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谷
舍不离。
这么雪白,这么赤裸,一个美女摆在面前,神秘而真实,完全超出了小镇人的想象。镇民诧异地呆望着她,恍如梦境,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她伸手,擅自拿了“小乐天”餐馆的包子吃,才有人反应过来,尝试着上前对她进行干涉。人们更加吃惊,她一口生硬的中国话暴露了日本人的身份,于是,引起了驻地军方“日本战俘管理处”的介入。
卜副官闻讯,带着翻译官匆匆赶来。一路听小镇人在嚷嚷:“来了一个东洋婆子,哎呀,好漂亮的东洋婆……”
1
“小乐天”餐馆五味杂陈,油烟从老棂往外扑,有点颜色,浓浓地打在路人衣衫上。一些肚饥赶早的艄公、匠人、农夫,揣了竹篼烟杆,不禁缓了步子,耸一耸鼻子,似乎有股血腥,依着吊脚楼下长廊,抻长脖颈闲看一看。
雪子已被几个叽叽喳喳的女人保护起来。在“小乐天”一角,出于女性本能,她们阻拦人们围观裸体女人。
雪子曲线优美地坐在条凳上,性感却不失清纯,见到卜副官,莞尔一笑,并无丝毫惧色。卜副官眼睛一亮,他经常陪同上司巡视各战俘营,就觉得对雪子似曾相识,仔细打量她:虽是裸体,但裸得不俗,甚至可说裸得很美。在女性特征关键部位,几缕长长的兔丝子草,缠绕着绿茵茵的荷叶,松松地遮挡,像化妆舞会上的那种半裸不裸,她右乳房上方,有一块醒目的红色,是一朵盛开的樱花,真正全裸着的只是雪白的背部。
一个女人找来一件旧衣,雪子背过身穿上,穿上衣服的雪子与旁观的女人并无大区别,围观的人群就散了。
向来是冤家路窄,一时也闹不清是佛祖或孙行者了。雪子真的认识卜副官,她的真实身份有些吓人,是关押在“日本战俘管理处”的一名日本战俘,更确实地说,原是日军慰安妇,并且不是普通的慰安妇,而是名噪全军的甲等慰安妇。
审问,或是问话,在“小乐天”厢房进行。
雪子又一莞尔,是很直爽的军人风格,不讳言忌行,絮语而述,把出逃战俘营,贸然出现在斗笠镇的蹊跷一一道出。
她道出了一件刚发生的命案,一个长长的故事。
雪子现年21岁,4年前是自己报名参军,自愿担任慰安妇。
4年前,战事扩大,天皇下诏,大本营统率中国派遣军82万灭华,日本举国上下,各种舆论机器狂热开动:战争,战争,战争!为了大日本帝国的长远利益,不得不出兵征服大东亚,剿灭支那匪贼,出征,出征,出征!学校的师执,各衙官员以及寺院的僧众,众口一词的训导。火热的战争宣传,不知不觉地把青年人席卷其中,学生们也热血沸腾起来。
那天,学校进行战争动员。日本琦玉县川口里初三学生,班长雪子立第一个站起来报名参军,立即,班上另6名女同学站起来报名。
班上7名最漂亮的女孩集体参军,一时成为轰动的社会新闻。
7个小美女的举止,也分别遇到一些家庭阻力,可她们不在乎。是天皇陛下在亲切召唤,又是与雪子一起去报效祖国,什么也不怕。
雪子,那种很有主见、很有凝聚力的女孩子。雪子很会笑,咯咯咯的笑声,天真烂漫极富感染力。她一笑,别的女孩子就情不自禁地会跟着笑。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7个小美女,由雪子带领笑成一团。她们一家一家,充满了笑声去给父母做工作,似乎她们将面对的不是打仗而是游戏。谁都知道,战争很残酷,但在这说笑声中,在那种战争状态的社会大环境中,7个家庭的父母,抹着泪或严肃着表情,竟然都对她们的选择无奈,眼睁睁地,就那么看着她们兴高采烈地穿上了漂亮的军服,由学生变成军人。
命运由此转折。
雪子由学校的班长,转而成为6个同学军中的“班长”。在后来所有的关键时刻,几乎都是雪子,这颇有主见的“班长”,帮大家拿主意。
盛大的送别在海港举行。
昔日空旷的码头、街道,变成旗帜飘舞的海洋,热烈欢呼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同学、老师、家长高举着7个小美女的名字和各种标语,呼唤着她们的名字,紧紧拥抱着她们,紧紧地拥抱,热烈、隆重。
眼泪、鼻涕流得满面满衣襟……
部队开拔,为国尽忠的士兵——雪子班的每个人,情不自禁,都呜咽不止,直到轮船离开日本岛国,驶入中国台湾港。
风景秀丽的台湾,是军旅第一站,陆军部开设了技能训练班。
事情发生逆转,谁也没想到来得那么快,那么猝不及防。带头人雪子,第一次带头,痛苦地作出她以及她们,一生中至关重大的选择。
银色的海滩,一座偏僻的渔村里,女孩子们开始了队列训练、汉语学习,接着就在半年时间内完成从文化、礼仪、语言、装饰、诗书、琴瑟、舞蹈、茶道、酒道等艺伎知识和课程,学习很紧张。
湿漉漉的朝阳,在海平面升起,海风微微。
军营,如同学校,充满紧张也充满愉快。每天清晨,下操后,同学们手挽手,一起在海边漫步,会不由自主地哼唱,大家最喜爱唱的,是小学老师教的那首古老民歌——《荒城之月》。
春日高楼明月夜,盛宴在华堂。
杯影人影相交错,美酒泛流光。
千年苍松叶繁茂,弦歌声悠扬。
昔日繁华今何在,故人知何方。
眼前美景,与梦幻一样美丽。徐徐的波涛拍打着海岸,贝壳闪耀着星光,也闪耀着奇异和梦想。
海滨,她们偶遇惊人一幕。一名军官满嘴喷着酒气,趔趔趄趄地朝她们走过来,雪子有点害怕。这时,后面过来一队宪兵,叫住了那个喷着酒气的军官,指着他敞开的纽扣。
“你,军风军纪不整,影响皇军军威,影响国格……”
训斥几句,宪兵便开始重重地扇他的耳光,扇了约十记耳光,血水顺着军官的嘴角、鼻孔流淌。
“哈伊、哈伊——”
酒醒了。那军官丝毫没有反抗或不满,挺直身体,毕恭毕敬地接受惩罚,对于流淌的血水,连擦都不擦。
那种对残酷的卑顺,让雪子她们目瞪口呆。
生活,不会总如梦幻。学习即将结束的一天下午,再一次战争动员之后,她们7人刚刚照例表示了决心,就被上级告知,因为她们都长得漂亮,所以,被分配去担任十分重要的慰安妇工作。
晴天霹雳。这一下,炸了营,随着几声尖叫,哭泣声、叫骂声不绝于耳,7个美女都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军队教育立刻紧紧地跟上。课堂上播放了一部早期拍摄的,画面模糊,观看效果不太好的战争历史纪录片:早在1919年,日本出兵苏联西伯利亚的时候,尽管当时有许多日本妓女在通往西伯利亚的沿线营业,但大批日军士兵由于收入很低,没有钱逛妓院,而又无法遏制性欲,于是到处强奸俄罗斯女人,一时性病泛滥,严重削弱了战斗力……纪录片很真实地再现了当时的情景。据统计,从大正七年(1918年)八月到大正八年(1919年)八月,日军患性病的人数达2012人,而在这期间战死人数是1387人,战伤人数是2066人。为了保障士兵的健康,被命名为“突击一番”(冲锋第一)的安全套也成为军需品。制造安全套的原料优先配给军队,并优先制造,及时发放给士兵。仅那一年,日本国内就生产了3210万个安全套……
现实,拐弯抹角之后,怪里怪气地露出残忍、严峻的一面。事已至此,后悔与哭声都解决不了问题。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雪子最先转变过来,一片啜泣之中,她首先说话了,“那些将士都是我们的兄弟,他们天天在前方打仗又苦又累,献出自己的生命。我们参军,也是来打仗,必要时也应该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生命,现在先献出自己的身体,这是我们的工作性质,也是我们参加战争的方式……”
雪子说话的声音很小,却很清晰,因此给人一种振聋发聩的感觉。
女孩子们听了,没有一个人说话,却都停止了哭泣。第二天,也没有一个人逃走或借故请假。她们想通了:既然参军报效祖国,作出任何牺牲,都是忠诚而且值得的。
破处——破裂处女膜,是第二天的教学训练内容,这简直是十分残酷的事情。理论授课结束,开始实践学习。一般来说,这肯定会遭到女孩们的拒绝,往往就要动用课堂纪律,甚至要动用蛮力。这一次不例外,教官们也准备了动用纪律和蛮力,但让教官们异常吃惊,异常感动的事情发生了。
“谁先来试验一下呀?”教官话音刚落。
“我先来。”雪子主动出列。她的手在明显地发抖,按照教程开始脱衣裤,她雪白雪白的胴体,犹如一尊洁白无瑕的大理石雕,人们注意到,她右边的乳房上方,有一颗黄豆大的红痣。当裸体雪子一段一段展现在众人,而且其中还有几个男教官的面前时,所有的人都震惊了,眼睛充满了圣洁与感动。泪水,在每一个人的眼睛里打转,课程是否继续,甚至让担任破处工作的教官,都产生了短暂犹豫……
一瞬之间,简单的原始小动作,女孩就变成了女人,雪子成为了一个故事,7个美艳女孩,成为了“雪子班”的故事。
经过训练,“雪子班”被派往中国河南省,隶辖第27师团麾下,成立了“温坊市娱乐所”。她们的故事不适宜大肆宣传,却有口皆碑,风一样地刮,在皇军队伍中暗暗传扬,激励着前方将士。
2
口碑,是很厉害的东西,口碑中的“雪子班”,是一个带有神话色彩的象征。
“雪子班”声名赫赫,曾经在一天时间接待了一个团。
盛名之下的雪子,深有体会,那其实是件很苦情的事。
那天是真的,雪子接待过五六十个皇军士兵,也许是六七十个皇军士兵甚至更多,具体数字已经记不清了。后来,外面的人盛传:“雪子班”一天接待了一个团。一个团,这数字很可能有点夸大,是一个团,但不是一个整团。
阴天、晴天?都记不清楚了,但没有下雨。
气氛有点沉闷,雪子清楚记得,屋外虽然是人头攒动,队伍仍井然有序,排队的皇军士兵手里捏着一张入场券和一只避孕套,长长的队伍,从院子里一直延伸到“温坊市娱乐所”标牌之外很远。
“娱乐所”的入口处挂着太阳旗,院内墙上,贴着主管单位——大北兵站司令部,制定的《“温坊市娱乐所”营业管理条例》,条例有12条:一、本慰安所限陆军军人及军聘人员入场,入场者应持有娱乐所出入许可证;二、入场者必须登记并支付费用,才能得到入场券及避孕套一只;三、入场券的价格为:下士、士官、军聘人员2日元,军官5日元;四、入场券当日有效,在未使用前可退票,但如果已把票交出,则一律不得退票;五、购买入场券者须进入指定的房间,时间为30分钟……
享用供不应求的物品就要排队,排队的皇军士兵形象百态:有人牛牛的,昂首挺胸观望高墙,似乎在专心致志地钻研“管理条例”;有人像做贼似的站立不安,不停地吐痰或下意识地搓手;有的人闭目养神。等待的人虽多,纪律也不算差,百无聊赖间并无人喧哗闹事,只偶尔传来焦急的催促声和一二句骂人的脏话。
按“娱乐所”规定,排队的人依位置先后进入空闲房门,轮到与谁配对都是运气,但排队的人们,都会下意识地睃一眼雪子的房门。
雪子工作的房门口,挂着一块六七寸长,两寸宽的木牌,上面用白漆端端正正写着“雪子”。
雪子的工作间,约8平方米左右,光线充足,进门就是一张大大的日式榻榻米,榻榻米上朝窗的位置,摆放了一只矮脚桌几,桌几上整齐地叠放着雪子的一套和服,和服上面恭敬地摆着装有护身符的袋子。平时,雪子的工作室总是保持着简单利落、整齐清洁的风格,只有在工作异常忙碌时,才偶见略有不同。那时,榻榻米下有一个痰盂,会装得满满盛盛,甚至流淌到地上,散发着浓浓的异味,有些狼狈,有点大煞风景。
说到那天,真的是没日没夜,从早忙到晚,又饥又渴,雪子的衣物脱了就再没穿过,身体完全处于一种虚脱状态,实在饿急了,她只好躺在床上吃饭,一边应付工作,一边狼吞虎咽。
边吃饭边工作,对于被接待的皇军士兵,这似乎有点儿不敬,疲惫不堪的雪子曾经想说几句道歉话,可她没说,什么也没说。因为,雪子看到,匆匆推门而进的一个皇军傻小子,猴急猴急,连鞠个躬的礼节动作也顾不得了,那种“渴”,分明比自己的“饿”要厉害十分,没进门就已经甩了军靴,脱了裤子,一进门就铆足劲扑了上来。从外表还看不出,这个皇军傻小子的家什特别特别长,猛然捅进去,一直顶到了雪子的胃里,随着他的剧烈运动,雪子几次差点把刚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
雪子不得不暂停了狼吞虎咽,使劲忍受住来自体外的颠簸。她知道,这些都是前方胜利归来、流血流汗、劳苦功高的兄弟,有的则是立即要去上战场赴死的皇军士兵。雪子保持着仰卧姿势,嘴巴里又抓紧咀嚼几下,同时不疏忽工作中每一道程序,她适时一遍遍地重复,对每一个与自己做过爱的士兵说:“天皇万岁,东亚圣战万岁!xx君,像一个日本武士那样儿去战斗,去死吧!”
工作就像打仗,别说吃饭的时间没有,连小便的时间也没有。
憋尿的滋味,比饥饿的滋味还更不好受。虽然没有人阻拦,可寻思了若干遍,雪子实在不忍心起身,撇开长长的排队出门去上厕所。她在心里盘算过,穿和服再脱和服,再穿过长长的院子,来回一折腾也许要二十几分钟,这就可以多接待外面一个皇军士兵。祖国需要的时候,雪子宁愿苦自己,她忍着、忍着,忍得肚子硬绷绷地难受,实在忍不住。不知怎么回事,身上的皇军士兵猛然一使劲,雪子突然就把尿屙在了床上,一瞬间,如释重负,她全身轻松无比。
一愕一窘之间,她身上反而响起士兵宽愉的大笑。
尿床,引起身体微妙变化,有点奇怪,奇怪之后是异样的快感。并没在意发生了什么事的雪子与士兵,仍兴趣盎然地继续投入力量。尿床的雪子也没有在意,一夜之间,这尿床之举让她成了美谈,成了天使,这也似乎像后来日本的“喷潮”,她成了日军趋之若鹜的性爱宝贝。有了其一,便有其二,只要皇军士兵不在意,她就可以不在意,换一条床单、床垫只要两分钟,一加一减折算一下,毕竟节约了二十几分钟时间。
二十几分钟,在平时也许微不足道,但雪子看得很重,这,就是工作责任心,是她努力进行的战斗呵。如此工作,一天下来,连坐也坐不稳,只好躺着,下身肿痛得像刀割一般。好在诸如此类,这种与大部队做爱的情况不多,雪子班毕竟也还年青,半个月后,过度性交带来的腰酸背痛逐渐减轻。
战争就是战争,性交,也是战争。
硝烟弥漫温柔场。特殊军情下,雪子班也曾紧急出动参加“突击战”,调上前线慰劳一支久战的部队。车轮滚滚,尘土蔽日,她们被辗转运送到一片山地密林。战地条件十分简陋,几座大帐篷就是工作室。帐篷也不够用,那就要二三人共一个帐篷。行军床太小不能用,普通床架子是有的,但不结实,操作起来摇摇晃晃容易出事故,于是,因陋就简,干脆就把工作场设置在地上。许多人互相在眼皮底下做爱,初时都有些不太习惯,不过,事实很快证明:人是适应性最强的动物。
“突击”开始了。不凑巧,刮起了台风雨,刹那间,乌云蔽日,虽是下午,却如同夜晚般昏暗。暴风长长地呜咽着吹过密林,雨水从暴风掀起的帐篷空间,从重机枪射穿的孔洞像瀑布一样落下。倾盆大雨狠狠地砸在帐篷上、地上、人身上,全裸的男人女人身体全湿了,但是,皇军的士兵们和女人们并没把它放在眼里,尽管人人都成了水老鼠,依然继续在热火朝天地干着。闪电长蛇般掠过,霹雳炸响像要毁灭这世界。雪子有点胆怯,她看到旁边湿漉漉的男人和女人的身体,好像涂上了夜光涂料一样,闪亮闪亮着青白的光。
黎明时分,暴风雨愈加猛烈。一阵飓风突然裹挟着一阵青蛙雨,劈头盖脸打了下来,千百只鲜活的青蛙满帐篷乱扑腾。那青蛙样子很可爱,像家乡池田来的,呱呱的鸣叫声,也带着东洋味儿,肆无忌惮地蹦跳在人们怀里、身上,欢快无比。惊惧之余,雪子们的惊喜尖叫声,搅和着哭泣声、谩骂声混淆一片。
黑暗里并不寂静,大大小小的青蛙在脚上、身上欢蹦乱跳,尽情地胡闹。雪子伸手抓住一只,生怕粗心的男人压坏了它,偶尔的亮光中,手上的青蛙使劲挣扎着,拼命挺长身子,连胸腹也不见了,弹着修长的双腿,这样子与自己一样。骑压她身上的军曹头大如斗,体力惊力,一边竭尽全力地动作,一边叽里咕噜,好像骂青蛙,也好像骂她:“这小精怪这个小精怪……妈的,日你格小精怪!”
又一阵风暴掠过,遍地的青蛙消失殆尽,去之后如同来之前,无影无踪。白日的黑夜,一切都像打仗,紧张无序进行。
什么也看不见,赤身裸体的皇军士兵们摸索进来就干,干完就走,也有的士兵什么也没干,只是凉凉的手紧张地抚摸了她一阵。雪子的两股之间,下腹堆满了士兵们的精液,顺着雨水流淌。雨水淋湿了她的肚皮,冰冷着她的背脊,她聆听着狂风在帐篷外响亮地呜咽,突然觉得相当悲壮,并且相当悲哀。
保持着仰卧的姿势用力,长长的指甲,深深地抠入每个皇军士兵脊背的肉体,雪子在阴暗中直盯着对方的脸,伴着雷鸣闪电,有点歇斯底里地对每个士兵喊叫:“天皇万岁,东亚圣战万岁!像一个日本武士那样儿去战斗,去死吧!”特定的场地,特定的情景,喊声尖锐地回荡,每一个士兵离开时,都有一种义无反顾的振奋,肯定,其中一部分人,出去后就立即战死沙场。
白日的黑夜,摧毁世界的暴风雨,雪子长长的指甲与那执着的喊叫,永远铭刻在每一个士兵的心中。
3
淡淡的,似有若无的清香,相当地刺激性欲。爱熏香的雪子,被那些交往过的皇军兄弟称颂为——带有“日本香”的女人。她天生性感,眼睛始终都是那么水汪汪地多情,红红的嘴唇,穿着美丽的和服长裙,莲步轻挪,小跑如麋鹿。
雪子对工作充满激情,几乎过一段时间就会有新的表现,层出不穷地化为许多细节,连天天在一起的姊妹都感到惊讶。
比如亚洲人的阴毛一般比较粗硬,雪子竟然会经常地,不厌其烦地用一块麦饭石细细地打磨阴毛,使其柔软舒适。
身材是那样的苗条,乳房却奇妙地大,女伴们都不会忘记,她右边的乳房上方,有一颗令人羡慕的红痣。有一阵,雪子的行为有点怪异,她用针去扎红痣旁边的皮肤,把自己扎出了眼泪,白皙的皮肤扎出了血,用酒精揩干,立即涂上红颜色,然后还扎,重复地扎,重复地涂上红颜色。慢慢地,这颗红痣,竟然被巧妙地修饰成了一朵盛开的樱花。
樱花,日本的国花呵。
任何工作重复太多,都令人生厌。雪子却永远是那种乐观、活泼的形象,热情从来没有减弱,一直是大家公认工作量最大、态度最好的慰安妇。痛楚与仙乐并存,无论付出多大,当听到称赞时,她会有一种光荣感。
热情,如同天上的云朵,在不断地吹散,不断地聚集。
更多的时候,讲究科学性与人性,工作在温情脉脉中行进。雪子班毕竟是有档次有技术的军妓,不同于一般的慰安妇。她们平常一天接待二三个人,有时一天只接待一人,登门者大多有一些官阶,显得文质彬彬,会有诸多铺垫,比如喝茶、饮酒、聊天,雪子喜欢与有文思的军官回忆日本家乡,也喜欢听军威严肃的军官谈论战斗、战场、战争。
雪子很会笑,献出最多的就是笑容。她一笑,对方往往也会开心地笑,聊天就会变得十分愉悦而有情趣,有时一聊就是一夜,让人难舍难分。一夜一夜地聊,雪子努力保持高昂的情绪,极力用自己的体温温暖那些皇军战士,她勉励自己努力战斗。她在战斗的同时,逐渐了解了皇军战士真刀真枪的战斗、战争。
只有做爱,没有爱情,爱情却意外地降临。
茶味已淡,聊意已散,一缕困劲袭来,那是在一次做爱、长聊后,雪子感觉松下一郎的手紧紧箍住了自己脖颈,暖暖的酒气从他厚厚的嘴唇里喷出来,直冲鬓发、耳膜:“你知道吗?雪子,我早就想告诉你,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
雪子一下子惊醒。以为听错了,慢慢转过身,松下一郎大睁双眼正盯着自己,并且又扁了扁厚厚的嘴唇,轻轻地复述了一遍:“你知道吗?我早就想告诉你,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
“哦——”她呻吟了一声。
“不是这样的。”做了成千上万次爱,这是她遇到的唯一求爱者。看着松下一郎厚厚的嘴唇,雪子笑了,她一直觉得松下一郎的嘴唇太厚,各有一公分多厚,厚得太夸张了,这厚厚的嘴唇发出的声音,有点嗡嗡响,像是远方寺院回荡的钟声。她笑得真诚而媚艳:“松下君,很对不起,我们可以做爱,却没有爱。”
松下一郎两手攥紧雪子的两手,双眼瞪得更大,厚厚的嘴唇急切地分辩:“你不知道,雪子,我是真正的爱你。我要和你结婚,等这场支那战争胜利了就立即结婚。”
“松下一郎,我可以天天和你做爱,但我决不会嫁给你的。”
“为什么?”
雪子低垂了头,“我不愿意嫁人,也没有权利嫁人。因为我是一个职业做爱者,与几千个人做过爱,以后还要与几万个人做爱。”
松下一郎笑起来了:“知道,我知道,可我不在乎这一切。上级说了,只需要半年、八个月左右,至多一年的时间,就能够建设好日本大东亚共荣圈,这场战争很快就将胜利结束。”
对对方的笑,雪子有点恼怒,使劲推开对方粗壮的手,斩钉截铁地说:“你不在乎,我在乎。我不愿意我的丈夫知道,我与别的人,与几千人做过爱。”
遭到拒绝的松下一郎扑上来,不顾一切地抱紧雪子。他壮实的胳膊有雪子小腿粗,稍一用力就像箍桶的铁环那样,把柔弱的雪子箍得一动不能动,只能乖乖听他倾诉。不过,他的倾诉虽然累赘,并不让人讨厌:“我爱你,我是真正的爱你,我要和你结婚。我爱你,我是真正的爱你……”
松下一郎是一位剽悍的大汉,胳膊、腿上的肌肉像铁一般硬实,说话粗犷。他是雪子在日本崎玉县川口里的同乡,一名较早来到中国大陆的陆军军官——某部大佐联队长。松下一郎作战十分勇敢,在许多战斗中多次获得军功,每次鏖战之际,他喜欢率领他的联队,破阵而战,飞舞着他镶了银穗的佩刀,就像砍瓜切菜似的,大声吼叫着摘取对方头颅,同僚们给予“靖国猛士”的称号。他常常执行各种战斗任务,也常常给雪子带来战争胜利的消息。说实话,雪子对松下一郎是有好感的,不仅仅因为是老乡,更是欣赏他任何时候都军容整洁、威严,有一股赳赳武气,身上透露出“神国”“皇军”那种大无畏的“神武”气概,在“圣战”中,他及他和队伍始终是所向无敌,可说是百战百胜。
过去,松下一郎与雪子,不仅是性交伴侣,也是无所不言的知己。如今,松下一郎两片厚厚的嘴唇一遍又一遍重复地诉说爱情,重复了几百遍,雪子耐心倾听,任他不停地诉说,直到对方梦幻般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雪子以为他睡着了,不料,传来一阵隐隐哭泣声,一会儿他已泪流满面,像个孩子似的扑在雪子身上,让雪子很吃了一惊。“雪子,我爱你,除了母亲,我只爱过你一个人。我一定要爱你,离开你我就无法活了……”
松下一郎的求爱,确实很认真,他觉得雪子太漂亮太迷人了,她柔美、丰腴、线条纤细,她是温柔、善良的,还有些少女的调皮、淘气、出言辛辣,在松下一郎眼里她还是一个处女,心灵、情感上都是真正的处女。从此以后他走动得更勤。为了赢得雪子的爱,为了让雪子心理平衡,他不断地在记忆中搜索、诉说自己的不洁,诉说自己的淫荡史,好在在这方面他并不缺乏资料。
“你知道,做爱不是因为爱,而是为了发泄。其实,在我们这支部队里,谁也谈不上贞洁,人性也是兽性,几乎所有人都抓住机会奸淫女人。当然,部队的战争行动也给我们创造了许多机会……”
于是,从松下一郎两片厚厚的嘴唇中,天真的雪子渐渐地知道了战争生活的另一面。如今,在中国派遣军中,各兵团都有“慰安妇团”随行,“慰安妇团”已成为各兵站一个不可分割的分队。为军队服务的慰安队伍庞大,且品种相当齐全,不但有来自日本本土的,还有来自台湾的、满洲国的、朝鲜的、越南的以及东南亚诸国的,更多则是“支那”的女人。
“支那女人,那不是敌人吗?她们是支那猪,支那狗,她们脏……她们肯和你们做爱?!”雪子感到吃惊。
“唉,那些外籍女人并非真心诚意,她们的服务质量当然很差,往往马虎了事,常常让人感觉人格受到污辱。有时,她们像死尸一般躺着,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没有,让人害怕。有时,她们会用中国话骂人,或用其他异国语言,很粗暴地催促你:烦死了,你赶快射呀,你快射呀……”
做爱,不产生爱,而是产生恨。
冷不丁打了个寒战,身上耸起了鸡皮疙瘩,作为一个女人,雪子的心里很难过也很矛盾,替皇军士兵兄弟难过,也替那些异国女人难过。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呢?!难以想象,男人需要发泄,可以随便找个时间、地点,随便寻找一个对象,但女人肯定不情愿随便与任何一个男人性交。如果违背自己意愿与那么多人性交,甚至是与仇人性交会是一种什么状态?她想也可能会自杀,也可能会杀人。
既然把爱情挑明,松下一郎频繁来往,也愈加不忌讳。也是爱情的缘故,松下一郎少有过去的装腔作势,像一个孩子日益随便起来。另一个他在慢慢显露,他往往喝得很多,边喝边哭边说,喝得越多,说得越多,哭得越凶,说得也越放肆,不但诉说自己的勇猛,也诉说自己的软弱。
有一段时间,雪子对他的哭难以理解:剽悍凶猛的松下一郎,杀人如麻的松下一郎,怎么内心会有如此软弱的一面?久而久之,她知道,长期在前线服役的松下一郎,正因为杀人如麻,所以内心压力太大太大,需要有一个释放的地方,他不但是把自己当成了恋人,也把自己当成了母亲。
太真实的叙述,有时对叙述者与被叙述者都是一种伤痛。
“支那猪,支那人都是贪生怕死的蠢猪。”
松下一郎叙述过一次亲历奇遇。那一天——12月8日,完成“大诏奉戴日”的“圣战仪式”(日本天皇发诏书宣布发动太平洋战争的日子)后,部队将士纵情欢饮。松下一郎又喝高了,与两个醉友骑马狂奔,因为口渴寻找水喝,踉踉跄跄误入一座县城,只觉得眼前人影憧憧,到处是尖叫声跑来跑去,他们吃惊不小,酒都吓醒了。再一看,这座小县城竟然人都跑空了。
“于是,我们相互搀扶着往一条巷子里撞,进入一所小院子,突然,碰到了两个支那大汉,双方都惊呆了。支那大汉眼睛里都流露出强烈的憎恨、敌视,我和弟兄们一时间不知所措。我们正要返身出门离去,不料,两个支那大汉怪叫一声吓得转身就逃。于是,三名皇军士兵的‘士气激发,陡增在‘圣战中勇猛‘突击(冲锋之意)的斗志。我们更加勇敢,简直是肆无忌惮了,开始一间间屋子搜索,所遇支那男人都是抱头鼠窜,女人均瑟瑟发抖话都说不出来。我进入了一间屋子,一眼就看见屋角落,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躲缩在那里发抖。我直接向那个女人走去,那个女人手脚冰凉,牙齿打架,既不挣扎也不敢大叫,只会流泪,不停地流泪,直到事情全部完成。那一次,我们三名皇军勇士,根本没遇到任何反抗,每人都顺利地奸淫了一个支那女人……
“战争的胜利者,自由地支配战败的支那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们轻易就占领了支那人的首都,也轻易得到了支那的女人。这是个没有出息的民族,五千年的历史,对他们没什么用,只有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才有希望。”
“你们毕竟是在强奸呀,违反妇女意愿,难道皇军兄弟们都在干这种事情?部队里就没有人管管?”雪子有些不敢相信松下一郎的话,觉得他两片厚厚的嘴唇是在瞎编故事,宽慰自己。
不能说管,也不能够说完全不管。松下一郎知道,雪子是怀疑自己说话的真实,就不厌其烦地蠕动着厚厚的嘴唇,细细地讲解:陆军刑法,对于军人强奸确实是不允许的,其规定是:强奸案诉讼程序和普通刑法同样,必须受害人亲自告发方予受理……这样一来,法规形同虚设。既然会被强奸,支那女人谁有能力,谁有胆量,穿过刺刀丛亲自到法庭告发?当然,皇军士兵为了防备万一,也会采取极端办法,使事情变得很残酷。勇猛“突击”一阵后,有的皇军士兵会放任支那女人拼命地逃跑,然后从背后开枪,把运动中的支那女人直接干掉。尽管她们不可能去告发,但是,直接把她们干掉,比什么都更令人放心。
像蔸头撒了一把掺杂胡椒籽的辣椒籽,松下一郎对雪子的叙述,真实、烦琐而细碎,有股说不出的味道。交谈越多,雪子的思绪越乱,心情越沉重,有时,心里就像压了一块石头,搬都搬不掉。
赵庄,突然就成了雪子心上的石头。
雪子也是少女,少女就会怀春,平静中遮掩着躁动,说不希望真爱也是假的,她隐隐地就会想到松下一郎。那次,隔了近二个月没与松下一郎见面,肯定是战争吃紧的原因。雪子无从知道,按规定也不能打听消息,她日愈担心松下一郎的安危。不知从哪天开始,每天清晨,她都会面对屋角神台上的观音娘娘铸像,虔诚地点燃一炷香,默默为松下一郎祈福。
“观音菩萨保佑,观音菩萨保佑!”
这是一座观音娘娘的纯金铸像,是松下一郎在前线战斗中得来的一件明代古董,特意转送给雪子的。当慰安妇,利用那些夸夸其谈、大手大脚的皇军勇士,也不失为一条敛财之路。但雪子不是个贪财者,她在工作中给自己定的原则是:拒绝一切礼物。因为,接受了一份礼物就是接受了一份拘束。为此,她先后拒绝了无数人的礼物,也曾拒绝过松下一郎的多次馈赠,但这座观音造像栩栩如生,十分逼真,特别是观音低垂的眼光放射着一缕无边的慈爱,非常非常地吸引人,第一眼就把她打动了。于是,雪子答应先帮助他收藏起来,帮助他供奉。后来,她每天供奉时都要仔细擦拭这座观音铸像,越看越加喜爱,如今日日烧香,也算是为松下一郎派上了用场。
袅袅香烟缭绕,日日诚心向观音祷告,慢慢地,雪子的工作室里变得有点居士味道,被香火熏染得有几分圣洁。
果然,天遂人愿,松下一郎又平安回来了。这一次,他像是刚刚经受了沉重打击,与雪子见面时笑了一下,笑得很勉强,厚厚的嘴唇动了几下,没有说出什么来。
看到屋角神台上的观音铸像,他赶紧点燃了三根檀香,虔诚地跪下,喃喃叙述了一阵。雪子发现,跪倒在地的松下一郎脸色晦暗,消瘦了也苍老了一些,两片厚厚的嘴唇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显得异常疲惫。那天晚上,在雪子的劝导下,他一个劲地喝了很多酒,又喝了很多茶,呜咽着流了许多泪,直到后半夜基本喝醉了,竟然像孩子那样放声痛哭起来,声音大得如虎啸狼嚎。雪子听了十分害怕,又生怕会引起大家来观看。好在他放声大哭的时间不长,啜泣一阵后,话语也多了起来。
刚刚经历的是一次大部队联合作战,松下一郎所属的联队,配合日军主力在河南邓县一带,对抗日分子进行拉网式清剿。
“经过一个多月的清剿,部队进入一个叫朱连山的山区,在那里遇到了支那抗日队伍的突然袭击,十几名战士阵亡,其中有一个是我们日本琦玉县川口里的同乡。这个同乡名叫吉川真雄,来到支那还不到两年,曾经在一次战斗中救过我的命。赵庄是一场小小的战斗,我们太大意了,根本没料到会遇到抵抗,一窝蜂地往村庄里冲,抵抗就发生了。密集的枪弹同时从几个方向射来,吉川真雄君惨死在突然飞来的手榴弹下。咽气时,他说,他连一个中国女人都没来得及碰,就死了,实在不甘心,吉川真雄君是我们部队中一个少有的好兄弟。那时,我异常愤怒,决心一定要把这支抗日队伍消灭,我命令部队迅速从三面包抄,对那一片村庄形成合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