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王春
年关到了,山火村静悄悄的,出去打工的年轻人一个没回来。腊月二十八这天早上,天刚朦胧亮,马顺芳就从被窝里爬起来,掀开被窝把脚往地上探。凉飕飕的冷风从瓦檐下吹进他的秋裤管,他犹豫了一下,抱起腿窝进被窝里。
马顺芳窝在被窝里,抱着腿杆子想事儿,想了一会,仰头看见一片玻璃瓦越来越亮,便气急败坏地掀被窝,像刚才一样,才把脚往鞋里一钻,又缩了回来,伸进被窝里。
马顺芳看着头顶的玻璃瓦唉声叹气地躺了下去,又没躺得安稳,被子斜着,他的脚露在外面,腰杆下有些旧衣服硌着,脖颈也不在枕头上,半边肩头被床上的杂物垫了起来,被窝又是半夜里觉得冷,爬起来翻起垫床板的一床厚厚的羊毛毡压在棉被上,这会子腰背硌得生疼,胸口像被大石头压着……
头顶的玻璃瓦有光线射进屋里,马顺芳想好好收拾下被窝再睡一会儿,他蹬蹬被子,挪挪枕头,扒了扒身下的旧衣服和杂物,正想好好压下毡子,却又气急败坏地坐起来……一股凉意在身体里窜着,他打了三个喷嚏,打完喷嚏犹豫了一会,便匆匆套上鞋,穿上外衣,出门抱了柴禾进来丢在土锅前。
马顺芳蹲在锅洞前,拣了些脚底的松毛和桉树叶塞进土锅里,然后划着火柴,两个指尖拈着火柴棍看火苗燃烧,火苗烧到快把火柴棍烧完的时候,他甩甩手,火柴棍熄灭了。
马顺芳站起身,下了石坎往外走了几步,又转回身取下墙上的镰刀挽在裤腰上,看见锄头,又顺手拎了把锄头便往屋后走去。路边的草上一片霜白,走了一百来步,他不知道自己拿着镰刀锄头出去干什么?地埂的杂草割完了,地里的杂草也锄完了,他看看鞋面上的霜,再看看白亮亮的天空,转身回了家。
马顺芳丢下锄头,取下裤腰上的镰刀挂回墙上,又一个人蹲在土锅前,他划着火柴,看着火苗熄灭,便呆呆地坐着等太阳出来。
老伴儿早起来去打谷场上背了一篮子晾干的萝卜皮,歇篮子的时候,问马顺芳蹲在锅洞前干什么?火也不点?
马顺芳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打个喷嚏没搭理她。
你把火点上,烧着水。他老伴说。
点火做什么?马顺芳站起来要出去的样子。
你不吃饭了?
吃饭还早呢嘛!你饿死鬼扒着心窝子?
老狗日的,先煮锅萝卜皮把猪喂了,年关腊月的,忙忙屋里,扫扫院子,早早吃了饭舒舒服服闲一闲。
猪要喂了!马顺芳说。
老伴看看他,拿着扫帚扫起院子:寒冬腊月里不比五六月份,省一顿掉一斤肉,又没瓜头豆
脑喂着,你要饿死它吗?马顺芳说:谁家过年猪到了二十八还喂?他揭开锅盖子叫住老伴:打点水在锅里。老伴儿看看他,让他自己打。马顺芳说:我手脚打颤,动不得。老伴说:动不得就好好歇着,大清早爬起来
干什么?你是真想把猪杀了?小军犯些一个没回来,哪个挨你杀?马顺芳说:打水烧着,我自己杀。老伴看看他,拖着扫把出了院心。马顺芳今年六十八了,早上起来抱着腿杆子在床上折腾,就为了杀猪的事,可儿子们一个没回来,怎么杀呢?办法倒是有,到底是赌口气,冒得风险太大,他又下不了决心。想来想去还是打算把水先烧上。水烧上了,尖刀盆子找出来了,逼着自己也好,赌口气也好,一定把猪杀了。
马顺芳坐在土锅前,又拿不定主意。要是不杀猪,可以用来洗洗橱柜、饭桌、水桶上的油污,可以煮萝卜皮,烫猪食,做饭。马顺芳心里思索着,又忍不住打了一串喷嚏。
老伴站在围院子的山墙头说:老狗日的,老早早地起来进进出出,不知个冷热,你怕是挂着手里的几文钱没处使了。要杀猪你就要计划好,一下杀,一下不杀,一天三变化。要杀么,你要烧着水,再找个把人,找好尖刀,不要一下差刀子,一下差盆子,杀到过完年也杀不了。要不杀就把萝卜皮煮了。
马顺芳嘴上没搭话,心里恨不得过去踹她几脚。
老伴绕过山墙走进院心,杀还是不杀?杀我就给你找尖刀出来,把盆子找好,不要等着用的时候只会骂人?
听老伴这么一说,他抖手抖脚地站起来,拎了桶,拣起锅里的水瓢下了石坎来到水缸前。挪开缸盖,他舀了半瓢水进水桶,又合上了缸盖。老伴儿看他的样子,摇摇头说:不杀就把水烧上煮萝卜皮!
马顺芳把水瓢丢进桶里,取了墙上的镰刀,拿了手边的锄头又出了门。
马顺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饮马桥。他背着手站在饮马桥上的时候,又一次想起了多年前跟着爷爷在坝塘耕地的情景。那时候,六眼龙潭的水铺铺漫漫流过饮马桥,从黄杨城里到山火村收木柴的一溜马车停在饮马桥上引水,马儿打着响鼻,马车夫端坐在车头点起一锅旱烟,悠悠地腾起一缕烟雾。那是一幅壮观无比的景象:一队车马漂浮在水面上,马儿深情地亲吻着白花花的世界……
马顺芳站在还叫饮马桥的地方想找到那十八孔矮桥洞。一切都是徒劳,六眼龙潭在饮马河打坝以后被彻底淹没,饮马桥的十八个矮桥洞也永远地沉入坝心,黄杨城到山火村的路绕过六眼龙潭往白水洼的车马岗改了道。后来,饮马河枯了,六眼龙潭不再出水,饮马桥又被车马人畜走成了路。前几年还可以看到桥洞底下恶臭的淤泥,现在连桥洞也没有了。
马顺芳知道,饮马桥就在自己脚下。
马顺芳站在桥上,过了桥就是去镇集的公路了。昨早上,马顺芳去镇集给儿子们打了电话。他先打电话给大儿子,问他哪天回来?不要捱到三十晚上回来吃黑饭喔,家里的猪养了两年半喽,都快成精喽。大儿子说我不是才回去过吗?我回去的时候你不让杀,非要留着过年杀?你非要过年才杀猪?
马顺芳说:那时猪瘦,你又不是没看到?
大儿子说:叫你不要养了你非要养,我们给你带的钱不够你买肉吗?我年底加班,厂里不放假,再说年底苦一个月有平常两份的工资,不划算回去。你去城里买点来吃吧,过年就非要杀个猪么?
马顺芳说:你们回来嘛,家里热闹一些。
大儿子口气软了下来:回是回不去了,过完年,我回来帮你们杀了,杀了这个不要再养了,七十岁的人了不知道保养自己,不知道闲着享享福,还到处讨猪草挖野菜。给你们带的钱还有吧,没有我这会去给你打,弟弟那边你也跟他说,不要动不动就打电话给我,你要一碗水端平。endprint
马顺芳说:不要钱,钱还有……你不要打了……你不是说好了要回来过年吗?说了半个月,你一直扯白话……
没等他说完,大儿子说:还有钱就好,我还开着车呢,不好在电话里说话。
马顺芳擦擦拖在上嘴皮的鼻涕,又拨了小儿子的电话,小儿子说我去年才回去过了嘛。哎呀,这边已经买不到票了,回不去,看我过完年能不能回去一趟?
马顺芳赌气挂了电话,过完年要你回来搓球!
马顺芳回到村里,他不信他两个儿子不回来,他就过不了一个热闹年了。
太阳还没出来,马顺芳抬头看看天,知道今天不会有太阳了。
马顺芳回头走过饮马桥时在心里骂了一句混账。他又想起七八年前时候的饮马桥,那时的饮马桥虽然没有跟爷爷在坝塘耕地时看到一溜马车停下饮马的壮观景象带给他的震撼,但耕种季节里的人来人往也有一番热闹。而眼前的饮马桥,只有一阵阵的黄灰被风吹起绕着无聊的圈子,这下里正是做早饭的时候,以前那个鸡飞狗跳、炊烟袅袅的村子一片死气沉沉。
马顺芳打算去自家地里看看,他找了找进坝塘的河沟,从饮马桥进坝塘只要顺着河沟走,走过刘家大坂田,上个坡就能走到他的地里。马顺芳没找到河沟,只好顺着一处水草丰盛的洼地走进去。差不多走了半小时,他看到自己地里的豆苗青翠喜人,心里感到热乎,便扛着锄头回去了。
马顺芳回到家丢下锄头,把镰刀挂上墙后,看见锅里煮着萝卜皮,一股鬼火让他无法遏制,他掀起盖在锅上的塑料纸,找来锅铲把萝卜皮铲到锅边的篮子里,石坎上哗哗的流水冒起腾腾热气。
铲完萝卜皮,他往锅里浇了一瓢水,涮了涮锅,又下了石坎去院心里转起了圈子,当他再次看到堂屋里的橱柜时,心里定了主意。
马顺芳拿定主意,走到水缸边拎起桶打了水往锅里倒,锅里水满了,他把锅盖盖上,把塑料纸塞进锅洞,蹲下身搅了搅火,往锅洞里加了几块大柴。
锅洞里火旺了起来,他进了堂屋端起猪食盆爬上楼梯舀了几勺玉米面倒进盆里,走下楼梯时锅里的水沸了。马顺芳打了水烫熟玉米面,又往盆里倒了潲水把玉米面冲凉,加了豆叶糠,又坐下看火。
马顺芳看着火,眼睛不时地瞟瞟堂屋橱柜底下。他记得橱柜底下有一包扫蚜精,是专喷庄稼上的蚜虫的。马顺芳心里有些忐忑,他怕出事儿,但他想不会有事儿,猪倒下的时候趁着身子热开了肚堂,把血放干净,把心肝肠肚扒出来丢了,就不会有事儿。
他给自己鼓气,一点杀蚜虫的药,那么大一头猪,不会有事儿,再说又不是一顿就要把猪给吃了……一包扫蚜精,吃进猪肚子,血放尽,心肝肠肚丢了,最多剩半包的效果了,半包,那么大个猪,人还能吃到的连蚜虫都杀不死了……
锅里的水咕咕翻滚开了。马顺芳站起来看看老伴不在,叫了几声老伴的名字没听到应答,便走到橱柜前弯腰摸了一阵,果然摸到了一袋子药粉,他打开一包扫蚜精,取出了一小袋拿在手里。
马顺芳把扫蚜精拿在手里,出了堂屋又叫了老伴几声,没应答,他才撕开袋子,正要往猪食盆里抖进去,他看到老伴回来了,老远一声:你叫什么叫?黄杨城的人都听见你的鬼声音了。
马顺芳慌了神,把撕开的口子叠了叠,塞进衣兜里,拿起猪食棒调了调,端进猪圈看着猪吃了起来。
马顺芳看着猪吃,老伴也凑过去看,看猪吃得欢,老伴一搅猪食盆,尽是黄生生的玉米粉。回到土锅前,看到被泡的白花花的萝卜皮湿淋淋地堆在篮子里,石坎淌了一地水,气得身子摇晃起来,你要杀,就不要喂了!你不杀,就不要喂精料……你又把萝卜皮铲出来?你发神经病了?
马顺芳心里怯了起来,说:好歹最后一顿了。
老伴说:那你是要杀了?
马顺芳说了好歹最后一顿,不好改口,硬着头皮:杀。
老伴骂着马顺芳,开始把篮子里的萝卜皮撒到院心里晒着。她说:你还不去找人?晌午饭都要吃成晚饭了。
马顺芳听了,只好出门去找刘元庆。村里的老头,只有刘元庆还算年轻,有点力气,几个老头里,也就刘元庆会杀猪……马顺芳和刘元庆,已经有十五年不说话了……
马顺芳和刘元庆是从小长大的玩伴,马顺芳没搬到大儿子家给大儿子看房屋之前,他们住在一个院子里,房子是一起下的地基,一起起的梁子,之前院坝也是相通的,后来因点小事,隔上了。隔上院墙,两家人结了仇。
马顺芳出门见人就说:想当年我帮姓刘的盖房子,姓刘的哭着喊着一辈子会记住我的大恩大德!
刘元庆听了鬼火冒,见人也说:要没有我,马大牙能盖起房子?怕他到现在还住茅草房!他爷爷的腿子,我当年一个红薯分两半救了他一命。盖房子?他怕早饿死了!
马顺芳气得咳出血丝痰:他忘了他追着我叫哥哥、说着好话从紫荆坡追到后头山,他都给忘了?那话多好听,不承想让狗给说了!
刘元庆听到乐得大笑:不是狗给说了,是尽说给狗听了!
马顺芳上街心找大伙评理,刘元庆不服输,也出来了。一开始,大伙见了马顺芳就安慰马顺芳,说是啊是啊,姓刘的忘恩负义,一肚子坏水;见了刘元庆就说,马大牙蛮横无理,吃饱了就撒疯。后来都烦了,大伙统一说辞:关我鸡巴事。
除了两个老头,小一辈的人见了还是客客气气的。叔叔、大爹、哥哥,妹妹叫的很亲热。
马顺芳和刘元庆吵得最凶的一年不说房子了,专说对方的糗事。刘元庆说,姓王的小时候偷生产队灶上的红薯吃,被队长看见,就一嘴塞进去,嗓管都烫起豆子大的泡,一坨红薯卡在嗓喉眼子,上不得,下不得,最后一通,粪水都跟了上来……
马顺芳说:老不要脸,你 X生产队母牛的秘密都给你保守了,都快跟着我的棺材烂了,你非得让我说出来……
刘元庆听到后,用一把牛角刀把马顺芳家的一园子苹果树树皮给割了一圈。盛夏时节,马顺芳看着枝繁叶茂的果树心里起了疑,一直看到硕果累累,树叶还是万年青一样绿着,心里明白了怎么回事。一看,果树树干上一圈的瘤子,树根差不多都要死了。马顺芳怒火中烧,也不发作,到了夜里,拉了半车石头、土坷、烧火灰的渣子下到刘元庆井里。刘元庆打水时看见井里的东西,也不发作,正想着找个办法还击的时候,他儿子一家在做客回来的路上,汽车翻下山沟,车上的人无一生还,一夜之间失去儿子、媳妇、孙子,老伴悲痛难忍,也跟着去了。刘元庆成了孤寡老人,再没跟马顺芳闹过,也没再跟他说过话,直到后来,侄子们送他去了镇上的敬老院,把他的房子改成仓库,马顺芳也搬到大儿子家,面也见不着了。endprint
刘元庆整整八年没回过村子。五个月前,刘元庆坐在大营镇敬老院的老年宿舍里,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小侄子推门而入的时候,他还是感觉威胁正在逼近。小侄子说:二叔,你是早上走,还是吃过晌午饭再走?刘元庆一时不知道怎么回话,假意咳嗽一阵后,他说:我这就走吧。小侄子说:二叔呀,你先前不是在家种地么,其实你
回去种地也跟在敬老院的日子差不多,还锻炼锻炼身子骨。刘元庆说:我就不想来,在家料理那几亩地,生活也过的挺好的,你们非得出钱让我来敬老院。我虽上了岁数,但比起村里还在耕种的老人算硬朗的了。小侄子叹口气笑了:二叔呀,我们对不起你,当初把你送进敬老院,就是想种你那几亩地。不过这是我哥的主意。现在大家都不种地了,出去打工比种地强,你可别怪我们呀!
刘元庆原本也知道侄子们的心思,先前送他进敬老院时说,我们爹妈也不在了,就你一个叔叔,你不要种地了,我哥俩送你去敬老院,好好孝敬你。刘元庆知道他们惦记他的几亩地,说我也老了,地给你们种,我在家帮帮你们忙!大侄子说:你在家帮忙,隔壁邻舍会说我们占了叔叔便宜。我们供着钱粮让你在敬老院享福,你舒舒服服多好啊!刘元庆想想,自己一个孤寡老头,真动不得的时候只能指望侄子们料理了,他们要地就给他们,他们要面子也给他们。
一年半前,大侄子出门打工,走前把地托付给弟弟,要弟弟照管照管,地给了小侄子,刘元庆的敬老费也算在小侄子头上。刘元庆怕小侄子不乐意,说还回去种地,呆在敬老院浪费钱粮,还增加你的负担。小侄子看了看刘元庆在敬老院的样子,不让他回去,说你回去了可没人专门给你煮饭洗衣服,我们忙,有时候一天忙到晚,天黑了才能歇下来吃嘴饭,谁照顾你呢?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交代?刘元庆说:我自己不会煮饭洗衣服吗?小侄子说:你自己煮饭洗衣服让人看着像什么话?刘元庆知道,小侄子嫌他脏!不想见到他,更不想服侍他,还怕人笑话他。
大侄子走了,村里人也越来越少,大伙都觉得种地没盼头了,纷纷找了门路出去打工,五月里,小侄子就来电话说要走了,一直念到八月,有老乡回来,决定跟着出去。
刘元庆听小侄子这么一说,反倒放心了一些,他说:你们不用担心我,我这就回去。只是八月都要到头了,不早不晚的你去哪里打工?
小侄子说:就是过年前后这几个月能挣到钱。你吃过晌午饭再走,我给你找个车。
刘元庆说:不用,这会走到家正好吃晌午饭。
小侄子陪他走到家,吃过饭,小侄子把耳房钥匙、锄头镰刀和半袋大米交给他:你只要看好屋子就行了,看着堂屋的锁不要让人给撬了。说完带着媳妇儿子去了火车站。
刘元庆在村里自得自乐地耕种起来,感觉日子过得比在敬老院舒坦多了,慢慢地和村里的五六个老人熟悉了起来。但他和马顺芳还那样,见了也不躲,也不说话,互相看一眼便走了。
马顺芳往老寨子走去,一路走走停停,心里盘算着不请刘元庆能不能杀?他的计划是,叫叫村里的李小六和朱家发,加上老伴也有四个人了,先把猪“放倒”了,在圈里放净血,刨个坑铺上塑料布烫了毛,破了肚膛弄成小块搬到堂屋去。
马顺芳想了一会才发现,他们除了能把猪“放倒”外,下刀子、开肚膛、摘心肝、扒肠肚,他们一概不会,村里能一套耍下来的人只有刘元庆。
马顺芳从村子东边走到了村子西边的老寨子,他假装抬头看天上的动静,心不在焉地四下里瞟着,等他看到刘元庆门锁着时,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又假装找地上的东西,偏着脑袋在刘元庆门前转了一圈。他确定刘元庆不在,便双手叉着腰低声叫了一声:元庆,元庆老弟,我找你去家里杀猪呢!元庆,元庆你在不在?到我家,吃杀猪饭!
马顺芳知道不会有人应,索性放开嗓门喊了一声:元庆老弟,我请你去家里杀猪呢!
马顺芳知道刘元庆在哪儿,但他实在走不动了,他觉得他已经请过刘元庆了,是刘元庆不在,所以不能怪他了。
他往回走,又想起没有刘元庆杀不了猪。那就不杀了,他想。马顺芳干脆往村外走去。
马顺芳走出村子,晃悠晃悠走到青沟沟底,回头看到刘元庆在青沟沟的地里,便转了身往回走。
马顺芳在刘元庆附近绕了一圈,假装闷头想事似地走到刘元庆身边,说:刘老哥,快过年了,你侄子们也不回来吗?
刘元庆说:我怎么知道人家要不要回来?
马顺芳说:家里有头猪养了两年半了,去年等着儿子回来杀,等到年三十也没人回来。今年无论如何要把它杀了,再不杀就养成猪八戒了。我昨早去镇里给儿子打电话,一个说年底加班工资高不回来了,一个说买不到票。
刘元庆说:那就是不回来了。你打电话也晚了些,明日就过年了,你今日打电话肯定是来不及的。
马顺芳说:才进腊月,我就追着打了七八回电话,每打一次都说就要动身了,哄了我半个月,到底不回来了。
刘元庆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无非是想多干几天活,多挣点钱嘛!
马顺芳说:钱是挣得完的吗?钱是挣得够的吗?你也是这个德行,过年了还要来地里,你没吃的吗?
刘元庆说:我没吃的又不抢你的,地里蹿了草,再说不来地里我又没事干。
马顺芳说:去我家,我们老哥两个杀猪过年。我知道你会杀猪。刘元庆说:你还是等你儿子们回来再杀。我们老倌杀哪样猪?
马顺芳说:他们都是四五月回来一下,你见过谁家四五月杀猪?
刘元庆说:身在福中不知福。
马顺芳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倒情愿像你一样,一个吃饱,天下不饿。先到我家杀了猪再说。
刘元庆说:只怕我们两个猪都抓不住?
马顺芳心里一咯噔,说:那个猪好杀。你信我的,保管就杀了。
刘元庆说:也好,我下地也是想找点事做。这点草根子过了年有的是时间收拾。去瞧瞧你那个养了两年半的猪养成什么样子?
刘元庆跟在马顺芳屁股后面走着,马顺芳说,我们顺着青沟沟走,去看看李小六在不在?endprint
一路走着,马顺芳说:以前是我混账了,怕你们家小孩到我家玩,吃饭的时候又不好往回使,就把房子连院子给隔了。
刘元庆说:我也混了,你家的牲口到处窜,我就鬼火冒,那个羊是我打死的。也怪你隔了院子,把我下园子的路堵死了。
马顺芳停住脚步:你不说不是你打死的吗?
刘元庆说:打死赔你就是了,你非要出去说以前的丑事。
马顺芳说:你看看,认都没认,还说赔我?我就知道是你打死我的羊,我才出去说你坏话的。
马顺芳说:我家那时候盖房子多亏你成天外面跑,知道哪里料子好,瓦好,价格公道。
刘元庆说:你知道就好!
马顺芳说:你看看你,我今天请你去杀猪,吃杀猪饭,你倒占我便宜。
刘元庆说:你请我帮忙,我还能占你便宜?
马顺芳听了,放快脚步往李小六家走去。
两人顺着青沟沟往上走,到了小白坡的时候,突然前面传来了咿咿呀呀的哭骂声:小砍头的,小烂尸婆娘,把老娘一个人丢在家里,也不带个信来?
哭骂的声音从楼上的窗口传出。刘元庆刚从敬老院回来不久,还不大熟悉村里的情况,他问马顺芳:这里是小背锅家,哭骂的人应该是小背锅媳妇?马顺芳说:怕不是小背锅媳妇?大半年前就听人说小背锅媳妇死了,在姑爷家发的丧。刘元庆正纳闷院心的水泥地板上怎么会长出那么大一片野草,楼上突然又哭了一声,砍头砍漏了的,我白养你这个忤逆种。
刘元庆跟着马顺芳抬头往二楼的窗口看去,又伴随着一声哭骂,一阵“哗哗”的声音顺着瓦檐滚下来,落在刘元庆的脸上,溅在马顺芳身上,浇在他们脚下的草窝子里。一股恶臭刺着他们的鼻子。刘元庆抬手往脸上一抹,抹下了几片破布条子、沤烂的草纸、手心里是稀烂的异物,破布条子和草纸上爬满了蛆虫。
刘元庆赶紧吐了一口。马顺芳骂道:哪个烂尸婆娘,大白天往楼上倒屎尿罐子!马顺芳骂完看了看刘元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刘元庆摇摇脑袋,抬手扫了扫肩膀说:缺大德了,浇我一身屎尿。你笑你爹个头!
楼上依然哭骂个没完没了:小砍头的,小烂尸婆娘,你们死在广东了。你们跑多远要死多远。你们要死在广东。
马顺芳忍住笑:矮老三,你还活着?你大白天往楼上倒屎尿罐子,浇了我们一头一脸,你给我滚下来。
楼上的哭声没有了,却依然沙哑地叫起来:谁呀!上来和我说话!
刘元庆浑身恶臭,跟着马顺芳上了石坎,马顺芳踹开门进了屋里:我非得让这个老婆子给我把身上舔干净。
刘元庆说:都浇在我身上了,还叫她给你舔干净?
马顺芳笑得脚下发软,踉踉跄跄在屋里找楼梯,屋里一团漆黑,只有二楼的楼梯口透着一点光,一股霉味扑鼻而来。马顺芳望着楼梯口的光亮摸了过去,后面刘元庆啊呀一声,马顺芳问他怎么了,他说一张蛛网兜住了他。马顺芳笑得蹲了下去。
谁呀,上来和我说说话!楼上一个老妇人嘶哑地喊到。
是我,老花子。我上来让你吃屎。你大白天往楼上倒屎尿罐子!你是人还是鬼?
你个老花子,我在我楼上倒,关你屁相干!
你倒我们脸上了,你元庆叔差点吃了一口!
楼上嘎嘎嘎笑了起来,我倒我的,你们伸个嘴接着?
刘元庆问水在哪儿?
楼上的人没有吱声。刘元庆又问一声:屋里有没有水龙头?
马顺芳说,屋里黑漆漆的,有水龙头你看得见吗?跑河边抄点水洗洗。
刘元庆又出了屋子,大步地往青沟沟的河边走去,走到河边四下里看看没人,把衣服脱下来,精光着身子洗了洗丢在荆棘上晾着。
马顺芳望着亮光摸上了楼梯。上了楼,一个老妇人右手抱着窗沿的柱子站着,左手扶着一个黑乎乎的罐子。
缺德你!马顺芳气呼呼走过去搡了一把老妇人扶着的罐子。罐子顺着瓦檐咕噜噜滚下去,一阵破碎的声音在院心里响起。
老妇人说:好啊,我这会屙屎撒尿都没法了。你赔我一个。
马顺芳看着老妇人:果真是你呀矮老三,你懒死了,屎尿罐子你不会拎到粪塘里倒?你看你浇了我一身,把元庆浇了个湿透,他吃了一口呢!马顺芳又忍不住笑得蹲了下去。
老妇人看清来人,双眼开始流泪:我手上有东西就没法上楼下楼!都是爬着上,爬着下。老妇人说着左手抓住一根横担的竹棍,松了右手一步一步拉着竹棍颤颤巍巍地往床走去。
你下不得楼叫人服侍你嘛?
我就想早点死!昨日二狗打电话给姑爷,姑爷跑了三公里路让我和二狗说说话,他问我好不好,我说好不好也不要你管。他急了,问我到底好不好,他做梦了,梦到我死了。他说你可不能死,你现在死了,我怎么办?怎么也得等我两三年,等我盖了房子,手里有个三五万的,也好风风光光送你上路!
马顺芳问:我听得人说你死了,原来你还活着呢!
小背锅媳妇说:去年从姑爷家回来,半路摔了一跤,当时闭了气,姑爷赶来把我背回他家,摇摇晃晃把我摇醒了,到了家,棺材都刷好了等着,我还是没死。当时有人说我活不了了,村里人几天没见,怕有人就说我死了。
姑爷家也是不能长在!姑爷现在又讨了吗?马顺芳问。
你侄女才死三年就讨了,还带着小的。去也只是望望外孙子,可怜了那个外孙啊……小背锅媳妇哭了起来。
侄女活着嘛,还可以常住几日……不管怎么说,你是他的老人,侄女活着也好,死了也好,他都该好好孝敬你。马顺芳说。
姑爷心是最好的了,后讨的媳妇也是个善良人,都留我在那边住下来。
你怎么不住?
姑爷爹妈也七十多了……嘴上谁都客气,心里哪里能平。加上你侄子怕我在姑爷家受气,我才好些,他就接我回来了。小砍头,光是张嘴,说得头头是道,回家来,吃糠咽菜是自己的,在别家,擦屁沟拣个鹅卵石都是人家的。endprint
二狗去了哪里?
没哪个知道,一下天南,一下海北!小背锅媳妇身子一晃悠,扶着竹棍坐在床沿上说。每天扶着杆子站一站,动一动,身上软和些。
你下不得楼,屎尿罐子往瓦檐上倒,你吃喝呢?你跟二狗说,叫他回来服侍你一两年。
二狗十月里才走,碾了几口袋米摆着就走了,说过年回来,昨日姑爷来时在电话里说,他买不到票不回来了。
小背锅媳妇和马顺芳对视了一下,小背锅媳妇问:还有个人呢?
马顺芳说:那是元庆。
小背锅媳妇说:元庆回来做什么?
马顺芳说:他两个侄子也打工去了,叫他回来看着家。
小背锅媳妇说:你们这下去做什么?
马顺芳说:过年了,家里有个妖精猪,我找元庆帮忙杀了,把大伙喊在一块过个年,你活着嘛也要来。下不得楼我背你下,平路上走得不?
小背锅媳妇说:哎哎,好啊,平路上走得,手里有根棍子就能走。下楼手里不拿东西,跪着爬着下得去。
马顺芳说:等元庆回来,两个人扶着你。小背锅媳妇说:好好,你先下楼去园子里找
个盆子给我放楼上来。马顺芳问:你要盆子做什么?小背锅媳妇说:你把我罐子打碎了,夜里我
拿什么解手?
马顺芳只好下楼去了园子里。说是园子,其实是山墙脚的粪窝子,马顺芳看到粪窝上种了洋花菜、白菜和青菜。山墙后边有一间被熏得黑漆漆的石棉瓦房。
马顺芳没找到盆子,只看到一个破篮球割开的马料兜子。他拎起来拿到楼上叫小背锅媳妇先用着。
你在山墙后的石棉瓦房里煮吃的?还烧锅洞么?马顺芳问。
二狗给我买过个电饭锅,用不成了,就烧起锅洞。二狗十月间回来看看,是电断了,他去交了钱,才又接上了。
刘元庆瑟缩成一团蹲在青沟沟河埂背风处等着衣服干,马顺芳在小背锅媳妇那儿等刘元庆等得鬼火冒,先跑去他家里找,家里没找到又跑去河边找,马顺芳跑到河边看到精光着身子的刘元庆哭笑不得。马顺芳说:你七老八十的人了不知道冷么?你不怕让风给吹感冒了?腊月的风像刀子一样。
刘元庆擤着鼻涕说:你倒先不要说话,我是没奈何了,脱了洗了才发现天冷。我也没衣服,你先回去把你的衣服拿一件给我穿上。
马顺芳说:你到我家里,我找一件给你穿上就是了。刘元庆急了:我怎么到你家里去?衣服不会
干!马顺芳说:那你蹲着,我回去给你拿衣服。马顺芳匆匆跑回家拿了一套衣服送到河边给
刘元庆穿上,然后两人一起去扶小背锅媳妇。马顺芳拉着小背锅媳妇,刘元庆先一步下楼扶着,下了楼,马顺芳找了棍子给小背锅媳妇拄
着,三人一前一后往马顺芳家走去。
到了马顺芳家,马顺芳扶小背锅媳妇坐在石坎上,交代老伴晌午饭多煮三碗米,饭煮上再去喊声李小六。他说:也不知道村里还有些什么人?你要是碰巧再碰上什么人,要一起把他请来。马顺芳老伴说:鬼要不要请?马顺芳说:你请得动就请来。
四个老人笑了笑,一起算算,还差了两个,一个是朱家发,一个是张金贵。马顺芳说,能来的都要叫来,不能动的,待会送点饭菜去。
马顺芳和刘元庆把围在墙跟的疙瘩柴搬到院心里劈了起来,刘元庆说先把火点上烧着水。马顺芳说:水早就烧上了,这会只怕冷了。
李小六来了。马顺芳找出尖刀递给刘元庆,刘元庆左手拿着尖刀,又找了根绳子挽在右手,三个老头去了猪圈。
刘元庆看到那头猪,不禁一股冷意从屁股沟顺着脊柱蹿到后脑勺。那头猪足足养了两年半,马顺芳大儿子才走的那年就买的猪苗,猪苗买回来,马顺芳想年底是杀不成了,给它菜叶瓜藤吃着,等架子养起来了,到第二年五六月间再喂精料,到年底刚好可以杀。第二年,猪养得肥肥胖胖就等着过年杀了,大儿子一家没回来,小儿子回来了,又是年三十的下午才到家,说他赶回来陪二老过个年。马顺芳激动了一阵,没见媳妇和孙子孙女,便问:媳妇呢,孙子呢,孙女呢?小儿子说:来回车费太贵,媳妇儿子女儿不回来了。我也只回来三五天,初三就要走。马顺芳鬼火冲破脑颅盖,拍了饭碗叫小儿子不要进门,要滚现在就滚。小儿子不和他赌气,说过完年让他们回来看你,猪杀好没有?马顺芳说:不杀了。小儿子说:不是说好昨天杀吗?马顺芳说:昨天杀,昨天你祖宗给我杀么?小儿子黑着脸说:那过完七天年再杀。马顺芳说:不杀了。等哪天你一家老小回来了我再杀。
过完年大儿子在四月间回来了一趟,说杀了吃,马顺芳不让杀,说要杀过年杀。
猪只好养着。养了一年半的猪,架子长到头了,肉也长到头了,食量越来越大,马顺芳心疼粮食,越喂越没劲,交代老伴不要再顿顿喂粮食了,隔顿给些菜叶瓜藤嚼一嚼,到了十冬腊月里再补补膘。老伴听了他的话,气不打一处来:你就知道说,你去找菜叶瓜藤来嘛!马顺芳当即背起篮子到地里揪了一篮子烂菜叶回来倒在猪圈。老伴没搭理他,骂他死脑筋老顽固,去年过年杀了,今年再养一个,去年不杀,今年四月间杀了腌起来过年还有肉吃,你非要当个祖宗养着?养到这会你又不让喂,还不如杀了。马顺芳说,这会你找谁来杀?老两口吵来吵去,一个不理一个,又只得接着喂。
按马顺芳的计划,有瓜藤烂菜叶的时候就给猪喂瓜藤菜叶,隔一天喂一顿料。料也没有以前好了,半桶凉水搅半簸箕糠给猪喝下去算喂了一顿料。就这样喂了五个月,猪渐渐瘦了下去,连肚子也收了回去,到了九月里,猪已经瘦得不成样子,毛长了一搾,又粗又硬,天天拣菜叶吃,嘴磨得尖尖长长,两颗獠牙包住了嘴帮子。马顺芳急了,担心这样养下去养僵了,开始添精料喂着。喂精料,猪自然吃得欢,马顺芳也欢心起来,养到过年,马顺芳才发现来不及了,猪果然养僵了,怎么喂也只喂出个架子。
李小六看看猪问了句俏皮话:这是人养的猪么?
马顺芳说:天天喂青苦白菜瓜藤子,哪里来的肉?十月里才开始顿顿喂料,来不及了。要是再吊几天,只怕饿死了。endprint
刘元庆倒吸一口冷气,吸得牙花嘶嘶响。李小六问:是到圈里捆还是放出来捆?
马顺芳说:放出来就捆不住了。
刘元庆也说:不能放出来,放出来院子敞着,跑出去就拿不住了。
马顺芳摸摸口袋里的扫蚜精,看看两个老头说:我先进去捆捆看。
马顺芳拿着绳套打开猪圈门进去。进了猪圈,他把绳套丢在地上,引猪踩进去,引了半天,猪踩进去了,一收绳套,套住了猪后腿。马顺芳把绳头递给猪圈外的刘元庆,刘元庆打开猪圈门开始往外拉绳子,猪受了惊吓,拼命往圈里跑,刘元庆跟着松绳子。猪跑到墙根,又回过头冲着猪圈门往外跑,刘元庆担心拉不住,又收了收绳子一把把门给关上,猪掉头在圈里窜去,刘元庆手心里一阵钻心的疼,绳子松了手。
马顺芳在圈里看猪乱窜,躲来躲去叫刘元庆赶快把圈门打开放他出来。
刘元庆问马顺芳:你说了好杀,现在怎么个杀法?我手都出血了。
马顺芳一看,刘元庆的手心起了一道血痕。
张金贵和朱家发也来了,朱家发说,用个铁钩子勾住杀。马顺芳说,现说现用?哪里找个铁钩子来?勾得住还捆不倒吗?
张金贵说:你把猪放出来,我们几个把它摁倒,抬上桌子杀?
刘元庆说:等年轻娃儿回来再杀吧。
马顺芳说:要它死就是今天了。它不死也得饿死。再捆一次。
李小六又找来绳子下了绳套,猪前脚踩了进去,他和马顺芳一拉,把猪拉跪下一条腿,再往后腿一缠,猪侧倒在猪圈里。几个人一起下手拉住猪蹄,绳子一绕,把猪缠得拼命挣扎。猪挣扎得凶,马顺芳被蹬了一脚,人倒在猪圈里,马顺芳一松手,猪再一蹬,几双手连绳子一起松了,人跑出圈外,猪又站了起来。
大伙站在圈门外看着猪想办法,绳子在猪腿上,跟着猪动来动去,马顺芳试着拉了几次都没有拉到。
刘元庆说:等着年轻人回来杀算了,就我们几个老倌根本杀不了。你这个圈门这么窄,就是在里面捆倒了你也没办法把它抬出来。
李小六说:是啦。捆倒也拿不出来。放出来就更拿不住了!
马顺芳觉得闹得差不多了,他摸摸口袋对刘元庆说,要不就给它下药,等它快断气的时候,把它赶到院子里,趁着还有气捆起来杀了,放了血,立马把肠子肚子扒出来洗了。
大伙开始沉默。都看着门外的老椿树发愣。
刘元庆说:药死了你还敢吃?
李小六说:怎么不敢?又不是别的药,打虫的药不怕。喂给它是趁它没劲的时候杀它,又不是毒死它。
朱家发说:我们从小吃了多少死猪烂牛肉,有些还不是误吃了喷过农药的草料死的。只要把血放了,肠肚扒了,心肝丢了,肉可以要的。
马顺芳说:老朱说得是。先给它吃下去,趁它还没断气的时候,把血放干净了,趁着身上还热,剖开肚子把里面刨干净,这样就不怕了。
刘元庆说:还是留着等他们年轻娃儿回来了再杀吧,下药可不是好玩的。
马顺芳说:等年轻人回来?等到他们回来我拿什么喂?我们老两口把自己吃的给它吃了也不够。我都快七十了,还不知道是他们先回来,还是我先死呢!那么大个猪,一点打蚜虫的药你怕什么?
李小六说:没什么事,又不要毒死它。那么大个猪一点蚜虫药你怕什么?正赶上它难受的时候,把它赶出圈门一刀杀了,别说肉,心肝肚肠都可以要,我们不是没吃过,大板牙家一个猪吃了毒鼠强死了,还不是杀了干。那还是死了几个小时才发现的。
刘元庆制止马顺芳:闹不好要出人命的。
马顺芳说:一点蚜虫药毒不死一头猪,只是趁它难受的时候杀它。我们两个打赌,喂它一包蚜虫药,你不杀它,明天早上它还是活蹦乱跳的。它吃进去是在肚子里,我们杀了就把肚子扒了,还会怎么样?
刘元庆说:要不先试试,要是猪只是难受一阵,难受那阵过了还活着,就能下药。
李小六说:你试一次,再毒它一次,下两次药不是更老火,明日就过年了,你等到哪天杀?
马顺芳等不得了,跺着脚上楼舀了两碗玉米面倒进猪食桶,再打一盆锅里的沸水冲进去,用锅铲搅了搅,兑上凉水,加了三碗豆糠,取出兜里的扫蚜精倒了进去。马顺芳拎着猪食桶去了猪圈,他把猪食倒进槽里,转过身往院心的火塘里加了柴。他回到厦檐下,等着猪把料吃完。刘元庆不安地看着马顺芳。马顺芳老伴从门外进来,问他们怎么还不动手?小背锅媳妇说,他们给猪下药了,等着猪死呢!
马顺芳听了,一个大跳从厦檐下跳到院心里,说他没有。
马顺芳老伴看看刘元庆,说你们赶快杀呀,趁着这会杀了,把心肝肚肠丢了还怕可以吃点肉,晚了连肉都吃不成了。
马顺芳说:都晌午了,先吃饭,吃完饭差不多就可以动手了。马顺芳老伴急了,说:你还吃饭,你这会不杀了,就整个都坏了。刘元庆说:拿都拿不住怎么杀?马顺芳不顾老伴恶言恶语的咒骂,赶紧摆开桌子,端了饭菜上来。刚开始吃,就听见猪嗷嗷直叫。马顺芳和刘元庆赶快放下饭碗去猪圈看,猪怒吼着把嘴扎进圈里开始拱圈,一堆堆的猪粪和垫草拱得飞舞起来。
马顺芳老伴也出来了,急得只喊:快把它捆起来杀了,再等一会药劲就跑到肉里了。马顺芳说:那么点药有什么好怕的?他老伴说:怕是不怕,肉不好吃了。要是毒死了,心里疑着还敢吃?马顺芳说:又没押着你吃。刘元庆说:药是药不死的,这样闹着,你反正是杀不了。还是找点观音巴掌给它灌下去解了毒好。马顺芳说:杀都没本事杀,还能给它灌观音巴掌?马顺芳老伴急了:要不得了,要不得了,好好一个猪让你毒死了。马顺芳说:跟你说了毒不死,你不信我们不杀它,它明早上还活得好好的。他们在圈外吵成一团,谁也不敢进去下绳套。猪把嘴拱进粪草堆里,拱着拱着倒了下去在圈里抖作一团。马顺芳喊道:快点拿刀子来。不行就杀死了再抬出去。
刘元庆把尖刀递给马顺芳,马顺芳说,我没下过刀,还是你来。
刘元庆挤进去,把尖刀在袖子上来回擦了擦便蹲下身去,准备照准猪脖子扎进去。endprint
就在刘元庆才蹲下去,猪一下又蹿了起来,把刘元庆挤倒在地上,一阵狂奔跑出了猪圈。马顺芳站在门口,猪出去的时候被挤得骨头像散了架。等他回过神猪已经跑出了好远,李小六捡了块石头拿在手里追了出去。
马顺芳说:完了,猪被药昏了,我怎么没想到牲口吃了农药会昏头呢。这样一直跑下去,要跑得无影无踪了。
刘元庆说:药性开始发作了,虽然猪不比蚜虫,毒不死,但一包下去,进了肚子,进了血液,会让猪发怒的。
马顺芳慌了,说:赶紧把它追回来。
刘元庆说:怎么追呀,没吃药还好,吃了药的猪昏着头跑,还怎么追?你这个猪光是个架子,跟野猪似的怎么追?
李小六说:我们追着它跑,这会子它越跑,药劲来得越快,它在哪断气,我们就在那里把血放了。
刘元庆拉住马顺芳:你是不是一早就打这个主意了?
马顺芳找了根棍子跑了起来,说:我看看猪,再看看你就知道这个猪杀不了。叫你来是来杀死猪的!
猪在前面跑着,几个老头子跟着追着。猪闷着头疯跑,老头们鼓足劲跟着追,追到邻村,猪跑进了一户人家,老头们追进院子,猪蹿上了石坎。这家人正在吃饭,听到外面吵,便出来看,才开门,猪就窜了人家的堂屋里了。
马顺芳喘着气说了一句:闯祸了。
堂屋里摔碗砸盆,猪在堂屋里乱窜,把坐在屋里正吃饭而行动不便的一个老太太撞到墙上倒在墙角下。主人一家受了惊吓,拿着锅铲扫把把猪打了出来。
刘元庆和李小六堵在大门口,马顺芳说:给它跑出去,不要堵着,再堵要闯大祸了。
刘元庆闪开身子,让猪跑了出去,再跟着追了起来。
马顺芳听到屋里哭了起来,一个小伙子出来把他留住,说老太太要有什么事,你们几个就做棺材垫子。马顺芳说:好好,先看看老人家怎么样了?
进了屋里,老太太已经口鼻流血,不省人事,马顺芳脚下一软,也昏倒了过去。
小伙子报了警,叫来救护车把老太太和刘元庆抬到车上,一路往黄杨城开去。马顺芳在路上醒过来,把杀猪的事说了……
黄杨镇派出所接到报警,一头野猪窜到镇里菜市街来了,还有几个老头拿着尖刀棒子跟着追。所长赶紧带上两名警员往菜市街赶去,才进菜市街,就看到一个长毛獠牙口角流着白沫的东西冲他们窜过去,呼噜噜冲开人群往东大街跑了,一头跑进了路边的村庄里。所长看到刘元庆拿着尖刀和棒子,身后还跟着几个气喘吁吁的老头,便厉声问他怎么回事?哪里来的野猪?
刘元庆说:要过年了,村里年轻人没回来,我们几个老头打算杀头猪过年,只是这头猪养了两年半,又天天只喂些菜叶萝卜,光长个架子,一放出来就逮不住了。猪是自己养的,不是野猪。我们怕杀不死,先给它喂过扫蚜精,想趁猪不行的时候杀了。猪吃了药昏了头,我们抓不住 ……
所长看看他们,问扫蚜精是什么?
刘元庆说:农药,打蚜虫的。
所长看看他,带着警员接着追猪去了。老头们跟在后面小步子跑着,几声枪响后,猪倒在了一垛玉米秆旁。
刘元庆走到所长旁边,谢了谢他们,转身往村里走去。
本栏责任编辑 张庆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