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曼娟
不必与人争
文/张曼娟
桂姐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女人,她有爽飒的一面,也有妩媚的一面。我注意到当她开口说话,其他的女人都安静下来聆听,而她确实也能说出一些新颖而精辟的见解。她已经快五十岁了,皮肤依然紧绷细致,发色染成柔和的淡咖啡色,喜欢穿浅色的衣裳,举止也很轻盈,特别爱笑,笑起来如同阳光温煦。
我听说她从年轻时便经历过一些艰困,听说她先生做生意失败,负债累累,她还做过几年早餐店,相当操劳。直到先生帮别人做事,渐渐把债还清了,才能松一口气。然而,对于生活种种,她永远没有抱怨,只是心满意足地感谢。
那一天,她问我要去哪里,说她可以顺道载我一程。我猜想她有事想对我说,便上了她的车。我们闲聊了几句,她忽然问我:“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我们设定了一个人为对手,就会一辈子把他当对手吗?”我说我不太明白,因为我没设定过任何人为对手,我是个懒惰的人,无意与人争竞,所以,没想过对手这种事。她忽然笑起来:“你没设定对手,可是,也许有人把你设定为对手啊。”
桂姐说她从少女时代就遇见一个朋友,是个聪明美丽的女孩儿,她们的出身与背景都类似,站在一起别人都称赞“好一对姐妹花”。那时候成衣不多,桂姐常自己设计了洋装或裙子,请裁缝店做,过不了几天,朋友也穿上款式近似的衣服,桂姐认为这是她们交情好的表现,从没放在心上。桂姐一直当她是最好的朋友,并以为她们一生都会是最好的朋友。
后来,学校选拔多才多艺模范生,比赛项目有演讲、弹钢琴、美姿美仪等等,桂姐脱颖而出,获得殊荣。同学们都来恭喜她,那个好朋友却直问到她脸上:“为什么会是你?为什么你是模范生?”桂姐怔住了,不能回答,她知道朋友真正的意思:“我才该是模范生,我哪里比不上你?”从那次之后她们竟形同陌路了。桂姐觉得很可惜,好多次向朋友示好,但,对方总是冷若冰霜,仿佛是桂姐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毕业以后,她们各自经历人生,好友嫁了很不错的先生,是个小开,前些年完全接掌家族企业。她宴请昔日同窗,只略过了桂姐,然而席间却不断打听桂姐的状况,问她嫁了什么人?生了几个小孩儿?住在怎样的房子里?夫妻感情好吗?模样是不是变了很多?大家起哄,既然这么想念,为什么不办个同学会,见个面好好聊聊?好友也表示可以办个同学会啊,有个同学正好带着大家合拍的近照,便拿出来给好友看。好友一见到照片里的桂姐脸色大变:“她怎么会这么瘦?”接着,她马上说不想见面了,这么多年没见,没话好说了。
桂姐说她的清瘦是因为胃病动了手术,不料这也能引发好友的争竞之心。对她来说,现在最可贵的事,就是能挽着先生的手,黄昏时分在河堤上散散步。多才多艺又如何?模范生又如何?我想到元代元曲作家关汉卿的句子:“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什么?”这是一种通达的人生观,每个人的贤与愚是无从比较的,也不需要比较的。既然是不同的人,便在不同的起跑点上,在不同的平台上,要如何做出公平的比较?每个人自有长短,自有优缺点,遗憾的是,我们从小就被要求和那些最杰出的人比较:“某某可以做得到,为什么你不可以?”于是,我们不知不觉以某某为目标,就像是套了一个牢笼在自己头上,我们无法以赞赏的眼光,看待别人的表现与拥有,我们只是不断地,忿忿然地想着:“为什么不是我?”既然不能欣赏他人,把他人的优点都看作是自己的损失,还会有快乐吗?
“某某可以做得到,为什么你不可以?”下次有人这么质疑,我们应该回答:“因为我不是某某,我就是我。”我真的觉得把别人当成对手是很愚蠢的事,我们真正的、永恒的对手,其实是自己。我们可以要求自己进步,要求自己成长,不是与他人比较,而是与自己争竞,只要与昨日的自我不同,便值得庆幸,应该奖赏。
在南边的田亩中耕作,疲累了就在东边的山坡上休憩,世间的人情世故已经历练得够多了。闲来无事的时候,也会把过往的事仔细回想一遍,发现那些有成就的人,确实是比较有才能的人,而我自己却是个平凡庸愚的人啊。既然如此,就该安于现状了,还有什么好争的呢?
元代的关汉卿(约1220~1300)是个风流倜傥的剧作家,他虽然身处于知识分子很难施展抱负的元朝,却把自己的才华表现在艺术创作上,散发出永恒的光芒。关汉卿多半的时间都在歌楼剧场中,他最好的朋友就是妓女和优伶,他理解这些人的心情,也融入他们的生活。他甚至在舞台上粉墨演出,自得其乐,他卸下了知识分子的外衣,披上五彩戏衫,获得的反而更多。他是戏曲史上剧本创作量最大的艺术家之一,像是《赵盼儿风月救风尘》《感天动地窦娥冤》等等都是相当著名的,《窦娥冤》在1835年时便有了法国译本,堪称为国际级的作家。
时至今日,关汉卿的非凡成就已毋庸置疑,然而,在当时他只是个怀才不遇、浪迹风月场中的浪子。于是,在这首小令中,关汉卿用了诸葛亮的“南亩”和谢安隐居时的“东山”作为比喻,这些贤相在隐居时过的生活,也就是他此刻过的生活,然而,他却不一定能变成这些成功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才赋,也都有自己的道路,其实是无须比较,也不必自伤自叹的。我们从关汉卿豁达的自嘲中,也更了解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