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昊晨
摘 要:水是万物本源的思想,不是古希腊泰勒斯的独创,我国古代经典《周易》中用坎卦(水)来推演宇宙万物的形成;《管子》的《水地》篇中也有类似的观点,提到水是“地之血气,如经脉之流通者也”。中国古代哲人和文人对水的关注和反思源源不断,渗透到哲学、伦理、政治理论、文学、美术、音乐等各个方面,没有这些内容,中华文明绝无法汇成泱泱大流,更遑论其格调品质。孔子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古代学者、士大夫一贯有意无意地秉承着“乐水精神”,傍水居以养雅性,借水文而增韵势,观水流以穷至理。笔者从道与德的角度,步步推进,探究、品析这种“乐水精神”的哲学意蕴,并总结其境界导向。
关键词:乐水精神;水利;道;辩证;人生哲学
1 实际与真际、道与德
此论题虽已属于哲学范畴,但不能完全按照冯友兰先生的观点,“由分析实际的事物而知实际,再由实际而知真际”,而应将实际、真际并重。所谓实际,就是对现实中的物质有所肯定,而真际,则是依照逻辑思维从实际中提炼出的抽象的概念,而对现实事物无所肯定或者尽可能少地关联。笔者认为,中国传统哲学精神甚少纯乎逻辑的,更多的是向人生哲学靠拢,势必会对实际有所肯定,不如以“道”和“德”为分野更契合其精神特质。若割裂实际与真际在中国哲学精神中的水乳交融的关系,则无异于哀梨烹食。
如果考虑儒家与道家的异同、琢磨出一个比较能兼顾的说法,则不如借鉴一下道家的命名作一番发挥:以“道”命名一切形而上的特征和一般或具体的真理,或者道德层面;以“德”命名事物(包括人)在现实当中对“道”的具体体现,如同函数中的映射概念。若从这个意义上的“道”与“德”的角度分别去挖掘水的哲学意蕴,则有助于从根本上把握“乐水精神”的三昧。
2 水之德
水受到人们无比重视的直接原因,大概是水能孕育生命,而且是生命之必需。如此说来,水有好生之德。是农业孕育了中华文明,是水成全了农业。几大古文明皆依傍河流或海洋发祥,一个地区的重要城镇也多依水而建。“甚哉!水之为利害也。”司马迁在《史记·河渠书》中如是感叹。信守着“万物无不润,不得则不生,……能用之,利无涯;若舍之,害难已”的观念,从《管子》、《荀子》,到元代王祯《农书》,再到明代徐光启的《农政全书》,如何治水用水、兴利除害、造福百姓,一直是学者最关心的话题之一。作为精耕细作的小农经济社会,我国古代农业对水的利用已极尽天人之妙,诞生了都江堰、郑国渠、坎儿井、陂塘、圩田、引灌等等伟的大工程和技术,创造了无量福泽。“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说法不啻是这种依赖关系的生动体现,也蕴含了强烈的地缘归属感与感激之情。诚然,水滋养万物最为细致入微、最为大公无私,既不居功勒索也不曲意逢迎,对于人们来说确实是一种高山景行。无怪乎《老子》云:“上善若水。”润泽万物而自甘处于下,则善之善者也。
古人观水,基本都采取宏观的角度。大江大河的奔涌不息,也令人想起了《易传》中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荀子·劝学》云:“积水成渊,蛟龙生焉。”《荀子·子道》:“昔者江出于岷山,其始出也,其源可以滥觞。及其至江之津也,不放舟,不避风,则不可涉也,非维下流水多邪?”古人更加在乎后天的积累,尽管以涓涓细流为开端,只要不断汇聚、一往无前,终将成为令人叹为观止的洪流。也有的通过微观角度观察,同样发现了这种锲而不舍、厚积薄发的品质:“绳锯木断,水滴石穿。”这种精神不知激励了多少士大夫通过人一己百的努力攀登上了人生巅峰。若以此反过来激励德行,也可以达到“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的境界。
此外,水有本源。徐子曰:“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孟子曰:“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孟子·离娄下》)此段是孔子本意也好,孟子的发挥也罢,除了也体现出水的循序渐进、自强不息的品质之外,更加强调了有本源的重要性,隐喻人不忘本,踏踏实实,才可能有勇毅等诸多品质,进而攻坚克难、盈而后进。此段当与孟子的“本心说”相互印证,相得益彰。
3 水之道
《老子》第三十二章讲:“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这里是用水比喻道的本身,天下归宗之“道”,犹如万流所归的江海。下面着重挖掘自然之水所蕴含的那部分的道。
《老子》不仅提出“上善若水”,还得出水“几于道”的结论,原因则是“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老子的“道”是玄之又玄的,只能用“夷”、“稀”、“微”去勉强形容之。但我们同时又能抓住一个元素,就是处在众人所厌恶的地方,那就是低下、卑微处。“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不是它不争,而是它争下,故无物与之争,故争之必胜。好高骛远往往不能致高远,锱铢必较往往得不偿失。但老子想要发扬的也许并不是一种制胜的厚黑手段,而是一种以利益逻辑所无法理解的高境界。处下的智慧还不止于此:“江海之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只有保持低姿態,才能兼收并蓄、无所不容。
如果能保持这样的状态持久不变,则能达到“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的境界,永远不会自满,处于源源不断的更新之中,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与天地同寿,与日月齐光”(《涉江》),与《庄子·齐物论》中的一句关键的话相印证:“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所谓“葆光”,就是隐藏其光辉使其不外露。理解这句话的关键在于,这种奥妙凭借的并不是海量的贮存,而是一种善为下且放空的姿态,而且这种姿态不会随着事物的次序先后和数量而改变,否则就与《齐物论》前文“朝三暮四”一段中的猴子无异了。如此说来,无论是“礨空”还是“大泽”,都可能成为道之依存。
然而这种归纳需要满足一个条件,那就是流动性。这必然不会是“一潭绝望的死水”而是流体,而流动的前提又是柔软与可塑,这正与老子“贵柔”、“守柔”的主要思想相契合。“强大处下,柔弱处上”,“柔弱者生之徒”,因为柔弱者更懂得妥协的智慧,道路不通时会选择绕道而行或改变自己,不会纠缠于眼前的障碍而做出无谓的牺牲,也就更具备适应性和生存能力,是故“柔弱胜刚强”。白杨宁折不挠,柳条宁弯不折,二者经常用来对比。水也与柳条有类似的特性,且更为彻底。它在受土石约束时总能轻易变化形状,立刻适应当地的环境,这些无数次小的妥协反而帮助它奔流入海。与之相比,冰则完全做不到这一点。每当黄河流凌,河面上的冰总是支离破碎,结果是“中道崩殂”,而河水愈流愈勇,一发而不可收,集中体现了“弱者,道之用”的至理。
4 乐水精神
作为左右人们生存的实实在在的物质,水虽有好生之德,却并非总顺遂人愿。例如我国古代平均每年都要发生四次水灾,其中黄河在2000年内决口成灾1500多次,水灾波及范围达25万平方公里,由于改道,整个山东省都被扫过一遍,总之因水死伤的人数不计其数。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乐水”?这里显然看重的是其哲学意蘊,是首先立了个意念,恰好寻得与之相一致的物质作为代表,而非遇到一个物质再去“格”出一些意念去信奉。这是我国古代哲学的常用思维。
孔子见大水必观焉,最早提出“乐水”说的就是孔子。“乐”应读“要”,为“爱好”之意。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知者,智也,非指知识,也不是智力,而是指智慧。知识看重的是储蓄量,智力本质也是一种力量,而智慧强调的是对根本的洞察与把握。静水恰恰有类似的特征。《庄子·天道》中有言:“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旦圣人之心静乎旦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静水非惟流深,表面亦能镜万物,清净明澈,悬鉴洞照,与物无私,内中包含有无数种可能。圣人内心虚静、恬淡自适,洞晓天地而波澜不惊的境界,实是理想中的大智慧。
老子、孔子大概是最有资格为这种智慧代言的人了。老子以水喻道,孔子以水喻君子,都一致用水来代表自己看来最为重要的概念。智慧的古代哲人为何乐水?恐怕这与水的道与德是分不开的。博大无私若此,自强不息若此,敦本务实若此,朴实柔弱若此,谦逊自新若此,灵动普适若此,非有智慧者不能识之,非有真智慧者不能行之。况且“乐水”精神之运用并非取自道与德的一元元素,也可能是二者的辩证统一,如柔与刚的辩证统一、灵活万变与姿态不变的辩证统一,甚至后者才是“乐水”的关键所在,也是水哲学的深刻智慧。古代文人所梦寐以求的境界或许并非屈原那样的“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而是像张良、李密、王守仁那样济世事、达权变、能进退又有良知的深谙中庸之道的“成功人士”。用《淮南子·原道训》中的一句话概括这种人人仰慕而鲜有人企及的境界,那就是:“故达于道者,不以人易天,外与物化而内不失其情。”至于乐水精神的其他范畴,如文学、美学中的烂漫元素、甚至节日中的特定习俗,同样富有极强的魅力和感染力,只是已经不属于哲学意蕴的范畴,况且与此相比,也不过是锦上之花罢了,因此这里不作讨论。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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