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泉
翅膀上有红膏药的“豆腐块飞机”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叶,发生了一件令我终生难忘的事情。一个偶然又偶合的际遇,不可思议地触碰到尘封岁月中那神秘的暗道机关,历史沉重的幕布,唰一下在我眼前猛地拉开,貌似沉睡但仍悄悄流淌着的苦难长河,顿如火山爆发,狂浪汹涌。惨烈,严酷,血腥……飕飕扑面而来。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 1955年初春的一天,当时,我正读小学五年级。
和所有同龄的男孩子一样,春风一起,我们最疯魔、最快乐、最魂牵梦萦的游戏,便是放风筝。我所居住的青云街老宅毗邻翠湖,一到放学时间,大伙便涌向翠湖边各显神通。随着一声声雄纠纠的“起”,伴随着嬉闹的尖叫声,满湖上空便升起五光十色、星星点点、你追我赶的风筝群阵,互相较劲,十分壮观。那时的风筝得自己动手做。砍来青竹或紫竹,用利刀划出竹皮,扎成各种心仪的形状,糊上绵纸,再用图画课的颜料涂好,一只只神态逼真的风筝便大功告成:歪桃、寿星、将军、灯笼,老鹰……最漂亮的要数蜜蜂,眼睛会随风滴溜溜转,还能发出嗡嗡呜呜的声音,像哼着春天的歌。而最差欠的,是用三根篾条扎成的“豆腐块”,虽然省工省事,但档次很低,所以很少有人扎。风筝是脸面,飞不高不说,谁都丢不起这份人。可事情总有意外,我们那条街的孩子头郑武,就扎了一只硕大漂亮的“豆腐块”,用了八根篾条,翼翅扁长,一放飞就夺得头彩。他那只风筝,兜风,平稳,钻劲特强,再弱的风、再乱的风均不在话下,只顾一个劲地直钻云天,搞得一条街的男娃娃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约而同惊呼:飞机,大飞机!太恶了……那天下午,郑武风光极了,小胸脯挺得比五华山还高,收线时还得意地大笑:不是吹,我这架大飞机,肯定要横扫全城!……
不料人群中忽冲出一条脸色铁青的汉子,一脚把郑武踢翻在地,随手抓过风筝线,几把就将“豆腐块”扯回,摔在地上用脚跺个稀巴烂,边跺还边恶狠狠大骂:狗日的飞机!贼日的飞机!又回身对郑武一阵暴打,拎起他的耳朵就走:遭天打五雷轰的小毛贼,哪样你整不得,整飞机!……围观的我们全呆住了,都作声不得。因为这
个汉子不是别人,正是郑武的亲爹。
在我们那一带,没有谁不认识这汉子的。大伙只知他外号叫郑刀豆,一口的玉溪腔,名字却谁也叫不上来。他是个游动商贩,夫妻俩靠卖刀豆米和酸腌菜养活一大家人。每到饭前时分,街头总会传来他悠长巴结的叫卖声:刀豆米,酸腌菜……五分钱,一大碗酥烂的刀豆米,外加一大勺鲜甜的酸腌菜,是那时每家每户实惠又可口的当家菜。商人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在我印象中,他脸上永远挂着谦恭的笑,对人诚恳和气,再是刁钻的买主他也从不发火。今天他是怎么了,发羊耳疯了么?……莫明其妙,简直是不可理喻!
回家时,见巷口杨老伯的小卖铺前围了一群大人,都在议论郑刀豆打儿子的事。大伙说,真看不出来,平时连重话都没听他说过一句,咋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凶神恶煞得赛过活阎王!……不就是娃娃放了一下风筝嘛,就值得对亲生儿子下那么毒的狠手!……杨老伯摇头叹道:你们晓不得,小老武这个小死鬼,居然在风筝上画了两面小日本的国旗,还说是开飞机!这不是作死找打吗?!郑刀豆正挑着担走街叫卖,一听回来的娃娃们说起,脸色一下大变,放下担子就冲向翠湖……大伙听后大吃一惊,都把目光转向手提风筝的我们,问我们看没看清郑武的风筝上到底画的是啥图案?我们说当然看清了,根本不是哪样国旗,是画的太阳,两个,就画在风筝的翅膀上,左右两边各一个。一个小伙伴说,他画红太阳的颜料,还是我给他的。杨老伯一跺脚,苦笑道:看看,看看,白纸上画上红膏药,不是小日本旗子是哪样?我在铺子里都看得一清二楚,那个风筝,硬是让人想起当年来轰炸的小日本的飞机!乍一看去,脊梁骨就飕飕冒冷汗呀。唉,也难怪他爹发那么大的火。你们晓不晓得,小老武的奶奶,当年就是在凤翥街卖刀豆米、酸腌菜时,被炸得半边脑壳都不见了!造孽哪,那个惨呀……一位大妈点头说,听说后来埋他奶时,他爹央请木匠做了半个木脑壳安上,这才勉强让老人入了土!……众人一听全呆住了,同情小孩子的心,一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变为同仇敌忾的斥责和声讨,都不怪郑刀豆是乱发神经
了,都说这个背时鬼娃娃硬是该打,尽管他是无意的,但这种伤疤都是揭得的么!……接着,大伙七嘴八舌讲起当年日本飞机狂轰滥炸昆明的惨状:人间地狱,人间地狱!整整六年哪,血肉横飞,心惊肉跳,流离失所,哪里是人过的日子! ……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听大人详细讲述日机轰炸昆明的事情。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骇人场景,一桩又一桩血泪浸泡的苦难经历,听得我和放风筝归来的小伙伴们全都汗毛倒竖,脊背发冷。
自从“豆腐块飞机”事件后,郑武变得沉默寡言,再不搞上梁揭瓦、爬树掏雀之类调皮捣蛋的恶作剧了,一放学就回家埋头帮父母干活。小伙伴们笑他是被他爹揍乖了。他抬起头,半天不说话,目光像受伤的小兽一样阴冷悲凉。直到半月后,一位和他要好的小伙伴才告诉我们:那天放风筝回来后,他爹从木箱底翻出一个木牌,是他奶的灵位(可怜他奶生前连一张照片也没留下),要他对着灵牌跪下磕头,然后放声痛哭,边哭边告诉他奶奶是怎么死的。他奶被炸死时,他爹还是个毛头小伙,他爷爷死得早,他奶靠卖刀豆米把他爹拉扯大。小日本的飞机一来,他奶就没有了,他爹的天也就轰地塌下来了。安木脑壳时,他奶半边脑袋上又是血又是脑浆,肿得像个皮球,还滑溜溜的。但照老规矩,这种事必须由亲人来做,外人不能帮忙。他爹浑身像打摆子一样哆嗦个不停,一咬牙,叫了一声:妈!你老人家莫忙着走,我给你老人家把脑壳请回来了……手却抖得像两片大风中的树叶,安上去又滑下来,安上去又滑下来,再怎么安都安不上!两个前来帮忙抬棺材的汉子看得哇一下呕吐不止,在场的人没有不掉眼泪的。最后还是位邻居老爹出了个主意,用白布把半边脑袋和木脑壳紧紧缠上,这才装了棺。郑武说,我爹心肠算够硬的了,但过去他从不提奶奶,更不敢碰这个伤疤,也没听过他哭。你们是没听见,那不是哭,是嚎,是老野狗(豺狼)在嚎呵!一个大男人,没伤心到极点,是绝对哭不出那样声音的。我爹那种哭声,任何人听了,汗毛孔都会炸开!神仿有人用条锯片,在一下一下嗞嗞刮着你的脊梁骨!endprint
……
日机大轰炸,犹如狠狠往昆明人心中插上一把尖刀,造成巨大的、难以愈合的创伤。随着时间的缓缓流逝,这创口表面上似乎已结痂成疤,痛感麻木。但每当天阴下雨,落雪起风,这伤疤便会自动挣裂开来,撕心裂肺,迸出血珠!
悔不该让她去拣那双绣花鞋
民国二十七年,九月二十八日,一个昆明人习以为常的阳光灿烂的早晨。
我的邻居赵妈妈——就是“豆腐块飞机”事件时,站在杨老伯的小卖铺前议论郑武挨揍的大人中的一位——手提一个小包袱,正急急地从城外西郊马街往城里的家里赶。赵妈妈夫家姓赵,人们也就随娃娃叫她赵妈妈,但街坊中的老人叫她阿芝。那天在小卖铺前,她说,民国二十七年即 1938年时,她刚满 15岁。
她是回城接她妈到马街乡下姨妈家躲避飞机空袭的。一直听说日本飞机要来轰炸,前些天风声紧时,她妈逼着她跟着进城拉粪的姨爹的马车去了乡下,但她妈一时还不能走。她六岁上死了爹,她妈是个绣娘,有一手刺绣的好手艺。但那时家家都穷,又兵荒马乱的,绣花绣朵都讲究不起,因此她妈很难接得到活,孤儿寡母的,平时只有靠帮人家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熬着清贫艰难的日子。正因为如此,她小学没读完就早早辍了学,帮她妈搭把手,母女俩相依为命。就在她到马街乡下的前两天,民生街绸缎庄周老板的女儿要出嫁,老板娘来到她家,要她妈为小姐绣嫁衣。活来得急更要得急,她妈好不容易说服了她,说这点活耽搁不了几天,交了活她随后就赶来。然而,三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她妈一直不见来,连消息也没有。这两天她眼皮一直在跳,夜里老做噩梦,饭也吃不下,对姨妈嚷着要回去。姨妈想了想,说回去看看也好,但你得答应我,一定要回来,而且还要把你妈也一起接过来。又流泪叹道,唉,我这个老姐姐也真是的,都哪样时候了,还苦死苦活地干,真是要钱不要命了!因赶马车闪了腰卧床不起的姨爹笑道,你们这些女人哪,咋哪样事都整得惊辘辘的!老是说日本飞机要来,又听保长乱扯防空警报是几长几短……都乱了快一年了,防空警报哪天响过呢?小日本的飞机又哪阵来过呢?一点动静都没有嘛。我们昆明是块仙乡福地,是任何强人都不敢惹的……姨爹读过几年私塾,在乡间也算个有见识的人。但这回姨妈却不听他的:你狠,人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这回你是见了棺材也不掉泪。姨爹从床上撑起身子: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过去,只有从我们昆明打出去,从没听说哪个打得进来的。远的不说,当年袁世凯称皇帝,护国军举旗北伐,不是从我们校场坝誓师出发的么?这回打小日本,龙主席派出了四个军,滇军恶战台儿庄,直杀得日本人屁滚尿流……姨妈不理他,说她听人讲了,日本飞机越飞越近了,重庆、成都、贵阳、桂林都挨了炸弹,炸得最惨最凶的是武汉。炸完那几处,下一回怕是真要来炸昆明了……姨爹笑她不懂科学,说飞机是烧油的,一张飞机带多少油,能飞多远,是有定数的。昆明离得那么远,山高水长,有懂行的人仔细估算过,日本飞机根本飞不到。就算挣着老命飞来,也回不去。你们想想,小日本又不是憨包,会自己飞来找死,一头撞在山岩上么?……姨妈不想听他啰嗦,一大早打好包袱就催小阿芝出门,说姨爹腰杆疼不能送你了,又交代说见她穿的布鞋底子已经磨得很薄了,包袱里有双绣花鞋,是早就为她做好了的,这回正好用上。路上要是拦不到搭乘的小马车,就把新鞋换上,路远,莫舍不得东西。
出门时天还乌漆麻黑的,走完田间小路到了马街镇,天已透亮。街子上静悄悄的,一个行人也没有。街口也是空荡荡的。要是早先,这里早就停着几辆运输的小马车,老远就听车把式吆喝着招揽生意:上昆明,上昆明喽!小马车,颠又颠,松松筋骨像神仙……也难怪,一听说小日本要来轰炸,城里的人都拼命往乡下跑,哪个还会朝城里钻呢?
想起姨爹昨天说的那些话,小阿芝觉得有些好笑。姨爹的看法,很是代表了一大批昆明人的侥幸心理。她也曾听老人摆古,说昆明城的风水极好。明代的阴阳大师汪湛海在勘察风水时,发现绕城的蛇山蜿蜒北走,地脉旺健,犹如一条紫微龙腾空而起,贵不可言。因此他将昆明城设计为一座千年老龟状,取“龟蛇相交,生帝王之气”之意。城立蛇山之麓,龟与蛇神脉吞吐相接,紫气东来,万方朝拜,此城必定能千秋万代雄峙不倒。迷信,完全是老迷信!小阿芝心想,还千秋万代呢,就是眼下,也是危机四伏。她虽然辍学在家,但有时上街办事时,也听过西南联大、云南大学、南菁中学、昆华中学师生的街头演说,也看到过一些传单和报纸号外。都说日本飞机要来,但来不来,何时来,来多少,来了又会炸哪里,大伙心里都没有底,一片茫茫然。而且,一个事情说多了,说久了,又迟迟不兑现,不发生,大伙也就疲了,麻木了,就像那个“狼来了”的故事,最后反而谁都不愿相信了。但是一点不相信,也不是真的。姨爹说防空警报从来没有响过,也不是事实。就在六天前,她正在地里扯小白菜,忽然听到昆明城方向隐隐传来一阵“呜……呜、呜……”的声音,因隔得远,风又大,还没等她听实在声音就不响了。后来一位从城里下乡搞宣传的女学生告诉她,是真的,9月22日真是放过一次,是防空部门因警报“烟囱”久未派上用场,为检查它是否正常而试放了一次,只放了一长两短的预行空袭警报,很快就解除了……
一场虚惊。又是一场“狼来了”么?……
就这么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已来到小西门外的潘家湾,高大的城墙和城门楼就在眼前,只要再穿过一片苗圃地,钻进城门洞,就可以回家了……咦,咋个人一下子多起来了?城门洞中一下涌出了许多人,都在跑,都在叫,忽然,尖锐刺耳的警报声响起来了!不是一长两短的预行空袭警报,而是“呜、呜、呜、呜”的紧急警报!恍惚间,似乎有人在敲锣,有人在吹哨子,不知哪里的钟声也响起来,有两个骑单车的人,拼命挥动手中红色和白色的小旗子,边骑边嚷:小日本的飞机来了!小日本的飞机来了!快跑,快跑……小阿芝被潮水般的人流冲得几乎要跌倒,只
好扭头也跟着人流往回奔。正跑得黑地昏天,一个挑担子的妇女猛一下把她撞倒在地,手中的包袱骨碌碌滚落撒开,姨妈为她做的那双绣花鞋被后边的人踩来踩去,踢得远远的……她捂住痛得钻心的膝盖,大嚷:我的鞋子!我的鞋子!你赔来……那妇女犹豫了一下,放下担子,陪笑道:大小姐,太对不起了,你等着,我帮你拣!边说边跑过去帮她拣鞋。小阿芝后来仍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张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善良,朴实,充满歉意。她的头上,是一张农妇们常顶的阴丹蓝头帕。她放下的担子里,一头是苦菜,一头是瓜,一看就是刚从地里摘下来的,叶子上还挂着露珠。说时迟那时快,几乎是眨眼之间,头顶上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紧接着“轰、轰、轰”几声巨响,强大的气浪和尘土再次把她掀翻在地,一大股刺鼻的硫磺味呛得她直咳嗽。飞机很快呼啸离去,在弥漫的烟尘中,她发觉农妇和前边跑着的几个人,一下子不见了!摆在她前方的,是一个硕大的弹坑,还冒着烟。苗圃那边,惨叫声、呻吟声不断。忽然,有人尖叫一声,声音之惨,令她毛骨悚然。她顺着那人惊恐的目光看去,天哪,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弹坑旁的杨草果树杈上,挂着几根断肢残臂,还有一截血淋淋的肠子!……而一根树枝上,吊着一块蓝蓝的东西,她定睛一看,妈呀,是农妇的头帕,浸透血的阴丹蓝头帕!……她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endprint
不知过了多久,她醒来时,只见城墙脚、苗圃里到处是烟,到处是火,到处是惨叫和呻吟。被炸现场血肉模糊,一片狼藉。几个警察和闻讯赶来的市民在火堆土坑里走来走去,一位老警察向她走来说,小姑娘,你醒了?没炸着吧?算你命大呀……见她怔怔的不说话,老警察长叹一声:惨哪,最惨的是一对母子。当妈的脑壳被炸飞了,脖子里的血还在淌,一个不到一岁的娃娃,也被炸死在他妈的身边,小手还紧紧握着。我们赶到时,小人的手指头还在一动一动的……
唉,那天我硬是昏了头,咋会让她去拣绣花鞋哩,悔不该呀……眼巴巴瞧着活生生的一个人,一下从你面前不在了,消失了!那些天,我
几乎要疯了!之后好多年,我面前老是浮现她那张老实厚道的脸,还有那块阴丹蓝头帕……那天在杨老伯的小卖铺前,赵妈妈一提起这段恐怖的经历,便浑身颤栗,泪流满面。
这只是日机首次轰炸昆明时众多残酷场景的一个小小的局部。昆明人永远忘不了这一天:1938年 9月 28日。他们把这天称为“9·28”惨案。
后来,市民孔庆荣、段昆生曾回忆此次空袭,印证了赵妈妈的讲述:“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八日早晨九点,日本侵略者首次派来一个空军中队,各型轰炸机九架,排成三个品字形,由黑林铺方向入侵市空……炸弹落地爆炸,硝烟弥漫,破片横飞,死者尸横遍野,幸存者呼天嚎地,惨叫之声不息……此次被炸地区为昆市大小西门外,潘家湾,小西门苗圃及凤翥街一带。炸后,市民政局派二等科员王协中前往查看登记,潘家湾共死伤四十余人,最惨者为一年轻妇女领一岁多的小孩,娘的头被炸掉,尸体向下,血流不止,而孩子被震死于娘的身旁。除此,其他破头断足,血肉狼藉。苗圃及凤翥街,死亡计九十四人,现场血腥,令人心痛。”(《昆明文史资料选辑》第六辑,《忆日机首次轰炸昆明》)
2005年 8月,《春城晚报》记者采访了“9
·28”惨案的幸存者陈江。采访时陈江已是 86岁的耄耋老人。南京沦陷时,他一家是侥幸逃出南京的难民,一路千辛万苦,最后辗转来到南国昆明。“9·28”惨案发生时,他才 16岁,一家人住在钱局街附近。老人回忆说:“那天上午,听到从五华山方向传来一阵防空警报,全家人出门直奔大西门,刚出城门就听到一声紧急警报,没办法只好躲到附近的苗圃里。人藏下后发现侄子跑丢了,情急之下我原路返回……我把侄子找到后,背着他立刻返回苗圃,到了父母亲的藏身地,发现 4个亲人全都躺在了地上,浑身是血。母亲后背被炸出一个大洞,血肉模糊;年仅 14岁的弟弟被炸得横卧花丛,身上的衣服都烂了;嫂子也被炸得血淋淋地横在一边……最惨的是我的小侄女,为了躲避日本飞机的炸弹,嫂子把她
藏在城墙的一个角落,但也没能幸免于难,被活活地炸死,可怜小侄女当时才有1岁……”
著名诗人、西南联大教授闻一多先生也在此次轰炸中受伤。当时,他寄居于小西门内武成路的福寿巷。听到警报声后,闻一多立即叫小一点的三个孩子躲到一张厚桌子下面,叮嘱他们不要乱动,然后马上出去找另外两个在昆华小学读书的孩子。街上到处是惊惶奔跑的市民,没走多远日机就呼啸而至,弹如雨下。闻一多只好紧靠墙边躲避。一颗炸弹掉在墙内的院子里。强烈的爆炸气浪把墙上的砖石震得四散纷飞,一块砖头重重砸在闻一多的头顶,顿时血流满面。幸好街头救护队及时赶来包扎抢救,这才逃过一劫。
2015年春,我在云南省档案馆里,查阅到日机首次轰炸昆明的当天,云南省防空情报处报呈云南省政府主席龙云的一份情况报告表:
云南省防空情报处关于敌机首次袭昆报告表
(1938年 9月 28日)
日期:民国 27年 9月 28日星期三
经过时间:1小时 50分
空袭警报:8时 30分接桂省情报,敌机 9架经邕宁、万岗、乐里、田西、西林、西隆向滇飞;8时 40分由江底入境,经罗平各哨、陆良、杨林、板桥;
9时 14分由市郊东北侵入市空;9时 20分由呈贡、宜良、弥勒、泸西、邱北、广南、富宁出境。
处置情况:8时 40分空袭警报,9时 50分紧急警报,10时 30分解除警报
空袭略况:1、巫家坝机场中弹 80余枚。2、昆明市西门外潘家湾、凤翥街、苗圃等地中弹 23枚,毁师校一部,炸民房 37间,震民房29间,死 94人,伤 47人,牛、马各一头。3、我空军击毁敌机一架,焚毙敌空军 5名,生获俘虏池岛 1名。
联络员:王仲、郝炬
值班人员:李正和、马绍华、陈兰芳、褚德新
(云南省档案馆111-1-15-1)
我又查到一份在此次空袭中的伤亡人员名单。由于空袭现场十分混乱,伤者还好查,但死者的鉴定就成了无数桩“无头公案”:由于许多死者或被炸得身首分离,或面目模糊难以辨识,或家人因种种原因未能前来认尸,加上那时没有冰箱、冰柜之类的东西暂存遇难者的尸骸,当局为预防瘟疫流行,不得不很快派人将无人认领的遇难者席子一裹,草草掩埋。那份名单,我仔细数了一下,亡者只列了 26名,仅占当局公布的 (没公布的还有不少 )94人的三分之一还不到。另外 68名遇难者成了乱葬岗中的惶惶游走的孤魂野鬼。但在有名有姓的 26名遇难者名单中,我发现一位逝者与赵妈妈说的农妇极为相似:袁李氏,女,30岁,职业是“买小菜”(原文如此,显然为笔误,把“卖”错写为“买”),最高学历一栏空白着,何方人氏也不知道。到底这位袁李氏,是不是赵妈妈说的那位为拣绣花鞋而命丧黄泉的卖菜农妇,只有天知道了。
“9·28”惨案,揭开了日机昆明大轰炸的惨烈序幕。
狼真的来了!
烂贼盗,这回瞧你还往哪里逃
云南省防空情报处在日机首次轰炸昆明的情况报告表中,提及了大快人心的一件事:“生获俘虏池岛 1名”。活捉日本飞行员,虽不能冲抵日机大轰炸罪行之万一,但也给血雨腥风的昆明上空,暂时抹上了一层亮色,给当时惊恐万状的昆明市民心里,注入了大劫后的几许慰藉。endprint
其实,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中国各路实力派军阀都已意识到空军在诸兵种中的重要地位,北京、广东、东北等地均出重金向国外购买飞机,开办航校训练飞行员,聘请外国顾问组织空军。云南督军唐继尧也不例外,于 1922年从广东招聘有一定经验的飞行员,并在香港向美国购买了一批飞机,随即开办航空学校,聘请法国顾问,成立了下设两个航空队的云南航空处。地址就设在原高等军事学校的旧址(今翠湖农展馆一带),辟巫家坝陆军操场为飞机场。这就是云南空军的最早雏形。到了龙云时代,龙云为在军阀混战时抢得先机,将航空处扩编为航空司令部,后又改称滇桂黔绥靖公署航空队。但由于养护空军耗资巨大,云南财政本来就很困难,蒋介石担心为虎添翼,一直不答应拨款,加上飞机性能落后,维修器材缺乏,飞行员实战技能较差,所以连连出事。飞行员们深感是“从血盆里抓饭吃”,薪金、军阶却远不及南京空军,不少人跳槽投奔了南京,留下的更觉前途暗淡。抗战爆发后,1937年 9月,位于杭州笕桥的中央航校迁至昆明。大敌当前,龙云忍痛割爱,决定将惨淡经营多年的云南航空队归并给中央航空队,更名“空军军官学校”。蒋介石亲自兼任校长,教育长为后来的空军司令周至柔,担负该校日常工作,并在巫家坝机场加紧训练飞行及后勤人员。
1938年 9月 28日,晴空湛蓝。一大早,教官姚杰、陈有维、周廷芳等率空校第 8期即将毕业的学员,驾着当时机场仅有的三架飞机(原停泊在机场的数十架“道格拉斯”教练机因得到情报,已于两天前飞往云南驿机场临时疏散)升空训练。不料 9点 15分,紧急警报响起来了。9架敌军“九六式”轰炸机呈“品”字队形,飞往昆明上空。教官周廷芳首先发现敌机群,从高空向西北角的敌机俯冲下去。教官陈有维和学员黎中炎驾“霍克”3型驱逐机飞在滇池上空,见机场停机线上赫然铺出表示敌机进入警戒圈的“T”字红布,于是迎头而上。骄横的日机万万没想到在中国大后方会遇到凶猛的拦截,一下乱了阵脚,四散开来。姚杰、陈有维、周廷芳和黎中炎等驾机穷追不舍,黎中炎和陈有维猛然开火,击中一架日机,日机顿时浓烟滚滚,坠入路南县远郊竹山乡密枝棵。姚杰瞄准敌机群第 3号机的左下方机头开火,正中敌机油箱。敌机当场起火,红光闪过,拖着一道长长的黑烟,坠落于宜良、弥勒县一带的莽莽群山之中。另一架敌机亦在姚杰等的炮火中受到重创,拖着黑烟仓惶遁去。当天上午 10点半,昆明防空司令部得到情报:“敌机 6架向砚山方向逃窜”。来犯敌机是九架,两架分别坠于路南和宜良、弥勒境内,另一架很可能也坠毁于远方不知名的荒山野岭了。一次便击落敌机三架,极大地振奋了惨遭狂轰滥炸的昆明。第二天,省主席龙云送去大批月饼、火腿、罐头、香烟犒劳空军军官学校官兵,并特别赠予陈有维和黎中炎两人各一套法国飞行皮夹克,又拨滇币 5万元(折合国币 5000元)奖励有关立功人员。姚杰、陈有维、周廷芳、黎中炎等击落敌机的功臣,后被市民誉为“9.28五勇士”,姚杰因指挥出色、作战刚毅勇猛,还荣获一枚“星序奖章”。
日机首次轰炸昆明的当天早晨,距昆明 100多公里的云南路南县远郊竹山乡(与宜良狗街毗邻,竹山今已划归宜良县管辖)密枝棵一片安详静谧。这是一个大山中彝汉杂居的宁静乡村。大约 10点多钟时,几位山民正在山坡的包谷地里锄草施肥,忽听左前方一匹山梁上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抬头看时,只见双龙沟那边的山坡上腾起一大团火光和浓烟,什么东西在噼哩啪啦地乱炸乱飞。黑烟弥漫处,隐隐好像有人影在动,晃了几晃,又很快消失进旁边的密林里。山民们面对从未见过的骇人场景,全都惊呆了。
消息很快传到县里。县政警队长焦开林立即带人骑马赶到密枝棵,在山民的指引下,于坠机山坡上找到那架日机。坠机从中部爆炸断裂,机仓里有五具烧焦了的尸体、三挺已摔得变形扭曲的机枪、一颗还未扔下的炸弹。机翼上有红色圆形日本国旗标志,机身上印着“台湾 240”字样和 96228的编号。从山民们七嘴八舌的叙说中,“浓烟中的人影”引起他的警惕。他先是不相信。神了,从那么高的天上摔下来,又那么大的火,那么浓的烟,他还能动?还能跑?未必这个烂贼是金钢不倒之身?但目击者不止一人,又都言之凿凿。焦开林是个责任心很强的人,心想,也许是前来接应的汉奸也说不定。不管咋个说,既然有人看见,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烂贼揪出来。于是命令各乡保长带壮丁搜山,同时挨家挨户告知,凡是见到陌生的可疑人等,马上报告,连夜都不能隔!各乡保长和治安队长领命而去,带人对坠机地点附近的崇山密林进行了地毯式的搜查。但这一带山高林深,搜山的虽是当地人,要在高山野林中找到一个大活人,也无异于
大海捞针。搜山队漫山遍野忙活到半夜,一无所获。
坠机这天下午,一个放牛娃娃在距密枝棵很远的双龙乡白石岩村的山野间放牛,忽然看见前边老林旁茂密的山草里有个人,还向他一个劲地招手。放牛娃走过去,发现那人不会说话,只会用手比来比去,嘴里还呜噜噜的,是个哑巴。比划了半天,放牛娃这才明白,他背脊疼,要放牛娃帮他捶捏一下。放牛娃替他捶背时,发现他的衣服和身上有斑斑血迹,吃了一惊,想起不久前,城里的学生来村子里宣传,要村民们严防汉奸来搞破坏。眼前这个哑巴鬼鬼祟祟的,头上身上还有血,肯定就是个狗汉奸!……捶完了,那人又在嘴边比划出吃饭的动作,又指指胸口,他要吃东西。放牛娃很机智,点点头,赶着牛,一进村就向治安队报告了。治安队带村民跟着他赶到老林边,那人却不见了!大伙好一阵搜寻,连崖缝和林中猎户藏身的树上棚屋都查了,一夜累个贼死,依然人毛都没见一根。
第二天一早,白石岩村最边远的一家农户的茅草屋里,一位农妇正在灶前烧火做饭。山里人只吃两顿,这几天男人和娃娃不在家,她得吃饱后,赶到几里外的山地里收包谷。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她吓了一跳。这个村子人很少,她家又是地处偏僻的单门独户……她顺手提上一根棍子,悄悄走到门边,从门缝里向外张望。朦胧晨光中,只见门外站着一个疲惫不堪的青年男人,也从门缝中观察屋内。她想了想,开了门。那人见她手上的棍子,便用劲摇着手,表示自己一点没有伤害她的意思,又比划了个吃饭的动作,可怜巴巴指指胸口,嘴里喃喃地说:呃(饿)——,呃(饿)——……刚才从门缝里看到这人穿皮夹克,农妇心里早明白了。昨天保长带人去搜山,她是晓得的。她镇定地把来人让进茅屋,又揭开锅盖给他看,饭还没熟,要他坐一下,然后往灶洞里添了根柴,提上桶朝他示意,她去打桶水,马上就回来。不知是过度惊吓又过度疲乏,还是估计这位善良的农妇不会跟自己过不去,来人点点头,一下就瘫坐在草墩上。农妇出门又悄悄从外拴上,然后飞快跑向村治安队。endprint
待她带着四名壮汉飞奔回来时,那人正疯一般在屋里拉扯着门。农妇解开门绳,那人见农妇身后提着火铳、砍刀、梭标的四名治安队员,脸色大变,知道已经在劫难逃,只好乖乖举起双手。
治安队立即将俘虏武装押解到路南县城。政警队长焦开林喜不自胜,直想朝天大嚷一声:烂贼盗,这回瞧你还往哪里逃!他打量着这个和他“躲猫猫”躲了两天的东洋飞贼:咦,不神嘛,眼前这位日本人,表面上和中国人也差不多,但更矮一些,斯斯文文的,一点不像能创造坠机生还奇迹的金钢不倒之身。他低着脑袋,垂着眉眼,一副听天由命的狼狈相。按靖绥公署防空司令部的命令,俘虏立即押解昆明,下午,押送人员押着日俘从滇越铁路宜良狗街站上了火车。抵达昆明后,闻讯赶来的昆明市民万人空巷,从拓东路火车站门口一直到金碧路、正义路,挤满了义愤填膺的市民,群情激昂,要“打死这个狗强盗”、“活活剐了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奶奶说,自己虽然牙掉得差不多了,但“拼死也要咬下一块这个烂杂种的肉”!……眼看局面即将失控,前来接收俘虏的防空司令部的警员不得不一边护卫着黄包车上的日俘,一边苦苦劝阻市民。
俘虏被关押进圆通山的防空司令部内,开始交代:他姓池岛,名叶西,日本九州人,现年27岁,高等学堂毕业。战前曾随其父在昆明金碧路开设的“保田洋行”经商,中日宣战后撤回日本,很快又与其弟一起应征入伍。由于熟悉昆明的地形地貌,更探知大、小西门、潘家湾一带设有秘密军工厂,所以此次空袭他被委任为领航员。没想到炸弹还未投完便被击落,更没想到坠机后还能奇迹般拣回一条命。池岛后曾被押到昆华中学(现昆一中)展览示众,观者人山人海。尽管当局采取了严密的保护措施,愤怒的市民们仍然几乎将门挤爆,严惩凶手的声浪惊天动地。面对一桩桩血泪的控诉,池岛低头垂眉,以手抚胸,两眼含泪,一言不发。1938年 10月 7日,这架日机的残骸运抵昆明,置于文庙大成殿外的平台上,供市民参观。1939年 2月,著名摄影师朱树洪应邀从重庆来到昆明,拍摄了《被我击落的敌机残骸》、《被我俘虏之敌机师》两部新闻短片。池岛后来移送钱局街陆军监狱关押,两年后因病医治无效死亡。
然而,昆明市民在“击落日机”并“活捉日酋”后没能兴奋几天,很快又被新的、更大的、更恐怖的担忧困扰着。仅凭常识他们便不难猜测:日本侵略者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是强盗,是恶霸,是一群丧心病狂的疯子!一定会以十倍的努力,百倍的狠毒、千倍的疯狂进行报复!这种猜测犹如在人们头上悬了一把钢刀,你一抬头,刀不见了,头上仍是朗朗蓝天。但一闭眼,却又明白无误感觉到它在阴险地冲你狞笑,你走到哪里它就死皮赖脸跟你到哪里。这种无助、无奈、无形、无序、无望的感觉像瘟疫,笼罩着全城,还四处漫延开去,搞得人人都六神无主,身心疲惫不堪,什么事情都干不了,直想发一场羊耳疯!……
那些年,昆明简直成了人肉横飞的屠宰场
2015年春节后的一个下午,我在东郊吴井桥附近的绿洲花园小区,采访了抗战时期云南省防空协导委员会副主任、军委会昆明行营警备司令部副司令、昆明防护团副团长、滇黔绥靖公署警务处长、云南省警务处长、绥靖公署交际处主任、滇军中将李鸿谟先生的四公子李民生先生。
说起李鸿谟,许多人会稍感陌生,但一提到李希尧,老昆明人中,但凡稍微关注一下时局的,就没有谁不知道他。李希尧就是李鸿谟,希尧是他的字。李鸿谟曾任云南讲武堂将校队第九区队副,参加过讨袁护国的北伐战争,并在四大镇守使内战的“6·14”政变中,拼死护卫眼睛受伤的龙云突围转移,因此后来一直颇得龙云赏识重用。1949年,李鸿谟随卢汉起义,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1969年被迫害至死,1979年平反昭雪。
位于现北京路和尚义街的交叉口,有一幢中西合璧、外墙由古朴苍劲、凹凸不平的大石块砌成的漂亮小洋楼,老昆明人都把它叫做“石房子”,这便是李鸿谟 1937年请一中一法两位设计师设计、法国人承建而成的府邸,当时的门牌号是太和街 588号,后又改为 385号。建国后,石房子成为新中国首任昆明市长潘朔端的住宅,后又用作昆明市政府办公厅的办公用房。2006年,昆明市政府将石房子列为“历史文化遗产保护建筑”,并以此为中心辟为茶花公园。
石房子建成伊始,适逢抗战爆发。时为龙云麾下核心成员的李鸿谟,利用公署交际处主任职务之便,将石房子作为五华山外各界首脑的另一秘密指挥所,私宅公用。石房无言,默默见证着云南军民八年抗战的悲壮历程。石房子前的台阶上,走过一位又一位声名赫赫的身影:蒋介石、宋美龄、宋子文、何应钦、杜聿明、陈诚、张群、卫立煌、黄杰、关麟征、何绍周、孙连仲、邱清泉、周至柔、汤恩伯、霍揆彰、郑洞国、罗卓英、宋希濂……以及美国驻华大使约翰逊、中缅印战区美军总司令史迪威、“飞虎将军”陈纳德……还有龙云、卢汉、周钟岳、缪云台、胡瑛、龚自知、马鉁、庾恩锡、裴存藩、曾恕怀、罗佩荣……以及龙泽汇、孙渡、杨杰、张冲、万保邦、安恩溥、鲁道源、谢崇文、禄国藩、马锳、卢睿泉、沈醉、孙季康……还有严燮成、李琢庵、周润苍、黄子恒、王少岩、王振宇、王昭明……还有梅贻琦、李公朴、刘文典、查良钊、罗隆基、马约翰……以及吴佩衡、李继昌、姚荫轩等等,几乎囊括了当时中央和云南的党、政、军、警、商、学、民……各界的首脑大腕巨擘。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云南军民共赴国难、运筹帷幄的一个编外参谋部,抗战时期云南的许多重大对策的雏形,就孕育在这座石房子里。
接受我的采访时,李希尧的四公子李民生已是 77岁的老人。提及当年的日机大轰炸,李民生目光炯然:我是日机首炸昆明那年出生的,那时太小,许多记忆都只有朦胧的影子。但父母和哥哥姐姐,还有我父亲的同事和朋友,后来曾断断续续向我和弟弟讲述过不少骇人听闻的事情。一句话,那些年,由于日本飞机连续六年的狂轰滥炸,昆明简直成了人肉横飞的屠宰场!……
李民生说,他父亲曾说过,日机首次对昆明进行的空袭,其实只是一次试探性的小规模轰炸。日机之所以后来对云南、对昆明展开持续、惨烈、疯狂的大轰炸,是有着十分复杂的背景和战略意图的。endprint
1938年 6月 12日,日军投入兵力 40余万,自东朝西向南京沦陷后的全国军事、政治、经济中心武汉发起总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紧急调集约 130个师共 100万人,由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指挥,与日军进行了极其惨烈的为期四个半月的大规模会战。战场在武汉外围沿长江南北两岸展开,遍及安徽、河南、江西、湖北四省广大地区,大小战斗数百次,歼灭日军十多万人。武汉保卫战是抗战以来战线最长、规模最大、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重要战役,会战虽以 10月 25日武汉失守结束,但它从根本上重创了日军精锐主力的元气,自此抗战开始进入了相持阶段。日军再也没有能力调动数十万大军,在中国内陆作战略进攻性的大会战了。于是被迫调整作战方针,暂停对中国正面战场的进攻,代之以协助地面陆军作战的航空兵团,重点轰炸中国内陆的战略要地。日本大本营命令:“陆海军航空部队协同在中国各地要果敢地进行战略、政略的航空作战。”妄图达到很快“摧毁中国的抵抗意志”、“迅速结束中国事变”之目的。
这就是日军的“南进”计划,而空袭,则是计划的前奏和重要组成部分。
日机首次轰炸昆明,飞机是从刚占领的广东珠江口外的琴横岛起飞的,正如赵妈妈姨爹估计的那样,飞行距离太远,鞭长难及,就是拼命飞来也不敢多作停留。但自 1939年起,日军便以占领的海南岛为基地,特别是 1940年,日军从越南海防港登陆,相继占领了越南全境和老挝、柬埔寨,随后即利用越南河内的河嘉林机场,开始了大规模对云南全境,重点是昆明市和滇越铁路、滇缅公路及滇黔公路各交通枢纽、重要桥梁、发电厂,以及各军工厂、昆明巫家坝机场、祥云云南驿机场等军事要塞的狂轰滥炸,图谋切断当时中国唯一的国际交通线和通向内地的物资运输线。据民国云南省防空司令部编制的《云南防空实录》统计资料显示,从 1938年到 1944年12月最后一次空袭,日机空袭云南共 281天,508批次,出动飞机 3599架次。其袭扰活动范围几乎遍及云南全省,20多个市县的主要城镇遭空袭,投弹 7588枚,无辜群众伤亡 7592人(其中亡 4628人),毁房舍 29904间。平民的生命财产以及城市建筑、交通运输、工农业生产等方面所遭受的损失空前巨大,难以估算。李民生说,据他父亲估计,由于战时混乱和频繁轰炸造成的统计困难,实际上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远远超过上述数字。
云南省人民防空办公室《云南人防》编辑部在一份资料中称:“昆明是遭受日机轰炸最多,损失最惨重的城市。日机进袭 150批次,1099架次,约占日机袭扰云南总批次的 29.5%。占总架次的 30.5%,敌空袭地域由城区到郊区,北到沙朗村,南到呈贡县城,东到小石坝,西到龙潭村,在半径 20公里范围内所有重要目标无一幸免。城区 140余处被炸,北郊茨坝、西郊马街和海口工矿区以及当时唯一的石龙坝发电厂均遭袭;敌空袭造成人员伤亡数量占全省遭敌空袭伤亡人数的 46.4%。毁坏房舍占全省遭敌空袭毁坏房舍的70%。”
而当时中国的防空力量,竟可怜到令每一个中国人顿足捶胸的地步! 1937年 5月,后来的“飞虎将军”陈纳德应蒋介石、宋美龄之邀来到中国,时任航空委员会秘书长的宋美龄请他担任顾问。通过考察,陈纳德惊讶地发现,国民政府空军名义上拥有的洋洋 500余架飞机,实际上只有 91架能起飞!机种大多数为性能低下的杂牌货,战斗力就更不用说了。加上意大利教官瞎指挥,导致中国飞行员不知所措,训练时损失
的飞机和飞行员,远远超过实战中的损失。1937年 8月 13日,淞沪会战开始,陈纳德设法雇了9名来自法国、美国、荷兰、德国的飞行员,加上 6名中国轰炸机飞行员,组成了一个“国际中队”。虽然在几次空战中取得小胜,但由于这些洋大爷纪律松懈,骄横轻敌,沉溺于花天酒地,以至日军飞机袭击机场时酒还未醒,“国际中队”的飞机全部被炸毁。南京陷落前夕,斯大林担心战火漫延到苏联,给了蒋介石比较实际的援助,派出 4个战斗机中队和 2个轰炸机中队援华抗战,并卖给中国 400架飞机,在一段时间内遏制了日军的空中力量。然而,待苏联人一走,日军在中国的领空几乎已无对手,到了 1937年 10月,中国的飞机只剩下 10多架,许多中国飞行员相继阵亡。
自首次轰炸昆明成功,特别是占领了武汉、海南岛及越南河内的机场后,日空军凭借数百近千架性能优越的战机,组成强大的空中优势,有恃无恐,开始了对昆明肆无忌惮又旷日持久的大轰炸。飞机所到之处,如入毫无防御之境。用亲历其境的李民生的大哥、大姐及他父亲同事的话来说,是“飞得之低,连翅膀上的膏药旗和飞行员戴的眼镜都看得一清二楚”、“我们的高射炮也实在差欠,敌机一来,嘣隆隆,完全是放空炮,虚张声势而已,热闹是热闹,但只会在敌机下边开花,根本打不着它们”。更有甚者,日本的广播电台竟公开扬言,何日何时将派机来轰炸昆明。“就那么怪,到那个时候,它们居然就真的来了!”可见其无所顾忌的程度,完全不把你放在眼里。而机场停着的那些幸存的飞机呢,虽有一些苏制“蜜蜂式”战斗机,绝大多数是教练机,还多为老弱病残者,根本不是日本零式战斗机的对手。因此,“只要防空警报一拉响,不仅是老百姓乱做一团地‘跑警报,机场上的各型飞机也纷纷逃命‘跑警报,疏散到其它机场去,否则,就只有坦胸露背等着挨炸的份了!”……当时云南的机场,除了昆明的巫家坝,还有嵩明的杨林、祥云的云南驿等。1940年,日机出动了 40余架重型轰炸机,一次就将云南驿机场停放着的苏式飞机炸毁了 30多架,蒋介石听后怒不可遏,下令将机场站长“就地正法”,并令有关飞行员挂上“耻”字胸牌。
面对如此穷凶极恶的空中打击,省主席龙云虽然成立了防空协导委员会、昆明防护团等机构,但由于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防空、防御和防卫,完全彻底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云南军民当时唯一能做的,就只能是承认严酷现实,尽可能地自救和自助,防范、防备、防守和防护,以期凭借严密有序的防务,构成一条实用有效的防线。除此之外,已经触到最低的底线,别无选择。endprint
而这个纷繁、浩大、具体的重担,就很大一部分落在了李鸿谟和他的同僚肩上。当时,由于大半个中国相继沦陷,内地和沿海沦陷区的大批政府机关、工矿企业、学校、商会、军队及逃难的平民纷纷涌向“中国最后的桥头堡”昆明,小小的昆明城顿时人口暴涨。仅以学校为例,抗战前夕昆明中等以上学校只有不足 20所,而到了抗战中期,竟高达 40多所!陡增的人口压力加上战时各种物资的匮乏,要让这密集的人群在敌机持续不断的轰炸扫射下,保持正常的生产、学习和生活秩序,并时刻准备倾全城之力,支援抗战前方,其艰难可想而知。李鸿谟虽然身兼数职,但主要工作是警务。说白了,就是警察头子。说到警察,老昆明人戏称之为“猫”。在后来的许多影视作品中,“猫”们似乎正事不干,只知鱼肉乡民,甚至堕落为汉奸。但实际上,在抗战那个特殊时期,警察作为还在勉力运转的国家机器的一个重要组成群体,在国家和民族危如累卵的紧急关头,默默做着许多烦琐而急迫的重要工作:“清查户口、人事统计、查拿间谍汉奸、维护社会安定秩序、紧急时之情报辨析、准确及时发出空袭警报、指挥人员疏散、夜间的宵禁及灯火管制、战时消防设施的构建组织、以及一切善后救济工作……”作为战时云南省和昆明市警界的最高长官,李鸿谟忙得焦头烂额,只要日本飞机一来轰炸,他就从家人的眼中消失了,待再次见到他时,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更加瘦削,愈发沉默,牙关咬得紧紧的,眼里充满了痛楚、疲惫和无奈。
防空警报·抓间谍·市民踊跃捐金买消防车
其实,早在 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之后,龙云当局审时度势,防患于未然,为应对将来可能发生的敌机来昆轰炸,于 1937年的 10月成立了防空情报处,下设情报、警报、谍报三个小组,直辖三个防空监视队,任务是监视昆明东南直径 250公里范围内的空情。又设防空情报网,重点配置于昆明东南 35个县境内,选点设哨。甲种哨设哨丁 6名,乙种设哨丁 4名,各哨的任务是对空监视和报告敌情。那时,由于无任何监视设备可言,所以监视的手段原始至极,哨丁主要靠目测,一旦发现敌机,即立刻上报。与此同时,加强与川、黔、桂、粤各地县,及越南、湖南、成都、重庆、贵阳、南宁各地的电台、军用电台及铁路沿线电台的联系,互通情报。一旦发现敌机进犯,立即用有线电话或无线电报向敌机飞行方向目标地通报。当时,昆明的警报器以电笛和汽笛为主,辅以六大城楼的大铜钟。大型电警报器主要设在五华山瞭望台、云南纺织厂、昆明电厂,还有一批小型手摇警报器置于市区主要街道的守望所。守望所的警员除用手摇警报器报警外,还用信号旗,由警员骑自行车摇旗送达各点。后来又改进为:发预行警报时,五华山瞭望台挂红灯笼一个,鸣警报器一长(20秒)两短(3秒),同时敲响警钟;发空袭警报时,挂红灯笼两个,鸣警报器一长(30秒)后连续短促音,急急敲响警钟;发紧急警报时,挂红灯笼三个(后改为长型红色布桶),鸣警报器快速短音,警钟长鸣不断;解除警报时,瞭望台挂出绿灯笼及绿旗,警号长鸣两分钟,钟慢慢敲击。这样改来改去,市民们仍闹不大明白,最后只好认一条死理:那时城内没什么高层建筑,五华山是昆明最高的地方,一目了然,只要五华山上挂出红灯笼来,伴以警报器发出“呜——呜、呜”一长两短的鸣叫,就是敌机要来的预行警报;如果红灯笼变为多个(或长型红色布桶),警报器发出“呜、呜、呜、呜”的急促短音时,就是敌机已进入昆明的紧急警报;瞭望台上的灯笼变为绿色,警报声长鸣许久,就是警报解除,可以回家煮饭了。
1939年,由省防空协导委员会建议,最后龙云拍板决定,为有效防范日机空袭,遏制火灾漫延,每五间房须加筑封火墙一堵,每相连之 30间铺面房则强行拆去一间,以杜绝火势殃及邻街甚至全城,限一月之内办毕。后来,又考虑到昆明周围被城墙团团围住,人口疏散出城不畅,则令从启文街东城墙、大东门及北城墙、小东门南侧、北门东侧、天君殿巷城墙、大西门及南城墙、小西门富春街城墙、甘公祠街城墙等处打开数个缺口,以利市民迅速疏散。
应该说,龙云当局采取的这些应急措施,已经倾尽了浑身解数。而后来的事实,也证明这些措施是行之有效的防范之策。但这些措施,也仅只是面对强盗缩起脑袋,尽量减少挨打或挨得轻些的“鸵鸟式”、“乌龟式”的应变对策而已。在空中力量数十、数百倍强于自己的顽敌气焰嚣张的轰炸中,血性未灭又万般无奈地制定和执行这些应急措施的人,其内心的深重痛苦,更是难以言述。
在李民生的印象中,一向脸色严峻的父亲很少笑过,除了那几次——
一次是捉到几个间谍。每次日机轰炸后,市民们都觉得很诧异:咋个这些烂贼会炸得那样准?!后来便衣警员混在平民中,于被炸目标中发现有光闪烁,原来是奸细用镜子的反光提示敌机轰炸目标。因此老百姓中有“不怕轰炸怕奸细”之说。但那时外来的人口太多,鱼龙混杂,社会秩序相当混乱,要在茫茫人海中抓到间谍决非易事。日军为实施“南进”计划可谓煞费苦心,在越南西贡、缅甸马德旺、泰国曼谷、清迈训练日军收买的缅甸、泰国、越南人 ,及有越、泰、缅国籍的汉奸数千人,化装后由日谍率领潜入云南。有的甚至不用化装,因为他们本身就是僧侣或商人。这些间谍组织严密,携带枪支电台,接头有暗号,行动统一指挥,入境后又收买了一批土匪流氓,毁坏机场、铁路、油库,煽动奸商囤积粮食药品,到处造谣惑众,破坏力极大。那次捉到间谍后,李家的孩子们前去看热闹,发现有两个日本间谍“和我们长得一样嘛”。李鸿谟笑道,你让他们把鞋脱下来瞧瞧就晓得了。原这些日本人从小穿夹脚木屣长大,大脚趾和中脚趾之间离得很开,一眼便不难判断。那次追捕间谍时,侦缉警员和防护团员们从金马坊一直穷追不舍撵到西坝,费尽周折才将他们擒获。侦缉警员马擘基在与众间谍交火时,不幸中弹壮烈殉国。
一次是昆明终于有了先进的消防车。昆明的建筑绝大部分为土木结构,敌机一炸,一片火海,且愈烧愈烈,很快即成一堆灰烬。而那时警局虽在宝善街成立了消防队,但消防器材却简陋得可怜。除几个腕力唧筒和几个手压、汽油吸筒救火机外,就是一大堆司空见惯的水桶。要让这些原始得不能再原始的设备扑灭日机播下的熊熊大火,无异于痴人说梦。但当时先进的消防车和器材要靠进口,且十分昂贵。这对既要购买枪支弹药供应前线,又要保证各驻滇部队 60余万人的粮草衣鞋及军用物资,还要抢修不断被日机炸断的铁路、公路、厂房、学校、医院及抚恤遇难者等的当局,财力早已捉襟见肘,不堪重负。于是除政府挤牙膏般凑出款项拨出外,不足部分则由防空司令部、省会警察局及市政府发起,向社会各界募捐。很快,共募得消防捐款四十万七千余元,向国外购买了三辆大号雪弗莱邦浦消防车、六辆水柜车及各种先进的消防器材。这些消防车和器材运抵昆明后,当局立即在北门外的云南大学操场组织演练。眼瞅着水龙飞溅处,冲天大火瞬间灰飞烟灭,前去参观的市民无不欢呼雀跃。这批消防车和器材,在后来日机炸后的火灾救援中,喷波吐浪,涛镇火龙,起到了十分关键的作用。endprint
与警局消防队一起勇敢地冲进火海的,是一大批民间自发组织起来的义务消防队。只要敌机一走,他们便提着水桶、端起铜盆、木盆、锑锅……一切盛水的东西,飞奔到河边、沟边、井边,眨眼间便排成一条人的长龙,救命的水便源源不断流向火灾现场。在这些民间消防队中,两
广义勇消防队和浙江义勇消防队声誉最高。他们有广东、广西、浙江来昆的商会和同乡会作强大后盾,消防器材先进,两广义勇消防队甚至还拥有一辆进口的邦浦消防车。在市民眼中,他们是扶危济困的英雄,是火中凤凰,是最勇敢的人。特别是两广队中那位耍狮人(过去每逢节庆,两广同乡会便组织狮子龙灯队沿街表演。耍狮人总是技压群雄,辗转腾挪,令人叫绝,昆明人都认得他)最是一马当先,爬梯上楼,扑火救人,于浓烟烈火中毫无惧色,且身手不凡,矫健无比,连经过专业训练的警局消防队员都自愧不如。李家的孩子们都记得,每次救火时,父亲都赶赴现场指挥,火灭后笑着和他们一一握手,连说谢谢你们啦,老表!
而在历次募捐时,也涌现了不少感人的事情。有细心的人发现,在踊跃募捐的市民队伍中,总会出现一位手持带绳扁担、着补丁衣服的苦力,老昆明人把这些帮人搬运的汉子叫“散扁担”(犹如重庆人后来说的“棒棒军”)。在众多的官员、军人、学生、商贩、市民把钞票、银元甚至戒指、耳环、手镯、手表等投入华山南路省党部门前的献金柜时,他也默默上前,将几张揉得皱巴巴的钞票郑重献上。“散扁担”也来献金?这可是他勒紧裤腰带的血汗活命钱呵!人们惊异之余,纷纷上前打探,但他死活不肯留名,只说他叫“挑夫老马”便很快离去。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一个食不果腹的下力人,能有如此高涨的爱国热情,一下子在坊间街头传为美谈。尔后,他年年都来献金,数额也一年比一年多,直
至抗战胜利。《正义报》记者为此写出《挑夫老马,年年献金》的报道。昆明的中小学老师,常用这位苦力的事迹激励自己的学生:看,这就是我们中国人!
采访中,95岁的朱良忠老人告诉我一个特殊的群体:攀拆队。朱良忠是上海人,水作工(泥瓦匠),1937年 8月 13日淞沪会战前离开上海,随建造过上海“百乐门舞厅”和南京“国民大会堂”的“陆根记营造厂”来到昆明,亲历数次日机大轰炸。他说,每次轰炸后,被炸的街道、民房、工厂、学校便成了一堆燃烧着的残垣断壁,伤者呼天抢地,房屋摇摇欲坠。这时,就会有一群训练有素的营造(建筑)工人,作为民众义务救护队员挺身而出,奋不顾身冲进火海,背出伤亡者,拆除危房。“这是从虎口里拔牙的危险事情呀,没有人叫你,更没有人逼你,只要有火光,只要有爆炸,只要有浓烟,立即就有我们攀拆队员的身影出现,没有人犹豫,没有人退缩,没有,一个都没有!”
每每提及这些人,李鸿谟的脸上就会露出久违的笑容,对子女们说:有这样的老百姓,我们就能把消极防空变为积极防空,抗战就一定会取得胜利!
凿进城墙的防空洞·截肢老人·抬着棺材跑警报
跑警报,至今仍是令 75岁以上的老昆明人心惊肉跳的一个词汇。在采访过程中,不止一个老人向我提到,现偶尔听到警报声(如“9
·18”纪念日),仍然感到毛骨悚然、头皮发麻。当然,跑警报时也发生过一些趣事轶闻。坊间流传得最广的一个段子,是联大教授、国学大师刘文典在一次跑警报时,一眼瞥见著名作家、青年教授沈从文也在跑,很不以为然地讥讽道:我跑是为了国粹庄子的研究得以继续,学生跑是为了国家和民族的未来,你跑是为了什么?
记得是 1984年,我供职的《滇池》杂志向当年“西南联大”学生、沈从文大师的高足、在昆明前后呆了整整七年的著名作家汪曾祺先生约稿。早年创作过“样板戏”《沙家浜》,新时期因《受戒》、《大淖记事》、《异秉》、《岁寒三友》等名篇享誉中外的文坛一代宗师汪老,怀着对“第二故乡昆明”的一片深情,源源不断将许多精品力作赐予《滇池》杂志:《泡茶馆》、《翠湖心影》、《跑警报》、《昆明的花》、《昆明的果品》、《昆明菜》、《观音寺》……在那些日子里,只要汪老的稿子一来,编辑部的同仁们便争相传阅,无不以先睹一快为人生莫大幸事。特别是《跑警报》、《泡茶馆》两篇,后来成为记述西南联大动荡生活的经典名著。在《跑警报》中,汪老以其独有的超脱、潇洒、坦然、乐观和幽默的笔触,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当年联大师生跑警报的风情画——多年的颠沛流离,联大师生们早已跑得十分有经验了。预行警报响起时,仍在上课。只有空袭警报拉响后,这才从容地夹着书本,沿大西门外的一条通往滇西的驿道上山,“看书、闲聊、打桥牌”,或听过路的马锅头唱调子,或提一袋零食等女生来谈恋爱,或在天然防空洞的岩壁题联抒怀:“人生几何,恋爱三角”、“见机而作,入土为安”……当年联大师生回忆跑警报的文章不少,很多我都读过。但汪老这篇绝对是个异类。娓娓生动的冷静描述,造成一种与众不同的氛围,一种苦中作乐,随遇而安,甚至有一种藐视敌机的超然。如汪老文中说的那样:“我们这个民族,
长期以来,生于忧患,已经很‘皮实了,对于任何猝然而来的灾难,都用一种‘儒道互补的精神对待之。这种‘儒道互补的真髓,即‘不在乎。这种‘不在乎精神,是永远不可征服的。”发表这篇文章的刊物一出来,我兴奋不已,立即向同学朋友广为推荐。很快有了回馈,全来自这些同学朋友的长辈。他们很不以为然:跑警报,哪有那么轻松!有位老太太说得更绝:这不是跑警报,是少男少女踏青耍山嘛。很显然,他们是以自己刻骨铭心的惨痛经历来评判的。事实上,联大等学校虽然也挨过炸,也有程度较轻的伤亡,梅贻琦、陈寅恪、傅斯年、刘文典、闻一多、朱自清、冯友兰、华罗庚、吴晗、吴宓、金岳霖、梁思成、林徽因、沈从文、潘光旦、杨振宁等师生都饱受过大轰炸中跑警报的折磨和惊吓。联大师生几乎全部来自战火纷飞的沦陷区,悲惨的事情经历得多,也听得多,比起人口密集的昆明市民来说,惨痛的记忆就相对淡得多。当然,老人们的反应我很理解,毕竟,跑警报承载了他们生命中太多难以承受之痛,和六年苦苦煎熬的惨淡岁月。endprint
2015年 3月的一个上午,85岁的徐振环老先生,在天成园明居寓所接受我的采访。徐振环的父亲徐经训,早年为云南讲武堂将校队骨干,曾加入护国军北伐讨袁,被孙中山任命为大元帅府的上校参军兼护从、国民革命军少将兼广州宪兵司令部参谋长。大革命失败后,经越南回昆明定居,任省参议会议员。
徐振环老人肄业于国立昆明师范学院外语系,解放初期当过中学校长,后一直在物资部门工作,58岁那年辞去工龄下海经商。如今虽已达耄耋之年,但身心旺健,记忆力惊人。坐定后,徐振环老人告诉我,日机首次轰炸昆明那年,他是昆华小学一年级的学生。当天发生的事情,至今仍历历在目——
昆华小学就设在光华街到福照街转角那里。那天上午,我们正在上课,是算术课。忽然,窗外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很响,很吓人。大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挤到窗边往外看。天呵,只见好多架飞机,并排着朝我们这边飞来,飞着飞着就乒铃乓隆丢炸弹。小娃娃好奇,又不懂事,都叫起来:飞机屙屎了!飞机屙屎了!……老师吓得声音都变了,大叫:快趴下!快趴下!钻到桌子下边!赶紧赶紧……大伙这才不要命地钻桌子,乱成一团。轰!轰!轰!……外边传来好多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震得屋子都稀里哗啦抖起来。那天的轰炸,我们学校倒是没怎么炸着,但隔我们不远的昆师、潘家湾苗圃、凤翥街一带就惨了。据后来去看的大人们说,炸死、炸伤有一二百人,断肢残臂、肠黄里肚到处都是,路边的杨草果树和操场的篮球架上,都糊满了人血人肉……
日本飞机一炸,当天人心就慌了,人人如惊弓之鸟,整座昆明城,到处是乱如热锅中蚂蚁的人,有钱的人跑,没钱的人也跑。父亲因为还有些关系,当夜就把我和哥哥送到温泉半山腰叶荃的别墅。叶荃当过国民革命军第八军军长,和父亲关系不错,出席过我父母的婚礼。我出生后,曾拜给叶荃当干儿子。叶荃的房子旁边,一溜都是达官贵人的别墅,龙云的,卢汉的,胡瑛的,李根源的……和官宦人家攀得上的,都纷纷往温泉、西山、滇池边这些地方跑警报,平民百姓就只好朝山野乡间跑了。当时平民跑警报较为集中的地方,有小坝外的波罗村;北郊的下马村、岗头村、司家营和龙头街;西郊的黄土坡、岷山和高峣等。这是我第一次跑警报,而且一跑,就在温泉呆了一年。后来,父亲觉得老在别人家住着也不是个事,而且时间一长,跑警报也习惯了。更重要的是,父亲凭着他当兵多年的经验,搞了个昆明最特殊,也最安全的防空洞。你猜猜,是挖在哪里?
我说:最著名的防空洞当然是圆通山下的潮音洞了,小时候我常和小伙伴们去钻潮音洞玩。另外,我从查阅的资料中得知,当局在市区修筑了 21处公共避难所和防空工事,最大的能容纳90多人的三个分别设于南城、云津市场和南校场,还在市区挖掘了 5899个防空坑,166道防空壕……
他笑了:都不是在那些地方,而是挖在城墙里边!在老城墙上凿个大洞,然后用木方撑起来,有一人多高,两人多宽,进去后还转个弯,呈“7”字形,这样无论是弹片或气浪都不会进到洞底。洞底是更宽的一个空间,墙壁上还凿有灯台放蜡烛。我家当时住小富春街梅子巷,离小西门不远,而那个防空洞,就凿在小西门城墙上!……我听得呆了。简直是了不起的创举!这恐怕是全世界最有创意、最因地制宜也最牢固的防空洞了。由于有了这避风港,徐家得以在日后频繁的大轰炸中幸免于难。
但普通的市民就没有那样幸运了。据云南省档案馆的资料记载,1940年 9月 30日,“敌机27架进袭昆明,系由西南而东斜穿市中区而过,其目的在炸毁繁盛市街及重要建筑,投弹约 140枚,死伤人数 200余……”家住珠玑街 38号的辛文林一家八口,除 4岁的小女辛惠仙外,七人全被活活炸死。
2015年4月的一个下午,几经辗转,我在《云南日报》宿舍区,采访了这次大轰炸中的幸存者、双腿被高位截肢的辛惠仙老人。在我的想象中,已 78岁高龄又失去双腿的辛惠仙,一定是由人推着轮椅来见我。不料敲门后,好半天屋内才有动静,门一开,我顿时就傻了眼!只见一位衣着整洁的老人,失去双腿的身子坐在一张方凳上,含笑看着我。她拒绝我的帮助,用手艰难地、一寸一寸地挪动凳子,慢慢把我引入屋内。我跟在她身后,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辛惠仙老人至今仍是孤身一人,退休后,谢绝照顾,不用保姆,独自刚强地活着。万恶的日本强盗!万恶的大轰炸!……提起往事,老人目光肃然。她告诉我,1940年 9月 30日那天早晨 9点多钟,因舅爹从东川来,在珠玑街开木行的父母要请舅爹吃饭,外婆带着舅爹的两个儿子也要来。一家人在堂屋里边说话边等外婆,4岁的辛惠仙吵着要吃东西,母亲杨淑英拿了两个核桃,叫她用门框夹开来吃。辛惠仙刚走到门口,日机便呼啸而至。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她一下就昏死过去。醒来后只觉得双腿疼得钻心。事发多年后,邻居马大爹才告诉她,惨哪!火光、浓烟交织成一片残酷的血腥场面。我奶奶、父亲、母亲、舅爹、姑妈、两个嬢嬢的躯体被烧得吱吱发响,焦糊蜷缩成一团,都分辨不出哪个是哪个了,最后是从他们的牙齿来辨别身份。特别是我父亲,眼睛被一颗大钉子戳进去,眼球血淋淋地挂在脸上,惨不忍睹……马大爹发现被震出屋外的小惠仙还活着,手中还攥着两个核桃,便把她抱在马家栏柜的柜台上。赶来的救助队员见她双腿的脚趾头已被烧焦脱落,把她送到英国人开的惠滇医院便匆匆离去。因无人来办手续,伤病员又多,她被简单包扎后,在院外的草地上睡了七天七夜,剧烈的疼痛使她昏死又醒来。第八天,外婆才千辛万苦找到她。后医院又被炸,她的腿已溃烂生蛆,不得不接连做了四次手术,双腿高位截肢。一天之内,她便痛失 7个亲人和自己的两条腿,成了无家可归的残废孤儿。后来,是她那靠摆鞋摊卖布鞋的外婆把她苦苦养大。正因为有这段苦难的经历,她 9岁便能织毛衣为外婆贴补家用,后又在社会各界的帮助下,以惊人的毅力读到高中毕业参加工作。现在,只要听说哪里出现灾情,她总是毫不犹豫从微薄的退休金里掏出一部分捐助。她说:日本侵略者想要我死,我偏不,我就是要好好活给他们看!
幸存者艰难地活着,死了的人日机也不放过,仍追撵着轰炸——endprint
1941年 4月,日机频繁轰炸昆明市区。一次日机轰炸后,徐振环溜出防空洞跟着大娃娃到南屏街看热闹,只见到处是断壁残垣,到处是烈火浓烟,道路中央赫然被炸成一个大深坑。那个弹坑足足有三四米深(两个大人那么高)。大人们告诉他,这是重磅炸弹炸的。那天,离徐振环家不远的糕点月饼店“合香楼”也被炸了,他跑去看,被倒下的店门砸得头破血流,回来时经过土主庙街(今五一路),只见燃烧弹炸得一条街都在燃烧,风助火势,烈焰熊熊,要不是被封火墙隔住,邻近的武成路也必将烧成为一堆灰烬。徐振环有个奶妈,后嫁给福照街的一个裁缝,那次也被日本飞机炸死了。徐振环的父亲闻讯后,立即跟着救护队去刨。父亲回来后,连饭都吃不下去,说奶妈一家人都被炸得血肉模糊,裁缝的断臂上,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把量衣服的尺子!……刨出奶妈不久,连遭战乱、忧病交加的父亲,也于当年撒手人寰。死后的父亲,还被日本飞机“着着实实追撵惊吓”了一回。徐振环至今仍难以忘怀,为父亲送葬那天,虽然日机天天都可能来轰炸,但死者为大,很多父亲的老朋友和老部下、老邻居都来了。祖宗传下来的老规矩也不能变,徐振环和亲人们披麻戴孝、举着白幡,一路撒着纸钱,悲痛不已。一路走,心中一路暗暗祈盼着:老天有眼,保佑今天万恶的日本飞机不要再来了,把它们都拦在云彩那边,让父亲平平安安上路吧……不料抬棺的队伍刚缓缓走到正义路时,刺耳的警报声又响起来了!眨眼之间,满街都是惊惶奔逃的人们,送葬队伍也跟着拼命狂奔,一直跑到红庙村才将棺木暂时寄存。路上没掉一滴眼泪的徐振环,此时不禁抚着父亲难以入土的棺木,仰天痛哭!……
据《云南防空实录》统计,云南省防空司令部于日机轰炸昆明的六年间,共发出防空警报245次,分别为:1938年 7次,1939年 28次,1940年 63次,1941年 92次,1942年 34次,1943年 21次。
交三桥大惨案·天降神兵大嚷“买括分渴”
1941年,是日机轰炸昆明最频繁、最凶残、最疯狂、轰炸次数最多、投弹最多、炸死炸伤人数最多、毁坏房屋建筑最多的一年。随着日军“南进”计划的步步深入,为尽快将世界各地运抵中国内陆的援华物资唯一储备和转运中心变为废墟,让中国内陆的抵抗彻底瘫痪,以便倾其全力实施新的更大阴谋——发动太平洋战争,日机在该年对昆明的全面轰炸,达到了丧心病狂的顶峰。
在所有我查阅过的有关历史资料中,在我儿时和如今采访时听过的老人悲愤的叙说中,有两次大轰炸屡被提及,这就是 1938年 9月 28日的 “9·28”惨案和 1941年 12月 18日的“交三桥大惨案”。如果说,“9 ·28”惨案是因家园首遭重创而让昆明人牢牢记住的话,“交三桥大惨案”则因被炸之惨烈、伤亡人数之多,“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令昆明全城刻骨铭心、永志不忘。
据徐振环老人回忆,1941年 12月 18日那天,虽然天空晴朗,但由于已进入冬季,夜里又下了霜,一早起来便觉得有些干巴巴的冷。上午九点多钟,根本没听见警报响,日本飞机是说来就来,有 10架,突然出现在昆明上空。来了不仅狂丢炸弹,还用机枪扫射,见人就拼命扫呀!……九点多正是人口最密集、道路最拥挤的时候。交三桥上的路面本来就狭窄,又是太和街、环城路、小猪场三条街道的交汇处,跑警报的人涌如潮水,根本无法躲避,顿时人肉横飞,血光四溅,整整半座城,成了日机狂轰暴扫的流动打靶场……其实,那天警报是拉响了的,只是拉迟了,一拉就是紧急警报,但为时已晚,敌机已飞临昆明城。这 10架三菱双引擎轰炸机,见巫家坝机场停放着的一架欧亚公司的客机,正临时起飞逃往金殿方向,便穷追不舍。追至大东门一带时,忽见两辆美军十轮卡车拋锚停在交三桥上,狂奔逃命的数千市民,被死死阻塞于桥头和大东门城门洞前,于是灭绝人性地俯冲朝着无辜平民投弹扫射,之后,又追至小坝将客机击落。
据时任警局警员的黄秉新先生回忆,“敌机像野兽般的来回俯冲扫射毫无隐蔽的人群,顿时死伤竟达百余人,有的肢体、衣物被炸飞挂在路旁树枝上,附近的水沟里一片红色,真是血流成河,令人惨不忍睹。”(《昆明文史资料选辑》第二十一辑,《抗战时期日机轰炸昆明的一次亲历记》)日机离开后,徐振环曾随大娃娃跑去看,只见到处躺着一排排被赶来的救护队收敛的尸体,交三桥侧的桥墩栏杆、城墙的墙壁上、路旁的杨草果树、电线杆上,糊满或悬挂着遇难者的碎衣、烂肉、断肢及内脏……桥下的盘龙江里,水面上还漂浮着血衣……徐振环老人说,一位金店老板遇难时,随身携带的金手镯、金戒指被炸得满天乱飞,引起一些人哄抢。据说一个抢金人于抓到的当天就被枪毙了。
从云南省档案馆里,我查阅到当时云南省赈济会常委李培天,于“交三桥大惨案”的次日,呈云南省政府主席龙云的一份赈灾报告:
12月 19日呈为签请核示事。窃查昨日(18日)上午 9时 40分,敌机 10架袭昆,在市东区之交三桥、太和街、吹箫巷及市东郊之席子营、西郊之麻园等处投弹。……嗣据调查,是日计死亡人民 120余人,重轻伤 160余人,震毁房屋10余间,灾情空前惨重。……拟援照本年 8月份空袭特赈之例,凡死亡重伤灾民各照急赈款额加发 3倍(死亡每名给特赈国币 180元,重伤120元),以资赈救……
职李培天谨签呈 (云南省档案馆44-4-152-1)
由于是惨案发生的次日匆匆上报的,李培天报告中列出的人口伤亡数字显然是不准确的。因为除了报告中列举的交三桥、席子营、太和街、吹箫巷、麻园等地外,还有北沙河埂、环城东路、大东门城脚及城外大片的田野、树丛、盘龙江两岸的伤亡者没有统计在内。据后来到现场救助的警员和救护队员估计,死伤者起码有 500人以上。后《云南日报》原总编、飞虎队研究会会长孙官生先生经过反复调查核对,初步确认“交三桥大惨案”的遇难者为 365人,伤者则不计其数。
采访中,许多老人都说,“交三桥大惨案”发生的当天,昆明所有棺材铺的棺材都销售一空,有的街区甚至连草席都很难买到。endprint
徐振环老人说,就在昆明全城都沉浸于“交三桥大惨案”后的大悲痛、大恐慌、大绝望中时,大伙万万想不到,物极必反,仅仅两天之后,巨大的转折,一下出现在昆明的万里晴空!
历史,总会不可思议地在某个重要的时间节点,猝然相逢。
日本人的空中克星来了!悄悄地,不动声色地来了。
于“交三桥大惨案”发生的当天,陈纳德的美国志愿航空大队,结束了长期厉兵秣马的严格训练和艰苦准备,留下命名为“地狱里的天使”的第三中队继续驻扎仰光,1941年 12月18日,陈纳德率领命名为“亚当和夏娃”的第一中队和命名为“熊猫”的第二中队,告别仰光吉桃机场,挥师北上,向昆明集结。到了次日,陈纳德,这位有着出类拔萃的高超飞行技艺,却因桀骜不驯的坦荡性格备受上司冷落的前美军飞行教官,这位曾面对美国军方要他撤离中国的命令,斩钉截铁回答“待最后一个日本人离开中国时,我会高高兴兴地离开中国”的铁血硬汉,已站在巫家坝机场“由粘土和粗笨木头建造的金字塔形”的指挥所里,紧盯着桌上的飞行地图和无线电通讯机,磨拳擦掌,严阵以待。
陈纳德不是第一次来到昆明。自 1937年 5月出任航空委员会顾问起,他就在中美两国间来回穿梭奔忙,为争取援华的飞机、飞行员及设备与那些“该死可恶的老顽固”拍桌子吵架,并在南京、武汉、重庆、昆明等地辗转培训“虽勇敢但技术糟糕透了”的中国飞行员。后来,在他的反复呼吁建议下,在宋美龄、宋子文等“中国院外游说团”的不断斡旋下,陈纳德关于组建美国志愿航空大队援华作战的构想,终于获得总统罗斯福的首肯和财政部长摩根索、白宫助理柯里等主战派的大力支持。现在,他已借私人机构的名义,从美国招募了 240名经罗斯福同意、保留军衔、在中国服役一年后仍可重新回国归队的陆、海军渴望冒险的年轻飞行员和地勤人员,并拥有性能先进的 P-40战斗机 100架,以及 A-24轰炸机 66架。由于当时美日两国尚未正式交战,陈纳德的志愿航空大队只能以平民的身份出现。1941年 7月和 10月,这 240人分两批来华。而那时海运来的飞机及设备有的尚未到位,到位的也大量积压在仰光港,急需拆箱组装调试。更要命的是,招募来的飞行员和机械师对新型战机 P-40一点也不熟悉,有的连见都没见过,更不用说驾驶并参战了。那时昆明又频繁遭到日机轰炸,因此,志愿航空大队在昆明集结并短暂休整后,立即转移到缅甸仰光的吉桃机场,一方面组装调试飞机,一方面对队员进行紧张刻苦的训练。在陈纳德的精心调教下,这个临时匆匆组建的队伍,变成了一支战术灵活、潇洒自如的勇猛之师;这些表面上看来吊二郎当、松松垮垮的小伙子们,成了一只只威风凛凛的下山老虎。
就在12天前的1941年12月7日,日本海军的航空母舰上的 350余架舰载飞机,对珍珠港美国海军基地实施了两波突然袭击,投下大批穿甲炸弹,微型潜艇亦向美军舰艇发射鱼雷,炸沉四艘战列舰和两艘驱逐舰,炸毁飞机 188架,美军官兵 2400余名丧生,1250余人受伤。日军奇袭珍珠港,极大地震骇了美国全境,次日,罗斯福总统发表了著名的“国耻”演讲,并对日本正式宣战。“珍珠港事件”的消息传到志愿航空大队时,全体蜇伏在仰光训练的队员们,顿时都惊呆了!这些外表和陈纳德一样桀骜不驯,内心燃烧着一团烈火的美国小伙子义愤填膺,纷纷向陈纳德请战:我和我的飞机已做好准备——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瞄准一架狗杂种日本飞机!……上帝作证,我们要把那些杂种斩尽杀绝!……
现在,为美国复仇、为中国雪耻的机会终于来了!当天在平静中度过,陈纳德耐心地等待着。第二天,1941年 12月 20日,上午 9点 45分,情报室的电话终于响了。中国观察哨报告,10架日本轰炸机,正越过中越边境朝西北方飞向昆明,1小时后将飞抵昆明上空。陈纳德立即令在旗杆上升起黑色报警球,派出 24架飞机迎敌:第二中队 4架拦截敌机、4架升空待敌机抵达时俯冲猛扑;第一中队的 16架则静候在昆明西边,断敌退路。接着,黑色报警球又升起一个,再升起一个……启动引擎的黄灯亮了……最后,陈纳德发出起飞的红灯信号。目送着 24架战机呼啸着融入一碧如洗的蓝天,他激动得紧抿的双唇微微发颤。
那天,跑警报的昆明市民觉得有些异样。怪事情了,明明听见日本飞机在头顶上的轰鸣声,咋个又贼惊惊地飞走了呢?连炸弹也没丢一个……忽然,天上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巨响,有胆子大的人钻出防空洞,大叫起来:快来瞧呵,小日本的飞机挨打了!好,打着了!一架,两架,栽洋头了……人们纷纷从防空洞、防空壕里跑出来,人们纷纷从山坡掩体、树丛中钻出来,天上突发的景象,令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架又一架平时不可一世的日机,在一群画着呲牙咧嘴鲨鱼图案的飞机包抄、追逐、围歼下,起火,爆炸,拖着黑烟栽落山谷……
徐振环老人是空战的目击者之一。他说,真是解恨啊,那天,天上的飞虎队员在咬着牙巴骨使劲,地上的昆明市民也在拍着巴掌、跺着脚使劲!两天前还被“交三桥大惨案”的血水、泪水泡得眼睛都睁不开的昆明人,一下子见着这种大快人心的场面,用狂喜这两个字都不能表达当时的心情。每击落一架小日本的飞机,人群中便发出一阵欢呼,人们忘记了这是战斗,忘记了还有危险,都在跳啊叫啊笑啊,尽管脸上还挂着泪水……徐振环说,那天的空战,不像是打飞机,而是像美国人说的那样——打野鸭,一群勇敢的鲨鱼在蓝天打野鸭!……
这天,美国志愿航空大队在昆明上空首次与日机交手,便取得了极其辉煌的胜利:歼灭敌机9架(当时统计是 6架,后从日方获悉,那次只有一架轰炸机飞回他们的基地),自己的队员和飞机无一伤亡——当然,最后还有一个十分有趣的插曲:第二中队的雷克托杀红了眼,冲入敌机编队猛烈开火,击中一架后,见日机拖着黑烟还在飞,又紧追不舍将其击落。由于飞得太远迷失了方向,又没有航图,只好穿云层、翻山谷寻找返航的路径。仪表盘上的红灯开始闪烁,燃油即将耗尽,这时他见到一个小镇,便向小镇旁平坝里的一片玉米地飞去。当他用机腹安全着陆后,见有一群人嚷叫着向他跑来。他不知道这里是中国人的地盘还是日本占领区,抽出拉八式手枪,也紧张地冲人们大声嚷道:“买括分渴!”冲上来的人们都笑起来,把他和飞机团团围住,大声欢呼。原来,中国当局为让美国飞行员在飞机失事后得到及时的救助,在每一位美国飞行员的飞行服背后,都缝上缀有“来华助战洋人,军民一体救护”的绸布。由于飞机失事的地点多为荒山野谷,而山民们大多都不识字,聪明的翻译官便想出一个办法,教会他们说“买括分渴”。这是昆明土话“美国飞客”的发音。其实,他不说“买括分渴”人们也晓得他是什么样的人,大伙已经引颈张望他们在天上狠揍小日本多时了。endprint
“老美顶好”·昆明的蓝天真蓝
志愿队的首战告捷,粉碎了日本空军不可战胜的神话,又犹如一针威力无穷的强心剂,极大
“飞虎队”的勇士们
鼓舞了饱经日机狂轰滥炸的昆明市民。人们奔走相告,给这支雄镇云天的神兵冠以“飞虎队”的美誉:云从龙,虎从风,虎而能飞,其勇猛无人能敌!当天晚上,兴奋不已的昆明人在各个不同的角落为志愿队庆贺,“老美顶好”!“老美顶好”!他们竖起大拇指,欢呼声响彻大街小巷和田野茅舍,久违的鞭炮和锣鼓声此起彼伏。第二天,随着昆明各报头版头条的详细报道,陈纳德这位“飞虎将军”成了力挽狂澜的飞侠。两天后,龙云亲率昆明各界人士的代表到巫家坝机场举办了盛大的庆功会。在龙云致辞、官员授带和女学生献花后,陈纳德作了简短的答辞:“这只是小小的开始。志愿队全体人员的誓言是,不是夺取最后的胜利,就将战死沙场!”紧接着,陈纳德接到留守仰光的第三中队队长沃尔森的电报:“12月 25日发生激战,击落敌战斗机 10架,轰炸机 9架,我飞行员全部安全返回。”这位“地狱里的天使”在电报末尾还不忘幽了一默:“空战情况犹如打野鸭。”那些天,昆明和仰光战地记者云集,热闹非凡。受法西斯重创的世界人民,太需要重建自信心的消息了。美联社、合众社、纽约日报、时代与生活周刊、芝加哥每日新闻报……记者们发出的电波,将陈纳德和飞虎队的丰功伟迹传遍世界:“他们是最优秀的空中骑士”,是“长着锋利牙齿的巨人”……
不可一世的日本人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在成功袭击了珍珠港、关岛、克拉克机场、威克岛和香港,击沉了英国皇家空军的反击号和威尔士亲王号战舰后,大日本帝国横扫东南亚、所向披靡的隆隆战车,竟在一位“狂妄自负、从不按常规出牌的疯子”,和他手下那些“玩世不恭的毛头小儿”面前,进退维谷,一筹莫展!东京电台的英语广播员气得如泼妇骂街:“驾驶中国飞机的美国飞行员,完全是一些无法无天的匪徒!如果你们不放弃这种毫无章法的战术,我们将把你们视为可耻又无能的游击队……”被揍懵了日本人死也不会明白,他们信奉的是循规蹈矩的集体主义,只知死板地严格按照教条执行;而陈纳德擅长的是张扬个性的个人发挥,飞虎队员们早已把陈纳德灵活机动的应变战术融会贯通,出手时千变万化,神出鬼没,防不胜防。美国记者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现在,在日本人自以为能势如破竹取得胜利的道路上,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正拔地而起。这障碍就是,中国和缅甸的上空,到处都有会飞的鲨鱼!”
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令陈纳德和飞虎队的小伙子们感到万分沮丧的是,日本人的飞机居然不再来了!遇尔有几次试探着来,也是缩头缩脑地远远张望了一下,待昆明上空的预行警报一响,马上就逃之夭夭。是一时找不到对付陈纳德完全不按操作规程“瞎闯乱撞”打法的对策,还是心有余悸不敢深入陈纳德精心布下的陷阱?……飞虎队的小伙子们,一下子没了对手,特别是 12月 20日那天没轮上“瞄准一架狗杂种日本飞机”的参战机会、把“老头子那些出奇制胜、挥洒自如的妙招”施展一番的队员,更是跃跃欲试,拔剑四顾心茫然。好不容易等到战斗警报响了,小伙子们争先恐后跳上飞机紧急起飞,“但每次我们都没发现敌机,只好空手飞回机场。真是遗憾,太遗憾了!”
飞虎队员们的遗憾,成了昆明人民的盛大节日。人们纷纷走出防空洞、防空壕和各种掩体,发觉没有贴着红膏药的鬼魅机影、刺耳的轰鸣声和爆炸声的昆明城上空,竟是那样明媚和温馨。“12·20”空战之后,很快春节就要到了,日机大轰炸中朝不保夕的昆明市民,几年来第一次兴高采烈地置办年货准备过年,小东门、大西门、小板桥等地的乡街子上,又出现了熙来攘往的热闹景象。临近春节是西方人的圣诞节,李民生至今还记得,1942年元月 27日,父亲在石房子里举办了一个隆重的鸡尾酒会,宴请陈纳德和飞虎队的英雄们。那天,李家的孩子们好奇地从窗外向屋里张望。“其中一位让人过目不忘——他那棕黑粗糙的脸上长着一双锐利的眼睛,上腭坦平,鼻子很高,口唇很薄,下腭坚实地鼓出,一看就是个铁血军人。这些老外端着高脚杯,表情丰富,耸肩皱眉,嘴里说着听不懂的洋话。那位看起来冷酷十足却笑声爽朗的人,就是陈纳德将军。”西南联大校长梅贻琦也参加了这个鸡尾酒会,并记入日记:“晚赴李希尧夫妇饭约,主客为美国各部高级武官,男女宾客四五十人……”因石房子的院里有个网球场,后来陈纳德和飞虎队员们只要一回到昆明休息,就常来打网球,李家的孩子都当过他们的球童。他们还教孩子们跳水兵舞,带孩子们到机场参观。一路上,昆明的市民们纷纷向吉普车上的飞虎队员们鼓掌,竖起大拇指:老美顶好!老美顶好!他们也向市民们敬礼、鼓掌,也竖起大拇指:顶好!顶好!……
在飞虎队强有力的打击下,日本轰炸机再也不敢轻易来犯。1942年,随着中国援缅远征军的滇西战事打响,日机把轰炸目标转向缅甸、滇西、国际交通线滇缅公路及唯一通往内地的滇黔公路线,整整一年没来轰炸昆明市区,1943年虽来了 5次,但已是强弩之末,只能对郊区进行报复性的袭击轰炸。就是在 1943年 12月 22日出动飞机最多(轰炸机 18架、战斗机 24架),也是最后一次对昆明的轰炸,于巫家坝机场、甸营村、陈家院村和黑土凹村等地共投弹 70枚,也仅炸毁运输机、驱逐机各 1架,死村民 3人、伤 5人,毁房 35间。
从此,丧失多年的东南亚战场的制空权,开始稳稳落入陈纳德和他的飞虎队的掌心。特别是1942年 5月 7日至 10日,日军占领缅甸后快速挺进至中国怒江西岸,并疯狂向东岸猛扑。飞虎队受命配合中国陆军,仅以 8架战机,空袭了怒江上的惠通桥,迎头痛击挺进东岸的日军精锐之师,成功地将其阻隔在怒江天险西岸。于是,日军与中国军队以怒江为界,对峙长达两年之久。这次战役,被誉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几个最伟大的胜利中的一个”。1942年 7月,飞虎队改编为美国第 10航空队第 23大队(即美驻华空军特遣队)。1943年 3月,特遣队扩编为美国陆军第 14航空队,陈纳德任少将司令。后来 14航空队发展到拥有 1000架飞机、2万余人,麾下有 1个轰炸大队和 1个运输中队(担任驼峰航线空运任务,3年内共向中国战场运送急需物资 80万吨,人员 33477人)。在整个二战期间,飞虎队共击毁日机 2600余架,击沉日舰 44艘、日商船 223万吨,炸毁敌占领的桥梁 600余座,击毙日军 66700余人。飞虎队多次受到中国政府的嘉奖,十多名飞行员荣获美、英政府颁发的飞行十字勋章。
半个世纪后,美国举国上下全民评选二战英雄,有两位战功卓著的杰出将军当选:欧洲战场的五星上将艾森豪威尔,亚洲战场的“飞虎将军”陈纳德。
1945年 8月,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前夕,陈纳德成功完成了中国人民托付给他的重大使命,离昆返美。各界首脑和军民云集巫家坝机场,为他依依送行。昆明,这座饱经日机蹂躏摧残,却依然顽强矗立于中国西南高原的英雄城市,这座敞开博大胸怀,让他一展宏图和英姿的情深义重之城,老人又悠闲地坐在金色的阳光下聊天,姑娘们嘹亮的“耍山调”又响彻滇池粼粼的水面,孩子们的风筝又升上辽阔明净的蓝天……“老美顶好”!“老美顶好”!面对竖起大姆指欢声雷动的人们,面对一张张沧桑后如红山茶般绽放的笑脸,陈纳德的眼眶慢慢湿润了,他喃喃地说:昆明的天空,真蓝……
日机灭绝人性大轰炸的噩梦,已随昆明上空浩荡的长风远远逝去,融入历史长河的滚滚波涛。陈纳德和“飞虎队”的名字,永远留在昆明、云南和中国人民的心中。被血泪冲洗过后的天空真蓝,昆明的天空真蓝啊……
责任编辑 李泉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