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人滇事

2015-09-01 10:08张宇丹
滇池 2015年7期
关键词:王大妈小脚小山

张宇丹

谩说滇南俗,人民半杂夷。管弦春社早,灯火夜街迟。问岁占鸡骨,禳凶瘗虎皮,輶车巡历处,时听语侏离。

——[明 ]沐璘:滇南即事

小脚“人来疯”

那是摄制组第二回到建水去拍小脚老人的电视片。第一回么是为一民间制片人拍些奇风异俗,他想以此赚钱,赚文化的钱,算是文化产业的先行者了。结果不了了之,制片人么转型成了房地产老板,说是不想再吃有文化的亏。

就那回么认识了王大妈,一个风趣的老人,人来疯。

顺着老街有些年头的石板路寻去,见到了摆摊卖糯米粑粑的王大妈。

炉火上支着扁锅,锅中油炕的糯米粑粑么吱吱地冒着香气,喷着香味,现做现卖。那才叫个分分钟出锅,秒秒钟新鲜。

满脸喜庆的王大妈身着洗得发白的阴丹蓝布褂,用木梳固定的发髻黑白相间,油光贼亮,一丝不苟。

瞧见镜头,王大妈的第一反应便是手持扁锅欢实起来,她将那锅中的糯米粑粑上下翻飞,起起落落,就仿杂耍。她一边耍么还一边为自己发出一阵阵的叫好声,弄得自己眼花缭乱,兴奋莫名。完完全全就是自己跟自己玩,自得其乐呦。

“王大妈,还晓得我吗?”

“晓得晓得,又拍电视嘎?来,吃粑粑,又糯又甜呢。”边说边麻利地把冒气喷香的粑粑簸到盘子里,递了过来,接着么就抱怨道:“拍了几回电视么,从来没在电视里见过自己,也没有收到过照片。这回拍拍么,王大妈要要点纪念啦!”歌吟般

的建水方言,婉转呢喃,即便抱怨也入耳舒服。难怪说,建水人吵架么也有歌唱的韵味。

导演说明来意,话音未落,王大妈便扯扯衣服,理理头发,整整坐姿,急吼吼地催促:“咯开始啦?”她不带咯噔地转向摄像机镜头,张口唱起了云南花灯调:

王大妈,

炕粑粑,

昆明呢电视台,

来拍王大妈。

王大妈粑粑炕得好,

电视台不开钱,

同志们,你们想想,

咋个对得起大妈?

拍摄的,围观的,一阵哄笑,欢腾一片。王大妈么得意得眼放光,脸通红。

秋日的阳光斑斑驳驳,明暗恰当地笼罩在王大妈身上,把她勾勒得如同置身舞台一般。基本就不肖提问,王大妈手不停,嘴不闲,滔滔不绝还抑扬顿挫:

我在裹脚的时候,是旧社会压迫,不缠小脚,老婆婆家不要。就是压迫了要把小脚裹好,老婆婆家才要。

姑娘是把菜,绑得小,卖得快。为了这样一些问题,把小脚裹小掉。当时裹脚,疼成哪样!我家妈妈把我的脚裹起来,拿绑脚带裹起来。

我疼了,我又回开。回开以后,我自己想想,不缠好小脚,人家不要。我就下决心缠脚啦!五岁缠脚,我嫁了快五十年了。十三岁结

婚,旧社会压迫。男呢就是喜欢小脚,旧社会嘛。“他们为哪样喜欢小脚?”围观人群中有人

扔出一句。我咋知道他们为哪样喜欢小脚?男呢把女呢讨进来,别处都不瞧,单瞧瞧脚咯小,脸不瞧。过到这下 (ha)新社会,我都不缠脚啦!我都要读大学,当官啦!记性又好,身体又好,旧社会压

迫了我一样都不得当。还全得这种社会,能唱唱

歌,跳跳舞,拍拍电视,去去(keke)别个国家。

可以了嘛?

导演追着问道:“你去过哪点?”

速答:“我一处也没有去过。”一脸的无辜。

爆笑一片……

“可以了嘛?”王大妈干净利落的结尾,其意有二:

“我的这种想法、活法还不错吧?”

“我对着镜头说的这些够了吧?达到你们的要求了嘛?”

都说是“小脚一双,眼泪一缸”,而在王大妈说来,不像痛说悲惨家史,像说书。不像说自己,像说别人。如同一场声讨旧社会、歌颂新生活的脱口秀。没有苦大仇深,倒有几分炫耀。

王大妈算得上建水县城的一位达人。据说,每回拍电视之后,找王大妈去买糯米粑粑的人都明显增加。

建水东门朝阳楼,地标式建筑,当地人称“小天安门”,六百年不倒。

摄制组在那城楼上拍一群小脚老人跳烟盒舞。那是当地的一种彝族舞蹈,双手弹着装烟丝用的圆形木盒,双脚伴着“砰砰砰”的节奏声起舞。

一辆老旧的北京吉普车拉来小脚老人,车门打开,一个接一个,竟然钻出来十二三个小脚老人,如同大变活人的杂耍一般。原本坐五人的车,咋塞进去那么多?那位由灯光师兼任的司机是咋做到的?匪夷所思!

拍摄开始,或绣花小鞋,或皮制小鞋,小脚们扭动起舞,非但不笨拙,还别有看头。也难怪,当年那南唐李后主对三寸金莲做案上舞竟然那么迷狂。

红墙红柱前,“雄镇东南”的匾额下,时间仿佛穿越了……

小脚们跳得兴起,跳得冒汗。

忽地听得一声断喝:“闪开,莫挡着镜头!”只见王大妈双手划着圈子,扒开挡道的小脚同伴,一双三寸金莲上下腾跃、左右摇摆,朝着镜头一往无前地舞了过来……

丽江老爹

古乐队里的古稀老人和大爹,一个地道的丽江老爹,雅称“喜马拉雅山脉”,他满脸的皱褶沟壑么,活脱脱如喜马拉雅山脉的区域图。活人近 90岁,玩了快 90年。说是长寿的秘诀么就是个“玩”,玩古乐,玩样样。他随时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是:“再不玩么就老啦”。

于是,有记者去寻访和大爹。

在大研古镇四方街的边缘角,找到了和大爹的家。老式纳西小院,大地震后翻修过,有些歪斜的院门上爬满花花草草,什么风雨兰、凤仙花和胭脂花之类,都是好种易活的。门前,有清溪咕咕流过。

咚咚地敲门,没反应。啪啪地拍门,无动静。家里无人?

正要转身走人,吱呀一声,门裂开条缝,挤出个娃娃头,惊碌碌地问:“找哪个?”

“找和大爹。”endprint

“不在,玩去呐。”娃娃么一脸漠然。

“去哪点玩?咯找得着?”

“捉鱼去呐,咋找?”娃娃面露不屑,用手狠狠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

扫兴而归。

再次登门。啪啪地拍门,无动静。等着……

吱呀一声,门裂开条缝,还挤出那个娃娃头,瞟了一眼,不等记者开口又扔出那句:“不在,玩去呐。”坚持一脸的漠然。

“又去玩呐?玩哪样?哪点玩?”吃惊,好奇,还有失望。

“打猎,山上。”娃娃么习以为常,惜字如

金。“打猎?那么大岁数?一个人?”一连串的疑问。“牵了狗,托着鹰,咋?”娃娃好像觉得记

者少见多怪。“你带我们去找找嘛。”记者愈发地好奇。“满山转,咋找?”娃娃有些不耐烦,头往

门里缩去。无言,无奈,败兴而归。

第三次登门。啪啪地拍门,无动静。等着 ……吱呀一声,门裂开条缝,又挤出那个娃娃头,未开口就被扯了回去。门拉开,站了白须蓬松的老者,见那“喜马拉雅山脉”,如暗号对上,和大爹无疑。和大爹脸上堆着灿烂,老相识一样引记者们进门,不问来意。

院子不大,也不是什么三房一照壁。院内最抢眼的是盛开的各种花,凌乱而艳丽。石头砌成的水池里,游着五色的鱼。

和大爹让记者自便,继续自顾浇花喂鱼。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中,得知和大爹么有两件宝物:琵琶和小剪刀。

丽江那场大地震时,玉龙雪山雪崩,金沙江水断流。当家人把和大爹从废墟中刨出来后,他又忙不迭地从废墟里刨出了琵琶,并不管不顾、灰头土脸地坐在废墟上弹了曲《到春来》,这才踏实了。

应记者的请求,和大爹从屋里抱出琵琶,很爱惜的样子。那琵琶么老旧得像文物,随时可能散架一样。他调调音,随性弹了起来。算不得动听,音么也不准,但弹得很投入。

有记者发现,他按弦的左手中指始终翘着不用,便问何故。

和大爹边弹边答:“这个叫曲项琵琶,这种弯脖子琵琶么从唐宋时候就有了。最早教琵琶的老祖师爷么中指受了伤,断啰,为了尊重他老人家,后人就不用中指呐。”

放下琵琶,见他从贴身衣袋里掏出把小剪刀,少见的微型剪刀,说是从不离身。带上有裂纹的老花镜,苍老的手叼着那极小的剪刀在红纸上自如游走,山环水绕,翻云覆手。转眼间么,山水景致活灵活现,花鸟图案栩栩如生。

剪完随手送了记者,当地的陪同顿时眼放绿光,说是能得到和大爹的剪纸作品么,那是修来的福份啰。

让和大爹透露点长寿的秘诀,他呵呵地搓搓脸,笑着反问记者:“普通话的‘古乐,方言咋读?”

“guyo。”有记者答。

“乐犹药也。”和大爹一字一顿,面露儒雅状,做高深莫测样。怕记者们不懂,他用手指蘸了水,在石桌上写了出来。

噢,在云南方言中,“乐”和“药”同音,都读“yo”。

“乐,能活人呐!”和大爹拖腔拖调地感慨了一句。

问起和大爹咋有那么多玩场,从小玩到老?

他一脸得意洋洋:“纳西男人嘛,搞娱乐,弄文化。当你们汉族男人有哪样好?呵呵……”“喜马拉雅山脉”么笑成烂柿花。

记者们也笑了起来,为老人的可爱,也自愧弗如。

“嘿嘿,我老祖么,老顽童,比我贪玩,是你们昆明人喊呢老玩友。”那娃娃冷不丁冒出来,丢下一句么又消失了。

和大爹起身找出本陈旧的小册子,边翻边说:“不叫男人吃苦受累,那是女人心甘情愿呢。你们看看人家老外咋说呢。”说着么把翻开的小册子递给记者。

那是个叫彼得的俄国佬上个世纪 40年代写的一本丽江见闻,叫做《被遗忘的王国》。

和大爹带起老花镜,用纳西普通话给记者们念了以下这段文字:

我总是同情阿托里(纳西地名)妇女,她们背着沉重的装满食品和酒的篮子,而她们的男人骑着马得意洋洋地走了。有一天我问这些妇女中的一个,那时她刚把一个沉重的篮子抬起来背到背上。

“太太,你们为什么不得不背所有这些沉重的东西而你们的男人总是几乎空着手骑着马回去呢?”

她转过脸来对我说:“晚上哪个女的会喜欢一个疲惫不堪的丈夫呢?”

面露暧昧和坏笑的和大爹合上书,神情似恍惚似淘醉,喃喃道:“我么前后讨了两个老婆,一个么就仿古乐中的《水龙吟》,冶姿清润,一个么就像《紫薇八卦》,豪气凝重,都是好女人哟!”

“呵呵,做纳西男人咋样?”和大爹回过神来,像是问记者,又像是问自己。“爽!”寡言少语的闷骚摄影记者忽地冒了一声。那张沧桑的脸上露出几分得意,也露出几分童趣。“喜马拉雅山脉”暖意融融。

后来听说,和大爹得了“脑血管痉挛”,神志不清,而坐到古乐队里演奏起来却不乱。唯一能够唠叨完全的话还是那句:“再不玩么就老啦”。

弥留之际,他还手指敲击节奏,嘴唇颤抖,含混地哼着清代丽江秀才马子云的《白雪曲》:

看山爱白雪,

看雪爱白云。

高歌白雪曲,

相赠云中君。

云中君,

不我顾,

歌声破空方飞去,

招来明月挂高树。

老拽鸡汤

在茶马古道上的这个滇西南小镇,有两样东西最为出名,一是普洱茶,再是老拽鸡汤。普洱茶名声远播,老拽鸡汤么是本地吃货的头牌。

有客自远方来,能被带着去品一回老拽鸡汤,再捎带走一盒普洱茶么,那便是相当有特色、有面子的一种礼遇了。

说起老拽鸡汤么,版本不少,那是吃货们彼此之间的一种较劲,也是对外说道的一种炫耀。比较流行的几种说法是:

老拽专门到偏远山区收购喂粮食长大的母鸡,而且必须是老母鸡。

老拽用炭火炖鸡,每只鸡么要文火炖 20小时以上。endprint

那香味钻进你的鼻子么,会让你的鼻翼舒服得抽动起来。那是让城里人流口水的地地道道的鸡香呦!

那黄生生的鸡油么把你的眼珠都染成黄灿灿一片,良久才会消退。

喝口汤么,一鲜二香三回甜呦!

吃坨肉么,嚼头劲道与入口即化兼而得之。

再用鸡汤泡碗米线么,你便对舒爽安逸有了新的体验。

老拽用的米线么一律是手工做成的,机制的不要。

老拽每天只卖 20只鸡,多一只都不卖。

老拽鸡汤的价格比别人家贵出一倍,但每天都还要提前预约,临时来么吃不着。预约么按先来后到,童叟无欺,订完 20只就打住,熟人啊领导呀统统不例外。拽!

人有了能耐么也就有了脾气,甚至有了怪癖。

说是老拽对登门来吃者还有些不成文的规矩,如穿拖鞋的不得吃,衣冠不整的不得吃,省城人没有当地人带着的不得吃。为什么?晓不得。

传说,镇长临时请人来吃老拽鸡汤,因为没有预定么被拒之门外,弄得很没有面子呐。

还传说,老拽鸡汤有一套烹制方法,那是祖传几代的秘笈,秘不可宣啰。而且么,那手艺传男不传女,老拽么偏偏就养了个丫头,心烦呐。

如此种种,街谈巷议,老拽和他的鸡汤么牛啦,拽啦!不知“老拽”是不是因此得名?名至实归喽。

镇政府搞“555”工程,说是造福于民。

要打造 5条景观道路,5家民族服装店,5家特色食品店。前两个“5”已经基本完成,后一个“5”么正在推进。

镇长因此么政绩格外显眼,受到上面的褒奖。说是只消“555”工程搞定么就要提拔啰,就差这最后的一哆嗦呐。

老拽鸡汤么没有悬念地入选被打造的名单。另外的 4家食品店都乐颠颠地跟镇里签了协议书,只有个老拽么不吭气。来找他签协议的本想签了协议便自然而然地混碗鸡汤米线吃吃,结果么,门都不得进。

于是么,镇长派秘书来,同样不得进门。

咋办?据说是省上的大领导么都来吃过老拽鸡汤呐,而且赞赏有加。所以,搞定老拽么能给政绩添彩加分呦。

镇长又派人来,请老拽同志去谈谈,他说他脚疼。说派车接,他说他晕车。

镇长么礼贤下士,大人不记小人过,借着视察“555”工程,亲自登门,亲切接见了老拽,给足面子喽。

镇长笑容可掬、语重心长地对老拽说:“哦,我说拽同志呀(老拽不姓拽,诨名而已),你的鸡汤嘛的确是不错的,有了政府扶持嘛,那就更上一个台阶呐,啊?你看呀,从此不消再那么辛苦地上山买老母鸡喽,就由我们的现代化养鸡场提供。你看呀,从此炖鸡也不消花 20多个小时喽,只消两个小时就得呐,十分之一呀。你看呀,你现在每天只卖 20只鸡,到时候呢,每天要卖 200只、2000只喽,哈哈……”镇长开心地笑了起来,随从们笑得更是欢畅流利,有的么还笑出几点泪来。

镇长么意犹未尽接着说:“你看呀,你现在每天接待么最多也就百把人,到时候呢,每天要接待上千人、更多的人。规模上去呐,档次上去呐,速度上去呐,收入也上去呐,利国利民又利己呀!”镇长口齿伶俐,兴奋得脸上晕满高原红,站起身来么还挥挥手。

老拽脸上么无风无雨,半闭着眼睛,本来么就有点结巴,张口么更结巴:“么……你说……说,我做……做那么大……大整……整哪样?做那么快……快整……整哪样?赚那么多……多钱整……整哪样?大么倒是……是大呐,快么倒是……是快呐,那鸡香……香……香么给还在呢?”说得么实在是费力呐。

老拽摇头晃脑,闭嘴闭眼,抬起鼻子么猛吸那从厨房里飘来的鸡香,一副很享受的模样。

镇长一干人么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吸鼻子的吸鼻子,揉鼻子的揉鼻子。

老拽么望着天自说自话:“老拽鸡汤?老拽鸡汤么拽……就拽在原生态的老……母鸡,拽就拽……在炖 20个小时,拽就拽……”

镇长秘书么赶紧挤出笑容,忙着打断道:“哦,对外么照样说是山区的老母鸡,照样说是要炖 20小时哩。”

老拽扭转头瞟了他一眼,秘书脸上的笑么一下僵住。

老拽么哼了一声,一气呵成:“烂我的名声?!亏你想得出来喽。”说完么再也不吭声呐。

真是拽呀!

杜小山

真名马小山,打小么在滇东北的乌蒙山区放马。他爹马大山,以马为生,子承父业。

每日里赶马上山么,有一句没一句的,吼几声赶马调,日复一日,马都听得烦。唯有山谷传来回音,算是有了反应喽。

山坡上,马么自顾自地吃草,马小山么自顾自地哼山歌,各整各的,互不相干,各得其所。

等到变声期完呐,喉结么才长定。别的男娃娃么喉结只长到五六岁,偏个马小山么却多长了八年,多出八年的雄激素。

于是么,开始唱情歌喽。在那个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年代么,那可是犯忌违禁的。好在是山高皇帝远,那是个被革命遗忘的角落。

白天么放马,在山上唱,逗姑娘,过干瘾。晚上么打着电筒唱,串姑娘,还是过干瘾呦。

七唱八唱的,到底唱出把好嗓子。听到歌声么,姑娘心猿意马,蠢蠢欲动。但凡见着人么,立马心灰意冷,无动于衷。倒也不是说马小山么长得对不起人,而是吃了个子的亏喽。

滇东北盛产洋芋,尤其是那煮了会炸开的开花洋芋,咋吃咋好吃。都说吃洋芋,长子弟(好看,帅的意思)。马小山吃洋芋长大,长了子弟,却没长个子。老天是公平的,不能好事都让你占啰。

马小山不仅人长得子弟,歌唱得动听,而且很能讨姑娘欢心。村里也有姑娘喜欢跟他对歌调情,玩耍打闹,甚至是搂搂抱抱。但只要谈婚论嫁,对方要么是老将不会面,要么是送他增高鞋垫作为分手礼物。

福兮祸兮,时来运转。县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招人,指明要招一个嗓子好、有扮相、个子矮的男演员,跟马小山同村的冯二妮推荐了他。endprint

冯二妮么已经是县宣传队的台柱喽,也是马小山的心头之痒。

能进县宣传队么,那是多少人的痴心妄想呦。那年头,搞文艺的是骄子宠儿,供应紧张的肉啊糖呀什么的都有特殊保障,演出所到,迎来送往,风光得很。于是么,走路都是外八字,下巴么都是朝天的。对这些,马小山么好像并不咋亢奋,他暗自狂喜的是,从此么,可以天天见到冯二妮喽,哈哈……

那小妮子么,要扮相有扮相,要嗓子有嗓子,要个头有个头——这个么也是叫马小山郁闷到想死的。

原本么是高不可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忽然地一下么,冬去春来,换了人间呐。马小山本来就富裕的雄激素么又乱麻麻地躁动起来喽。

对冯二妮么,他是鞍前马后,任劳任怨。冯二妮么权当是对她推荐的报恩,理所当然地尽兴享用,而且吆三喝四,随意差使。

在马小山的心里面么,冯二妮就是个女神啰,光彩夺目,圣洁得不得了!只要能见到她,听到她的声音,闻到她的气味么,马小山的雄激素么就得到了释放,就心满意足喽!

在冯二妮的脑袋里么,马小山就是个使唤丫头,随叫随到,忠心不二,好使耐用。

自然,冯二妮的崇拜者和爱慕者少不了,对那些生方设法追冯二妮的男人么,马小山统统视为情敌,并义不容辞地行使着护花使者的权力。

为此,遭到白眼、辱骂、甚至殴打么,他不以为然。让他伤心的是,冯二妮对他的臭骂和警告。

当听到冯二妮的绯闻什么的,他就悲愤地冲到练功厅去,把自己练到瘫软在地。当看到冯二妮和别的男人亲热,他就躲在被窝里嗷嗷地自慰,直到弹尽粮绝。但只要冯二妮吱一声么,他又会咬牙切齿地去为他的女神幽会站岗放哨,哪怕是受冻挨饿也尽职尽责。

县宣传队排演革命现代京剧《杜鹃山》,冯二妮么当然的女一号,演柯湘。马小山么顺理成章地演杜小山,量身定制的。

排练期间,柯湘一抬手么,杜小山就端上茶;柯湘一出汗么,杜小山就递上毛巾。冷了么,送上披风;热了么,接过外衣。但杜小山么咋都不敢触碰到柯湘,只要肌肤稍有点磨蹭,他就手脚发软心发颤。

戏外么,那是女神呐!戏里么,那是党代表呀!都得仰视。

有一场戏,柯湘和杜小山么不仅要触碰,而且么还要抱在一起,唛唛(注)!

戏的内容么大概是这样:

叛徒温其久么居心叵测,设计煽动杜小山莽撞下山劫狱,去救出他奶奶。

柯湘么高屋建瓴,以大局为重,一再地阻挡。

傻乎乎的杜小山么不依不饶,执意往山下冲去。

于是么,柯湘凄楚动情地唤了声:“小——山——!”

杜小山猛地站住,扭转身来,撕心裂肺地叫了声:“党——代——表——!”然后么,手中的匕首落地,痛不欲生地扑向柯湘……

柯湘一把抱住杜小山,热泪么夺眶而出……

排练的时候,杜小山要么是还没扑到位就站住,要么是扑歪掉,给柯湘整得抱也抱不着。

等到正式演出,杜小山么完全入戏呐。只见他痛不欲生地扑向柯湘,一把抱住柯湘么就不放。柯湘么被勒得差点喘不上气,疼得眼泪直淌 ……

杜小山么头枕在柯湘丰满无比的胸脯上,气喘如牛,热泪么夺眶而出……

掌声雷动,台下观众么为他们投入而动情的表演叫好的叫好,洒泪的洒泪。

戏演完,到了后台,冯二妮扬手甩给马小山一嘴巴,大骂:“你这个二流子!咋抱那么紧?”

马小山么一反往常,理直气壮地回答道:“咋啦?老子满怀对党代表的阶级感情嘛!”

对外,还不能张扬,整不好么就成了政治事件,那就麻烦大喽。

后来么,冯二妮说死也不演了,除非换掉马小山。

再后来么,马小山又回乌蒙山上放马去呐。而且,他的个子么也跟喉结一样,比别人多长了八年。

注:“唛唛”云南方言中的感叹词,意即不得了,了不得。

本栏责任编辑 张庆国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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