的死刑,那顿送行的上等饭菜一定要有。这在中国古代有个名字,叫断头饭。

人们对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疑问。例外的只有一次,读大学时一名同学与我探讨,为什么要给死刑犯一顿好饭好菜,然后才砍掉他的脑袋?这是公平,还是善意?

算不上公平,也不是善意,因为在没有公平和善意的年代,也是这么做的。我一边回答一边想接下来的措辞。我说我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在很早很早以前,当然是特别缺少食物的年月,比如说吧,有人为猎取食物与猛兽搏斗,受了重伤,临死之前,大家会把食物让给他,让他吃饱了再死。这在最初的时候是为了表示对他的尊重。后来就变了,对每个临死的人,包括有了人间法律之后被处死的人,都给一顿饱饭。这是人性,这是人道。

我还补充了一个例子。古代有个人要砍头了,刽子手问他最后一顿饭想吃什么东西,那人说要吃荔枝,这就有点过分了,荔枝要几个月以后成熟。后来他真是几个月以后死的,吃到了荔枝才被砍头。所以,这是人性,这是人道。

这种说法,不是我从书上看来的,也没有听人说过,但我知道,这样的推理可能接近于正确。没想到的是,这种说法渐渐传出了中文系,就有历史系的同学来找我辩论,试图用他们教科书上的认识论来说服我。结果是我没有被他们说服,也没有说服他们,他们太笨了,我也太笨了。

那场论辩,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他们的教科书里差不多没有正确的东西。现在,当他们成了大学教授,成了硕导博导,他们使用的教科书里,应该加进了正确的东西吧?

我现在还相信,人的历史,是从不能吃饱到能够吃饱的历史。

在我进入大学前的一年,也就是1978年,发生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事件,就与能不能吃饱饭有关。

它发生在安徽省凤阳县,一个在七八百年里一直以逃荒要饭而闻名的地方。这种说法随着一首《凤阳花鼓》到处流传:“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本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朱皇帝是朱元璋,是出生在七八百年前的人物。

据说凤阳县最悲摧的年月,是1960年前后。李锐的《大跃进亲历记》引用了一段记者采访录:凤阳全县死绝8404户,因村民死亡、流徒而空的村庄27个。一个姓严的村民告诉记者:“1960年,我们村附近有个死人塘,浮埋着许多饿死的人。为什么浮埋?饿得没力气呀,扔几锹土了事。说起来,对不起祖先,也对不起冤魂。人饿极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的一位亲戚见人到死人塘割死人的腿肚子吃,她也去了。开始有点怕,后来惯了,顶黑去顶黑回。”

书中那姓严的农民是小岗村人,死人塘里的死人大部分是小岗村的。

据后来担任村干部的严俊昌回忆,那几年里,小岗的人口有一百二十多人,饿死了六十七人,占了一半以上,死绝了六户,有户人家九口人全饿死了。

在严俊昌的个人回忆里,1962年他还是普通生产队员,和村民在小岗挖了些自留地,大家积极性很高,但不久刘少奇的政治路线受到批判,种了之后不准收割。

此后的小岗村,“一直到1978年以前就没有吃过饱饭。”严俊昌说。

1978年,三十七岁的严俊昌已是六个孩子的父亲,在他对以往的回忆里,对未来的想象里,都写满了一个“饿”字。小岗村每人每年分到一百多斤粮食,根本不够吃,大家都出去要饭,听说哪儿好就去哪儿。在家待着的,吃树叶、树皮、青野菜、葫芦秧,只要能吃的都吃了,离饿死的边缘并不算太远。

人饿极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1978年,严俊昌刚刚当上小岗生产队队长,按照现在的叫法是小岗村村长。

他和饿极了的小岗村人,宁肯冒犯执政者制定的严酷法律,宁可坐监狱甚至被枪毙,也要干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让自己吃饱肚子。

小岗村十八户人家的户主,一个找来一个,用秘密串联的方式悄悄聚会。

讨论的结果是,要想吃饱饭,只有走分田到户这条路。可是如果走不通,干部倒霉怎么办?大家讨论后就说,“如果干部倒霉坐了牢,我们就给干部送牢饭。如果真的杀头枪毙,就把他小孩养活到18岁。”

他们在一张从小学生算术本扯下来的纸上,写了下面几句话,然后按了红色的指印:

1978年12月,地点,严立华家。

我们分田到户、每户户主签字盖章、如以后能干、每户保证完成每户的每年上交和公粮、不在(再)向国家伸手要钱要粮、如不成、我们干部作(坐)牢杀头也干(甘)心、大家社员也保证把我们的小孩养活到十八岁。

只有这生死契约,恐怕还不行。这十八名户主还按着农村的民间传统发下誓言,任何人都不能说,亲戚也不能说,谁说出去不是他娘养的。这算是大家互相担保。保证第一要完成国家的,第二要留足集体的,剩下的才是自己的。

严俊昌说,如果不走这条路,我自己、我家的老婆孩子都要饿死。我当时的决心就是,管他倒霉不倒霉,社会主义的车往前拉还是往后拉,只要大家能吃饱饭就行。哪怕能吃一顿饱饭,拉去杀头也满意了,做饱死鬼强过做个饿死鬼。

风调雨顺的年月,照样饿肚子,甚至还会像1960年前后那样饿死人,因为大家劳动的积极性不高,也因为吃不饱饭没力气干活。更重要的原因不是他们懒惰,而是政府里那些人认为有权控制农民的一切,包括怎样种地的细节,于是就强迫命令瞎指挥,庄稼还没有熟就收割了,一亩地撒几百斤种子搞密植,大家即使干活,地里也不产粮。

现在分田到户,每户人家负责自己的一块田,怎样种自己说了算。

这一年,有人说小岗村拉社会主义倒车,挖社会主义墙脚,走资本主义道路,是标准的现行反革命,这样说的根据,可能是1978年12月22日通过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上,还有“人民公社要坚决实行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制度,稳定不变”的字样。

但小岗村分田到户一年之后,每个人的收入从前一年的22元变为400元,差不多赶上城里青年工人的工资了。全村粮食总产量是前一年的6倍,也相当于1955年到1970年15年的粮食产量总和,还是自1956年合作化以来,第一次向国家上交公粮。

到了1984年,官方文件肯定了小岗村的做法,然后全国都那样做了,几亿农民开始吃上饱饭。

你是为谁追风筝的人

二十一世纪开始读小说的人有福了。他们进入这个世纪才几年,就读到了胡赛尼的《追风筝的人》。这部小说如果在二十世纪出版,也会是几十部最佳小说之一。

它描述的故事,几乎是让所有小说作者羡慕的故事。那些足够优秀的小说家,会因为没有发现和把握这样的题材感到懊悔。

它描述了什么呢?

一个被人忽略的神秘国家,一段动荡不宁的浩劫年月,一对同父异母却成为主仆的兄弟,一个懦弱者在险境中得到灵魂救赎的机遇,一种人类出现以来最为凄惨的美丽的诗意。

这样的近似于排比的句式,人们还可以继续写下去,直到觉得有些累了为止。但实际上,这种并没有表现力的书评句式,写不出人们捧起一本《追风筝的人》就难以放下,读了心碎又感动得稀里哗啦的样子。

我还记得,我读这本小说时就是这个样子。读了之后还有身为一个文化人的感慨,二战以后美国小说的半片天空,是那些移民作家撑起来的。比如索尔贝娄、诺曼梅勒、辛格等犹太裔小说家,安·兰德、纳博科夫等俄罗斯裔作家,现在又多了一个胡赛尼,阿富汗裔青年医生,写的第一部小说就成了世界经典。

因为这部小说,胡赛尼成为联合国2006年人道主义奖得主。有人说那是联合国首届人道主义奖。但在我的印象里,日本的池田大作,上世纪80年代末期获得过联合国难民专员公署的人道主义奖,不知道那个奖与胡赛尼获得的,是不是同一个奖项。

这部小说里,追风筝的人有两个。

一个是为阿米尔追风筝的哈桑。他是阿米尔同父异母的兄弟、忠诚善良的仆人。他是阿米尔父亲与女仆的私生子,但这秘密没有公开,他只能做阿米尔的仆人。两个少年人有过那么美好的友谊,但阿米尔在怯懦的时候背叛了他,为此,阿米尔犯了太大的错误,让哈桑成为那份友谊的殉道者。

一个是为索拉博追风筝的阿米尔。他是哈桑的儿子,落入了塔利班之手。阿米尔定居美国多年之后,又回到塔利班控制的阿富汗,历尽磨难,头破血流地救出索拉博,这才完成了他向着勇敢无畏、敢于担当的高贵精神的回归,得到自己灵魂的终极救赎。他可以轻松了,不用再做恶梦。

这救赎很重要吗?你去问问得到过救赎的人。

你不要去问拒绝悔悟和救赎的人。

这篇小说在1978年的背景上开始。

那年,胡赛尼十三岁。

“那些耳朵里面除了枪声再没有其他声音的阿富汗孩子,当时还没出世。在餐厅里,我们挤成一堆,等待太阳升起,没有人意识到过去的生活方式已然告终。”胡赛尼在小说中写道,“我们的生活方式,即使尚未全然终结,那也是苟延残喘。终结,正式的终结是在1978年4月,其时政变发生。”

他出生于1965年的阿富汗王国。国王查尔斯刚开始搞宪政改革,但到了他八岁那年,改革停止了,国王逃亡国外,一批军官通过一场政变,建立了阿富汗共和国。到了他十三岁那年,1978年,他的国家再次发生政变。

只有少数人知道,两次政变的幕后,是苏联人对外输出革命的胜利。1978年新政权建立后,大批苏联军政人员以“顾问”名义控制政府机关、企业和军队。他们和他们的信徒实行斯大林式的恐怖专制,一是清洗原政权的中上层,枪毙了阿富汗的大部分精英人物;二是在执政党内清洗,完成对革命导师的个人崇拜;三是无偿没收私有者土地。实际上,这几件事情几乎同时进行。政变发生的两个月后,农民暴乱和起义就出现了,那是新政策在这个农业国家激起的强烈反抗,形成了一场内战。

1978年,是一个必定嵌入阿富汗人记忆的年份。那一年以前的阿富汗,还有安静的生活,繁华的集市,成群的羊,快乐嬉戏的儿童。那一年以后呢,只有噩梦。

在胡赛尼写作《追风筝的人》的二十一世纪初,阿富汗人仍然生活在战乱之中。在一本题为《阿富汗儿童》的小册子上,孩子们心中满是恐惧、悲伤和迷茫无助。

一名小男孩写道:“我们国家发生了什么?我们许多人被焚烧,难道会有人从中得益?……没有人能活到老,因为每个人都面临死亡。”

一名失去父亲的九岁小男孩说:“我希望能尽快长大,这样我就能拿起枪,找到杀害爸爸的凶手。我要杀了他。”

“喀布尔鲜花遍地,但鸟儿们不再飞向那里。因为它们一见到喀布尔,就会流下伤心的泪滴。”这是一名小女孩写的诗句。

他们的灾难会结束吗?如果会结束,又需要几代人的时间?

在已经过去的二十世纪,人类遇到的最严重的问题,是各种极权主义统治各自国家的恐怖方式。在二十一世纪,最严重的问题可能是极端宗教思潮,与此连接的恐怖活动危及到人类安全。

不幸的是在1978年之后的阿富汗,这两个问题交织出现,缠绕在一起。

阿富汗人是人类的组成部分,因此,他们的痛苦也是我的痛苦,一种既复杂又尖锐的痛苦。

这种感觉可能是胡赛尼有意传导给我的。胡赛尼用小说的第一人称,写下了历经三十年磨难的阿富汗:剧烈的社会动荡,个体的弱小无助,命运的无常,人性的脆弱,以及愧疚灵魂的痛苦挣扎。他用讲故事的方式,把阿富汗人的事情讲给我听。

小说中,酷爱写作的阿米尔写了一个故事:一个人的眼泪可以变成珍珠,最后这个人杀了自己的太太,因为这样就可以一直哭,就能够变得富有。哈桑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杀自己的太太?阿米尔:因为他的每一滴眼泪都可以变成珍珠啊。哈桑:那他为什么不去闻洋葱就好?

胡赛尼写道:“哈桑就是这样,他真纯洁得该死,跟他在一起,你永远觉得自己是个骗子。”

小说的第十章里,父亲带着阿米尔坐着蛇头的卡车逃出阿富汗时,苏联士兵拦住卡车,非要奸污车上一名妇女后才能放行。贵族出身的父亲站起身,责问那个士兵,他的羞耻感到哪里去了。

苏联士兵说,这是战争时期,战争无所谓羞耻感。父亲说,战争不会使高尚的情操消失,人们甚至比和平时期更需要它。那士兵弹掉手里还没吸完的香烟,取下他的手枪。父亲坚持说,我就算中了一千颗子弹,也不会让这龌龊下流的事情发生。

最后的结局是,子弹没有射中父亲,父亲救了那名素不相识的妇女。

哈桑的纯洁与善良,是阿富汗的平民精神;阿米尔父亲的正义与勇敢,是阿富汗的贵族精神。许多年之后,阿米尔的敢于担当与自我救赎,既源自父亲,也源自哈桑。

没有胡赛尼的小说之前,阿富汗差不多是个被人忽视、可有可无的国家。当胡赛尼的小说在世界上发行了四千万册之后,带来了人们对阿富汗的关心与尊敬。

“这些内容缔造了一部完整的文学作品,将这个过去不引人注意、在新千年却成为全球政治焦点的国家的文化呈现在世人面前。”美国报刊的一份书评说。

另一份书评说,“《追风筝的人》最伟大的力量之一是对阿富汗人与阿富汗文化的悲悯描绘。作者以温暖、令人欣羡的亲密笔触描写阿富汗和人民,一部生动且易读的作品。”

这也是离开自己国家之后的胡赛尼,以知识分子的身份,对自身的一种救赎。在这之前,一个作家把一个国家推向世界的事情,可能还没有发生过。

前面提到的安·兰德,曾经描述过什么样的人是真正的知识分子。“就是那些乐于思考的任何男人女人,所有那些明白个人的生活必须仰赖理想之道的人,那些珍视自己的人生,不愿将这个世界交付给黑暗时代和暴徒的统治,不甘心屈从于玩世不恭、虚无和绝望的人。”

胡赛尼的职业是个医生,不写作也能活得好,但他坐在电脑桌前,写出了通过自我救赎、重新获得高贵精神的阿米尔。

他让我想到,写作也是一样,要有高贵的精神,才是真正的作家。

站得太低看不见真相

1978年底,越南军队进入柬埔寨。

写了上面一句话,我就停下来了。对中国南疆之外两个国家发生的这次战争,我能说出的,只有这些。

这件事情并不复杂,但作为描述者的我,有些复杂。

我不仅是那个事件的描述者,还是个只有中国国籍的人,如果这件事情与当时中国官方有所牵连,我要不要站在官方立场去描述这件事情,才能被官方与拥护官方观点的一大批人接受?与此相对的是,我还是具有个人判断力的人,要不要按照我较多的素材、较好的思维、较宽的立场,一步步展开对它的描述?

这里说到的立场,它的作用有多大,需要我解释一下。

你掌握的素材比较完整,你思维的方式比较优越,但你或者主动或者被动的立场,决定了能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与分析。比如说,一只封闭在井底的青蛙,有机会去了地面,看到了天光云影、花开花落、雾雨雷电、晨昏午夜,当它回到井底,要遵守井底的规则、站在井底青蛙的立场上看问题,这样一来,它在井外看到的,全都成了错误的东西。

按我的想法,我差不多是一个拥有人类意识、只为未来负责的作家。那么,在描述一场战争的时候,要不要跨越民族、民众、国家、政党的利益冲突?这样一来,会不会增加我个人与它们之间的冲突?

想到这里,我不能免除内心的恐惧。我担心我接近了真相,但是不能说出它。我也担心在遥远的年代,后人读到我的文字,会嘲笑说,看哪,二十一世纪的作家,据说还是最真诚的一个,也就那个水平了,一件简单的事情都看不清呢。

他们还嘲笑说,要不然,你把个人立场和判断都收起来吧,只把你知道的素材摆在这里,让我们帮你看看,那些互相矛盾的说法,实际上是怎么一回事儿?

关于这次战争,来自中国官方的说法,是一场侵略战争,起因于当时越南领导人黎笋的霸权主义野心。

在1978年以及以后的几十年里,这种说法一直没有多少改变。但在战争结束的时间上,同样来自官方的说法,略有不同。

在一家面向少年儿童教育的网站上,这场战争前后历时十三年。结束的时间是《柬埔寨和平协定》签署的日子。

文章标题为《最后被迫撤军的越南侵柬战争》,其中说:“1978年 2月15 日至1991年10月23日,越南为了实现其建立印度支那联邦的扩张野心,对其邻国柬埔寨发动了一场侵略战争。拼凑一个以越南为盟主的印度支那联邦,是越南蓄谋已久的地区霸权主义目标。”

这篇文章还说:“1977年越南曾大举进犯柬埔寨,被挫败。但它没有罢休,反而变本加厉地蚕食柬领土,不断进行军事挑衅,并在越柬边境集结军队,准备更大规模的入侵。1978年12月25日,越军集中兵力,采取突然袭击的方式,冒险发动了对柬埔寨的全面入侵,企图速战速决、一举吞并柬埔寨。”

在一家为公职人员招聘考试提供标准答案的网站上,这场战争前后历时十一年零八个月,结束的时间是越南撤军的日子。

该答案说:“越南侵略柬埔寨战争始于1978年12月25日,迄于1990年8月,前后历时十一年零八个月。它是越南当局为实现其拼凑印支联邦、称霸东南亚的野心,在前苏联的怂恿和支持下,对邻国柬埔寨发动的全面武装入侵战争。面对越南侵略者的大举进犯,柬埔寨军民坚持开展农村游击战争。经过长期斗争,越南泥足深陷,最后不得不从柬埔寨撤军。”

也就是说,如果现在我还是少年儿童,我只能接受一种固定的说法,越南发动了一场非正义的侵略战争。如果现在我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想通过考试当上公职人员,还要把这些话背诵下来。

这场战争的第二种说法,是波尔布特的红色高棉杀了全部越南裔柬埔寨人,越南人愤怒了,发动了这场战争。

这种说法认为,因为红色高棉屠杀二万越南裔柬埔寨人,越南在1978年12月25日集中十万主力部队从七路推进,仅用了十三天时间,占领了首都金边和柬埔寨大片国土,把波尔布特为首的红色高棉重新赶回了热带丛林。

波尔布特统治柬埔寨的短短三年零八个月里,只有七八百万人口的这个小国,死了四十万(低估数字)至三百万人(高估数字),因此,法国学者拉古特把这段历史称为“自我灭绝的屠杀”。

有研究文章说,这是一场以社会重构为目的的民族和种族大屠杀。种族屠杀是指“在柬埔寨的二万越南裔人口全部死亡,四十三万华裔死了二十一万零五千,一万老挝裔死了四千,二万泰裔死了八千,二十五万伊斯兰教徒死了九万,这些数字都超出柬埔寨人死亡的相应比例。”

文章还说,1978年5月,红色高棉的大清洗激发了反波尔布特的叛乱,流亡者在越南成立了柬埔寨民族团结救国阵线,领导者是曾任红色高棉师长、省委书记的高层领导人韩桑林。

有人认为,对于红色高棉屠杀平民的恐怖行为,联合国以内政为由,没有干预制止,直到越南出兵,结束了这场红色恐怖的大屠杀。最终国际社会(除中国外)承认理解了越南“入侵”柬埔寨的合理性。

这个说法与其他说法的矛盾较大。其他说法是,柬埔寨是封闭的,国际社会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先是韩桑林等人从柬埔寨叛逃到越南,越南才知道越侨全部被杀。

1978年12月25日,在韩桑林的带领下,十万经历越战洗礼的越南志愿军发动势如破竹的进攻,仅用两周时间,于1979年1月7日攻占金边,推翻了红色高棉的恐怖统治。接下来,越南为了表明进入柬埔寨的合理性,才向国际社会公布了波尔布特在柬埔寨的血腥罪行。

有文章引用了一名学者(未列出其姓名身份)的看法,如果没有越南的“入侵”,柬埔寨至少还要再死二百万人口。

还有第三种说法指出,即使没有屠杀越侨这件事,越南人也会发兵进入柬埔寨,这是因为两国关系彻底破裂,非打不可。

有一篇文章叫《越柬战争全面爆发前的边境冲突》,详细列出了两国的多次冲突,这些冲突在1975年就开始了,“让刚成立的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担忧不已,因为就在那个时候,由于越南靠拢苏联,越中关系正在日益恶化。越南随着中国向柬派去了很多军事顾问和增加对红色高棉武装力量的军事援助而忧上加忧。”

文章写道:1978年2月1日,波尔布特主持的柬共中央会议上,通过了“成立新十五个师的决议”。这个决议中写着:“只要每天消灭几十人,每月消灭几千人,每年消灭几万人,就可以达到十年、十五年或二十年以后,实现一人消灭三十人、牺牲柬埔寨二百万人来消灭越南五千万人的目标。”当时的越南人口,接近五千五百万人。

此前,越方提出在越柬边境建立一个非军事地区的外交解决方案,但波尔布特不同意。此后的1978年4月,发生了三千一百五十七名越南平民被红色高棉军队杀害的“Ba Chúc屠杀事件”。据统计,从1977年12月至1978年6月14日,越方部队死亡六千九百人,三十万越南平民离开越柬边境地区,六万公顷耕地荒化。

这篇文章还说,1978年12月13日,红色高棉出动十九个师中的十个师突破越柬边界,对越南地区实行残酷的灭种政策。那次大规模的战役,让红色高棉的有生力量受到了极大打击。

接下来十多天后,1978年12月25日,就发生了越南军队全面突破柬埔寨国境直捣其首都、推翻波尔布特政权的那场战争。

至于上面所有这些说法是否确凿,我很难证实。

你记得正常生活的人吗

《猎鹿人》那部电影,我看了两次,一次是买盗版碟那年,还有一次是在网上找到了视频。实际上,让人心情沉重的电影,比如《猎鹿人》,看一次足够了。

电影节奏不快,时间挺长,三个小时。

前面一个小时多点儿,是美国一个小镇里喧闹的生活:有人炼铁,有人恋爱,有人猎鹿,有人结婚,有人在酒吧里带着激情跳舞,也有人演奏忧郁伤感的音乐,但那种平常日子里的喧闹,不过是一种丰富的状态。人类生活中原有的幸福,就应该是那个样子。

其中也包括三名俄罗斯裔年轻人,这部电影的男主角和配角。他们叫迈克尔、尼克和史蒂芬,已经应征,将要去越南打仗。他们满怀期待,像他们的父兄在二战战场上一样,去拯救战乱中受苦的百姓,或许还能像在山上猎鹿一样大显身手。

还有两名年轻女性,一名是与史蒂芬举办婚礼的安琪拉,他们无比快乐的婚礼也成了全镇欢送他们出发的一场盛典。另一名是与尼克订了婚约的琳达,已经开始盼望尼克从战场归来、和他结婚。还有,我从迈克尔看向琳达的眼神,发现他正暗恋着她。婚礼舞会结束后,迈克尔难以发泄他的痛苦,黑夜里边跑边脱衣服,直至脱光了躺在地上,大口呼气,大口吸气。

这时,镇子里意外地出现了一名越战归来的老兵,他脸色阴沉,语言刻薄,不能与人正常沟通,像是对这三名年轻人未来命运的一个警告。

影片中间的半个多小时,场景是越南,那个处在由一些极端分子发动的战争中的越南,残酷与诡异,血腥与邪恶,堪称是一座现代地狱。人性被窒息,人道被绞杀,人的生命遭到亵渎,这足以摧毁战争参与者的个人意志。

三名年轻人很快被俘,他们在囚笼里被迫相互间进行致命的游戏,那种以左轮手枪和人的生命为赌博工具的俄罗斯轮盘,而目的仅仅是用来娱乐那些变态的士兵。在崩溃的意志和喷涌的鲜血中,他们感受到了生命遭到戏谑之后的愤怒和绝望,一如当年他们自己枪口下的雄鹿。他们拼死反抗,抢夺了士兵的枪支,奇迹般地逃出了让他们感到屈辱的死亡。

在《猎鹿人》这部越战电影里,西米诺拍摄越战的部分,大约是四分之一。

电影最后的一个多小时,大部分的背景在美国,小部分的背景在越南。影片进行了三个方向的探讨:尼克与他们失散了,再也没有出现在正常的生活之中,沦为彻底的玩物和牺牲品。史蒂芬的身体与精神一起崩溃,不能直接面对战争结束后的生活。迈克尔则无法再跟从前的朋友沟通,历经沧桑,心灰意冷,人生错乱,茫然中找不到从前的状态。

迈克尔得知史蒂芬回了美国,就在一处疗养院找到他,坚持要带他回家。也是在史蒂芬那里,迈克尔得知尼克还在越南的消息。当时西贡即将落入越共手里,迈克尔返回越南,终于找到了尼克,说服他离开那家俄罗斯轮盘赌场。但尼克的精神早已死了,剩下的事情仅仅是让左轮手枪子弹穿过头部,杀死他的身体。

“你记得各种形状的树吗?”

这是迈克尔问尼克的最后一个问题。

尼克在死去前的几分钟,不愿意回答。我也听明白了,尼克他们在投入越南战争前的日子里,见过各种形状的树;那些各种形状的树,像是他们各种不同的生活,那是他们正常的生活。

这个问题实际上可能是:“你记得正常生活的人吗?”

于是我才明白导演西米诺在这部电影中的用意。他用了一个多小时拍摄一群俄裔美国人在一个城镇里的平常生活,一场婚礼就拍摄了半个多小时,这被很多人认为是不可忍耐的冗长。原来,西米诺有意加长了那段时间,只是要给我们已经习惯了的正常生活,添加一种特别的意义——那是人类最为宝贵的生活,需要我们付出所有的代价来保卫。

西米诺出生于二战期间的纽约。那时候,他的父兄一辈,先后大约有五百万人,离开美国的安全环境,前往世界各地作战。那几年里,美军全部伤亡总数接近一百万人,战场死亡总数超过二十三万,包括战斗死亡、被俘死亡、负伤及其他创伤死亡和宣告死亡的人数。也就是说,美国的许多家庭都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才战胜了法西斯,保卫了人类安全。

二战后的越南成了人类两大阵营“冷战”中的热战战场。姑且不论谁是正义的一方,很多美国人仍然抱着保卫人类的崇高观念赴越南作战。《猎鹿人》中迈克尔他们出发前欢送场面的热烈,就体现了美国人愿意承担的精神品质。

在一本《美军战争家书》中,我们能读到越战期间一些军人与家属间的通信,通信的主角都是一个个具体的人,有着一个个具体的故事,关系他们关心的生命、尊严、理想。

但那场战争拖得太久了,而这十多年里,战争之外又是一个平稳的世界,有各种尘世中的幸福,这让美国大众怀疑,他们派出子弟去越南打仗究竟有多大意义。他们背离了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表达出强烈的厌战反战情绪,这影响了美国的社会思潮和大众生活,也影响了1975年全部撤回参战美军的政府决策。

接下来的1976年,西米诺开始筹拍《猎鹿人》,到1978年拍完。它是第一部获得成功的越战影片,此前美国人拍摄的越战影片无一成功。

即使在美国,它也被当成反对参与越南战争的政治影片。

对于这种评论风潮,西米诺并不认可。他说,“我不是一个政客,《猎鹿人》不是政治化的结果。让我感动的是普通人在面对战争时表现出的英雄主义,这是美国的荣耀。”

当年在俄罗斯轮盘救出两名战友的迈克尔,又独自一人返回越南去拯救尼克,在西米诺看来,这是一种荣耀,一种英雄主义,一种美国理念。

西米诺的电影太难被人看懂啦,这是他最悲哀的事情。

《猎鹿人》的前一部分被指责为过于拖沓,其特别意义被人忽略;关于整部影片,又几乎没人懂得他表达的英雄主义。幸好那一届奥斯卡评委看懂了他的电影,一下子给了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配角、最佳剪辑、最佳音响六项大奖,以及十位数的奥斯卡奖提名。

1978年与往年不一样,越战影片突然之间就火起来了。在《猎鹿人》之外,还有简-方达筹划并主演的《返乡》,也拿了几项奥斯卡奖和更多的提名。那年奥斯卡奖的各种奖项,几乎全都给了这两部越战影片。

值得一说的还有《猎鹿人》的影响力。

越战老兵斯克鲁格思受《猎鹿人》启发,想建造一座越南战争纪念碑,得到了很多老兵的支持,还为此建立了越战退伍军人纪念基金会。后来这座纪念碑出现在华盛顿的国家大草坪上,碑上刻有五万多位越战阵亡者的姓名,作为对逝者的永久纪念。

纪念碑的设计很别致,它像用刀将地面立体切开并翻起成两翼,两个方向各伸出二百英尺,一边指向林肯纪念碑,另一边指向华盛顿纪念堂。通过借景让人们时时感受到纪念碑与这两座象征国家的纪念建筑之间密切的联系:后者在天空的映衬下显得高耸而又端庄,前者则伸入大地之中绵延而哀伤。

按照设计者的话说,最有震撼力的纪念,是活着的人来到这里,与死去的人再次会面,在阳光普照的世界和黑暗寂静的世界之间。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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