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层农村档案发见记

2015-08-25 17:46行龙
黄河 2015年2期
关键词:张庄剪子傅斯年

一“回归傅斯年”2012年岁末,受台湾中央研究院谢国兴先生之邀,我第三次来中研院进行学术访问。此次访问除参加由明清研究推动委员会举办的“十字路口的明清研究”座谈会为“规定动作”外,其余时间均属“自选动作”了。“朝读易一卦,时钞史数行”,如此闲适的学术之旅不仅使人感到摆脱喧嚣日常后的放松,而且似乎体味到了那种信马由缰思绪飞扬的内中自由。随谢先生一起去台南考察民俗、到位于台北市中心的诚品书店购书、再去台湾大学及台大周围数不清的小书店看看,再就是在中研院傅斯年图书馆、近代史所图书馆和档案馆查资料看书了。位于台北南港区的中央研究院精致秀丽,山色青青,其优美的环境和优质的服务,每每为学人津津乐道,这为我闲适的心情平添了一份优美。然而,有一件事在此次来台之前就有过“预设”,这就是一定要再去院内的胡适纪念馆和傅斯年图书馆去感受,感受他们的精神和风范,感受他们的治学环境和生活环境,甚或是感受他们的点点滴滴。即如胡适先生的为人一样,掩映在树木之间的胡适纪念馆朴素而内敛,绿藤缠绕,白墙蓝窗,给人一种静谧而优雅的感觉。1958年至1962年胡适先生任中央研究院院长期间在此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岁月。室内的陈设依其生前的式样布置,赭红色书柜,卡其布沙发,茶几上的烟缸,阳台上的老式躺椅,书房里泛黄的书籍,还有陈列室中的著作、手稿、信札、遗物等等,睹物思人,仿佛房子的主人仍在人间,或许他刚刚出去上班?散步?离开纪念馆之前,我又特意买到一套印制精美的胡适手迹明信片。置身主人的故居,揣摩着主人清秀的字体,“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有七分证据,不能说八分话”,顿感胡适先生的这句名言含蕴着千钧之力。史语所傅斯年图书馆距胡适纪念馆咫尺之遥,据说当年胡适先生既有回归台湾之意,就曾致信时任中研院院长的李济,希望为其在傅斯年图书馆附近找一小块地方,由自己出资买下,盖几间小房以便安心读书写作。从胡适纪念馆步行到傅斯年图书馆,不免使人想到两位亦师亦友的牵连。1950年11月,年仅55岁的傅斯年猝死在台湾大学校长任上,胡适在其日记中写道:这是中国最大的一个损失!孟真天才最高,能做学问,又能治事,能组织。他读书最能记忆,又最有判断能力,故他在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史上的研究成绩都有开山的功用。①据云,傅斯年死后,胡适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大意是:有人攻击我,傅斯年总是挺身而出,他说“你们不配骂胡适之”。那意思是只有他才配骂。傅斯年也承认这一点。从风靡一时的“我的朋友胡适之”到傅斯年的“你们都不配骂胡适之”,胡、傅交谊可见一斑。我在这里想到的是,胡、傅的学术思想也有相通之处。从胡适的名言“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我们自然会想起傅斯年的那句名言“史学便是史料学”。从台北回到太原,回到自己工作的山西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鉴知楼,我即有了为中心师生讨论访台感受的冲动。2013年1月12日,一个周末的上午,我第一次自己动手做PPT,以《回归傅斯年:“动手动脚找东西”》为题,在鉴知楼内向中心师生汇报访台感受,傅斯年的生平、事功、胡适与傅斯年之交谊,尤其是傅斯年撰写的那篇《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成为感之受之最浓烈的主题,傅斯年在《旨趣》中那些明快的话语不时回响在我的耳畔:近代的历史学只是史料学,利用自然科学供给我们的一切工具,整理一切可逢着的材料,所以近代史学所达到的范域,自地质学以至目下新闻纸……凡一种学问能扩张它研究的材料便进步,不能的便退步。宗旨第二条是扩张研究的材料。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料便不出货。总而言之,我们不是读书人,我们只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历史学和语言学发展到现在,已经不容易由个人作孤立的研究了,它既靠图书馆或学会供给它材料,靠团体为它寻材料,并且须得在一个研究的环境中,才能大家互相补其所不能,互相引会,互相订正,于是乎孤立的制作渐渐地难,渐渐地无意味,集众的工作渐渐地成一切工作的样式了。这集众的工作中有的不过是几个人就一题目之合作,有的可就是有规模的系统研究。②傅斯年,这位曾经毛泽东接见、又被毛泽东点名批评的“极少数人”,是五四运动中北大学生运动的组织者,又是《新潮》杂志的创办人;是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第一任所长,更是“史料学派”的代表性人物;他因两次抨击两位国民政府行政院长而赢得“傅大炮”称号,又因绰号“郭大炮”的“质询”而猝死在台大校长任上。斯人已去,毁之誉之对他而言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傅斯年的遗绪何在?“史学便是史料学”,现代的历史学需要“集众的工作”。傅斯年不仅为此鼓之呼之,而且身体力行,乐此不疲。自1928年成立中央研究院设立历史语言研究所,直到1950年辞世,傅斯年终身任职史语所所长。据云,自1928年中研院成立到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前,史语所是中研院13个所中最有成就的一个研究机构。从精心网罗陈寅恪、赵元任、李济这样的著名学者,到指导甚至“严格监督”青年学者们的研究方式;从擘划史语所前景自撰《旨趣》,到躬身田野考察前往考古发掘现场;从绞尽脑汁想方设法争取研究经费,到心急如焚无微不至地解救病中的梁思永;从广州、北平、上海、南京、长沙、昆明,到四川李庄的板栗坳、再迁南京、后到台北……这就是那个“最能做学问”,“又是最能办事,最有组织才干的天才领袖人物”(胡适语)傅斯年。傅斯年精心经营的史语所,有一个非常鲜明的特色,就是“集众的工作”,正是这种“集众的工作”使史语所产生了一大批专业历史学家、历史语言学家、人类学家和考古学家;正是这种“集众的工作”使史语所产生了一大批轰动于世的学术成就:语言组曾划分出中国语言分布图,也曾派遣团队调查各地方言,并以语音记号纪录了14个省份的数百种方言;考古组发掘了分布于8个省区的55处遗址,持续九年的安阳发掘震惊中外。中国考古学前辈苏秉琦指出:只有在安阳发掘之后,历史学家们才敢于将商朝作为一个真正被证实了的朝代,放在他们著作的开篇;人类学组在东北,尤其是在西南地区进行了富有成就的多项田野调查;历史组最重要的工作则是明清内阁档案的收集与整理,而这一工作“可以说明老一代与新一代学者史料眼光之不同”。③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却不是一个令人轻松的故事。我们知道,自明代设军机处后,内阁成为主要处理文档的机构。1908年,自明至清堆积成山的内阁档案从大库移到走廊上,大学士张之洞决定将档案从大库转移到学部,同时建议将书籍搬出保存,并将剩余档案材料烧毁。时为张之洞属下的学部官员罗振玉“亟言于文襄.谓是皆重要史料,不当毁弃”,张遂改变主意,建议将这些档案转移到更加安全的地方。1911年的辛亥革命迫使档案搬家,次年,档案移至历史博物馆。从那时起,包括时任教育部长的著名藏书家傅增湘在内的许多官员都曾光顾过这座“小山”式的纸堆,但他们大多沉溺于在纸堆中寻找珍贵罕见的宋版书,在他们看来,除宋版书外,这些材料既无价值也不入眼。1921年,历史博物馆因预算赤字竟然将150吨的纸张作为废纸卖给了造纸厂!又是这位罗振玉得知此消息后,出了三倍的价钱买下了这批资料,并挑选出版了其中的一些档案。事有连续和奇巧,又是这位罗振玉,他也因为个人财政困难把档案卖给古物收藏家李盛铎,李盛铎的心思也在其中的宋版书,他也因负担沉重打算再卖给日本人或哈佛燕京学社。最后,还是傅斯年获得资金购买了这批档案。在这一辗转搬移买来买去的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出史语所同仁与清代学者迥异不同的史料观。像傅增湘、李盛铎这样的藏书家和古物收藏家,他们关心的只是宋版书,而傅斯年则认为,宋版书对史语所毫无价值,陈寅恪说的更为直接明了:“我辈史语所人重在档案中之史料,与彼辈异趣。我以为宝,彼以为无用之物也”。④“我以为宝”之大批档案到手后,傅斯年发动并指导大批人力对此进行分类整理,其中,由李光涛挑选、编辑并出版了100卷档案。至今,这项编辑出版工作仍在持续进行,数量已达300多卷。于此相联系的另一项工作是,在档案整理过程中,居然发现了几百年来人们普遍认为已经失踪了的一千多页原版的《熹宗实录》(1621-1627)。由此促使傅斯年着手另一个更加庞大的计划,即校勘和整理《明实录》,这个计划一直持续了40年,结果是出版了154卷《明实录》。是的,如果没有这些档案资料的收集、整理、出版,我们今天读到的众多明史著述不知会缺失几多,甚又谬舛几多。如果说中国古代史学六家三体源远流长,那么,近现代的中国史学则是众派林立迭有翻新。按照许冠三先生的分类,自梁任公以来的中国近现代史学就有所谓的考证学派、方法学派、史料学派、史观学派、史建学派五大学派,而傅斯年、陈寅恪则是史料学派的代表。⑤建国以来,作为中国近现代史学主流的“史料学派”被长期阻隔甚至遭到无情的批判,台北的傅斯年也好,广州的陈寅恪也好,同样淡出人们的视野甚或被遗忘,即使年轻一代的知识人,对他们的思想和成就也知之甚少或一知半解。只是到了1980年代后,中国史学界才开始反思近半个世纪以来学术上的失误,陈寅恪、傅斯年的名字才重新被记起,甚至掀起了不小的“研究热”,史学研究同样开始了向中国近现代史学的起步阶段回归,重新开始重视史料收集史料利用,此一时也彼一时,还是世事比人强!我想,无论我们过去、现在或将来如何评价傅斯年及其“史料学派”,在“史学便是史料学”的旗帜下,傅斯年以“集众的工作”方式将史语所的研究推向到了一个时代的高峰,人才辈出的史语所在中国学术界留下了让人惊羡不已的诸多佳话。我十分敬佩他们的成就,也十分敬佩他们的工作。忆想10年来山西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集体化时代基层农村档案的发见、收集、整理、研究的全过程,顿感胡适之、傅斯年之辈距离我们并不遥远,他们的学术思想正是我们应当追逐的目标。记得《回归傅斯年:“动手动脚找东西”》的报告结束语,我用了8个字表达自己的心绪:“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二2003年岁末2003年,一个不平凡的年份。一场被称为非典型肺炎的流行病自南而北席卷而来,人们的日常生活在不安中似乎平静了许多。这一年,对山西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而言,是一个收获的年份。岁末,我们发见并收获了第一批集体化时代的基层农村档案资料。第一批档案的发见和收集是在太原的南宫旧书市场。南宫的全称应该是叫工人文化宫,大概是因为位于太原市北面的尖草坪也有一个工人文化宫,一南一北两个工人文化宫,民间遂简称南宫、北宫了。市中心宽阔的迎泽大街中段之南,就是这座建筑于1950年代的南宫,据说它还是那个年代太原市的几大建筑之一。南宫的南面和西面就是占地数千平米的旧书市场。说是旧书市场其实也并不确切,街道两旁林立的店铺、甚至地摊上都可以看到古玩、瓷器、钱币、印章、字画,当然,最多的还是旧书和报刊。1990年代中期开始,这里逐渐发展成了太原市最大的旧书市场,山西南北各地,包括北京、天津、河北等地的书商和“淘书者”每到周末便云集于斯,熙熙攘攘,煞是壮观。我本来算不上什么“淘书者”,也就是一个一般的读者。记得1980年代末到1990年代初,当时正是读大学和研究生阶段,一个人得空就会骑着自行车到位于太原市解放路的新华书店和不远的古籍书店去购书,在解放路书店二层书架上也买到一些块儿八毛或几块钱一本的“打折书”,多数是一些学习用书。1990年代中期,山西大学图书馆由北院的旧馆迁入新馆,新图书馆台阶下乱七八糟地堆放着要处理的旧书,烈阳似火的夏季,我曾很兴奋地发现并便宜地买到一批解放前出版的专业书籍,如1954年中华书局竖排版之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1954年作家出版社竖排版之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1956年人民出版社版之傅衣凌《明清时代商人及商业社会》、1957年中华书局竖排版之阿英《鸦片战争文学集》(全二册)、1959年中华书局竖排版《庚子事变文学集》(全二册)等等,至今仍摆放在自己的书架上。1990年代中期南宫旧书市场开市后,我倒也是去过几次,也就是一般地走走看看,顺手牵羊地买点感兴趣的旧书。意想不到的是,2003年岁末却有了新的发见。那是一个周末的上午,一个年关将近寒风凛冽的上午。也许是上半年的非典型肺炎使人们蛰居得太久了,南宫旧书市场人头攒动纷繁嘈杂。时近中午,买到几本旧书后,我径直走到南宫的后门,也就是山西歌舞剧院北面的小铁门准备离去,旁边墙根一个鼓囊囊的、红蓝相间的蛇皮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主人姓刘,一位30岁出头的年轻人,简单寒暄后,他将袋内的东西倾囊倒出,竟然是大小不等皱皱巴巴的一堆契约文书。至今仍然记得这次发见的激动心情,除了一般多见的地契、房契外,这堆文书中也夹杂着不少稀见的合股经营煤窑、煤场、买卖煤窑、窑井、修窑、租窑等契约,时间是在清代嘉庆年间直到民国初年。山西是一个煤炭大省,煤炭是百姓生产生活中的重要营生,此类有关煤窑的民间契约想来一定会在民间存世,一直以来却难睹其面目与内容,如今得见真如得见零金碎玉一斑。粗糙薄脆的麻纸、不甚讲究的毛笔字、大小不等的格式,一张张契约在我的手中一张张翻过,犹如昔日山沟间煤窑发出的回响。10年过后,此时此刻,我从楼下的档案室借来这批第一次发见的煤窑契约,仍不免几分好奇之心。且看这张8人“修窑”合同:立合同修窑约人:王保和、万宜温、吴祚隆、王庆宜、杨守度、梁恒昌、任生掌、吴祚昌等,今揽到西梁泉村后龙天庙沟梁姓山界旧有自成窑壹座,风正二甬四至照揽约内俱明,众伙同心,议定合伙公修一应。所费之钱,案(按)股均摊,不许退前续后。窑成之日,案(按)股倾煤,周而复始。山界内窑场房物,案(按)股均占,不许争夺。至于山界外另祖(租)道钱,案(按)股均摊。议日窑成出煤,二百担为班,新旧窑以肆陆均分,新窑以陆,旧窑以四。公修窑约人开烈(列)于后。今立合同修窑约,一样捌纸,各执一纸为证。窑股人名:王保和贰股、万宜温壹股、吴祚隆贰股、王庆宜壹股、杨守度壹股、梁恒昌壹股、任生掌壹股、吴祚昌壹股。同治十年九月十五日再举一例有关“寄葬”的民间契约立借地约人张万魁,系寿阳县人氏,屡年在白石村受苦,不幸妻李氏身亡,次子二周兒与媳妇罗氏,三人身亡,无处葬埋,乞人与吴本成说和,暂时寄葬其在堡墙地内。墓土有损坏,与地主人无干,此地不许再葬同分周兒(?),立约为证。道光十四年四月初一日立借约人张万魁⑥我们很难想到一张煤窑契包含如此丰富的历史内容,我们也想不到“寄葬”是需要契约的。我和小刘经过一两个回合的讨价还价后便高兴地打道回府。临别时,一再叮嘱小刘下周如期再来,有什么好东西尽管可以带来看看。事隔一周后,依然是一个寒风凛冽的上午,我如约来到南宫旧书市场。大概是因为他们也有相对固定的摊点位置吧,小刘已经在后门口等我,只是他不像上次那样倚着墙角守着一个蛇皮袋子,而是周围胡乱堆放着更多个袋子,有些显然是刚从袋子里倒出来的书册和纸张,他裹着一个粗布大衣站在中间,在我看来,简直有点煞有介事甚至神气十足。眼前的一大堆资料,就是后来我说的集体化时代的基层农村档案资料。我清楚记得,整整一个上午,我也裹着一个大衣,蹲在地下翻检浏览着这批资料。风比较大,我还不时地起来整理被吹乱的单页纸张,来往的“淘书者”偶然过来看一眼,也有的带着异样的眼光在打量,但始终没有人和我抢买这些东西。我对这些农村档案资料倍感亲切。青少年时代我是在农村度过的。家乡是一个山西南部再普通不过的小山村,不是山清水秀,而是土地贫瘠,但却有一个富有历史感的村名——文侯村,传说春秋战国时代魏文侯曾路经此地。村子不大,到1970年代末我上大学之前,也就是五六百人。村子的东西两边是两条上百米的深沟,就是这两条深沟把文侯村和两边的村子自然分割开来。村南是典型的黄土高原地貌,沟壑纵横间分布着小块梯田,习惯上叫做“岭里地”,素有“七十二架岭八十二条沟”之说,我在上大学之前曾经跑遍这“七十二架岭八十二条沟”去拾柴割草种庄稼。村子的北面有少量的所谓“平地”,其实只是地块较大坡度较小而已。干旱始终困扰着这个历史悠久的小山村,乡民的生活用水祖祖辈辈靠的是从几十米甚至上百米深的水井里一桶桶地“绞水”,一遇干旱年,水井水位降低,便须到上百米的深沟里去挑水,直到1970年代中期,通了电以后乡民才开始吃上自来水。文侯大队(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称村为大队)分7个生产小队,每个小队有兼职的会计和“工分员”,大队则有一位专职的会计大队的会计乡民们都称他“老会计”,不仅年纪较大,而且做会计也很有些年头,白白胖胖,干净利落,但好像脾气不大好。有时候去大队部,偶尔可以看到老会计案头作业后,神秘地抱着一沓子账簿,踏上狭窄的木楼梯送到上面的小阁楼上去。生产小队的“工分员”大不了我几岁,非但没有什么神秘感而且很是熟悉,记不清有多少次夜晚到他家里核对每月全家人挣到的工分。“工分工分,咱的命根”,那个时代的农村,工分就是粮食,就是钱财,挣不够工分就面临着交钱抵分甚至扣除口粮的困境。翻检着眼前这批属于太原地区成堆的基层农村档案,我的时空感似乎有些混乱,这就是生我养我的那个名叫文侯村的历史记录吗?这就是老会计整天看着记着又神秘地送到小阁楼上的宝贝吗?如今,老会计和我们生产小队的“工分员”都已离世而去,睹物思人,令人唏嘘不已。好似看到了庐山真面目,整整一个上午我坐在那里不断翻检着这批档案资料,思绪却飞扬在生我养我的那个晋南小山村。这批档案资料内容非常丰富,包括清徐县高白公社东于大队1956年高级农业社农业生产计划表;1962年劳力情况、妇女劳力分类、先进单位报奖表、复查土地登记及各队水地旱地表;1965年至1968年复员转业退伍军人花名册、应征青年政审表;1967年各队干部材料、改分自留地及人口迁出与死亡统计表;1968年各种制度及生产计划、适龄青年花名册、普通男基干花名册。1970年代的材料,有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登记表、调整自留地意见、接办中学请示报告、煤矿决算表、冬季菜存统计表、团员花名册、退团统计表、各分支整建团记录、治保规则、爱社公约、合作医疗管理办法、插队干部登记表、妇代会材料等等。除东于大队的基本材料外,又有大量来自太原市、太原市委政工组、太原市委生产指挥组、太原市人武部、团市委、市革委政工组、太原市委农林水利组及中共清徐县秘书处、县革委、县团委、县人武部、县妇联等上级部门下发的各类指示、通知、简报、意见等文书,用纷乱如麻形容这大堆的档案资料毫不为过,用眼花缭乱形容我当时的状态也是恰如其分。纷乱如麻眼花缭乱中,其实也有很多好玩的东西隐含在里面,但就眼前这批资料的纸质和书写来看就很有趣。解放以前包括许多1950年代的文书,大多用毛笔书写在粗糙的麻纸上,一般是小楷的行书字体,或工整中见功夫,或稚嫩中见认真,或有字迹潦草难以辨认者,颜色当然是墨黑的了。一些关于土地和粮食的数字,不是用现行的阿拉伯数字,而是沿用传统的“苏州数码”。⑦1960年代以后的文书,多见的是蜡版刻字,或者两页纸中间夹一张复写纸的复写版,颜色多半是蓝色,或有少数红色和绿色,这样的硬笔字有些煞是好看。纸张已开始有所谓的“粉连纸”,质量好一点的白而厚,差一点的不仅薄,看上去也有些发暗。“文革”时期的文书,最大的特点就是“红”,大报小报多出现通栏的大红标题,许多报纸的一版左上角多有框起来的毛主席语录或“最高指示”。一般单位和部门所用的稿纸,都有大红的单位名称,通知、通报、指示等文书也用大红题出现,不过文字倒也简练,似乎不像我们现在的文书那样冗长。这是一个时代的文字书写,这是一个时代的历史记录。时近中午,我的思绪回到了现实的南宫旧书市场,人们在逐渐离去,市场也安静了许多,就连小刘我也感到亲近了许多。这次,我甚至没有和他怎么讨价还价,很痛快地给他付了钱。小刘在一边热情地替我装箱打包,我在一边打电话叫来车子拉货,既满载而归,又满心欢喜。记得紧接着的下一周,我又按约定时间,骑着自行车找到小刘租住的河西大王村,同样又带回来一批档案资料。这就是2003年岁末山西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发现并收集到的第一批基层农村档案资料的过程,一个令人难忘又有点令人激动的过程。三走进张庄张庄,全中国上百万个村庄中的一个普通的村庄,却因一位美籍作者的一本书而闻名于世。一个村庄,一位作者,一本书——张庄,韩丁,《翻身》。张庄位于山西东南部的“上党”地区,1965年前的张庄隶属潞城县。虽名张庄,张姓却不占多数,其实是一个多姓杂处的村庄,那个时候村内就有四十多个姓氏。村子不大,只有200多户人家,人口大约在千人左右。从古城长治北边出发,经过20里平川后缓缓爬过一座山冈,张庄便收入人们的视野。村里的主街是南边沟壑的延长带,每逢夏季暴雨,沟壑的洪水流经主街,再注入村中央的大池塘。主街的两旁垂直地分出几条小街,小街又分出更小的巷子。整个村子很像一座迷宫,外形虽然规则而整齐,但却布满了杂乱无章的街巷、院墙以及倚墙建筑的低矮土房,土坯砌的墙和泥抹的屋顶都取自脚下的泥土。倒了的土墙,塌了的院门,下陷的屋顶,几乎到处都可以看到,偶然看到几处抹上草秸和石灰的院墙,甚至用砖盖起来的房屋,那便是富户和乡绅的住处了。大池塘附近有一片开阔的场地,过往的大小马车、车夫可以在大车店休息,车夫也可以在长棚屋的通炕上过夜,棚屋的尽头就是一排马槽,车马劳顿,打尖歇脚,不过如此。大车店旁边有小杂货铺,杂货铺往北,有申氏家族建造的一座砖木结构的家庙。除此之外,村里村外,又有土地爷、观音菩萨、药王菩萨等几处小土庙。“有趣的地方”还有酒房、铗匠铺、木匠铺、药铺、小织布作坊,但“无论哪一行工匠,到了农忙季节,都得下地干活。只有那些地主老财,留着长长的指甲,穿着拖到脚跟的长袍。他们是做梦也不会想到要在劳动中弄脏自己的双手的”。⑧张庄人的生产生活方式也是传统而简单的,木质的犁、耙、耧,自上古以来就没有改变过形状的锄头,自制的土布衣服、上党鞋等,一如我们在一些文学作品中看到的那个时代的影像。韩丁描写的张庄人的“吃”很是生动而具体:张庄农民吃的饭也很简单。因为玉米是主要作物,所以一般人早上都吃玉米面疙瘩,中午吃玉米馇粥或玉米面饴铬,晚上吃的是掺上一点恰铬渣的小米粥。七月里,收了麦子,大家就吃几顿白面面条。这在他们看来,就算是一种了不起的奢侈了。只有几户最有福气的人家才能一直吃到八月,也只有这几户人家才能保证全年都能一日三餐。大多数人入冬以后都要减成两顿饭,有的甚至只能吃一顿。由于缺乏营养,他们就尽量少活动,好把精力保存到第二年春天。⑨这就是韩丁在《翻身——中国一个村庄的革命纪实》中描述的张庄,这就是1948年张庄的速写画。正是在1948年3月的开春季节,韩丁走进了张庄,走进了这个普通的中国村庄。走进张庄之前的韩丁有着一段与中国结缘的传奇般经历。1919年,韩丁出生在美国芝加哥。1937年考入哈佛大学,两年后转入康奈尔大学专攻农业机械。1945年,对中国革命抱有浓厚兴趣的韩丁以美国战争情报处分析员的身份来到中国,他亲眼目睹了重庆谈判,并结识了毛泽东、周恩来、宋庆龄等高层人士。1947年以联合国救济署技术人员的身份又一次来到中国,先后在东北、绥远、冀南等地主持拖拉机开垦计划和拖拉机培训班。同年,韩丁接受邀请到当时在山西潞城五区的北方大学教习英文,从此和张庄有了不解之缘。那个时候,上党革命老区在新发布的《土地法大纲》指导下,正轰轰烈烈地开展一场翻天覆地的土地改革运动。北方大学的校园也沸腾了,几百名师生在校园汇聚起来,捆行李,打背包,穿上统一的蓝布衣服准备下乡参加土改?戴着一副厚厚深度眼镜的北方大学校长、著名历史学家范文澜作了“文雅的、具有学者风度的欢送讲话”,在齐鸣的锣鼓声中北方大学的土改工作队出发了韩丁被这样的场面深深地打动,远望工作队的旗帜渐渐消失,他径直走向校长的办公室,激动地向范文澜校长主动请缨参加土改:“这一时刻,是我一生中最想看到,最想投身的时刻,我能不能参加一个工作队呢?哪怕做个观察员,能够了解土改是怠么回事呢?”⑩3天之后,韩丁得到答复,校长允许他一边在北方大学教习·165·英文,一边可以参加距离学校只有3里地的张庄土改工作队。从1948年3月韩丁进入张庄,直到8月24离开,从春季到夏季,整整半年时间,他作为观察员参加了张庄土改工作队,同时为《翻身》一书搜集到第一手的文献和口述资料,更重要的是他作为一个“直接参与者”的亲身体验。如果说韩丁来到中国,走进张庄是一个传奇,那么,《翻身》的孕育和成书就像母亲孕育孩子般的经历了一个痛苦的过程。1966年以英语成书,1981年中译本《翻身》出版,本身也是一个痛苦的过程。白夜先生在中译本的序言中饱含深情地描述了这一过程:一九四八年春天,他以观察员的身份,同工作队一起来到了张庄。他虽然是观察员,却尽可能把自己变成一个农民。他同农民一起吃饭,一起劳动,一起学习,一起讨论,身上沾满了泥巴,心中转变了感情。许多农民成了他的知心朋友,向他的耳根说悄悄话,把各种秘密,严肃的和荒唐的,都无保留地交给他。他在笔记本上,用蟹行书写出了方块字国家的记录。一个美国人,远客海外,的确要有艰苦卓绝的精神,才能办到。材料收集齐了,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那个时候,他一个人背了二十斤重的材料,徒步翻过了太行山,东下华北平原。蒋介石的飞机来轰炸了,他就伏在材料上,仿佛母亲保护自己的婴儿一般。这些材料到了美国,又给官方查禁起来。他为此打了好几年官司,几乎倾家荡产,才把材料弄回来。经过长时期的构思和写作,等到一九六六年《翻身》出版,已经是收集材料十八年以后的事了。母亲的孕育是痛苦的。然而,不经过痛苦的孕育,婴儿又怎么能够诞生?○11用韩丁自己的话来说,《翻身》“兼用了小说家、新闻记者、社会学家以及历史学家的笔法”,“无论在风格上或内容上都很像一部记录影片”。本书共7部67节,前两部介绍张庄土改前的历史,从第3部开始,分“访贫问苦”、“谁来教育教育者”、“复查”、“彻底的重新估计”、“解疙瘩”5部,记述张庄土改及土改运动中的“纠偏”工作。张庄人的生产、生活、婚姻、家庭、教育、宗教、“诉苦会”、“过关会”、党支部大会、整党会议、农民协会、贫农团、妇女会、互助组、工作队、村干部、民兵、妇女、教徒、寡妇、游民、兽医、接生婆、小炉匠等等,在韩丁的笔下都显得那样熠熠生辉。1966年英文版《翻身》正式出版后,20万册平装本销售告罄,一时洛阳纸贵。有人认为,《翻身》可以与斯诺的《西行漫记》相媲美,是描写中国革命的两部经典著作之一。《翻身》还被译成法、德、日.意大利、西班牙等10种语言,在美国之外的发行量高达30万册。英国著名剧作家大卫·哈利还将《翻身》改编成话剧搬上舞台,在英美等国上演。虽然,这部描写中国一个普通农村土地改革运动的中译本比它的英文版推迟了18年,1980年代初的中国又是一个改革开放,拨乱反正,否定“文化大革命”的年代,相信更多的中国人甚至也没有读过中译本《翻身》。但是,我们若想了解那个如火如荼的时代,我们要了解那个背影尚在的中国农村社会,我们就不得不去读《翻身》。实在说,我在此前也是只知其书名而未读其全书,等我在太原市南宫旧书市场发见第一批集体化时代的基层农村档案资料,并且逐渐产生了认识和研究那个时代的欲望后,《翻身》就是我的第一本教科书。我是和自己的研究生一起去读《翻身》的,我们是把《翻身》与《中国乡村,社会主义国家》一起比对着去研读的。3位美国学者,政治学家弗里曼、历史学家毕克伟、社会学家塞尔登联手所著的《中国乡村,社会主义国家》,1991年由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英文版,2002年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中文版。该书曾获美国亚洲研究协会约瑟夫·列文森奖,代表了1990年代美国中国问题研究的最高水平。与《翻身》的英文版相儿,《中国乡村,社会主义国家》迟到了20多年。相同的是,两本书的主题均聚焦于中国农村社会的变革,均取材于一个具体的乡村;不同的是,《翻身》的研究对象是张庄这样一个普通的乡村,《中国乡村,社会主义国家》则是集体化时代已闻名全国的河北省衡水地区饶阳县五公村。如果说,《翻身》属于“革命叙事”,它以革命历史为线索,用近似报告文学的形式来再现中国革命的必要性和正确性,那么,《中国乡村,社会主义国家》则属于所谓的“现代化叙事”,它以五公村带头人耿长锁的生活轨迹为线索,探讨1935年到1960年五公村的社会变革,以及这一系列的变革与传统文化、国家与农村、战争与国家建设之间的关系。两书最大的共同点就是“在地式”的田野调查。韩丁参加土改工作队,在张庄整整待了半年时间,他和村民一起下地干活挑大粪,一起参加各种会议,村民习惯性地称他“老韩”,又有人叫他“孩子王”。《中国乡村,社会主义国家》的作者从1978年起,共访问饶阳18次,每次时间在几天到三周之间。该书中文版的序言中,有这样一段记述:简直数不清有多少饶阳县特别是五公村的朋友帮助过我们,即使这会给他们带来不便。假如没有他们的合作,此书便不可能问世。从1978年起,我们就和那里的村民在生活上打成一片。我们眼看着他们的孩子长大成人,又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们曾高兴地参加过婚礼,也曾悲伤地在坟墓旁献过花圈。在那些年代,我们彼此间逐渐建立了尊重、信任和友谊的关系。我们睡在老乡的大炕上,吃过鲜芙的饺子,也喝过衡水老白干。我们欣赏过河北梆子甚至也曾在偏僻的田间小路上被强盗打劫过。○122005年大年后的新学期伊始,我曾组织了一个由中心全体教师和研究生参加的读书会,大家人手一册崭新的《中国农村,社会主义国家》和一册复印本的《翻身》,如饥似渴地读,认认真真地读,夜以继日地读。大约两周后,开始了集中式的讨论,人人谈读书心得和体悟,有时我就重要的篇章和问题给大家做一点讲解和启发,有时就是师生之间、同学之间的讨论或争辨。至今快10年时间要过去了,回想起来,那仍是一场非常集中和过瘾的读书会。2005年3月5日,我带着2名博士生郝平、李伟,4名硕士生常利兵、马维强、赵永强、张艳一起去上党地区考察,在时任挂职武乡县副县长刘进同志的热情引导下,参观了武乡八路军纪念馆和武乡县档案馆。次日,3月6日真是一个巧合的日子,我们居然在韩丁和同事戚云走进张庄的同一天也走进张庄,然时间已经过去整整66年!由于大家在学校熟读了《翻身》,文本的知识已心中有数,同时怀揣着一种急切的认识张庄、了解张庄的心情第一次走进张庄,因而人人都有一种兴奋和亲切的感受。67岁的张庄老支书王金红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在他的引导下我们参观了张庄展览馆、教堂、“广场”、大队部,还有各种旧式农具和用具,走街串巷辨识《翻身》中提到的主要人物的宅院和大门,在村委会仔细翻阅保存完好的各类档案,桩桩件件,倍感亲切。3月9日,王金红被我们邀请到山西大学。当晚,我到他住宿的交流中心105房间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他讲张庄、讲韩丁,绘声绘色滔滔不绝,我被他的热情深深打动,次日(3月10日)是个星期天,我们借历史文化学院会议室,专门请王金红举行了一天时间的座谈会,老人对张庄的往事和今事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同学们不时地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请教,他都不厌其烦地认真回答,互相间的交流和对话非常顺畅而愉快。通过王金红先生的热情联系,4月10日,山西大学迎来了几位从北京专程赶来的尊贵客人,他们就是韩丁的妹妹寒春及韩丁的女儿阳早、女婿阳建平。中心的同学们已将几天前准备好的《张庄:一个美国人眼中的中国村庄》的图片系列展,置放于文科大楼一层大厅,不同系科的同学们不断地簇拥在展板前欣赏观看,议论讨论,山大校园掀起了一场不小的“张庄热”。4月11日晚,当时山西大学最大的室内活动场所——文科楼300多人的报告厅内座无虚席,甚至过道上、讲台旁都坐满站满了参加报告会的师生。一场名为“韩丁与张庄”的学术报告会在此举行,受邀作报告的正是寒春、阳早、阳建平及王金红,当我对几位客人做过简单的介绍后,全场即刻响起热烈的掌声,寒春讲母亲坚持真理不畏困苦的精神,讲他和哥哥韩丁小时候的故事,讲她落户中国,一直在北京郊区农场从事农业科技工作,每年作为优秀外国专家出席人民大会堂的茶话会经历;王金红讲张庄的过去与现在,讲韩丁自1948年作为“土改工作队”成员第一次走进张庄,一直到去世前15次来张庄的经历,讲他自1987年受韩丁邀请第一次去美国,直到韩丁去世赶赴美国参加葬礼的故事;阳早讲“在中国永远不会觉得乏味”。至今回想起来,在我主持的许许多多不同形式的报告会中,这是一场最富感染力的报告会,也是一场深受教育的报告会。刚宣布报告会结束,同学们便涌上讲台将几位客人团团围住,他们纷纷拿来笔记本、书本甚至喜爱的小饰物请报告人签名留念。客人们不知签了多少名,也不知照了多少像,余音绕梁,久久散去。此次走进张庄,包括集体研读《翻身》和《中国农村,社会主义国家》及举办“韩丁与张庄”报告会,第一次使中心的师生感受到集体化时代研究的魅力,感受到了“走向田野与社会”的学术魅力。事过不久,两名在读硕士生要英民和刘栩又到张庄调查数日,通过王金红老支书的帮助,借田张庄现存的所有档案资料,并将其全部复印、整理、编目,整整齐齐地存放在中心的档案室内。之后,要英民的硕士论文《天主教在一个普通村庄的变迁》,刘栩的硕士论文《一个乡村权力结构的演变与分析》,均以张庄为个案,结合档案、文献与田野工作撰写,虽显稚嫩,然扎实有据,深得答辩委员好评。2010年毕业的博士生邓宏琴,则通过近5年时间对张庄的田野调查和档案文献阅读,完成了她的博士论文《“翻身”与“深翻”之后:集体化时代乡村权力实践的微观透视》,以博士论文为基础写成的多篇论文已在《开放时代》等刊物公开发表。张庄的老支书王金红成了中心师生的好老师和好朋友,同学们在上党地区进行田野考察,总会得到他热心的帮助。他有一个儿子在太原工作,一些同学与他相识相交。王金红偶尔来太原,同学们都想去见他,或者请他到中心做客。2008年暑期,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从旧图书馆十层搬迁到现在的鉴知楼,王金红先生又帮助我们从上党地区收集到许多农具、拖拉机、织布机、碾盘等实物,甚至请来了当地的大妈帮我们安装织布机,教同学穿梭织布,大大充实了“集体化时代中国农村社会”综合展的内容。2008年10月8日,一个秋高气爽阳光灿烂的上午.校方在布置一新的鉴知楼前举行简单的“集体化时代的中国农村综合展”剪彩仪式,在家的学校领导悉数到位,王金红作为一位特殊的来宾也一同参加了仪式,见证了我们一起创造的成果,分享了我们一起感受的喜悦。四“剪子湾寻梦”记得前些年,曾看到著名历史学家章开沅先生在《寻根》杂志上发表过一篇文章,记述他携老伴王怀玉女士在太原、西北地区寻觅祖先足迹的事。2011年1月,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章先生的一个集子,书名叫做《寻梦无痕:史学的远航》,其中一篇题目即名曰《寻梦无痕》,此篇文章第二个小标题名为《剪子湾寻梦》。现在,我把这个小标题借用过来。因为,这件事与我有些牵连。章先生这样写道:2004年9月14日,在山西大学行龙副校长热情陪同下,我与内人怀玉驱车前往太原市杨家峪剪子湾村。到达村委会办公室,老支书薛银宝等候已久。他对杨家峪剪子湾村的沿革稍作介绍后,就引导我们前往祖坟原址,即原来的沙河村。此地与东山相距30公里,沿途均为连绵山坡,可以想见当年多为荒凉的坟地。但现代化的商业大潮迅速淹没了原先的农村,整个剪子湾已与太原市连成一片;原先杨家峪公社已经演变为街道办事处,人烟稀少的沙河村也被房地产开发商建设成力颇具社区规模的高层住宅群,并且改名为很有气派的“富康苑”,人口稠密,熙熙攘攘,真是时过境迁,面目全非。“沧桑易使乾坤老,风月难消千古愁”。眼前的急剧时空转换,对我的心灵产生巨大震撼,片刻间几乎失语,失忆,脑际一片茫然。幸好老支书指点章氏坟地大概的方位,怀玉急忙为我摄影留念,这才又使我回到清醒的现实。老支书又带我们拜访剪子湾村的老会计,他曾亲眼见过原沙河村墓地,这样的老人在当地已为数不多了。原来行龙副校长,早已亲自到过村委会,为我们这次寻觅祖先的足迹做了充分的准备。○13忆记2004年5月间,接到华中师范大学朱英教授的一个电话。他告诉我说,章开沅老先生祖上曾有多人在山西做官,死后几位葬在太原郊区的沙河村。章先生有意去太原寻觅祖先足迹,要我事先代为询问。放下电话,我即找出太原市地图仔细查看,这个“沙河村”却是怎么也找不出来。再向校内多位退休太原籍老同志打听,方知此“沙河村”就是现在的剪子湾村。不几日,我就一个人赶到现山西省第三人民医院对面的剪子湾村,确认剪子湾村即为旧时的沙河村。6月份,我第二次到剪子湾村考察,找到了多年在村里做会计工作的尹万智先生。此次从老会计的谈话中得到两个信息:一是他家祖居剪子湾村,祖上有几代人曾以“打坟”为业,当年的沙河村西北方就有一片大坟场。章氏墓地或许就在这里;二是剪子湾村最早的聚落在村东南,一律是临坡挖出来的土窑洞。据说在太原市新的公路规划中,剪子湾村将整体搬迁,这些土窑洞将不复存在。这两个信息都很重要,第一个信息使我对章氏墓地心中更有底数,第二个信息则给了我一个不小的震撼:这个平平常常不起眼的小村落将在城镇化的浪潮中“灰飞烟灭”?我们可否以此为个案,保存现有的历史记忆?可否以此为试点推动我们正在进行的集体化时代的基层农村社会研究?2004年的暑期是中心师生都比较忙的一个假期。8月5日到15日,由中山大学、香港大学、香港科技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厦门大学和本中心联合举办的“第二届历史人类学高级研修班”在北师大集中授课后,在山西临汾、洪洞开展田野考察,闭幕式及总结会在山西大学举行,我和中心的6名师生参加了此次研修班活动:8月28日,台湾中央研究院研究员刘石吉来中心访问,并作“明清区域社会经济研究”的报告;9月3日到7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茅海健研究员及台湾中央研究院研究吕上芳研究员到访,茅海健作“戊戌变法再研究”之报告;9日,由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代史研究所和本中心联合举办的“商会与近现代中国”学术研讨会在平遥古城举行;11日在山西大学举行闭幕式,章开沅先生也同时来到山西大学。2004年9月14日,一个细雨濛濛的上午,我陪章开沅先生夫妇驱车前往剪子湾村。车子在东山公路上盘旋,不时可见一旁废弃的旧窑洞。一行4人先到村委会办公室,寒暄之后,老支书和老会计便带我们到章氏墓地,即现在的“富康苑”小区。随后,来到老会计尹万智家。老会计的宅院是剪子湾村幸存不多的几处窑洞式住宅,3眼土窑依崖凿开,中间一间算作客厅和过道,东边一间为卧室,西边一间为客房或可平时放置杂物,东西两间隔墙相通,典型的北方窑洞式建筑。记得,张先生和老会计坐着两把椅子,章夫人王老师坐在炕沿上,我则随手拉了一个木凳坐下,听老会计将往事慢慢道来。谈话开始不久,就见王老师将一个简单的录音机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进行录音。章先生在《寻梦无痕》中引述了老会计的有关口述,我是等于再一次听老会计讲述章氏和剪子湾的往事。事情真的很是凑巧,此次开车的山西大学司机赵曙光师傅,竟然与老会计是老相识,他在插队期间就在老会计的领导下在剪子湾开拖拉机。赵师傅和老会计的讲述大体相符,再次证实了章氏墓地与剪子湾关联的历史。当天下午,我们邀请章开沅先生在文科楼大报告厅作“读书与做人”的报告,用章先生的话来讲,他是“把自己放在一个学生的角度来交流”,台上台下,章先生与学生多有交流,山大学子领略了一位人文科学出身的大学老校长的风采,报告会很是成功。在跟随章先生的几天时间里,我曾向他请教开展集体化时代农村社会的设想,并向他汇报了我们近期开展的工作。章先生对此给予充分肯定,并鼓励我们首先从收集基本资料做起,首先从剪子湾做起。应该说,章开沅先生此次到山西大学及剪子湾的访问,使我们对集体化时代基层农村档案资料的收集工作增添了信心,也直接促成了我们队剪子湾村的调查与研究。2004年9月下旬开始,我多次带领学生深入剪子湾开展调研活动。起初,我们曾成立了一个包括美术学院青年教师在内的“剪子湾课题组”,对村内所有现存街道、宅院、景观、公共场所进行了系统的摄像和拍照,留下了一批珍贵的影像资料。接下来,中心的在读硕士生常利兵、马维强、刘素林、王长命等先后开始对剪子湾进行口述历史的访谈,这项工作陆续进行了两年时间,访谈对象在50人以上。大家无论寒暑,走街串巷,出这家门又进那家门,剪子湾村里的人认识并且熟悉了我们的研究生。在常利兵现存的当年田野工作日志中,我发现了他“梦见剪子湾”的记载:“因为自己对剪子湾的关注、重视和付出,晚上睡觉居然做梦在村里组织开展调查会,参加者主要有尹、郝、王、李等人,甚是满意。早上醒来时还觉得好像真的一样”。可以说,剪子湾的调查是我们初期开展集体化时代调查研究用功最多的一个村,也是一次田野工作的真正体验。剪子湾村现存档案资料的发现也很是偶然。10年前,对于集体化时代的基层农村社会研究,有些学者很重视口述史的方法,清华大学孙立平先生就曾主持过这样的项目。但我一直认为,除了口述,甚至包括摄像保存现有景物,录音保存当事人“声音历史”,深入研究对象进行生活体验外,收集现存的档案资料非常重要:也许是历史学的职业特性使然,开始我就强调文献资料的收集和利用,这是因为,口述的东西毕竟属于个人记忆,难免会有记忆的差错或因当事人情感牵出来的差错,一定程度上讲,文献的记载要比口述来的准确,文献的不足又可以通过口述来进行补充和完善。当然,文献也会有不真实的甚至是作假的,这就要求我们历史学者具备识别和判断的能力,把文献和口述结合起来,正是提高识别和判断能力的一个方法。剪子湾的个案就是一个实例,当我们对整个村子进行了系统的摄像拍照和大量的口述整理后,许多事情仍然是“剪不断,理还乱”,呼唤文献成为我们一时的急切愿望。2004年10月18日,剪子湾的档案资料终于被同学发现。据常利兵工作日志记载:17日晚,他与老支书薛银宝通电话,谈到剪子湾是否仍保存着档案资料的事情,老支书含糊地说,已经早就找不到了,答应第二天来后再谈。此日上午,常利兵、马维强、刘素林3位同学一起坐公交车再赴剪子湾,老支书已在村委会等待,大家帮着他一起回忆档案资料的保存情况,老支书又好像含糊地有点印象。随后,他从抽屉内取出一把钥匙,走向旁边一间久未打开的仓库。仓库的墙角放着一个旧柜子,锁子早已生锈,怎么拨弄也不能打开,老支书索性找来一把小铁锤砸开锁子,竟然就是他印象中的档案资料。3位同学从上午11点一直到下午4点,一直在整理这些散乱的档案,又向老支书打下借条,将档案运回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剪子湾的档案资料也十分丰富,最早的应是数十张清代至民国时期的地契和房契。一个硬皮的资料袋封面用毛笔写有这样的字样:“这是路长远保管下来的土改时期的房、地契约。注:路是土改时的民政委员。”署名“四清工作队,1966、7、24”。更多的资料起始1966年,终止于1993年,包括个人阶级成分登记表、入党入团申请书、修建房屋申请书、运动期间批判稿、自我检查稿、检查书、交代材料、介绍信、证明材料、各类花名册等;有关剪子湾村的年度生产计刘、水利建设计划、养猪生产任务表、口粮统计表、资金平衡表、现金分配审批表、灾害救济表等;各级各类下发的宣传材料和文件,尤其是剪子湾所属太原市南郊区各部门的文件种类繁多,大到胡耀邦总书记视察我省部分偏远山区时的谈话,小到中共太原市南郊区杨家峪乡人民政府关于加强安全工作的通知,涉及土地、水利、农机、化肥、种子、农药、民兵、治安、宣传、卫生、组织、党团、妇幼、民兵、婚丧等等,真可谓“无奇不有,无所不包”。剪子湾村的档案资料,是中心早期收集整理的第一个村庄档案资料,与后期收集的200多个村庄资料比较而言,它虽然不是那样的全面而系统,但它却首次向中心师生展现了集体化时代基层农村档案资料的基本面相,增强了我们进一步开展相关工作的信心,正所谓“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至今,在中心收集档案资料的200多个村庄中,剪子湾肯定是师生耳熟能详的一个。注释:①《胡适的日记》(手稿本)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90年版,1950年12月20日条,无页码。引自王汎森:《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生命》,三联书店(北京),2012年5月版,第268页。②见《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1期。③王汎森著:《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生命》三联书店(北京),2012年5月版,第102页。④1929年3月10日陈寅恪寄给傅斯年的信,引自王汎森前揭书第103~104页。⑤参见许冠三著:《新史学九十年》岳麓书社2003年版。⑥此两份契约均藏于山西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档案室,收集人:行龙;整理人:胡英泽⑦“苏州数码”又称苏州码子,也叫草码、花码、商码。是中国早期民间的“商业数字”,脱胎于历史上的算筹,因产生于苏州而得名。今港澳地区的街市、旧时茶餐厅及中药房仍偶尔得见。⑧[美]韩丁著,韩倞等译、邱应觉校《翻身——中国一个村庄的革命纪实》,北京出版社1980年10月版,第21页。⑨[美]韩丁前揭书,第25页。⑩[美]韩丁前揭书,第12页。○11白夜:《写在{翻身}的前面》,[美]韩丁前揭书,第3页。○12[美]弗里曼、毕克伟、塞尔登著,陶鹤山译《中国乡村,社会主义国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3月版,第1~2页。○13开沅《寻梦无痕:史学的远航》,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1月版,第40~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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