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侃 商兆奎
“西南”作为中国常态地理分区之一,其历史渊源已久。司马迁《史记》首为“西南夷”立传,此后为《汉书》《后汉书》等正史所沿袭。然古史中“西南”之概念,大都界定为“巴蜀西南徼外”,是为今之云南、贵州、四川西部等地。爰至清代,湖南、湖北、广西、陕西等省与云南、贵州、四川共入内地十八省之列,“西南”之格局大体形成定势。1949年以后,东北、华北、华东、中南、西南、西北六大地理分区似已成共识性概念,在不同领域均有一定应用。但是对于“西南”之具体范围,部分学者的划分标准和尺度稍有差异。综而言之,其主体包括云、贵、川、渝四省市几无异见,所争执者在于西藏、广西及其他省份部分地区是否应涵盖在内。按照近年中央政府相关政策表述,西南地区包括云南、贵州、四川、重庆、广西三省一市一区。*《解读中国“十一五”发展战略》编写组:《解读中国“十一五”发展战略》,北京:新华出版社,2005年,第63页。需要说明的是,由于诸多因素所限,本文选择云南、贵州、四川、广西、重庆三省一区一市为主体进行统计分析*统计史料来源于温克刚主编《中国气象灾害大典》之《云南卷》《贵州卷》《四川卷》《广西卷》《重庆卷》,北京:气象出版社,2006-2008年。由于各卷统计口径有差异,部分灾种并未独立成项搜罗史料,疏漏难免,但为保持数据来源一致性和可靠性,仍以之为据展开讨论。,对于其他所涉区域,暂付阙如。
西南地区自古以来即是我国少数民族的主要繁衍生息地,经过漫长的民族分化和融合,至今仍有30多个民族聚居于此。盖源于此,这一地区又常被称之为“西南民族地区”。西南民族地区地形复杂,地貌多样,民族文化形态各异,属于典型的气候多变区,同时也是一个灾害频发的地域。近年来,随着扶贫开发战略的持续推进,西南民族地区社会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但不能忽视的是,城乡社会仍然饱受灾害困扰,部分地区水土流失和石漠化现象严重,灾害已成为致贫或返贫的重要诱因之一。基于此,有必要对于历史时期西南民族地区的灾情灾况进行系统梳理,厘清其时空分布及发展态势,并以之为这一地区防灾减灾能力建设提供强有力的支撑。
西南民族地区的灾害问题由来已久,但由于所在区位劣势,加之历史时期留存下来的灾害史料相对零散且多语焉不详,也就很难形成相对完整的灾害信息载录。这对于灾害史研究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缺憾。即便如此,在梳理有限史料的基础上,对西南民族地区历史时期的灾害情况有一个概观性的了解和把握还是可能的。西南民族地区关于灾害的最早记载,始于先秦时期,“云阳,长江洪水暴涨,县城受损严重”*温克刚主编:《中国气象灾害大典·重庆卷》,北京:气象出版社,2008年,第96页。。此后,史籍中存留下来的记载极为有限,以至先秦到隋唐时期的灾害情况难窥详貌。根据《中国气象灾害大典》所录史料,先秦时期只留下上述一条洪涝灾害记载,而秦汉魏晋隋唐近千余年的时段里,各灾种的统计不足百条,显然不具有代表性和说服力。这一方面固然是源于史料缺载,另一方面或许是因为尚有部分史料尚未挖掘到位。宋元以降,随着西南民族地区进一步开发,灾害史料渐呈增多之势,这也为后人了解此后的灾害实况提供了可能。自然灾害的类型是错综复杂而又变化多样的,欲通过尽搜史料以厘清历史时期所有灾种的发生情况,几无可能。是故本文以《中国气象灾害大典》为基本数据库,在史料整理和分析的基础上,尝试首先勾勒西南民族地区主要的灾害类型,为后续讨论奠定基础。
先秦至民国时期,云南地区共有291年出现旱灾,379年发生洪涝,183年出现冰雹灾害,大风、冰雪冻害、霜冻低温、作物病虫害分别有75年、65年、88年、33年。贵州地区共有196年发生旱灾,241年出现洪涝灾害,150年发生冰雹灾害,大风、冰雪冻害、霜冻低温、作物病虫害分别有50年、25年、28年、54年。四川地区旱灾共出现328年,洪涝灾害384年,大风、冰雪冻害、霜冻低温分别为143年、106年、67年。广西地区共有305年发生旱灾,322年出现洪涝灾害,131年发生冰雹灾害,大风、冰雪冻害、霜冻低温分别为129年、92年、5年。重庆地区旱灾共出现256年,洪涝发生255年,冰雹118年,大风、冰雪冻害、霜冻低温、作物病虫害分别有79年、53年、3年、49年。详见诸图统计。
如图1-6所示,从西南民族地区三省一区一市历史时期自然灾害的初步统计来看,各地主要灾害为旱灾、洪涝、冰雹、大风、冰雪冻害等灾种,其中旱灾、洪涝、冰雹为排位前三的灾种,在自然灾害系统中所占比重超过75%。而霜冻低温、作物病虫害两种灾害类型由于《中国气象灾害大典》各分卷统计口径差异,特别是对四川、广西两地未进行专项统计,无法进行有效认定。不过,这并不影响笔者的基本判断。自古而今,水、旱、蝗乃是中国古代三大自然灾害,学界已形成定论,但就西南一隅而言,历史时期关于蝗害的记载比较鲜见,除了史料缺载因素外,这也是与江南地区自古少蝗害的常态相符合。基于上述分析,将三省一区一市具有相对详细载录的主要灾种进行汇总,大致可反映出历史时期西南民族地区的主要灾害类型,排在前五位的灾种分别是旱灾、洪涝、冰雹、大风、冰雪冻害,其中洪涝灾害为第一灾种,约占35.8%;旱灾其次,约占31.1%;冰雹约占16.4%;大风约占9.9%;冰雪冻害约占6.8%。
从《中国气象灾害大典》西南三省一区一市分卷的史料收录来看,先秦到隋唐五代时期留存下来的灾害信息极为有限,至宋元时期,虽载录增多也难为有力统计之依据。即便如此,宋元时期西南民族地区旱灾、洪涝、冰雹、大风、冰雪冻害、霜冻低温、作物病虫害为主体的自然灾害系统已初现端倪。不过直至明代,西南民族地区的自然灾害情况才有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呈现。云南计有:旱灾92次、洪涝111次、冰雹36次、大风13次、冰雪冻害3次、霜冻低温20次、作物病虫害11次;贵州计有:旱灾54次、洪涝63次、冰雹34次、大风10次、冰雪冻害2次、霜冻低温6次、作物病虫害10次;四川计有:旱灾91次、洪涝68次、冰雹16次、大风10次、冰雪冻害9次、霜冻低温1次;广西计有:旱灾82次、洪涝81次、冰雹32次、大风25次、冰雪冻害25次、霜冻低温1次;重庆计有:旱灾60次、洪涝39次、冰雹9次、大风5次、冰雪冻害3次、霜冻低温1次;作物病虫害5次。观其大势,旱灾和洪涝两大灾种占据了绝对比重,有明一代277年,以三省一区一市为代表的西南民族地区旱灾平均3.7年发生一次,洪涝则为3.8年一次。
进入清代,西南地区自然灾害各主要灾种发生频次全面大幅度攀升,达到了一个新的顶峰。云南计有:旱灾151次、洪涝222次、冰雹107次、大风44次、冰雪冻害45次、霜冻低温43次、作物病虫害11次;贵州计有:旱灾100次、洪涝138次、冰雹79次、大风28次、冰雪冻害14次、霜冻低温18次、作物病虫害24次;四川计有:旱灾147次、洪涝185次、冰雹98次、大风70次、冰雪冻害43次、霜冻低温3次;广西计有:旱灾157次、洪涝160次、冰雹81次、大风79次、冰雪冻害60次、霜冻低温4次;重庆计有:旱灾117次、洪涝136次、冰雹73次、大风38次、冰雪冻害26次、作物病虫害18次。数据显示,清代共269年,以三省一区一市为代表的西南民族地区旱灾平均2.0年发生一次,洪涝则为1.6年一次,相较于前代,两大灾种发生频次成倍增长,特别是洪涝灾害已然全面超越干旱,成为第一灾种。此外,冰雹、大风、冰雪冻害等灾种发生频次也大幅度提高。
民国虽然只有短短38年,但称其“无年不成灾”并不为过。38年中,以三省一区一市为代表的西南民族地区除个别年份外,干旱、洪涝、冰雹每年均有发生,而且一年数次皆为常见现象。分而记之,云南:旱灾37次、洪涝38次、冰雹36次、大风18次、冰雪冻害16次、霜冻低温20次、作物病虫害10次;贵州:旱灾35次、洪涝37次、冰雹35次、大风11次、冰雪冻害9次、霜冻低温4次、作物病虫害20次;四川:旱灾37次、洪涝38次、冰雹28次、大风26次、冰雪冻害15次、霜冻低温2次;广西:旱灾33次、洪涝38次、冰雹17次、大风19次、冰雪冻害5次;重庆:旱灾34次、洪涝38次、冰雹36次、大风36次、冰雪冻害36次、作物病虫害24次。详见诸图统计。
明清民国时期西南民族地区的灾害记载相对比较全面而丰富,从上述统计也不难看出,在这近600年的时段里,洪涝、旱灾、冰雹为这一地区的三大灾种,并且其发生概率日渐频繁。具体而言,洪涝灾害从明代的平均3.8年一次发展到民国时期的1.0年一次;干旱灾害从明代的平均3.7年一次发展到民国时期的1.1年一次;冰雹灾害发展到民国时期则为平均1.7年发生一次。详见表1。
表1 明清民国时期西南民族地区
如前所述,西南民族地区的灾害实况直至明代灾害史料丰富之后方能详览其貌,因此,若要精准定位其空间分布状况,难度极大。在这种情况下,本文将依据现有史料,以旱灾、洪涝、冰雹主要灾种为基本线索,尝试对于历史时期西南民族地区自然灾害的空间分布做一初步分析。
如图12-14所示,就旱灾而言,历史时期爆发年份最多的地区当属四川,达到328年;广西次之,为305年;其余地区云南291年,重庆256年;贵州最少,为196年。其中四川和广西两地旱灾发生年次几乎占半,为西南民族地区旱灾之重灾区。就洪涝灾害而言,历史时期发生年次最多的是四川384次;云南稍次,为379年;重庆最末,为255年;其余广西322年,贵州241年。其中四川和云南两地洪涝灾害占三省一区一市的近50%,为洪涝相对严重的区域。就冰雹灾害而言,云南共计出现183年,位列首位;其次为贵州、四川、广西,分别为150年、143年、131年;重庆灾患相对较少,为118年。
通过比较来看,由三省一区一市为主体的西南民族地区,云南诸灾种的发生年次最高,为灾害最重地区;其次为四川、广西、重庆;贵州位列最后,其自然灾害的发生年次约为云南地区的2/3,详见图15。
图15 历史时期西南民族地区自然灾害地区分布概览
通过初步的梳理和分析不难发现,西南民族地区旱灾、洪涝、冰雹、大风、冰雪冻害等主要灾种在历史时期发生频次呈现出逐年加速的发展趋势,至民国时期,旱灾和洪涝两大灾种基本上已成为挥之不去的“客观存在”,并且很多地方一年会出现数次。究其原因,应该有以下方面:作物种植结构日益复杂和农业产业部门不断扩大促使农业灾害系统逐步成熟;人口增多和人们活动范围扩大带来的巨大压力促使得灾情不断恶化;灾害监测技术进步和文献记载增多客观上造成了统计数据上升。*邵侃:《中国古代农业灾害防减体系研究》,杨凌: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博士论文,2009年,第28-29页。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关于自然灾害的载录方真正走向全面性、准确性和科学性。从《中国气象灾害大典》摘录资料来看,灾害数据统计已至少下沉到县一级行政单位,不仅对于灾害发生全过程有着极为细致的实录,而且对于受灾损失也进行了较为全面的核算,包括受灾农户比例、基础设施损失、农业受灾情况、灾民生计状态等。总体来看,1950年至2000年这半个世纪,自然灾害仍以高频次、大密度的状态不断来袭。翻检《中国气象灾害大典》西南诸地分卷,每年至少有数县发生不同程度的自然灾害,也常常造成极大的人员伤亡和经济损失。以旱灾和洪涝两大灾种为例,云南省1950年至2000年时段里旱灾高频度出现,先后出现5个高峰时期,即1959-1963年、1978-1981年、1985-1990年、1991-1995年、1996-2000年。进入20世纪80年代以后,云南平均每年有50%的县(市)受到干旱不同程度的影响;而洪涝灾害也日渐频繁,1950年至2000年云南平均每年有50余个县(市)发生洪涝,受灾农作物面积为748.5万公顷,死亡400余人,因灾损失超过20亿元。*温克刚主编:《中国气象灾害大典·云南卷》,北京:气象出版社,2006年,第17页、97页。四川省1950年至2000年间旱灾每年都会发生,其中40余年至少有40个县会出现不同程度的干旱,大范围、长时段的干旱每5-10年就会出现一次;而暴雨洪涝出现的频率,四川大部分地区10年9遇,部分地区每年都会出现一次以上。*温克刚主编:《中国气象灾害大典·四川卷》,北京:气象出版社,2006年,第214页、10页。广西在1978年至2000年间,平均每年洪涝受灾面积为42万公顷,成灾面积为27万公顷,仅1996-2000年间,各种自然灾害平均每年直接经济损失为174.1亿元,而洪涝灾害就达到120.2亿元;旱灾爆发的频率也极高,且波及范围广,1961-2000年全区性干旱有1963年、1966年、1971年、1977年、1986年、1988年、1991年、1999年共8年,约5年一遇,而基本无旱的年份只有两年。*温克刚,主编:《中国气象灾害大典·广西卷》,北京:气象出版社,2007年,第14页、121页。
进入21世纪,西南民族地区的自然灾害似乎总以非常的形式吸引着世界的关注,并且频频出其不意地爆发大灾和巨灾。2008年,我国南方地区发生严重的冰雪冻害,受灾地域包括西南五省区市在内近20个省份,1亿多人口受灾,直接经济损失达540多亿元,为历史罕见。*关于近几年西南地区灾害数据统计资料,为笔者根据各地政府网站公布资料整理而得,下同。2010年,百年一遇的西南大旱席卷云南、贵州、四川、广西、重庆等地,耕地受旱面积1.16亿亩,其中作物受旱9068万亩,重旱2851万亩、干枯1515万亩,待播耕地缺水缺墒2526万亩,有2425万人、1584万头大牲畜因旱饮水困难。历史时期西南诸地中云南一直是自然灾害最重的地区,而至今仍然如此,为中国境内自然灾害最严重的省份之一。据统计,近些年来云南每年受灾面积占全省总面积23%左右,平均每年有289县次发生不同类型的自然灾害,且灾害重叠交错发生,干旱、洪涝、低温、风雹四大灾种占自然灾害系统的比例高达70%以上。在这其中,干旱是排位第一的灾种,全省平均每年有50多个县区受到程度不同的干旱影响。*程建刚、王建彬:《云南气象与防灾救灾》,昆明:云南出版集团公司,2009年,第10页。贵州地区近年来也是干旱、洪涝、冰雹等灾害频发,并且造成的损失居高不下。2011年9月,贵州全省88个县(市、区)均不同程度受灾,其中31个县特旱,39个县重旱,这是贵州自1951年有气象观测记录以来,同期旱灾影响面、受灾程度、灾害损失最大的一年。2012年7月,入汛以来持续时间最长、范围最广的强降雨给贵州造成严重洪涝,全省已有231.54万人不同程度受灾,直接经济损失达13.88亿元。时隔一年之后的2013年夏,干旱再次侵袭贵州,76个县(市、区)1219.37万人不同程度遭受旱灾, 84.73万公顷农作物受灾,直接经济损失50.14亿元。贵州的局部性冰雹灾害近年来从未间断过,2014年3月,贵阳、遵义等地天降冰雹,共有7.5万人受灾,数千亩农作物受损,经济损失达1900万元。四川、广西、重庆三省区市近年来也饱受旱灾、洪涝困扰,形成水旱相继、交叉出现的态势,并且伴随着局部地区的冰雹灾害。2010年,四川大旱,全省13个市州71个县市区受灾,受灾人口828.8万人,184.9万人饮水困难;222.9万头大牲畜饮水困难;农作物受灾面积51.1万公顷,成灾面积24.8公顷,绝收面积5.7万公顷;直接经济损失1.4亿元。2011年9月,四川再次遭遇严重暴雨洪涝,100余万人受灾,多地出现有水文记载以来的最大灾情。2012年6月29日至7月4日,暴雨洪涝再次来袭,全省21个市州的104个县(市、区)不同程度受灾,受灾人口713万人,农作物受灾面积26.3万公顷,造成直接经济损失40.5亿元。显然,西南民族地区的灾害问题并没有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减灾科技的进步得到有效遏制,反而呈现出愈来愈恶化的趋势,并且随着承灾体越来越复杂,造成的损失也愈来愈重。正如蓝勇先生所言,“就中国西南来说,各种灾害的频率在不断加快,灾变强度在不断扩展,是一个不可否认的现实。”*蓝勇:《历史时期西南经济开发与生态变迁》,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247页。
前文对于历史时期西南民族地区自然灾害情况做了初步的梳理和统计,尽管存在史料缺载之憾,且所依之数据库《中国气象灾害大典》或有疏漏,但观其灾害概貌应无太大障碍。通过史料的整理和分析,研究发现,洪涝、干旱、冰雹、大风、冰雪冻害、霜冻低温、作物病虫害为代表的主要灾害类型,在数千年的时段业已形成稳定结构,至今仍是困扰西南民族地区亦是困扰整个中国的主要灾种,并且发生频率呈现出愈演愈烈的趋势。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已发生三次科技革命,科学技术的发展不断冲击一个又一个顶峰,但是以之为支撑的现代防灾减灾体系似乎并没有扭转灾害恶化这一趋势的迹象。当扶贫开发的号角声一次又一次在西南民族地区广袤的土地上响起的时候,我们不能忽视,灾害仍是这一地区发展的主要瓶颈,如若不能迅速突破,扶贫也好,开发也罢,最终只能沦为空中楼阁、无本之木,难以取得长效。因此,当灾害从历史走进现实,我们必须正视和反思,妥善和有效地应对,方能实现西南民族地区的真正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