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地

2015-08-30 08:50李达伟
红豆 2015年9期
关键词:经书密林庙宇

李达伟,白族,1986年生,现居大理,文学期刊编辑。作品见于《民族文学》《大家》《清明》《文学界》《青春》《散文选刊》《创作与评论》《湖南文学》《边疆文学》《四川文学》《山东文学》《奔流》《黄河文学》《满族文学》《北方文学》《草原》《延河》《滇池》《当代小说》《青岛文学》《翠苑》《岁月》《新世纪文学选刊》《人民日报》等刊。有长篇系列散文《隐秘的旧城》《潞江坝:心灵书》《暗世界》和《民间》。长篇系列散文《暗世界》获2014年中国作协少数民族作家重点作品扶持。曾获滇西文学奖、滇池文学奖、保山市文学艺术政府奖等。

1

在潞江坝生活的那几年时间里,我经常以“私我往外拓展”的方式观察着那个世界。在那个世界,我依然看到了人类对于万物的崇拜以及依赖。植物世界,可以通过保护、种植来获得。在很多世界里,在工业社会不同程度的侵扰下,有些动物植物相继消失,有些动物会逃遁,而植物往往不能逃遁。在潞江坝,植物随处可见,而最让我吃惊的是那些植物里有许多是古木,许多古木需要几人合抱,有些古木枝杈的延伸据说跟随着根系的延伸度,在地之上是一片古木林,在地之下也是蔚为壮观的根系林。这些古木,被当地人奉若神灵,有些是实实在在的神灵,下面有供人们随时祭祀的场。这样的情形,在云南大地的其他地方,同样可以见到。我无法想象在这些村寨中,当那些古木消失后,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形。也许,什么也不会发生。也许,还真会发生什么。诸如适应了那些植物世界的人,会突然倍感恐慌,在恐慌中一些身体柔弱的人会跟随着那些植物消失。这样的恐慌,源自植物世界的荒芜,以及由植物世界带来的信仰的荒芜。

有了那些被人们奉为神灵的古木的存在,在那些村寨,神灵就是以具象的物存在着。因了那些植物的存在,那些村寨有了属于自己的由植物衍生的村寨秩序。依然能在云南大地上的一些村寨里,看到石刻的乡规,那便是一部简单而有效的法典,里面规定人们不准滥砍乱伐古木,切勿邻里之间产生猜忌之意,切勿盗砍河埂柳枝等等。这样的乡规往往树立在那些神树之下,人们在每一次祭神树的过程中,都能看到那些乡规。人们被神树感染的同时,那些朴素的来自植物世界的观念,也在人们的内心世界里自然生根。当看到那么多的古木时,起初我感到很吃惊,但慢慢地这样的吃惊便消失了。我开始深知以天地自然万物所构建起来的信仰,反过来可以保护天地自然万物,同时保护自己。自己,更多时候是灵魂世界的自己,只有灵魂世界得到了清洁,以及某些观念在灵魂世界里稳固,才会有着强烈的对于居住环境与自然环境和谐共生的追求与现实。这样,我才在潞江坝的“浪坝”“芒棒”“盲彦”等等村寨里,看到了许多人家门前屋后往往种着许多植物,特别是那些傣族人家几乎都种着一些毛竹,毛竹很粗很高,经常随风摇曳着,经常洒落下细碎的清凉。

许多人用油绿的艾蒿洗着手擦着身子,这种植物的香味便留在了人身上,这种植物的气息还可以通过咀嚼长时间留在口齿之间。那个老人,在庙宇前面种植了许多艾蒿,庙宇里经常要用这种植物。人们承接着祖先的观念:用艾蒿洗手,手便干净了,用艾蒿洗灵魂,灵魂也便洁净了。她的丈夫在留下的那些残卷中,也用了一些篇幅提到许多植物,而里面提到比较多的是榕树和艾蒿。她的丈夫是在写一些让神灵看的书,毕竟当他把书写下来后,读者可谓寥寥无几,重点是很少有人能看得懂。当那些经书被放置到庙宇里面供奉着时,认得傣文的老人偶尔会拿出来读上几段。里面有许多关于植物的记述,那样的几段便可以让听众心安,即便那几段看似与自己风马牛不相及。在那个世界中,人们在植物世界中顿悟,顿悟了,灵魂洁净了,心安。而她的丈夫,在摘录撰写经书时,要一个人来到一片密林里,住很长的时间,他一定也是想借助植物世界来完成某种顿悟。

2

暗地,在这个文本,是隐喻。潞江坝,便是我的暗地,也应该是许多人的暗地。这里的暗,是被遮蔽后的暗。我有意以多种视角看待很多物事。也许,一个地域的多义性于一个人的意义便这样产生了。在潞江坝,我并不是有意用陌生的眼光来阐释它,是它本身的陌生直接对我造成了冲击。三年多的时间,我习惯了一个地域,并习惯了用属于这个地域的眼光来看待这个地域,这与以旁观者的眼光来观察是完全不同的。我深刻地意识到只有属于暗地的目光,才能看清暗地本身的一些东西。旁观者的目光,有时会携带上旁观者那种居高临下的无意,以及无法避免的在思想上的强行植入。现在我才发现,有时这样的强行植入是对一个地域的真实的背离。而如果不背离的话,最好的方式便是还原生活的真实,但不是看似的真实,而是关于一个地域精气神真正的真实。我开始花更多的时间,亲自深入暗地,做一些田野调查。

有时,路径似乎是固定的,路似乎也是有尽头的。那些迁徙的动物以及植物,在某个被密林遮掩的迁徙路线上不停往返。在那些密林中,这篇散文中的其中一个主人公拿了一片叶子,静静地注视着叶片表面的纹络,或显或隐的纹络,众多分叉的路和表意呈现在他面前。在一片密林里,认真观察一片叶子是很重要的,他开始观察着同一棵树不同的叶子,以及同一片叶子在树上以及掉落以及枯黄以及腐烂的不同形态。他以这样的方式观察着那片密林以及与密林有关的种种。散文家苇岸在写《二十四节气》时,在每一个节气里,对某一个特定的地方拍摄一张照片,并记录下天气情况以及所见所闻所思。而我们的主人公,在面对那些密林时,因没有摄像设备,他只好通过自己手中的笔对那些物事进行了描述以及思考。但由于他写下的大部分文字,被烧毁,或者遗失,现在只能见到很少的一部分了。那很少的一部分,现在被供奉在某个庙宇中。这是一个属于民间的真正写作者,他是在记录民间。在他写下的民间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民间的变迁史,以及心灵史。在一些经文里,他必须要写下这个民间的来源以及变迁。他同样记录下了曾在那些山地生活的傈僳族和德昂族的生活。在那个庙宇里,我看到了人们对于那些贝叶经的呵护,他们正极力推迟它们败给时间的速度,但最终那些经书还是轻易就败给了时间。而在那个民间艺人看来,那些经书并不是败给了时间,而是败给了人类自身。(备注:这个民间艺人和那个民间写作者是两个人。)

3

潞江坝,或者应该是暗地,在我的面前经历了从暗到明,又从明到暗的过程。三年多后,我以为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已经是一个敞亮的潞江坝,而其实不是。潞江坝表现出一个小地方同样拥有大的容量。在潞江坝几乎每个村寨都有庙宇,死亡需要庙宇,生存下来也需要庙宇,我竟吃惊地发现自己在到处寻找着庙宇,同时也有那么一群人在到处寻找着庙宇(真实的庙宇以及精神意义上的庙宇)。在暗地,我们都知道庙宇可以安放死者的灵魂,也可以安放活人的灵魂。

那个姓帕的老人,劳作之余,经常去庙宇里种花种草上香吃斋。与她一样的老人,还有许多。我们跟着帕姓老人,来到村子后面的庙宇里,要在庙宇前面的那些空地上种上花草。庙宇旁边,花草树木很多,还有一些水塘,可能是水的滋养让那些植物长得异常繁茂,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按照那个老人的话来说,是神灵在滋养万物,在这里水即神灵,土地即神灵,那些大树即神灵,大树下的腐殖质也是神灵。她的丈夫(那个民间写作者),已经离世多年。在庙宇里摆着的那些贝叶经里,我看到了她丈夫的字迹,写得清俊优雅。她不懂丈夫写下的那些文字,但她认得丈夫的字迹。在庙宇里,我们还见到了一个民间老艺人,他是懂傣文的,他也熟知她和她的丈夫。我们在一个大麻袋里寻找着她丈夫写下来的贝叶经。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如此多的贝叶经,而在这之前,我只见到一些零零碎碎的贝叶经。那些零碎的贝叶经,就已经让我震惊不已,似乎在那些零碎的文字中,我已经抵达了一个民族的内核。当面对着卷轶浩繁的经书后,我才知道当年的震惊不值一提。那些贝叶经内容驳杂,有自己的经文、自己传统的戏曲,以及汉族或别的民族的一些优秀神话传统故事等等,这与口传的历史不同,这是实实在在的文字记录。为了使本民族的经典与文化更好传承,有许多懂得古老傣文的人抄录着那些经书,一代又一代这样延续着,纸张有粗硬的,也有很柔软的。密密麻麻的古老傣文,让我见识了这种文字的美好,以及抄录经书之人的坚毅——没有足够的自信以及对文化的信仰与尊崇,那些卷轶浩繁的经书,几乎是无法完成的。那个民间艺人从寺庙里提了两袋经书出来,都是傣文,时间长短都有。

在这个暗地,在没有电出现之时,人们用松油做成灯。在那些暗夜,有一些懂古老傣文的人拿着那些经书念给人们听,更多时候是唱给那个民间一人听。那个民间艺人闭上了眼睛,古老的傣文从他的口中如流水。那个民间的故事,被写下然后在民间传唱着。那时人们的礼义廉耻等等,便是通过经文来教化的。而现在厚厚的几大袋贝叶经,只有眼前的这个民间艺人才能念了。但由于他不是很懂汉语,于我而言,那些贝叶经似乎失去了它应有的意义。在这个地域,已经很难找到传人了,断代史,文字的断代史便是这样产生了。如果人们还有信仰的话,会把那些经书当成一部又一部真正的经书(里面也确实有抄录的佛经),供奉在庙宇里。而在这个暗地,我确实看到了人们供奉着一部经书,细细询问那个老人后才知道那部书其实是一部戏书(傣戏),戏文的重要性在唱戏人逐渐消失后,成为一部天书。一些书的经典化,可能就是从对于它的无法认知开始的。

她在庙宇前面种下的树木种类繁多。当我在庙宇里看到了她丈夫留下的那些贝叶经后,我对她似乎更理解了一些。也许,庙宇于她便是一个丈夫。当我出现在她家时,她正在剪一些纸,颜色种类繁多,以黄颜色的居多。剪出的多为植物图案,她用纸张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植物世界。于她的丈夫而言,是实实在在的植物世界,在那个植物世界里,他嗅到了花的香味,他所写的贝叶经里便有了花香,便有了鸟语,便不再有荒漠。一片又一片的密林,以及一个被密林彻底融化的人。他曾一个人深入密林,面对丛林野兽,而大自然(具体些是那片自然)所具有的神性,让他在丛林中忘记了恐惧。如果把我丢入一片密林中,我会很恐惧,那些躲在暗处的眼睛,会让我恐惧。据说,他每次出现在密林的时间恰好是那些动植物的迁徙季节,野兽虫鸟就会浩浩荡荡迁徙着,它们一定也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它们。动植物都在夜间行走,在他留下的贝叶经里,就曾记录下了野兽虫鸟迁徙的场景。 他的贝叶经,思考死亡,思考安魂。在他之后,就再没有那样专门抄录经书,专门撰写经书的人了。

我一直对那个老人作为诗人一般的存在感到神奇神秘且惊讶,为什么要选择密林?为什么要面对着那些迁徙的动物?他甚至在某一页贝叶经里,写到了一些植物的迁徙,植物的种子粘在动物的身上在高黎贡山脉迁徙,而一些有灵性的植物,直接被风连根拔起一般走在迁徙的动物中间。我眼前的这个民间老艺人,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吃力地为我翻译着,我就这样第一次吃惊地听到了植物也可以迁徙。“一棵根深枝茂的植物,从我的眼前飞过。植物上面栖息着一群鸟类,有巢,有待哺的幼鸟,还有一只大鸟,黑色的。在那棵植物之前,刚刚走过一群动物。这一切都发生在夜间,但在夜间我能看到它们,我也能通过敏锐的眼神,至少与那些野物一样锐利的眼睛,注视着天地间最让人吃惊的迁徙。”在这些文字中,我感觉到了某种伟大的情怀。这些发生在夜间的迁徙,那是人类曾经也有过的迁徙,有时甚至迁徙的路线都是一样的,区别只是人类往往在白天迁徙。即便人类在它们迁徙的那条路线上设下种种陷阱,但它们依然不管不顾地走在原来所熟知的那条路线上。那些动植物为何会在那条路线上迁徙?这里面有着一些让人无法理解的东西,里面可能有着对于天地星辰的独特认知。

我提出要给她照一张相的请求,我竟在那一刻看到了她那满布的皱纹里暗含着的几丝不安,这种不安不是瞬间就消失,而是延续到了我照完相。她还把自己剪的那些图纸拿在手中向我展示。我本以为她剪裁那些图纸需要先在纸上画好画才剪裁的,但真实的情形并没有这样复杂。在她刚刚接触那些图纸时,是需要借助于图画的,而在长时间对于那些源自自然图案的熟稔后,各种各样的图案便存在于心中,并在需要的时候,随意喷吐出来。展示在我眼前的这些纸张图案,并没有是出自一个老人之手的痕迹,这些源自民间的手艺,可以永远以年轻的样子存在着。在对许多图纸的观察中,我经常会犯一些错误,类似于混淆图案背后的制作者之类。

4

在高黎贡山上的某间简陋的房屋里,那个民间写作者以及摘录者花了很长的时间,摘录着眼前已经泛黄破损的贝叶经,并写下了一些具有诗意的注释,像在散文《暗语》里我曾简略地引用过那些注释中的一句:“天地安静,流云飘荡,天空打开,羊群顺着天梯爬入天空,牧羊人却看不到天梯的影子。”这些注释是一种再创作,是他对眼前的物与人的体悟。

在属于他们本民族的贝叶经,以及属于他本人的贝叶经里,我看到的更多是自然与人之间的和谐,而几乎看不到自然与人之间的割裂。当和谐被放入经书后,和谐便成了严格意义上必须要遵循的准则,同样也意味着和谐被放入了日常生活中。在潞江坝,到处可以见到和谐的自然世界,许多粗壮的古木在许多村寨聚集,这足以说明和谐存在时间的久远,那便是用最凸显的物来表达人与自然并没有疏离。

在潞江坝,我无法把自然世界和人类划出清晰界限。现在,我似乎找到了游荡的真正意义,我的游荡是在寻找属于大地的温情,属于民间的温情,而真实的情形是我出现在那些角落里时,我只是游荡,我只是觉得有些情绪必须要在一片自然里才能得到释放,也只有在一片原始茂密的古木中才能心安。我是心安了,我曾多次在那些古木下面席地坐着。在许多庙宇里,我看到了佛的同时,我还看到了自然世界的真实与妖娆。在“浪坝”那个寨子里,据传还有一棵菩提树,我也曾见到那棵传说中粗壮的古木,但那棵古木混在古榕树林里,似乎与古榕树无二。但我希望那真是一棵菩提树,那就是一棵让佛顿悟的树,那同时也是一棵让民间顿悟的树。许多的民间,在原始的宗教世界里,往往是从自然界获取了顿悟的力量,以及信仰的力量。任何一个季节,在那些榕树林中的某一棵榕树下,都有着祭祀的场:一些器皿,一些残留的香,一些细碎的纸屑,一些系在古木枝干上的红绳子。这些简单的物,构成了一个祭祀的场,一个祭祀的场反过来要依托那些茂密的古木。在那个场中,天空的湛蓝从古木枝杈与枝叶间洒落,那些枝杈和枝叶随风轻轻一晃,那些洒落的湛蓝也随着一晃一晃地坠落,坠落到祭祀的场中,坠落到祭祀的人眼中。

我手中也拿了一些纸张,我的脑海中出现的是那个老人的形象。我设想着自己的坐姿、思考的姿态以及写字的姿态与老人并无二致,我也学着那个老人写下了一些字。这些字是在注释着眼前的这片自然,我想注释的是在地之上的神灵世界以及在地之下的鬼魂世界。我又想起了曾在某个民族的祭祀场中,听到了这样的呐喊:“神灵在上!请赐予我们以丰收的五谷!……鬼魂在下!请赐予我们以健康的肉身!……”当这些呐喊在天地间响彻之时,草木的香气齐聚在了祭祀的场,众多植物的种子开始纷纷发芽,许多植物蜷曲的叶子开始纷纷复归油绿,种类繁多的鸟类纷纷朝那片茂密的古木林飞去,怒江的流水有那么一会停止了流动……

责任编辑 侯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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