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彦
引子在我有限的记忆中,有意义的往事总是发生在八月盛夏之夜。比如这里的往事,就发生在新世纪的头一年,也是八月的盛夏之夜。具体来说是八月三十日晚上,以及以这一时间为中心,前前后后的人与事。这么多年来,我就只记得这些。对我来说,记不住就不是往事,记住了就是往事。其实,历史何尝不是这样?!一一九六六年八月末的一个夜晚,红卫兵冲进了我的家。我那阵子才觉得我爸挺傻的,因为他对红卫兵唯唯诺诺,什么都点头,还自己掌自己的耳光。我也觉得那些勇敢的红卫兵也是挺傻的,他们居然就真的让我爸掌嘴巴。等我长大了,也参加了工作,而且去的是我爸当过领导的出版社,才知道我爸是对的。那一年,如果我爸不唯唯诺诺,他就只能遭到更严厉的打骂,那样他才是真正的傻呐。事实证明我爸的傻是智慧型的。红卫兵当然傻,因为他们后来也受苦受难了。他们上山下乡,然后回城做工人,然后下岗。有一个还来向我爸表示忏悔。来忏悔的那个红卫兵是当年打我爸的那群红卫兵中的头头,后来只有他上了大学,还读了博士,专门研究哲学,不得了。所以来人都尊称他为博士。博士来表示忏悔时,电视台也跟着来了,聚光灯打向我爸,把已处于弥留之际的我爸弄得无所适从。我爸其实已经起不来了,可还想着像当年那样站起来,唯唯诺诺一番。我根本就弄不清楚我爸那样做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感觉好像不是假的,是真的。他那一辈人,怎么就把这傻事那么当真呢。博士忏悔时声音宏亮,像是在指导学生做论文,又像是在向部下训话。当年他做红卫兵的时候,对我爸讲话也是这么宏亮。导演就别提了,居然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吴兰斐。我走过去对他说:咦,小斐,你什么时候混成了导演?吴兰斐瞪了我一眼,说他现在正在工作。接着是一位漂亮的光滑女人访问博士。问什么话我不记得了。记那些套话干嘛!只是我一见到这小妞,第一个感觉就是她长得滑腻腻的,有一股鲜活鲜活的气味。这光滑女人是长琪市有名的女主持,叫祝天然。她的胸部特大,不少人私下都叫她大波然。我却愿意把她叫做光滑女人。光滑女人问话的时候两眼含情,动人极了。博士回答时也流下了眼泪,同样动人极了。这世界怎么搞的,在那天变得格外的动人,所有人在那奇特的情境中显出了智慧的本性。傻其实是一种智慧,否则这智慧怎么那么迷人,让那么多人希望拥有?博士讲那些动人的话时,他就一点也不傻,如果真傻,那就是有智慧的傻。当天晚上深夜节目,电视台就把这专题播了出来,说是弥合社会仇恨,平复历史创痕,就是在那天晚上我爸走了,他还没来得及看一眼电视,就离开了人间。我沉浸在悲痛之中,弄得电视节目也没看清楚,只记得全都是眼泪,忏悔的眼泪。谁说中国人不懂得忏悔?我亲身证明,中国人知道忏悔。博士我还忘了说,他是我们出版系统的领导,出版局党组成员、常务副局长、我的顶头上司。他是组织部列入第三梯队的人选,人气很旺。他还有专著,是论“新时期义化学”的。他叫何颂南。二二千年八月三十日傍晚,一个盛夏之夜,何颂南就躺在本省极地镇镇委招待所专门为他准备的房间的床上,愣证地看着电话。电话的话筒是桔红色的,身子却是柠檬黄,像是卡通玩具,联结话筒和机身的电线缠绕着,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性感。何颂南腰间还别着一只小型手提,是索尼公司的最新产品,银色。市价八千八百八十八元,谐音“发发发发”,是时下市场经济最重要的口号。手提电话是光滑女人祝天然的礼物。祝天然为什么送给他这礼物,他却并不太清楚。祝天然送给他时,那份笑容把他给弄得几乎不知所措。不过,何颂南只是矜持地说了声“试试看”。他打算一周后就还给她。光滑女人没有文化,而他却是博士,这显然有天壤之别。他是干部,副厅级,所以每天电话响个不停。卡通电话响完了,手上的小玩艺接着又响。他恨死了电话。有一天他读到当代中国第一大杂志《读者》,上面转译了一篇美国人写的短文,题目叫《人类第一次打电话》。文章说,电话的发明者贝尔平生最恨的就是电话。全世界有史以来接通电话的那一伟大时刻,也就是电话铃响起的那一刹那,贝尔抓起那成功的象征,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附近着火了!于是,电话从此就和灾难不可分离。所以,贝尔临终的遗嘱是:停用电话五分钟。贝尔电话公司就在他的创始人逝世的那一天,为了纪念这位发明了新的灾难传递方式的科学型的资本家,果然在全美停止使用电话五分钟。现在,手提电话的铃声响了,一阵奇怪而性感的音乐声飘来。何颂南歪着脑袋想,索尼公司的手提电话设计家们为什么偏偏要将他们的新产品和女人的呻吟声联系在一起?不过,这是一件从来没有人考证过的事,是何颂南那颗博士脑袋采用“大脑风暴”的思维方式所进行的大胆猜测。也许那天索尼公司手提电话的设计家,他的名字可能叫田中角荣或桥本龙太郎之类的,刚刚和夫人做完爱,还沉浸在一片迷人的呻吟声中,趁着热乎劲,就完成了设计电话铃声的任务。可何颂南他又怎么会知道索尼公司的手提电话设计家的床上事呢?而且还知道他是做完了爱才去完成设计的?不过,何颂南自信,这肯定是没错的。设计一种什么样的电话铃声,一定很难,否则,为什么会有如此之多的电话铃声供顾客选择?他本人自从拥有手提电话以来,迄今为止一共换了七部,每一部的电话铃声都不一样。一想到这,何颂南就想起了大波然。他从男人的角度评价,知道和大波然做爱一定很有趣,会有波峰浪谷般的迷人感觉。这自然又和电话线那特别的缠绕形状有关系。想法只是一瞬间,然后,何颂南自嘲地摇摇头。他知道,这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说到底,何颂南内心认同的只有政治。他是个政治家,这是没有疑问的。那么,什么是政治呢?对于这个社会学的问题,他有自己独特的看法。政治就是人际关系,政治就是谁支配谁,政治就是经济集中的表现。这几个经典结论都没有错。何博士却觉得还不够,还缺乏时代性。其实,政治很简单,政治就是身体。身体的欲望是什么,政治就是什么。政治是为了让身体能够很好地舒展和扩张,同时也让身体受到有效的约束。对于身体来说,令人难忘的最佳状态是:当紧张达到高潮时所获得的突然放松。不是有一本书叫《性的政治》吗?这本书何博士读过。他基本上不同意书中过分极端的女权主义观点,因为这种观点阻碍了身体极度的舒服、扩张与紧缩。这本书反对身体在紧张瞬间时的释放,反对男人压在女人身上。但是,这本书天才地把身体与政治联系起来了,使人们明白,身体就是政治,政治就是身体。这就很了不起,就具有非凡的学术价值。何颂南认真地倾听着响个不停同时又颤抖个不停的电话铃声,迟疑着,他不知道该不该把电话拿起来,按下TALK的按钮。肯定要拿起来,这难道还有疑问么?什么时候何颂南会不去拿电话?万一是夫人从那座他们成长的城市打来的呢?万一是宣传部的董部长打来的呢?甚至,万一是省委中的某个常委自己打来的呢?这都是有可能的。他不敢想象更不能想象不去接电话意味着什么。不去接电话,只意味着没有权力。有权力,则意味着必须接电话。那一头打来的人,一定代表着权力。他没有权力不去接权力打过来的电话。电话铃响得顽强持久。按照一种来自身体的无声命令,何颂南接通了电话。电话里传来的是他所熟悉的声音。那声音让他想起密室里谈论出版局甚至宣传部的政治时所富有的激情,蕴含着一种令人陶醉的雄性力量。今天,那熟悉的声音还掺杂着一丝神秘。何颂南好像头一回发现这一点。他并没有马上把对方的声音听进去,而是被自己的想象力所征服。他突发奇想:贝尔当着那么多在场的客人拿起电话,而电话里的声音是说“着火了”。那是一种带着电流的声音,嗡嗡嗡的,好像是隔世传过来似的。首先,那声音是男的还是女的,没人知道。如果是女的,是一种性感的媚声么?如果是男的,有没有激动所造成的颤抖?究竟是“着火了”这个消息让贝尔终身仇恨他的发明,还是对方那声音让贝尔坐立不安,以至于希望自己入葬时能够听不到这声音?这种想象力有道理。我目睹了三个女人和一群权力在手的男人你来我往历经坎坷哭之笑之之后,决定把他们的往事纪录在案,一开始写光滑女人的魅力,接着写唯唯诺诺,然后写虔诚忏悔,写二十世纪的伟大发明电话,跟着是这一段。因为我作为何副局长的下级与部属,自然能充分体会到何颂南非凡的想象力。只是,何颂南此时所听到的从电话那头传过来的声音,的确使他坐立不安。这种坐立不安,是对他的想象力的一次有效的围剿,因为,电话里包含着一个巨大的灾难。电话里传来一个可怕的转折。面对政治现实,他那超凡的想象力不得不虚脱了,虚脱了的何颂南,便只能依靠身体来支撑自己,不让自己失态。三电话那头传来了足以让何颂南震惊,震惊得不可思议的消息。电话里的声音说:“李静之局长死了”。“死了?”何颂南几乎叫了起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事。“是的,死了。”声音是不容置疑的。“怎么死的?”何颂南问。“吃饭死的。”“吃饭?”何颂南觉得这简直是在开玩笑,开国际的大玩笑。吃饭死的?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事。何颂南还是耐心地问下去:“吃什么饭?”“吃糯米糍粑。”这一回声音说得有板有眼,清清楚楚,一字一顿,一点也不滑头。何颂南前天才和李静之局长密谈。一个即将发生在夏天的出版局的人事重大变动计划,通过两个人的密谈已经成竹在胸。怎么才过去四十八小时,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吃糯米糍粑就死了?”他的语调充满了疑问。“你知道,李局长的气管有点毛病,他以前在台上讲话,喝口水时不也整天呛着了吗?就这毛病把他给呛死了。”电话里说。“他不是回乡去了吗?”“不回乡就没事了。”“这事发生了多久?”“一个多小时以前。李局长的人现在还躺在急救病床上,或者已经送到太平间去了。”“你怎么知道?”“是他的司机告诉我的。”“还有人知道么?”“这个嘛,”对方犹豫了一下,说;“出版系统估计还没有人知道。一会就很难说了。”何颂南没有细想“嘛”的含义,他心里正在迅速地掂量着这事的份量。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便问道:“吴丕行知道么?”“等一会告诉他。”对方的声音颇有点慎重,“也应该讲给他听了。”“那也是的。”何颂南点点头。他不想讲什么了。“吴丕行”这三个发音会在他心里引起厌恶与兴奋同时并存的难受。吴丕行无疑是他一个强有力的对手,一个无法绕开的对手,一个难以忍受的对手。一说到吴丕行,电话里的声音也变得乖巧,好像知道话说到这里便也就可以了,于是挂了线。何颂南痴痴地盯着小小的手提电话,半晌说不出话来。还是那只电话,贝尔所讨厌的电话。可以断定,当年,贝尔拿起他生产的全世界的第一问电话时,他听到的一定是充满性感的女人声音。那声音与做爱时的呻吟是一种调子。不过,现在何颂南没有心思去想这与电话有关的历史。现在对于他这个年轻的正厅级干部来说,重要的问题是,李静之死了,这个统治出版局八年的老局长死了,局长的宝座空了,而且空得很突然,让组织部够忙上一阵子的了。四同一天晚上,潜是才是躺在按摩床上打电话给远在极地镇的何颂南的。按摩床也就是思想的温床,所有人生的曲折都在这温柔乡中飘忽起来。潜是才舒舒服服地干蒸完,趁着浑身的热气就上房了。上房的意思是说上按摩床。上房也就意味着开始思想。他只穿一条宽大的短裤,平躺在床上,两腿叉开,闭上了眼睛。这是他的老地方,老板是他同学,知道这位正统出版社社长的偏好。每次他来都不用点小姐,那乖巧的妈咪知道他要的是谁。在中国,从来就没有谁来研究过小姐和客人的关系。我想,那其实是一种完全无法定义的新型男女关系。首先,他们肯定不是情人。虽然小姐们做梦都想成为某位客人的情人,不过,这一行的规矩是,一旦有了这个倾向,这小姐就可能要出行了。不过,这种事很少出现。关键还是客人。客人干嘛要跑到这来寻找什么情人?凡是来桑拿的客人,他要的是个新鲜,不断地换小姐,也就能不断地得到新鲜。小姐和客人的关系一旦固定了,也就开始不新鲜了。不新鲜了,干嘛还跑到这搓来按去的?!小姐往往都明白这一层意思,所以她们从来也只是想想而已,不会当真。况且,干按摩的小姐,文化不用很多,对男人却了如指掌,甚至熟悉到了厌恶的程度,想想看,一个小姐每天、每周、每月和每年要打多少飞机,搓揉多少男人的那个小弟弟,又让多少男人“跑马溜溜的”泄精去阳?其次,小姐和客人之间也不一定要有性关系,有的大多也只是特殊的性服务而已。至于性关系,可以有,也可以没有。很多时候可能还没有。当然,这又涉及到什么叫“性关系”了。至少男女肉体接触算不上什么“性关系”吧?本来这个问题就很有些暖昧,可自从世界上出了个克林顿与莱温斯基的事后,“性关系”也就变得颇为明确了。克林顿是个大律师,又是美国总统,他决定的事那还有假的?我仔细看过克林顿公开承认的与肥小妞的七次“性游戏”,才完全明白为什么“性游戏”不能等同于“性关系”。我可以说是恍然大悟,明白总统的智商果然非凡,感叹自己内心的反美情绪脆弱不堪。克林顿能够当上一个领导世界的大国领袖,会那么低智商!让我去干干看?或者,让眼下这个躺在按摩床上、叉开双腿、浑身的肥肉顺着地心引力往下滑动的潜是才同志,去当当看?他不早就和莱温斯基那个性关系去了!还跟你瞎扯个什么性游戏。莱温斯基同志真的是性感兮兮的好同志。世人实在对克林顿总统太过苛刻,他真的没干过嘛。也就是说,他的确没有和莱温斯基发生过性关系么。他很克制,他是称职的好总统。潜是才叉开双腿平躺在按摩床上。这动作的确不雅。可上房本身有什么雅不雅的?况且,只有忘乎所以,物我两忘,思想才能奔驰万里。潜是才就这么舒服地躺着,全身完全放松。他甚至连娟红进来了也不知道,直到他那致命的小弟弟被什么柔软的肉手捏了一下,才浑身轻微地震颤着,并同时睁开了眼睛。他觉得奇怪,同时又有点自豪。怎么就那么捏捏,那玩艺居然嘣噔竖了起来。“我操,你怎么这么厉害!”胖胖的娟红假惺惺地挤出一串娇羞的东北音调。而潜是才却着实兴奋了,他一把将娟红抱过来,两只手直往她的底下插去。娟红显然早有防备,机警地挡住了这意料之中的进攻,半推半就地总不让潜成事。这种按摩床边真真假假谁也弄不清楚的男女游戏,持续了一会,自然以我们的潜是才同志完全得胜而暂告一段落。正当兴奋成为他们肉体的主题时,潜是才那只手提电话突然叫了起来。这真让他扫兴,也让那位娟红小姐感到了空前的同时又不能发泄的愤怒。电话响了,这是一种命令,一种让领导们,不止何颂南,而且也包括潜是才社长,以及今晚所有在按摩床上和不在按摩床上的负责同志们,既气又不能真气的命令。潜是才骂骂咧咧地把小姐推到一边,拿过电话来,放在耳朵边,按下了讲话键;接着,一种完全不知所措的惊讶让他迅速地站起身来。那情境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社长同志一丝不挂地站在床边,娟红无聊地坐在床沿摆弄着她那长长的、涂了黑指甲油的指甲。房间中只回荡着潜是才带湖北口音的话:“这是真的‘?!”原先那条宽大的短裤,不知什么时候被娟红扒拉了下来,给扔到了地上。电话那边讲的自然是关于李静之局长死了的事。这件突如其来的事让潜是才变得对女人毫无兴致了。他也不用娟红为他穿上衣服,自己三下五除二地穿好,和小姐马虎地打个招呼就冲了出去。只一会功夫,他已经坐在社里才买回来不久的上海产的美国别克车上。不过潜是才并没有开车,他反而坐在车里,想着这事究竟意味着什么。李静之局长死了?!我们的这位社长愣怔地想着,却半天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一个星期以前他才和李局长吃饭。一个星期以前李局长才告诉过他一些隐密的人事安排。他从李局长慢条斯理而又嘶哑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个明确的意思:局长想把他提到副局长的位置上,主管全省的图书出版工作。潜是才当时听了,心里可是一阵狂喜。这个才四十出头的年轻社长,当了三年正统出版社的一把手,眼看着又有机会往上走了,他能不喜么?李局长说了,一切都等到他回乡下之后,盛夏之际,新的布局才开始实施。眼下离九月还有一天.李局长却死了。电话单说是吃糯米糍粑噎死的,这真是闻所未闻。更令我们潜社长吃惊的是,电话那头的声音是他熟悉的。他万万没有想到,祝天然这个过分聪明过分标致的女人,竟然出现在李局长死去的现场。其中究竟意味着什么,潜是才觉得他大概永远也弄不明白。只是,提起这个女人,他心里便会升腾起一阵奇怪的性欲。电话里那个报告死亡的声音是柔和的,甚至是隐隐约约性感的,同时又是颇让男人动心的。从一张美丽的女人红唇里说出死亡的话语,邮简直就是让人痴迷。想到这,潜是才居然浑身燥热起来。他迅速打开车门,回到了桑拿室,回到了按摩床上,把小姐,也就是他所熟悉的娟红,硬是给从别人的房间扯了回来,二话不说,咬牙切齿地扑哧扑哧地就于起活来了。我行文至此,竟暗自惊讶。这是个什么年头,怎么写起这玩艺,就那么随意?!但的确是那么随意,潜是才从来就没有把性看作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整个极地三角洲都不会把这事看得有什么严重。伤感的爱情只出现在八十年代初,然后就变得令人伤心地做作了。前几天,也就是我正在写这篇东西的时候,一位二十二岁标准的“猩狸人类”的叫阳阳的女孩,明确地告诉我,那种我们称之为伤感的活题有了一个叫法,那就是:肉麻。按她的话说就是,你们这班既不酷毙更小帅呆的鸟作家,居然还热衷于写性,你们不懂性,你们只能写写肉麻!这真是一语把我点醒。原来我们也曾肉麻过!不过我更明白,潜社长以他的智慧是不会把性看成什么伤感的。但他也还没有把性看作和吃饭一样随意,否则就不会咬牙切齿地去操娟红了。潜是才毕竟不是“猩猩人类”,他是堂堂的正统出版社的社长!他之所以要发泄,是因为他的政治意识要上升了。他需要亢奋,来提升他在这关键时刻的思考质最。他的选择并没有错。他从来就没有肉麻过,他讨厌性,从他第一次感觉勃起是件羞耻的事开始,就把性看成是敌人,就像把提拔他或不提拔他的上级或他去提拔或不提拔的下级通通看成敌人一样。直到潜是才懒散地躺在床上,才开始打电话向他认为值得汇报的人汇报这第二天将震动出版局乃至新闻出版界和宣传郎的惊人消息。第一个当然是亲手提拔他的老上级何颂南常务副局长。只是,在论及是谁提供消息来源时,潜是才下意识地顺成说成了李静之那个讨厌的司机。光滑女人祝天然似乎是一个颇让人玩味的机密,不说这机密总比说了要好。潜是才本能地就做了这样的选择,然后,他默默地想了一会,便拨通了吴丕行副局长的手提电话。五这一天晚上,李静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那难得的回乡之行,竟然是他人生的最后旅程。那令他遐想不已的泥泞小道,竟是他的不归之路。在这条道上,他少有地缅怀起他那革命的与反革命的先辈来了,这种回想真是让他既怅然又奋然。恍惚间,他也会开悟似地想到,人们每天奔忙着,都是在往死路上赶呢!好了,这下子,他,一个五十岁刚过的宣传部副部长,省新闻出版局党组书记和局长,就真的走在了通往死亡的路上了。当然,死亡对于他只是一闪念的事。等到死亡真的降临到这个才过中年的局长身上时,他已经措手不及,不可能有余暇来思索死亡的意义。短短的十分钟,李静之就撒手西去,听任世界上别的地方与他有关的或无关的人为他的突然死去而悲伤而高兴。其实,如果用严格的科学来论证,李静之局长从窒息到大脑失去一切感觉,可能只有五分钟的时间。不管怎么样,他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了半个多世纪。然而,就他的生命来说,半个世纪还不如最后的短短五分钟来得漫长。一刹那间,他那可怜的处于最后关头的大脑细胞居然让他的一生在眼前一晃而过,而在最后的一道光亮中,祝天然那双惊恐的白脸硬生生地闯了进来。这是一张已经失去女人往日骄傲的可怜容颜,没有血色,一点也不性感,所有的皱纹都放大成田野里的壕沟,左冲右突,而且,这些壕沟还互相拥挤着,最后演变成只有在好莱坞恐怖电影中才能看到的比真人还大的、浑身不停地沁出稠密沾液的蚯蚓。然后,一切都轰然结束,生命成了天文学中的黑洞,深不可测,有去无回。其实,祝天然的脸色只是因为惊慌而扭曲而苍白而已,并没有什么变化。主要是事情来得太突然,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傻掉了一样,除了怪叫和没有目的地挪动位置以外,什么也干不了。没有一个医生在现场。准确些说,没有一个人拥有那怕一点点的医学与救生常识:他们全都看着一个人,一个刚刚还在指天划地、时不时地牵着祝天然的嫩手、同时用坚定的语气宣示他的改革出版系统的远大政治抱负、一个在陪同眼中被尊称为“李局”的领导同志,怎么搞的,突然就双眼发直,脸色变黑,四肢颤抖,然后便轰然倒下了,毫无尊严地、直挺挺地倒下了。他的嘴巴微张着,嘴角边还残留着一把糯米糍粑。嘴唇的变乌是很快的,那暗示着生命的颜色在众人眼中,像海潮退去似的,只哗地一声,就走向了黑暗;更像可怜的水珠滚进了浩瀚的沙漠,烟都没来得及冒一下,就无影无踪了。祝天然此行本来充满着尖锐的浪漫,那唾手可得的战利品眼看着就要到手,可一只简单的糯米糍粑,居然就把她数天来精心安排的工作叭她一声,给打走了。她头脑混乱、紧张,好像在不停地思索,其实什么也没想。可爱的局长几乎是倒在她怀里的。这在她丰富多彩的人生中,又平添了一出让娱记们兴奋的新闻。祝天然并不在乎什么新闻,反正又不能变成白纸黑字。她只是于心不甘。一团简单的糯米糍粑,居然就把原本在她心中谋划好的平衡给打破了。结果是,她似乎也感受到了软绵绵的糍粑叭地掉下来的状态,然后就是咕咕咕地,有一股气给堵塞住了,憋在出口那,膨胀着,膨胀着,接着像一颗炸弹,闷闷的,轰然一声,把区隔了两个世界的大门给炸开。等到声音消失以后,那门也就不失时机地合上了,连个回声也没有。祝天然突然想起小时看到的一出革命舞剧,讲到英勇的妇女为了抢救干渴的伤员,如何地把自己的乳房塞进了战士的嘴里。如果这样做真能把李静之的生命从黑洞中唤回,她可能会毫不犹豫地掀开自己的上衣,像几天前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一样,让自己的丰乳成为延续李静之局长生命的源泉。然而,现在的问题是,李静之是窒息,是糯米糍粑堵住了他的气管,让他咽不上气。祝天然能够马上去做的,丝毫也不怠慢地去做的,就是努力打开李静之紧闭的嘴,然后把手指伸进他的口腔,试图把那团致命的东西挖出来。事后祝天然才感到了恐惧,一种与垂死的人在一起的恐惧。当她把自己的中指伸进一个男人的口腔里时,她浑身抖动了一下,起了一身的鸡皮。粘稠的米团怎么可能挖得出来呢?结果她的手上全是这个垂死之人的口水泡沫,冰凉的、粘粘的、发白的、可恶的泡沫顺着她的手指流向她那浑圆美丽的手腕,然后又流向性感的手臂。这时,旁边有一个人,是本村的村长,沉沉地说,只有一个办法可能可以把局长大人救过来,那就是切开他的气管,不让他窒息,然后赶快送去就近的医院。旁边的人都附合着这个建议。祝天然也觉得,这可能是最好的,虽然是最不得已的救生办法。问题是,谁去下手操刀切割呢?而且,杀人岂不等于杀猪么?只要用刀轻轻地一划,李静之就可能暂时缓过一口气来,然后就可以凭着这口气,随车来到医院,再让医生用正式的手术刀来修整普通刀具所留下的伤口,同时让那口气延长成为新的生命。问题是,村长把话说完,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不语了,没有一个人敢去取搁在厨房的锋利的菜刀,更没有一个人敢做这件事。这是一件折磨人的事,让人不停地去想。祝天然事后就像是得了什么病似的,有空就设想这个用菜刀切开一个人的喉管的场面,直到她自己也被别人切开了喉管为止。这样,和平年代所养成的和平习惯,最终把李静之送上了不归之路。汽车在崎岖的山路上剧烈地颠簸时,李静之就已经与这个世界无关了。他的躯体无力地躺在车箱板上,随着汽车的晃动而左右摇摆,乡长、书记、祝天然看着脚下这摇摆的躯体,面无表情。三十分钟的路程,大家始终没有讲过一句话。及至到达镇医院,李静之的躯体被迅速送进急救室,然后,很快地,医生走了出来,告诉在场的人,说这个送进来的人其实已经死了有二十分钟了。真到这个时候,大家也仍然不哼一声,仿佛这死者与自己无关似的。祝天然只是感觉到累,感觉到生命的无常,感觉到来自身体的不舒服。她想起了自己的手还有死者的口水,于是急忙跑去洗手间,不停地用水冲洗那曾经伸进李静之僵硬嘴里的手指。似乎是洗了很久,她才开始感到了一种令她不快的干净。然后,祝天然从手袋里拿出精致的小手提,把第一个电话打给了潜是才,向他通报这个可怕的消息。她知道,潜是才很快就会让何颂南知道这个消息,然后还会让更多的出版局上层知道这个消息。她更知道,潜是才知道这个消息后,首先想做的便是要见自己。她第一个把消息告诉给潜是才,本身就含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威胁。更重要的是,潜是才根本就不知道李静之局长的寻根之行,会有她这样一个红粉女人跟随。现在知道了,这个和她关系特殊的男人,会如何去愤怒?而祝天然天生的就离不开男人们的愤怒。对她这个姣好美人来说,男人的愤怒是女人青春永驻的秘密。然后.她就要考虑是否打电话给何颂南副局长了。她犹豫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觉得有必要把这个可怕的消息告诉何副局长。光滑女人很乐意外界盛传她与年轻有为的何博士如何如何,虽然她和这位自许的出版专家其实没有什么暧昧关系。何颂南只是她情感投资范围的一个对象,虽然是一个不能忽视的对象,如此而已。六李静之的生命终点是在广西灵川龙岩乡,时间是二千年八月三十日夜晚七点五十八分零三秒,地点是距离灵川六十公里、坐落在广西桂北猫儿山区一处幽雅的小山谷哩。李静之的四周绿树参天,山坡上种满了冲天的翠竹。这翠竹可是当地人最大的一宗收入来源。一竿成熟的竹子,可以卖到十块钱。从山谷开车到灵川,最快也得一个小时,而且路上还得不停地颠簸摇晃。李静之一行人在这里呆了有一个星期。第二天他们就准备回程了,晚上是乡长为他送行,请他吃著名的灵川狗肉,还吃本地一种特制的糯米糍粑。这一个星期可是平淡乏味的李静之生涯中的高潮,更是祝天然如花似玉般的多彩生活中的亮色。然后突然就落幕了,轰然有声,让人措手不及。李静之来到桂北这一块土地,其实是来寻找他爷爷和父亲当年的踪迹的。当年他爷爷随着狼狈逃窜的红军经过广西,从猫儿山边借道而过。李静之的父亲就是在这地方不期然地降生,然后,他父亲就成了本地人。多少年以后,来接管广西的爷爷居然在这里找到了已近中年的儿子和几岁大的孙子,然后把他父子俩接到了桂林。于是,李静之就成了广西桂林人,成了那清秀得让人奇异的漓江边的干部子弟中的一员。多少年了,李静之从来就想不起猫儿山的风貌是什么样的,因为他父亲自从离开了这地方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没有与他的乡亲有过联系。爷爷的威风与父亲的木讷构成了李静之性格中的基本因子,这种因子让他躲开了一连串的政治风险,让他的生活平淡乏味,从平淡乏味中来,又归于平淡乏味。就这样,他,一个小心谨慎的政工干部,从科员做起,渐渐上升,然后,借着爷爷的关系,从桂林调到北方的长琪市,进了北冲省的省委宣传部,做科长,处长,然后便是副部长。接着,有一天,当省新闻界的老大、也是以副部长职兼省新闻出版局第一把手的黄老机同志逝世后,接任了这个宣传舆论的要职。这一天离他爷爷去世已经有好几年了。这一天才使乏味而谨慎的李静之终于有了松一口气的感觉。这一天也是他爷爷生前诸多安排中的其中一个结果。这一天更是爷爷想帮助他那始终木讷而无用的父亲的体现。也就在这一天,李静之平坐感到他可以认真地施展一下积郁在心中多年的抱负,可以从容地来安排一下自己今后的人生了。出版局全体工作人员至今都无法忘怀李静之的就职演说。他发誓,要在五年时间里让北冲省的出版事业走在全国前列,与北、上、广共同组成中国出版界的铁四角,以便称得上引领改革开放风气之先。他似乎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有如此优秀的口才,能够口若悬河地讲三个小时,而在场的热烈掌声居然也响了有近二十次。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喝水时总会呛住气管,要咳几声才能缓解过来。这是旧病。六年前李静之发现自己患了喉癌。开始时他真感到了害怕,以为自己不久于人世了。后来看了医生,说是早期,可以闯过去,于是就积极配合治疗。经过了三个疗程的化疗以后,医生告诉李静之,他基本上可以痊愈。可不久李静之就发现了他的气管和食管很容易错位,弄不好东西就会从食管滑进气管里去。这显然是后遗症,也只有自己才能明白。问题是,这后遗症日益严重。就在那次伟大的演说之后,他几乎有三天时间讲不出活来。对李静之来说,这当然是真实的病,而且正在严重地影响他的仕途。也正是嵌在身体里的这个痼疾,使李静之明白了人生的极限。接着,他开始明白自己来出版局究竟要干什么。这是个重要的岗位,工作惹人注目。这也是自己下半辈子人生的最后一站,是自己从广西那个穷困的山村走出来的终点。父亲商到临死前也仍然是个山民,爷爷却死得响亮。自己呢?自己的下场至少不应该像父亲那样乏味,当然也不可能像爷爷那么辉煌。出版局就是自己的后院,是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的保证。李静之现实而果断地断绝了任何升迁的期望,他必须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块后院中,把它描绘成为中国出版史中无法被抹去的一块亮色。然而,这时,李静之发现他的副手,局党组副书记兼副局长吴丕行,这个狡猾的家伙,整天发出一种令人讨厌的“嗯”声,是一个难以对付的狡猾之徒。他在李静之就任出版局局长以前,就已经在这块地方辛苦耕耘了六年。他们就这样或明或暗地相持了五年。五年来,李静之的嗓音越来越哑,吴丕行独特的“嗯”声则越来越重。他们的斗争发生在局里几乎每一个职位上,从处长到社长到总编到经理再到科长再到科员。没有硝烟,没有吵架,更没有大庭广众的对立。这是真正意义的冷战,所使用的政治术语一样,所依赖的权力基础一样,所传达的文件一样,甚至讲话的口气也一个样。他们都在期待着决战,同时又小心翼翼地回避决战,直到一切都不能拖了,李静之逐渐地失去耐心丁,他沙哑的喉咙常常像有火烧一样,讲话越来越困难,越来越吃力。他发现,随着对讲话的厌恶,吴丕行却越来越喜欢发言与演讲。是的,这说明,吴丕行也发觉年龄不饶人这个常识了。他已经五十五岁,看到了从中组部到省组部关于干部年龄的文件,在这些文件里,五十五岁是升迁到正厅级的年龄界限。于是,那种决战前的重大布局才被提到了议事日程上。于是,李静之从容布局完毕以后,他才开始了神圣的回乡之行。他青年时代就知道一九六五年毛泽东有过重上井冈山的举动,但直到自己也开始返乡之途后,才明白毛泽东那次举动的非凡意义。其实,伟大人物在做出重大行动前,都有出巡的举动。一九七一年,毛泽东南巡,为的是把林彪弄下来。一九九二年,邓小平也来了次南巡,结果让全体中国人第一次真切地闻到了金钱的香味。现在,李静之也开始出巡了,他也是往南方,自己的故乡广西。谁能说李静之的回乡之行就没有让吴丕行心惊胆跳的非凡意义呢?!同时,李静之做了一个决定,让省电视台那有名的女主持祝天然与自己同行。他突然强烈地感觉到,如果被光滑女人祝天然无意中所唤醒的肉体意识没有一个着落,那他的政治行为就会显得枯燥乏味。事实是,政治激情和身体高潮从来都是一体的,很难想象没有高潮的政治激情,同样,政治激情像春药,甚至比伟哥还有效,让身体重新焕发青春。行前,李静之毅然地给祝天然打了一个电话。七祝天然接听完李静之邀请她一起去广西的电话后,一个人呆坐在自己房子里漂亮的摇椅上,注视着高楼窗外灰朦朦的天空。女人痴心妄想时,总能按身体内分泌的指挥,进入傻呆的状态。现在祝天然就是这样一种状态了。她想都没想就接受了陪同李静之同乡的邀请。这个保养得过分姣好的光滑女人,现在想起的是她只有五岁时观看革命舞剧那难忘的一幕。在那一幕里,美丽的村妇为了救受伤的红军战士,毅然把自己的乳头送进了年青人的嘴里。那一年她才五岁,还没弄清楚什么是女人,却登时感到自己的胸口有火烧的感觉,乳头突然胀胀的,于是便情不自禁地扒在母亲的怀里。那怀里也是两个丰满的乳房,只是有些松弛了,下垂了,直挨着只有五岁的祝天然的脸,微微地腾挪着,晃动着。从那一刻开始,祝天然就发现了性别问题原来是与肉体的发麻相联系的。那一年她才五岁。五岁的女孩无法想象女人的身体。那一年开始祝天然就发现自己与所有的女伴不一样,记忆在她的心里始终有一种潮湿感,像水一样,从五岁那年流到了现在,流到了三十五岁的成熟女人的肌肤上,麻麻的,酸酸的,痒痒的。这样,把乳头放在一个潮湿的洞里,就成了她内心无法驱除的隐密,也成了她激情发作时的标志。每逢碰到让她激动和让她生气的事时,她就觉得乳房变得潮湿潮湿的,令她兴奋,也令她难堪。现在,祝天然放下李静之打来的电话,她的乳房就开始潮湿了。那潮气一直散发到了天空,结果,连天空也潮湿得下起雨来。然后,这个光滑女人就出发了。她不用跟任何人说去哪里。她已经离婚,孩子留给了前夫。父母不在身边,她也不需要父母在身边。那种想去哪里就马上可以去哪里的感觉常常让她陶醉,也常常让她失落。于是,她见到了李静之。她的光滑与丰润让李静之恍然,这恍然丝毫不差地写在了她的心上。谁又能想到祝天然是在陪着一个副部长、出版局的党组书记和局长作死亡之旅呢?当然,我承认,陪一个正厅级干部作死亡之旅,本身就充满着潮湿的神秘感。而我作为他们经历的唯一叙述者,当然知道他们的死亡之旅的若干细节。我,黄大机同志,在朝里长社长眼中不过是一个自以为是的总编辑,的确在事后想到了他们路上的所作所为。无非就是一个性感女人加上一个突然性复活的半老人,然后他们一起干出了那种事来。什么事?还用问吗?祝天然带着潮湿的神秘感来到了李静之身边。这个中年女人对于那些身居高位的男人们,有着一种天生的缠绵,其中又交织着发自肉体的忿恨。祝天然什么时候成了一个肉体主义者,长期呆在办公室的李静之是无法了解的。李静之甚至可以说是个具有处男特征的领导者,他在自己半个世纪的性生活中,只和婚后的老婆有过几年如火如荼的床笫交往。及至儿子哇哇落地,父亲在去世前得以一抱孙子以后,不知为什么,李静之突然发现自己处于高度性冷感的状态中,对女人失去了来自肉体的渴望。当然,这种身体状况在很大程度上救了李静之,使他置身在改革开放的时代,正当地下性产业蓬勃复兴的关键时刻,能够洁身自好,纤尘不染。局长办公室的秘书们私底下了解到李局长的洁身自好,这样,他们在筹备有局长出席的会议时,就可以不用花心思来安排这方面的服务。直到有一天,省电视台的吴兰斐带着光滑女人祝天然来采访李静之时,李静之才发觉身体里的某种因素“扑”地一下,竟自复活了。吴兰斐是他的老对手吴丕行的儿子,这个儿子为什么要来采访他,其中深意李静之是一清二楚的。但是他内心深处的肉体复活,却似乎被祝天然观察到了。因为祝天然当场就朝着他媚笑了一下。其实这一笑对于祝天然来说普通之极,可李静之局长却解读成了“媚”。那以后,李静之才发现,这个光滑女人原来是出版局的常客。这一发现让李静之吃惊,因为自以为善于观察人事的他,竟然不曾发现这个简单的事实。而且,他还发现,局里头不少人认识这个光滑女人。有一次正统社的潜是才用颇不以为然的口气说到了她,批评她策划的节目太过软性。还有一次,图画社的黄大机,也就是我,居然自告奋勇地说,可以考虑动员祝天然做模特,出版一本她的“写真集”,以期引发一场出版界的革命。李静之了这建议,心底下就那么一沉,当场不客气地否定了黄大机的建议。他用少有的严厉口气告诉黄总编辑,如果图画社真的这么做了,那么他就要拿主编是问。有意思的是,光滑女人从来不单独一人去李静之的办公室,李静之也从来不邀请她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后来李静之还知道,大家背地里把这个光滑女人叫做“大波然。”李静之第一次听到“大波”这个称呼,是在一大叠局发行处从街头非法书摊上收缴来的香港《龙虎豹》上。在那些杂志里,有一期说到一个香港有名的女脱星叫叶子媚,她的“波”据说全香港娱乐界第一,于是,娱乐界就叫她做“大波媚”。李静之非常怀疑这种说法,因为他不相信真的有人能够把全香港娱乐界的女星们的“波”都丈量一次。李静之不会去寻问任何人这些下三流的知识,他已经习惯了自己是一个“指示”性用语的发出者,做到出口成章,秘书只需记录下来,就是一篇完整的、充分体现了他在各个时期的各项方针政策的文件。在这种习以为常的指示性用语当中,怎么会容得下“大波”这种俗称呼!但是,“丈量”居然成为继“大波”之后闯进局长头脑的第二个概念。李静之的原配是爷爷指定的,是前省委副秘书长的小女儿,而这副秘书长又是爷爷当年的警卫员。他只能接受爷爷的安排,因为他自己的政治前途都是由爷爷一手操办的。他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有去丈量夫人的双乳了。丈量了也没有用,那早就是昨日黄花,干瘪而下垂。夫人是有名的厉害女人,放肆起来,竟敢当着他的下级的面说:“什么局长,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臭厅级嘛!”下级听了,哼哼哈哈的,全都是皮笑肉不笑的,附合不是,不附合也不是。李静之这时也无奈,只好抱怨自己,为什么要把夫人带到公事场合来。从此,出版局的人就很少能够看到局长夫人的样子了。久而久之,甚至怀疑局长究竟有没有家室。这也可以说明,为什么李静之总喜欢安排出外开会,而且,一开就是三五天的。现在,光滑女人“大波然”让李静之的春心萌动了,而这萌动的春心又必须用道德原则来克服。于是,李静之逐渐变得燥热起来,时不时的会对秘书们发发脾气,发完了又觉得无聊。大家当然都理解他,因为他的嗓音越来越沙哑了,讲话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艰涩。大家以为,他是对自己的病症感到了焦虑。终于等到了准备大的政治行动的时刻了。李静之足足为此准备了一年,一年来他不动声色地做了精心的安排。先把那个讨厌的和吴丕行同发一种“嗯”声的佘皮同志从计财处这个关键岗位调走,把吴丕行掌管的财权来个釜底抽薪。接着,劝人事处的老处长钟点提前退休,让贾如来顶这个位置,以便让人事处成为自己人事布局的执行部门。李静之已经想好,他准备退居二线,把局长的宝座让给年轻的何颂南,让他在第一线干,他则躲在后面全面操控。李静之对何颂南还是放心的,不仅这个何颂南是自己亲手提拔的,而且,何颂南还是老局长黄老机临终托付的人。黄老机明白告诉李静之,他已经和何颂南交了底,任何时候何颂南都必然是他李静之的人。当然,这里还包括了一项不言自明的交易,那就是安排黄老机的儿子黄大机,也就是我,有一个更好的位置。对此,李静之也已经想妥当了,他准备让这个颇有点自命不凡的高学位拥有者黄大机在适当的时候担任图书处处长,让他去掌管全省图书的出版与规划工作。可我对这项安排事先一点也不知情,及至李静之突然命丧黄泉,吴丕行好不容易登上了局长宝座,开始全面清算李静之队伍时,何颂南才在一次不经意的交谈重,把这个安排合盘托出。那时,政治形势已经大变,我正处在没顶之灾的前夜。有一天晚上,李静之已经归西,我和何颂南一起,不无伤感地回忆着李静之的情义,这时,何局把这个已经落空的政治安排告诉了我。我回去以后,才知道那个日子里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回忆往事,把发生在那个盛夏之仪的往事纪录在案。我没有缘由突然想起了光滑女人“大波然”,以及关于她的种种传闻。这时,我才会过神来,仔细思量为什么李静之局长一声招呼,光滑女人祝天然就能够欣然前往。李静之打电话给祝天然,告诉她自己回乡之行的计划,然后用几乎不容商量的口吻,要求祝天然在他到达广西桂林的三天后,也前去那个甲天下的名城。李用嘶哑的声音说:“机票已经订好,有人会送去给你。并没有特别的采访任务,你无须准备什么。”接着,“啪”地一声,电话就挂断了,把祝天然留在了电话那边,让她傻愣了半天,也让潮湿的天恐渗漏出更多的水分。八晚饭后阳令皆真是窝了一肚子的火,却半点也不敢发泄。他把所有的碗碟看成是可恶的敌人,放肆地在洗碗池里大声摔打。可惜才两三声不到,妻子严婧婧严厉的斥责就毫不留情地甩了过来:“摔!用力摔!干嘛不摔碎两只?有本事冲着你那狗屁黄总发去!没用,光会拿碗来赌气!”阳令皆浑身发抖,几乎控制不住地发抖,才短短一天一夜不到,他的后脑勺就突然长出了一小撮白头发。五十九岁的他居然还要受到黄总编如此过分的羞辱。这个浑小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无非是在他审读过的书稿中,发现了三个错别字,就毫不客气地把稿子退了回来。不想发稿就拉倒,何必这样给小鞋穿!阳令皆回来向妻子申诉这件事,没想到妻子一句话给顶了回来:“有本事你不去当总编,光会对着我发牢骚,没用。”他哑口无言。这样的话他听了二十年,每次他都哑口无言。他,堂堂的阳令皆,怎么能当总编?何况他也无法当总编。他是光荣的反对派,永远的反对派。二十年来,他反对了一任又一任的社长副社长总编辑副总编辑,这是他的职责。他是出版社里所有反对派的头,他比总编还要总编。三个错别字,就能够把他这个反对派给废了?五十九年来,他反对任何他觉得可以反对的人,先是父亲,然后是兄长,然后是同学,然后是资产阶级和地主阶级,然后是造反派,文革中威风得不可思议的造反派。可他唯独没有反对过他妻子严婧婧。他记得曾对黄总编说,当年在小东岛下乡时,他就敢揪着军代表的衣领揍他的人。一番话可把才上任不久的黄总编听得瞪圆了眼睛。他还做出动作来,一把揪着黄的衣领,说就像这样。当然,他解释说这是表演给他看的,不当真。唯独他的妻子不把他的英雄业绩当一回事。他上班揪别人的衣领,回到家里他的衣领就给这和他过了三十几年的女人随便来揪。自从严婧婧嫁给了阳令皆,阳令皆就是她揪的对象。她高兴揪就揪,不高兴揪就不揪。她太明白他的反对策略,他总是反对可以反对的,而从不反对不可以反对的。比如说妻子就是不可以反对的。一反对妻子,他家里什么值钱的就会在妻子的努力下粉身碎骨。那是他的工资买的,干嘛要自己来毁灭?这就是他五十九年来,特别是历次运动以来都能够安全渡过的原因。不仅如此,他总是历次运动可以依赖的群众。他是群众中的英雄人物。英雄人物总是怕女人,这是他认了命的事。他所审读过的书稿少说也有上千本,上千本书中少说也有上万张图片,归类来归类去说的是一个道理,那就是怕老婆。他不怕老婆,怎么能够当群众英雄?所以,听着妻子的申斥阳令皆也不说话,他只能狠狠地用力洗碗的同时用力地保持沉默,连叮当声也不允许有。群众中的英雄人物,也就意味着是党所依赖的基础。他是这基础,也就意味着他是载舟覆舟昀水。古话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可见《红楼梦》里那贾宝玉是胡扯,说什么女人是水,男人全是浑泥。我是水,载舟覆舟就看我的了,怕怕老婆又能怎么样?她才是真正的浑泥!怪不得她那么得到潜社长的重用。哼!阳令皆忍不住叫出了声。他不禁竖起耳听听房间里的妻子有没有反应。幸好,没有任何反应。于是,阳令皆的恨便又没有阻碍地窜上脑门,以至哼个不停了。水就这样流过了他的手,他的碗碟,流进了水池当中那个小洞里。等到一池水快流完时,小洞里就发出一连串咕噜咕噜的响声。洗完了碗,阳令皆进了洗澡房。他把门关上,对着墙上的大玻璃镜,然后用一面小镜子放在后脑。于是,脑后面那一小撮白头发就从镜子里跑出来了。他看着看着竟呆住了。显然,伍子胥一夜愁白胡子不是瞎扯,是真的。又于是,那三个错字连同黄总编那张嘴脸便狠狠地闯进了他的记忆。电话铃响了,妻子在接电话。那柔和的声音真是让他郁闷。妻子简直是太过春风得意了,全然不把他这个老公放在眼里。然后,她就准备出去了。他知道是潜社长在召唤她出去,就像叫鸡一样把他的老婆叫出去。他觉得自己真的像一汪水,像那抽水马桶里的水,羞愧得直往下水道里哗哗哗地开溜。潜社长算什么,凭什么他一叫,妻子就要一定要出去?哦,就凭着她是正统社党委常务副书记?她是社领导,怪不得我在家里要被她领导!潜社,你算个什么傻逼男人,浑泥而已。阳令皆心里气得在扇风。他打开门,准备大干一场。可一瞧见妻子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神,就变成了嘀嘀咕咕的哭嚎了。“潜社叫我出去有事,他开着车在下面。晚上不用等我睡了。”妻子旁若无人地随便说着,然后,仔细地涂完口红,出门去了。门里只留下一具女人背影的幻觉,迟疑着不肯退去。阳令皆颓丧地倒在沙发上,摊软了身子。全家空荡荡的,没有一人。女儿阳阳,已经形同出走,整天住在美术学院不回来,回来也只是吵架。老婆说,不用等我睡了,这是什么意思?不等着跟我睡,难道就等着去跟潜社那个暴发户睡?!阳令皆气得头发隐隐的生疼。特别是后脑勺那一小撮白发,刺疼刺疼的,像一把针扎在脑袋上。现在,这个反对者孤零零地呆坐在空房子里,一脑袋不是水就是泥!他反对了这么多年,今天晚上却分外清醒地意识到,他根本就没有反对的对象。他反对的是他长期的被轻视。九我就是那个让阳令皆恨得牙痒痒的黄总编辑。不过我不是正统社的总编辑,我只是图画出版社的总编辑,二把手。一把手是社长兼书记,朝里长,一个初中毕业的小混混。正统出版社是大社,杜长是副局级,是局巡视员兼任的,这个巡视员叫潜是才。总编是正处级。图画社是小社,我只能是副处级。小社自然就是小心眼,所以,我一点也不知道阳令皆的仇恨。他恨我?这事真让我吃惊。我有什么让他恨的?我,不就是这么一个人,读完了美院的硕士,为了学术和事业,学校不留,来到出版社。然后,某一天被宣布为总编辑,管阳令皆以及与阳令皆一样的一群比我年龄大的编辑,同时还要管一本美术杂志《画坛》。我的困惑倒真的是致命的。自从任命那天,我就总在想,我的权力是那里来的。这是一个怪问题。我是被任命的,谁也不能怀疑。正确些说,我是被出版局党组正式任命的副处级总编辑。任命那天我还是颇有点窃喜,认为他们应该尊敬我了吧!至少要对我客气点。可我看到的是阳令皆那双奇异的眼以及背后一堆同样奇异的眼。他说:“小黄”——你们看,他居然不称呼我为黄总——“小心错别字!”这个威胁的意思是:你一定会有错别字。这真的激发起我内心的怨毒。我在心里说:你们(出版社都这样叫他),小心你选的图画!你懂艺术史吗!?我可是正规的艺术史硕士,我的毕业论文讨论的是如何为断臂的维纳斯接臂。这是一个西方艺术史之谜,自从伟大的雕像从米隆这个小地方发掘出来以后,她那两双断臂就立时成为解开古希腊古典时期风格成因的关键。所有伟大的艺术史家,什么温克尔曼、德沃夏克、沃尔夫林、布克哈特、潘洛夫斯基、贡布里希都回避了这个问题。我用了整整三年时间,翻阅了古往今来我所能读懂的众多文献,好不容易才走到了这个问题的外围。什么时候我有时间,一定再去读个博士,好把这个问题给弄完。我现在怀疑我可能永远没有时间了,因为我当上了图画出版社的总编。历史给了我一个伟大的机会,让我来把不满,在审视断臂问题时所产生的对学术出版的强烈不满,发泄出来。我姓黄,叫大机,除了干出版和研究艺术史外,业余从事写作。我的处女作很早,大约是在十七岁时,第一篇散文给发表了,题目叫《十七岁少年的烦恼》。写完以后收到一个女孩连续八次的来信,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后来,经过了整整八年的恋爱,她成了我的妻子。其实,我的日记本上有一大堆散文。我爸说我六岁就开始写散文。六岁那篇散文说的是有一天夜里,我梦见到了中南海,醒了以后就闹着要去北京天安门。爸说我是当真的来闹,往死里来闹,闹得全家不得安宁,最后还是靠爸的拖鞋在我的肉屁股上来那么几下,才安静下来。当然,这件事又成了我读小学六年级时另一篇作文的内容,写的是一个出身不好的女儿,为了能够去北京进中南海,不惜与他反动的父亲作斗争。最后的高潮很让我感动,说的是女儿理直气壮地把她反动的父亲扭送给公社保卫科,然后,迎着朝阳到北京去了。那时知道作品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所以就把爸给换成了阶级敌人,我变成了女孩。读研究生时读到弗洛伊德的书,才知道那叫仇父情结,叫俄迪甫斯情意综。至于我变成了女孩,是因为荷尔蒙刚开始激发的结果,整天想女孩又恨女孩,干脆自己就做个女孩。这事很冤枉。我爱我爸,这一点也不假。在他的五个儿子中,只有我陪着他并为他送终。我爸去世了,我失去了最重要的生活支柱,也失去在出版社立足的背景。我爸是老出版,新闻界的老领导,是何局、吴局、潜社和我们社长朝里长的领导的领导,也是吃糯米糍粑噎死了的李静之局长的领导。他们都叫我爸“黄老总”,可我爸的名字却叫黄老机。文革期间,人们不再叫他“黄老总”,而是叫他“老机”,意思是“老机会主义分子”。所有这些人都来过我爸的病床前,聆听黄老总也就是我爸关于全省新闻出版事业的最后遗言。何颂南副局长还来向我爸表示真诚的忏悔。他的忏悔词实在说得动人极了,我记得当时我应该是流了眼泪。如果我不是被采访人祝人然吸引,不和我的童年朋友吴兰蜚打招呼,相信还会更受感动的。我怀疑是我的眼泪感动了忏悔者何颂南,第二天,也就是我爸刚走的那天,他就来到我家,向我爸的遗像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把我拉到了外边。我随着何局到了长琪市最高的九十三层国贸大厦,来到了顶层的咖啡厅,一边眺望着我生于斯长于斯的伟大而混乱不堪的城市,一边等待着我命运中同样伟大的转折。何颂南呷了一口意大利特浓咖啡后,才严肃地对我说:“局党组已经同意,准备任命你为图画出版社的总编辑,以加强社的专业出版能力与水准。”这让我极其舒服的同时大感意外。舒服的是,是我的专业能力,而不是爸的背景使我赢得了局党组的信任。当然,这个任命不是我爸去世后才有的,是在我爸病重期间做出的。这也说明我爸的影响实在深远,这影响落实在他儿子身上,精神就转变成了物质。但我还是惊讶,不明白为什么一下子就把我从一个普通编辑提到了总编的位置。所以,我真的想推托不干。特浓咖啡太苦,我只轻轻地呷几口,就再也不想碰了。即使如此,我的心脏已经咖啡过敏,狂跳不已,难受极了。我左右而言它,告诉何局我多年来关于断臂维纳斯研究的理论价值,可惜直到他喝下了两杯特浓咖啡后还是弄不明白,一座雕像没有了两只手有什么重要。当然,这也引起了他对我的专业能力的进一步敬佩。他严肃地告诫我,推却是不可能的,只能干,而且要干好,要对得起我爸,对得起局党组。他提醒我,我爸留给局党组的遗言是八个字,叫“领导不跳,群众微笑。”他说他昨晚一个晚上都在想这八个字的意义,实在是深刻独到,是我爸从事新闻出版事业的毕生总结。这遗言也引起了我的胡思乱想,使我对新工作恍然有了底线。我的工作就是要做到眼前的这个何局不狂跳,而那个反对派阳令皆不大声地笑,就算是可以了。我几乎没看见何局失态地跳过,所以对他的不跳有把握。我也从没见过皆伯大笑过,他连微笑也少,成天像是有大任降于他身上的沉重感觉,表情肃穆。我最终还是同意担任总编辑。同意的时候,一付可怜巴巴的卑微样子。我万万没想到,就在这点头之间,我便成了阳令皆反对的对象。更麻烦的是,我不得不和社长朝里长同志做坚决的斗争,因为他不懂专业。我的所有自以为是也正在这里,以为专业是很重要的,殊不知,专业仅仅是专业而已,斗争的胜负并不取决于专业,而是取决于人气。人气是可以制造的,甚至是可以操纵的。我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很多年以后,也就是当我狼狈逃窜的时候,才知道,断臂总比不断臂好,因为人们已经习惯了断臂。传统美学家说,那叫残缺美。新潮美学家说,那叫丑学典范。然后,我才知道,自己原来太自以为是。我不认为自己是自以为是,所以,我也同时认定朝里长同志更是自以为是。两个自以为是相对,自以为是对自以为是,原来也一样。从那一天开始,我的生活就陷入了困境。可怕的是,我对困境竟然没有思想准备。我生活在困境中,却以为是生活在荣誉中。直到某一天知道李静之局长死了,这困境才表露出来。当然,这还是稍后的事,因为,李局长死的那天晚上,我并不知道消息。我还没有够上通过特殊渠道知道这个消息的级别。十祝天然带了一份占地三万八千平方米的房地产计划来到李静之局长身边。这份计划是她和潜是才共同商定的。潜是才已经探听清楚,吴丕行副局正在安排图画出版社社长朝里长把这块地拿下来,然后判给他儿子吴兰斐统筹经营外加设计施工。如此有利可图的计划,是不能让吴局弄走的,因为他一旦弄走了这个计划,也就意味着他有了联络宣传部上层的大笔闲钱,然后,他准备上副局的打算就很有可能被朝里长这个混蛋给干掉。所以,他必须清晰地把这一个计划,以及与此有关的利害关系交待给李局。他明白,这个时候,只有祝天然是最好的传达者。他看得很清楚,李局的情欲突然之间复活了,就是因为这个可怕的性感女人。潜是才告诉祝天然,整个计划最后的一笔,必须让局长来填写,而不是她或潜是才。这样,这一桩生意才是铁板钉钉地属于出版局的,而图画社那样的小社就只能出局了,尽管他们靠中小学美术教材赚了大钱。不过,潜是才还没有安排好让祝天然和李静之接近时,祝天然就已经只身来到李静之身边。光滑女人投怀送抱是有原因的,她背着潜是才接受李静之的约会,更是大有原因在。她知道她的价值,她明白,一旦事情顺利完成,仅仅靠潜是才这样下流的男人给回报是靠不住的,她必须有更大的靠山,才足以压住这整天压在自己身上的臭男人。有意思的是,当祝天然从一个陌生人手上接过装有机票与现金的信封时,她马上明白,李静之是绕开了整个秘书班子来约她出走的。一下子她就感受到了那种昏迷迷甜酸酸的非凡生涯的刺激。光滑女人长期以来唯一耿耿于怀的男人就是潜是才。光滑女人的性行为模式是这个讨厌男人赋予的。只有这个胆大妄为的男人,才让她始终记起少女时代的耻辱,同时又让她把这耻辱转变成令人难以置信的高潮。光滑女人离不开高潮。光滑女人仇恨高潮。我很晚才开始尝试了解光滑女人的性倾向在她行为模式中的独特作用,然后,我才被祝天然短暂而辉煌的一生所吸引。光滑女人的一生可歌可泣,她的一生是促使我写作的三种力量之一。另外两种力量也来自女人,我所挚爱的吧虫章爱玲和我日益迷恋的行为艺术家阳阳。第一种力量可以称之为支配,第二种力量应该称之为孤独,第三种力量则刚做颠狂。读者们,你们应该知道,支配、孤独与颠狂,恰恰是组织人类激情的原初力量,它们共同作用于人的身体,通过对身体的虐待,书写着漫长而悲喜交集的历史。坦率说,我的有限而缺乏才气的写作,正是为了这三个女人的,也是为了我们这几个臭男人的,当然还为了另外几个名不见经传、却在我的叙述中充当了某种角色的阳令皆,他的夫人严婧婧,整天泡在啤酒里的徐扯平,在那个盛夏之夜不幸死在南方家乡小村庄里的李静之局长,可怜兮兮的电视人吴兰斐,领导中国当代艺术潮流的高启峰,伤感歪歪的舒青,和那始终躲在幕后的省委宣传部李某某部长(为了避免对号入座,强调虚构本相,所以名字隐去),以及做按摩女的娟红、带按摩女的妈咪阿秀,等等。发生在新世纪盛夏之夜的事充满了潮湿水气,那湿气是从这三个女人的身体发散出来的,然后浸透到其他人那里。女人的湿气扑鼻而来,无日无夜地飘荡在空中,让所有的东西都轻易发霉,唯独女人们在其中畅游自如。于是,这发霉的地方就有了越来越多的针对女人的男人。这地方就是一个生活着女人和男人的乐园。长琪市生活着一个光滑女人,一个孤独女人和一个颠狂女人。这里还生活着像我这样没有人认可的偏执作家、研究世界顶级美学课题“如何惨复断臂维纳斯”的、尚未出名得到学术界公认的美学家,还生活着一大堆部长、局民、书记、博上、按摩女、妓女、投机家、强奸犯、色鬼、民工、抢劫大盗和杀人犯。光滑女人祝天然走下飞机的时候,没有见到李静之的身影。一部奔驰就停在停机坪上。祝天然一下飞机就看见这部奔驰边上有块牌子,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她径直走过去,司机谦卑地把她让进车里,车子便驶离了机场。她被安排住在桂林漓江边的桂林宾馆,顶层。推窗望出去就是清澈的漓江。漓江上不少人正在戏水。这让她想起小时的情景,那时她住在长琪,面对着琪江,江边也有不少人在戏水。她从不下水,因为她怕水。祝天然开始回忆。她的邻居姓潜。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姓氏,从来也没有听说过。后来,认识了邻居之一的潜是才,听他介绍,才知道姓潜的都来自浙江一个小乡村,全同只有几千人而已。潜是才比她大十岁,认识他的那一年祝天然长到了十八岁,所以她看到的潜是才是青春年华的模样。潜是才正在长琪大学读研究生,而她才高中毕业,准备高考。他们从来不说话。但是有一天潜是才拦下了准备回家的祝天然,告诉她,他想邀请她去参加自己的毕业之夜在酒吧开的联欢会。祝天然看着潜是才,弱弱地说:“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是这个姓。你真的要我去吗?”潜是才大声说:“当然!这个姓你很快就会发现很天才!”祝天然一愣,脸红了。她第一次这样明确地接受一个男人明目张胆的邀请,于是她感觉身体中出现了一个陷进去的深渊。她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的身体就是一个失控的深渊。晚上祝天然去了。这是她第一次去酒吧,在长琪市闹市区的一个路边,叫“金蚁吧”。那时这个颇有点西方品味的酒吧才开张不久,有不少祝天然并不认识的人在里边。潜是才见到了祝天然,便招呼她坐在自己身边。祝天然小声说:“阿潜。”然后坐下。那天晚上她喝了不少酒,而且是长到十八岁以来第一次喝了这么多酒。她觉得头晕眩,眼前的形象有点模糊不清。潜是才好像也喝了不少。后来,潜是才走到祝天然的身后,突然从后面把她抱住,双手结实地搂住了她丰满的双乳。潜是才仔细地搓揉着祝天然年轻的乳房,一点也不客气,好像在搓揉一团早该如此对待的面粉团。潜是才搓完了,不打招呼就走回自己的座位上。于是五岁时的潮湿感便从祝天然身体内部的记忆中走了出来,身体的深渊洞开在她眼前,胸前的疼痛直钻入内心,有一种痛楚的快感。甚至她强烈地希望这快感延续下去,不要中断。这种记忆还散发着浓郁的酒香。祝天然突然想哭,却没有哭出来,因为她不感到羞耻,不感到难堪。她听到周围的人都在淫荡地窃笑。于是,她站了起来.拿起一盘炸酱面,走到同样也在淫荡地窃笑的潜是才的后面,兜头扣到他的头上。做完这个令人惊讶的动作后,祝天然就离开了“金蚁吧”。祝天然回到家里。家里就她一个人。祝天然的父亲是本地著名的电视导演,母亲则是电视台第一场记。他们出外拍电视剧,整整两个月都不在家。祝天然习惯了一个人。她一个人坐在床上,想着刚才的动作。窗外就是混黄的琪江水。不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琪江水就没有人嬉戏了。江水散发出一种祝天然熟悉的臭味。接着,就发生了让祝天然始料不及的事。潜是才来到了她家,她记得是自己主动开门让这个人进来的。然后,她被潜是才用丝袜绑在了床上。她同样记得是自己愿意让他这么干的。她反抗,但反抗的程度恰好让潜是才干完他想干的事。然后,她就被脱光了衣服,第一次在异性面前成了个光滑女人。然后,她也看到了一个光滑的男人。然后,她看见混黄的琪江水从窗口涌了进来。然后,所有东西都被淹没了。那天晚上琪江水还淹没了光滑女人想继续升学读书的欲望。到了黎明时分,她发现那种发自身体的欲望全都集中到了牙齿上,于是她狠狠地去撕咬压着她的潜是才,直到在这个可恨的男人身上咬出七八个鲜红的牙印为止。此后,整整一个月,祝天然觉得自已完全生活在琪江的荡漾声中。她几乎每天都会想出新花样去和潜是才相互折腾,她发现自己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会令生活发生奇变。两个月后,她确认,怀孕了。流产的经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不堪回首的。直到祝天然自己也去流产了,她才发现中国的女人几乎全都流过产。流产是中国女人日常生活中不足挂齿的受虐经历。流产使女人坚强,更使女人无所顾忌。她怀疑那个为她做刮宫手术的中年男医师别有用心。当她躺在手术床,把两条腿叉开时,她敏感地发现医师的眼神发生了重大变化。然后,一阵穿心裂肺般的疼痛从光滑的下腹部啪地一下,直向脑门袭去。她想大喊,可同时她看见了医师充满藐视与快意的目光,于是,她的喊声就变成了可怜的呻吟。在呻吟声中,祝天然暗自做了一个决定:她要在医师那里目睹男人对女人的忍耐能力。于是,她的呻吟就越发柔软了。结果,祝天然为这柔软的呻吟付出了代价。刮宫手术做得不好,子宫里面还残存着废弃的血肉。她需要做第二次。冷酷的仪器插进她的体内,并不比男人那玩艺插进去的差多少。手术后的第六周,一个星期天,医院没什么人的时候,祝天然成功地让那个中年男医师上钩了。自以为是的男医师把她带进一间隐蔽的手术室。手术台闪烁着惨白的辉光,四同的白瓷砖墙也散发着同样的光芒。祝天然已经把父亲常用的一部小型采访录音机打开,放在小巧的黑包里。黑包是母亲珍贵的装饰,外表蒙着一层华丽的光泽。祝天然再一次被强制性地脱光衣服,躺倒在白色的手术床上。她那惊慌的模样和颤抖的哀求都有效地助长了男医师的兴奋。其实,男医师根本就无法达到他的目的,在眼前黑白对比的强烈刺激下,他稀里糊涂地就泄掉了所有的快感。这就是祝天然所需要的男人的忍耐力!几天后,自以为是的男医师在电话里听到了发生在手术室的所有声音。他吓坏了,几乎要瘫倒在办公桌上。他苦苦地哀求祝天然,希望她能够宽恕。祝天然不想报复,所以也就不存在什么宽恕。她只是想从中证明一个生活常识,这个生活常识就是支配。支配权的转移决定一切,包括肉体的颤抖和声音的哀戚。光滑女人就是在那一年的夏季成熟的。在那一年,她明白了,最重要的是支配自己,然后去支配别人。也是在那一年,邻居一家人搬走了,于是她的第一个男人潜是才在成熟女人的视野里也消失了。许多年以后,在出版局的大楼,他们偶然重新见面。他们重新见面时,祝天然正在上升为炙手可热的名主持人,而潜是才则刚刚当上了正统出版社的社长。于是,那一年也就成了主持人祝天然和出版社社长潜是才另类生活的开始。对他们另类生活的奇特结果,就是祝天然随身带来的这一份由潜是才提供的房地产收购与运营计划。十一祝天然带着一份房地产计划,这个严酷的事实说明光滑女入目睹平静流淌的漓江水时,她的内心回忆有着重大失误。光滑女人此刻站在窗边的姿势令人感动。她的两条腿没有平均用力,而是重心有所侧重,这样,身体就呈现出微妙的曲线。李静之进来时,便贪婪地注视着这条曲线。在南方,曲线和傻逼有关系。傻逼全身没有一根直线。光滑女人回忆中关于潜是才用丝袜绑住她那性感双手的细节,应该说,也是和曲线有关系。在八十年代上半叶,年青一辈还很少能看到用长丝袜捆绑女人双手然后施虐的性感镜头。如果光滑女人的回忆是对的,那就正好说明,潜是才已经偷偷看过来自国外的三级片了。在我有限的记忆中,八十年代充满了莫名的惊奇感。那个年代,我和一大批傻呆们已经频繁地出入各种阴暗的房间,津津有味地观赏来自香港的三级录相带。呈现在屏幕上的下流场景质量极差,但却异常刺激,刺激得在场的青年男女浑身冒汗。那个年代,如果没有“水货”三级片,生活就会出现重大缺陷.那个年代,青春期的兴奋几乎就是用三级录像带来书写的。单调而做作的呻吟,重复出现的床上动作,把八十年代渲染得如火如荼,令人遐想不已。八十年代,我们向往着西方,因为西方有大量的三级片,还因为在西方看三级片合法而公开。西方几乎是三级片的代名词。西方等于三级片。光滑女人向往着被人用丝袜捆绑还是她真的被人用丝袜捆绑过,我已经无从查考。但八十年代来自海外三级片的性行为模式,已旦被带到九十年代,就开始转变成一份份划时代的房地产计划书。九十年代的岁月是疯狂的,九十年代,人们热衷于谈论的,是谁开了家公司,谁的公司名下拥有了一块地。开了公司,就获得了行骗的资格;拥有了一块地,就拥有了滚滚而来的钱财。有地,意味着可以明目张胆地向银行借贷,可以开奔驰,可以住在高尚住宅区“三沙岛”、“望春园”、“幸福新村”和“罗马花园”,可以天天歌舞升平,天天喝X0。新生的政治精英、经济精英和说话粗鲁的冒险家们躺在祖国的某一块土地上,然后,他们就按照市场经济的规律实行合理的分账!可见,拥有一块地,比拥有一个光滑女人更有吸引力。于是光滑女人才肯赴约,来到广西那座甲天下的名城桂林,来到李静之局长的身边,因为她也想拥有一块地。她已经从何颂南副局长,而不是潜是才那里得知,出版局党组早就盯上了这一块地。而且她还知道,她在电视台的合作者吴兰斐也同时盯上了这块地。吴兰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告诉她,不要指望甩开他就能得到这块地,因为他父亲,著名的吴丕行副局长,在出版局就是管财务管基建的。是他父亲而不是别人决定这块地应该给谁和不给谁。光滑女人才不在乎吴兰斐的警告,她是个光滑女人,这就决定了她有光滑女人的办法。吴兰斐的所有错误在于,他从自己的亲身经历出发,以为女人除了上床就没有什么用处。他不明白,仅仅从生理角度来看,女人维系情感的高潮也比男人来得坚韧而持久。土地是朴素的。土地除了是土地外,一无所有。可在这块朴素的土地上,却生活着从来就与朴素无缘的人类。正是在这块朴素的土地上,出版局党组经过一年多的讨论,已经达成一致意见,准备全面介入方兴未艾的房地产业。全省的出版发展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在这一涉及出版局经济转型的关键时刻,李静之局长痛切地感到,他与吴丕行正处于尖锐的利益冲突当中。李静之局长对全局的操控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争夺资源的斗争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展开。一大群或明或暗的抢劫犯全冲了上来,你死我活血流成河在所难免。九十年代的房地产业是一场巨大的阴谋,它必须建立在土地专属国家所有的社会制度之上,同时,这制度又必须认可房地产的商业化。正是在这种表面看来是对立的两难处境中,房地产商们和官员们发现了一块可观的经济飞地。一时间,金钱与权力一起往这块飞地猛扑过来。绿草和树木给清除干净了,推土机隆隆地响起来了。规划师们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把开发区规划好,然后拿着规划费溜之大吉。建筑设计师们日夜赶工,设计师们画着一张又一张效果模仿美国拉斯维加斯风格的建筑效果图,然后由施工者把这些美丽的图变成有目共睹的现实。设计师们赚的只是可怜的设计费。土地虽然还没有平整好,开发商们却已经建好了围墙,墙上画满了动人的图画,然后留出一块地方做门口,在门口盖了一座别致豪华的小楼,楼前挂好开发公司的漂亮招牌,再把里面装修成五星级的样子,然后请上一位苗条的年青女子,每天眉目传情地坐在前台。售楼书是不惜工本设计与印刷的,如果没有特别的辨别力,你还以为这售楼书是从香港、日本甚至美国运来的。老板们并不在现场,他们唯一的工作就是陪同各级官员进行实地考察,然后晚上进行新奇的娱乐。这些官员来自银行、规划局、城建办、市府,来自对这块土地说得上话的厅局级或处级的各种“长”们。然后,钱就明目张胆地往这块土地上送了。当然,真正掉到泥土里的钱是没有多少的,泥土可不需要那么多的钱。精明的经济学家们开始用泥土中的含沙量来计算投入其中的资金额度,以便总结出具有中国特色的经济规待。一时间,房地产商成了这座北方名城中的名人,他们代表了社会发展的方向,代表了中国走向国际的崭新潮流。出版是宣传阵地,出版局的任务是为人民出书,而且还要出好书,出获奖的书,出有文化积累的书。但是在经济改革的大潮中,出书也得让位给房地产了,否则,谁又来为出版系统的几千员工开饭呢?!于是,这才有了吴丕行的意见,说是拿出一个亿的资金,开发机场一带的大片土地,为长琪市旧机场搬迁以后新一轮的经济腾飞提前做好准备,为出版局的经济基础建立千秋大业。吴丕行的雄心恰恰是李静之的心病。在李静之眼中,吴丕行借经济转型急速出击,有着一般人难以理解的复杂动机。他背后有“嗯嗯”帮,他与省教育局有特殊关系,这不得不让李静之焦虑。省教育局可是省出版局的经济命脉之所在。省教育局只要暗中玩弄手脚,出版局的经济支柱中小学教材的发行就会滑坡,出版事业就会面临灭顶之灾。虽然十几年来出版系统一直有中央“课前到书是政治问题”的有效保护,更有省政府行政命令的大力支持,但是,随着教育部与国家新闻出版署日益严重的磨擦,随着“以书养教”的口号深入人心,出版界行内人士也不得不忧心如焚了。出版界另谋出路,在别的经济领域一试身手,就成为无法反对昀一项改革提议。况且,省教育局也要插手做房地产了。光滑女人祝天然的房地产计划是和潜是才商量的。但她带给李静之的,却不是两个恩怨男女的私利,而是整个社会的尖锐矛盾。光滑女人在献身之前,将会和盘托出这个尖锐的社会矛盾,那可是李静之无法拒绝又无法解决的。只是,现在,李静之站在房间门口,凝视着眼前这个三十多岁成熟女人的丰满躯体时,有点忘乎所以了。猛然,他看见光滑女人来了个优美的转身。祝天然温和地凝视着有点失态的李局长,柔声说:“李局,我来了。”十二八月盛夏的夜晚,桑拿中心外边闪烁着翠绿和紫红色的霓虹灯,交替地映照在吴丕行副局长沮丧的脸上,他正在认真地说话,说着说着,竟然热泪盈眶起来,这很让恭敬地坐在一旁倾听的朝里长不免有点紧张,同时又暗自窃喜。这表明他已经进入吴丕行信任的名单。为了这个目标,朝里长已经奋斗了半年之久。半年前,全局都知道朝里长是李静之局长的红人,是李局长亲自提拔他这个只有初中毕业文凭的人担任图画出版社的一把手的。是李局长的红人,自然就是吴副局长的敌人,这是不言而喻的。出版局全体同仁,甚至包括宣传部全体同仁都知道,李吴二人,根本就搅不到一起。而且,同仁们并不知道谁是谁非,或者说,他们都不关心谁是谁非。半年后,朝里长仍然是李的人,所不同的是,他已经与吴丕行有了特殊关系,以至于吴可以在他面前狠狠数落李静之的无情压迫时,放肆地流下了眼泪。“这日子怎么过?嗯?你说?连猪过的日子都不如!嗯!我二十岁在南头乡下蹲点,帮农民喂猪,那猪多舒服,喂它就吃,吃完就睡,嗯。搔它胳肢窝,它就四脚朝天任你去搔。我看他要动手,嗯。上个月换了人事处处长老钟,接着在党组会上吹风,说要把计财处处长佘皮给调到新华书店去。嗯,他这是对着我来的!一个一个把我的人搞掉,然后,就轮到我了,嗯!”吴边说边擦拭着湿润的眼角,同时习惯性地发出训话时特有的“嗯嗯”声。朝里长脸上写满了同情的字眼,内心却涌动着无边的思绪。他仔细倾听着吴丕行的话,以及话里头不时出现的“嗯”。吴身边的人都知道,他一说话就“嗯”个不停,像喉咙里塞了一颗软糖,私下还流传着根据他的“嗯”音编的笑话。重要的是,听懂他的“嗯”音是接近他的捷径,所以,研究吴的“嗯”音居然成了好几个人的业余爱好,他们很快就总结出经验来了,说是凡带关键内容的,人事变动的,或经济什么的,都会发出“嗯”音。但是,只有朝里长心里明白,吴最想要的是什么。窗外的霓虹灯除了照在吴丕行的脸上,还在墙上制造出奇幻的图案。两人坐在长琪市最豪华的“白宫”顶层的一间小房间里,已经有一个多小时了。桌上杯盘狼藉。他们连着干掉了两瓶“酒鬼”,可脸上居然没有多少酒意,这表明他们的酒量实在惊人。直到现在,吴丕行除了发牢骚和骂李局何局这些他的敌人外,并没有说什么。朝里长知道,随便就吩咐做事不是吴丕行的性格,他的盘算在全局可是出了大名的,谁都弄不清在他那张平庸乏味的脸的背后,藏着什么东西。朝里长也是琢磨琢磨着,才琢磨出点道道来。有了这个道道,八九不离十他就靠上去了。一靠就奏效,这也很让朝里民感叹,因为,一切都仍然没有离开他若于年前就总结出来的拍马屁套套!人世的单调,这个虽然只有初中文凭的人却体会得最深切。他甚至常常意识到,那些以为人生丰富的人,其实是真正的傻逼,比如那个自以为是的黄大机。一提起这个黄大机,朝里长心里忍不住就骂道:自以为是的家伙!而且,他这样想着,嘴里就莫名其妙地冒出了声:“自以为是。”“什么?”吴丕行听得分明,忍不住盯了一眼面前这个由李静之亲自提拔的年轻社长,朝里长也霎时收回了他的遐想,随口说道:“我说李静之自以为是!”他那一脸的同情,依然没有改变。吴丕行听完,奇怪地点了点头,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自以为是是真,但我看李这个人并不傻,不那么自以为是,他手段很厉害。”他沉吟了一会,狠狠地说道。然后,他就欲言又止地不说了。朝知道,吴丕行会有什么事要向他吩咐了。果然,吴丕行瞟了一眼朝里长的圆脸,装着心不在焉地、然而却是一字一顿地说道:“昨天,我的儿子吴兰斐告诉我,长琪市北郊靠近机场有一处房产,大概三万八千平方米,五层,不贵,平均一平方米才三千八百元。你们社里考虑一下,用社的名义买下来,然后盖一栋大楼,再装修成百货商场。嗯!你知道,吴兰斐表面作导演,其实他是做装修的,嗯!”他见朝里长认真听着,就补充说:“你不是常说要为社寻一条长久的经济之道么。这房产是商业用的,本来就是准备用来办商场的。我看你们社现在经济正好,可以考虑考虑。”“那是吴局的关照。”朝客气地回应道。其实他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恍然明白了吴丕行今晚的目的了。上亿的生意,让这个局长说起来,就像说琪江里的一汪水那样平常,而这里边的买卖只有朝里长明白。他不得不佩服吴丕行的胆量了。不过,让朝里长不安的是,他已经从李静之局长的秘书那里打探到了,局里也正盯着这一块土地,而且,正统出版社作为局里第一大社,社长潜是才也在谋划着对这块地下手了,他,小小的图画出版社社长,和一令副局长吴丕行,能够搬倒出版局而把生意抢到手吗?更重要的是,图画社也是出版局的下属单位,局长说不许动,他又能如何去动?也许,吴局已经有了更厉害的布局吧,朝里长这样想道。“那好,你去和吴兰斐联系吧,他在电视台里做导演。哼,什么狗屁导演,去采访那个尽会出风头的何颂南。自以为是!”吴丕行一提起他那恨爱交加的麻烦儿子,就想起前些时候看到的那个颇为轰动的关于忏悔的“社会纵横”节目。“这事只能干好,不能干砸!你知道局里也有人想抢这一块土地,哼,没那么容易!”吴丕行补充说,同时把一张名片递给了朝里长,上面写着吴兰斐的各种联络号码。他看朝里长把名片拿过去了,便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宣传部的董部长前天才向我问起了你,嗯,我看,明年今日,嗯,你就应该上局党组里来了,嗯。”他用手按着朝里长的肩膀,捏了一下。朝里长顿时感到一股热气从肩膀流向全身。他想起李静之局长向他交底时也这么说过。这时,屋间的门不失时机地打开了,进来的是楼面经理,一个满脸堆笑的中年女人。她毕恭毕敬地说:“老板,妈咪在外面等了多时了,是不是叫她进来?”话还没说完,一阵轻盈性感的嗲声就飘了进来,接着,被称为妈咪的风尘女子进来就靠在朝里长的身边,用一双柔手抚摸着他那一头短发,继续用嗲声说道:“你们男人总是没完没了的谈事,谈什么哟,人家小姐在外面已经等烦了,都盼着你们啦!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比小姐更好呢?”朝里长随口应道:“阿秀,有什么新鲜的?”他边说边抓着叫阿秀的妈咪的双手,放肆地抚弄着。阿秀灵巧地抽出一只手来,说:“全是新的,刚从南边过来,还没人试过呢!”“那就…”朝里长说着,把脸转向吴丕行,恭敬地征求他的意见。这时,吴丕行闭上了眼睛,默默地点点头,表示认可这种安排。一切都还是默然中时,早已学会看风使舵的阿秀已经向外招手了。哗地一下子,进来了七八个年约二十的肥白美人,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上衣全透明,只两点略微遮着,下身则是半透明的裙子,露出小小的像绳子一般细的内裤,在两个男人面前一字排开。吴丕行微微地睁开了眼,朝里长赶紧凑上去悄声说:“吴局,有事完了再说,怎么样?现在要开心,什么都不想。”接着,他把一只小瓶子塞到吴丕行的手里,补充说:“昨天找人从香港弄来的,美国的伟哥,正宗货,好几百港币一粒,我还没试过。”吴丕行看了看朝,见他一脸的诚恳,便用手把瓶子攥紧,终于微笑了。吴丕行喜欢高大而又愚顽的乡下妹子,朝里长对这已经极其熟悉,所以,也不用费什么唇舌,就挑定了一个。朝里长向那妹子大声说:“招呼好我们老板,有什么冬瓜豆腐,我一定唯你是问!”阿秀在旁边说:“小姐可温柔了,老板怎么会不满意。”这头才说着,那头被选中的妹子已经几乎用整个身子包裹着吴丕行瘦小的躯体了。其余的小姐把眼睛瞪圆了,嘟嘟哝哝地转向房间里唯一的男人朝里长。朝里长目睹着吴丕行被小姐带了出去,然后,一挥手,把其余的小姐赶出了房间,单单留下了阿秀。阿秀还准备撒撒娇什么的,见朝里长阴沉的样子,一时也没再哼声。她明白,这个男人有事要询问。朝里长拿起桌上的茶,呷了一口,然后,两眼盯着阿秀,问道:“最近是不是有个叫潜是才的来过这里?”阿秀心里一沉,不冷不热地说:“哟,我的朝社,来了好几个都说是你们出版局的人,我怎么知道是谁呢?”她说着就用身子紧挨着朝里长的脸了。“有你的好处,你慌什么?我是当真的。出版局的人一般不会来这里,除非专门有什么事。我看那潜是才就是专门有什么事的样子。”“是准呀?什么潜不潜的,要干就不要潜水,明着上呀!”阿秀嗔笑着,仍然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朝里长看得出来,她在装糊涂。他站起身,一把把阿秀扯过来,将这个性情复杂的女人裹在怀里,用力地搓揉着。那力量,简直就是阿秀无法挣脱的。才一下子她就真的呻吟起来了,边呻吟边尖声叫道:“你干什么?你们这些臭男人,你来我往的,都不是好东西!”“女人才不喜欢好东西呐!”朝里长顺口答道。阿秀终于挣脱出来了,涨红着脸说:“你要干去找小姐去,我们妈咪是不干的,这是规矩,你还不知道?!”“什么规不规矩的!”朝里长说着,便从内衣口袋拿出一只白信封,里头显然放着厚厚的一叠钱,放在桌上推给了阿秀,笑笑说:“你还不知道我吗?跟着我没什么坏处。”阿秀的眼亮了一下。她翘着嘴,嘀咕着:“好像是有个叫什么潜的人来过。”她边说边把信封拿了过来,妥帖地放好。“什么时候?”“好像是前天吧。”“就一个人?”“嗯!”“干了没有?”“看他那臭样子,准是阳萎了。”朝里长站起来,独自沉思。他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并没有把全部实情说出来。但这并不要紧,他只需要知道潜是才是否来过就行了。他在琢磨着潜是长来这里的意思。这个狡猾的小人难道动了什么念头?他想着,瞧了瞧阿秀,冷冷地说:“有什么事,你得随时告诉我,明白?最好照个相什么的!好了,你走吧。”“照相?”阿秀张着嘴,有点吃惊的样子。朝说:“这对你有什么难的?”阿秀沉默了一下,然后悄声问:“不要小姐?”阿秀明知道朝里长这时并不要小姐,但她还是习惯性地问着,同时向门外走去。她没等朝回答,就已经消失在走廊里了。妈咪手上的小姐还没有分配完,还要急着做生意,还有客人在等着她。她才没心思陪着眼前这个不想干女人的男人。在阿秀职业化的眼里,男人除了干女人,什么都不是。不干女人的男人,根本就不是人。干了女人的男人,同样也不是人。夜空中的城市一片嘈杂,但“白宫”却是在郊外,反而显得宁和安详。朝里长走到窗边,注视着远处闪烁的灯火。横跨在琪江上的几座大桥,被彩灯勾勒出轮廓,突显在天边,像浮动的幻影。朝里长想起不久前李静之局长向他所交的人事底,心里不禁寒噤起来。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吴丕行不是一个简单的对手,他的后面有一个强大的同乡集团,上至省里的书记,中至市长,下到组织部,哪一个部门没有他们的人?李要动手,不是那么容易。但同时,他更明白,在宣传部混了几十年的李静之,能够做到副部长,出版局局长,局党组书记,没有几下,能行吗!?李在整个宣传系统,那可真是盘根错节,他要上下勾通,简直易如反掌。他能够与吴丕行平静地相处八年而不发作,就很能见出其为人的沉稳老辣。而现在居然要动手了,则只能说明他们两人已经处于白热化的程度,不得不如此。夹在其间的朝,左与右,如何做,那可是瞬间决定长远的大事,错不得,也绝不能有什么差错才行。想到这,他突然暗自庆幸自己的左右逢源。反正,还没到最后时刻,彻底倒向李还是吴,用不着马上决定。只要小心,看来是可以渡过这一关的。反倒令他焦虑的是本社的傻逼黄大机和正统社的那个潜是才。黄大机总以为自己有专业,全不把他这个初中毕业的社长放在眼里,一天到晚就知道挑刺。重要的还不是黄,而是他身后的何颂南,没有何颂南的撑腰,黄傻逼能在社里那么神气么!至于潜是才,问题就复杂得多了。这个人才是他未来通向副局级的真正大敌。朝里长向着窗外的夜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他想了一想,便拿起手提,挂了一个电话给他的工会主任徐扯平。等到对方回答以后,他就问道:“找到阳令皆了么?”徐扯平回答说:“正准备去找呢。”“去好好告诉他明天的给社领导提意见会应该说些什么,一定要让他说让黄总编犯难的事,要让这个傻冒难堪,让他感到群众的压力,要制造一个反对他的形势,然后,我就知道怎么做了。给他的季度奖准备好了吧?要比平时多两倍,用稿费的方式开出。你今晚就给他,刺激一下他,让他明白跟着我的好处。”布置完这件事,朝里长才感到有些累了。他开始发起呆来。不知过了多久,吴丕行进来了,他一脸的喜色,同时吃惊地望着朝里长,问道:“你这么快就干完了?”朝里长掩饰性地笑笑:“女人,干完了就没劲了,有什么好玩的。”吴丕行没等朝里长说完,走过来压低嗓门对他说:“告诉你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李静之死了!”“什么?”朝里长几乎没有听明白。吴丕行一字一顿地重复:“李静之在回乡下时吃东西噎死了,刚刚听到的消息。”朝里长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他觉得这太戏剧化,太不可思议了。他张开口,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吴丕行笑了笑,换了个话题说:“今晚真开心。我很久都没有干得这么痛快了。”他用肘部碰了碰朝,说:“还是你那伟哥厉害,小姐都乱叫起来了,无法招架。”朝里长漠然地点点头。他根本就没听见吴丕行的话,还在发痴地想着李静之的死。他还没会过神来,还没想明白这事的全部含义。十三徐扯平坐在“大可以”大排档靠街边的位置上喝啤酒,他接朝里长的电话时,已经喝下去了八支。八支啤酒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他每天起码要喝上十五支,这一天才算过去了。我不自量力,当上总编辑的第二天,曾经和他对干过。他喝下去了二十支啤酒时两眼还可以盯着我看,我却已经不省人事了。不省人事是假的。完全不省人事倒还好了,什么也就都过去丁。我却不是完全的不省人事,而是部分的不省人事。准确来说,是大脑皮层不省人事,丘脑却还清醒。清醒的丘脑指挥着肠胃的蠕动,好把里边的东西,刚吃下去和已经吃下去有好几天的,带有肠胃特殊气味的有机物质,从身体上下两个出口喷射出来。我记得当时朦胧地想起了尊严这个问题,觉得一个才当上两天的社领导当众喷射有机物质一定有损尊严,所以就忍着,用坚强的意志来忍着。我把牙根都咬疼了,牙肌有半个月都不能恢复正常,好不容易才勉强堵住了上边的出口。底下那个出口就只能靠冷冰冰的椅子了。我让椅面和下水道尽量挨近,好堵住将要喷涌而出的有机物质。可是,当小腹膨胀得不能忍受的时候,我想起了我们远古的民族英雄大禹,他治水用的方法不是堵而是疏通。结果最后当了君王,坐了天下。我却装模作样地上下严堵着,不失掉这总编的位置才见鬼啦!为了不失掉才当上两天的领导位置,我不得不牺牲尊严了。一想到这,口子就给全打开了。我看见我像头猪似的嚎叫,两个口子喷涌着五颜六色的糊糊。难闻的气味弥漫在饭桌周围,使得那些好心的祝贺我的同志们纷纷离席躲避,唯有徐扯平同志没有什么不良反应。我真为我的行动感到羞愧,也为这付出了惨重代价,以至于很长时间里讲话都没有威信。因为我一张口,别人就以为有气味冒出来。徐扯平却得意地笑了,他指着我,笑得东倒西歪,乐不可支。我爸也是个酒鬼。他只有喝了酒时才会忘记终生奉行不悖的唯唯诺诺的原则。六十年代末,我随我爸妈来到干校。我看见广阔天地就来劲,觉得有这么大的地方瞎跑,是人生的一大快事。我爸却愁眉苦脸,原因就是没有酒喝。为了这,他居然能够跑到厨房里偷酒喝,还和管牛队的队长闹。他忘记了自己就是那牛鬼蛇神里面的“牛”,然后就给队长揪着“牛鼻子”拉到大庭广众批斗。我是在那时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难堪。我听到了震天动地的口号声,说是打倒黄老机,打倒老机会主义分子,还要把他斗成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我爸对羞辱唯唯诺诺,习以为常,事后告诉我说值得,反正喝了足够多的酒。他特别强调说,偷酒不是小偷。他气愤的不是说他变成了狗屎堆,而是变成了小偷,这实在是有辱他的人格。他气愤地告诉我说,他宁愿做狗屎堆,也绝不做小偷。第二天我跑到我妈那边去,晚上也不回爸这边来,就躲在妈的床里边,混在一群妇女当中,偷听她们婆婆妈妈的、关于喝酒的闲言碎语,听着听着,才发现我妈原来也是一个酒鬼。与爸不同的是,我妈并不嗜酒,但却酒精免疫,任怎么喝,脸上没有变色,人也没有迷糊。妇女们的声音充满了赞叹,她们佩服我妈的酒精免疫能力,痛陈我爸在喝酒上的无能表现。正是因为他一下子醉倒在厨房里,偷酒的事才给铁定了,没法翻案。换成我妈,喝够了才走出去,鬼才会知道。八十年代,我爸重新成为出版局的领导,家里整天来些送名酒说好话的部下。听他们的恭维,才知道我爸当年就是因为崇拜我妈的酒精免疫,才挑选她成为我妈。可惜我没有遗传我妈的本事,所以才败在徐扯平手下,让我比原来更难堪地体会到难堪的含义。我只好把这看作是人生的公平:我当了总编,他能喝酒。徐扯平接着朝里长的电话,而我就坐在他对面,冷眼盯着他酒眼缤纷的模样。我当然不知道是朝里长给他打电话。看他那醉里仍然忘不了的恭维表情,我猜到一定是我们的社长给他打电话。自从当上总编的第二天给徐扯平灌醉以后,我再也没有在他面前醉过。从那时起,我总是像保护眼珠一样保护我的尊严。我眼前的这个酒鬼特瘦,脸色黝黑。他几乎不吃饭,光喝啤酒。我一直不知道其中的原因,直到社班子讨论把已经五十多岁的徐扯平提升为社工会主席,讲到他的生平事迹时,才知道他二十年前由于严重的胃溃疡开刀,把整个维切除了大半,不能很好地消化食物,只能喝啤酒代饭。我当时就像给准用力地敲了一下脑袋,头皮阵阵发麻。我去跟这样的人对啤酒,不就正好犯傻吗!而我之所以敢和他对啤酒,全是因为听了朝社长的话,说要我代表新班子把他给废了。结果给废掉的是我而不是他。现在想起来,我为什么要代表新班子去废徐扯平呢?当时之所以同意,是因为想着新班子要团结。我不去废,阳令皆之流就会嘲笑新班子和原来的旧班子一样,一、二把手之间闹得不可开交。结果,为了团结,我就躺在地上喷射有机物质。徐扯平放下电话,打了个酒嗝,不冷不热地说:“我看你何必和朝社过不去?你们两人,一个管经营,一个管业务,社里多有希望,这一过不去,完了。”说完,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咕嘟灌下去一大口啤酒。我心里骂道:有什么完不完的,当年代表新班子来废你,以为就可以维护团结,到头来还是一、二把手闹矛盾。早知道不废你,免得你和朝里长同穿一条裤子。骂是这样骂,嘴里却说:“谁和朝社过不去了?”我还持强反问:“你看,我硕士毕业,他才初中毕业,可我尊敬他,配合他,支持他。只是,从中有人捣鬼罢了。”我并不碰那啤酒。自从我被他弄醉过以后,我在他而前很少碰啤酒。我说这话的时候,特意把“有人捣鬼”几个字眼说重,好对徐扯平起警示作用。“小心有人说闲话!”徐扯平根本不把我的警示放在眼里,反而嘲笑着说,还模仿我的口气,把“有人”两个字嚼得特别重,好回应我的猜疑。他觉得眼前这个硕士怎么整天把学位放在口上,又不能当酒喝。徐扯平想,不能当酒喝的事还能算事?!我明白他的意思,说:“没有自发的舆论。群众舆论是精心组织起来的。你这个工会主席不就是舆论的组织者吗?”徐扯平听我这样说,正色道:“黄总,你的话我可不明白。明天工会召集的群众对领导提意见会,是上头布置的,不是我要开的。群众讲什么,你我能知道?能把握得了吗?告诉你,我们做领导的,要习惯听群众意见,尤其是尖锐的、刺耳的意见,要经受得住考验!”他停了一下,拿起我的啤酒杯,递到我手里,劝我喝上一口。我想了一下,喝了。不是一口,而是一整杯。他咧着嘴望着,呵呵地笑了,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大声说:“黄总,我老徐怎么会和你过不去?如果我们俩过不去,当初那场酒就算是白喝了。我知道你不踏实,所以才找你出来喝喝酒,好给你打个招呼,垫垫底。群众没什么意见,有也是那么一些胡说八道的意见。像阳令皆这种人,谁都知道他说些什么,从来没当真过。哪一任社头他没骂过?至少,我老徐对你没有意见,这行了吧?!”“好了,今晚到此为止了。我还有事,有人在等我。”我不耐烦地说着,同时站起来,走到路边,发动我那辆用了好几年的日本铃木摩托,接着呼啸一声,消失在夜色之中。远处一家著名的酒吧,那才是我需要去的地方,那里可没有扯蛋的鬼话,更没有出版社的无聊纷争。徐扯平并不拉我,他狡猾地点点头,一脸得意的神情,表示认可我的选择。他看着我骑摩托跑远了,才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大信封,仔细点了点里边的人民币,然后,封好口,用笔在封面上写道:“阳令皆季度特别奖”。写毕,他拿起手提,挂了个电话给阳令皆。我透过摩托的后视镜隐约看到他在夜色中的动作,并不明白他在干什么。我的手机已严重地响了三次。一个女孩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对我充满了魅力。然而我却不自觉地在这个城市的马路上来回兜圈,在这座据说有数千年历史的小城中徘徊。我屁眼发痒,口腔发涩。就在这时,摩托车后轮胎卟哧一声,突然没气了。十四“金蚁吧”的热闹在长琪市是出了名的。每天晚上十点以后,这里就开始火爆。如果是星期五晚上,那就更加厉害了,不仅屋内挤满了人,不少人还要手拿酒杯,站到门外。长琪市许多外资企业的老外总喜欢来这里泡中国妞,中国妞也喜欢那种给老外泡的感觉。酒吧的设计属于野兽主义风格,墙上涂上大色块,然后把马蒂斯的剪影式的女裸体画上去。屋顶则涂上了黑色。进门的墙面帖着各种留言条子,大部务是用英文写的,少数用中文。字体属于浪漫的那种,飘扬飞舞,让人似懂非懂。盛夏之夜,章爱玲正坐在酒吧的一角。这一角僻静,没灯,只在桌面上点了一根蜡烛,火光一闪一闪,把她秀气而发亮的脸抚弄得一会长一会短。章爱玲选的位置总是僻静的。她坐在从大厅拐进去的一处地方,弯曲的空间多少挡住了“蹦的”时那雷鸣般轰响的音乐。坐在这里,她刚好可以从窗子看到底下的门口,好看看人来人往当中,有没有她所约的人。章爱玲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喝了一扎半啤酒,抽了八根烟,约了四个人来泡吧。舒青就是她约的其中一个,现在她就坐在章爱玲对面,百无聊赖地看着桌上的酒牌。其余三个还没有来。最重要的是她所约的黄总编辑,也就是我还没有来。我此刻正在路上为我那部破摩托车犯愁,因为车轮突然没气了。那是发生在离开徐扯平不久时的事,我正在骑着摩托兜圈子,突然车子东倒西歪了,我明白是后轮气没了。摩托总是在我去赴章爱玲的约会时出事,而这又跟她讲不清楚,所以只好承认失约,接受她坚定的两大杯啤酒的惩罚。我只能把摩托推到最近的保管站,存放在那里,然后改坐的士。舒青问章爱玲:“你约的那个总编,人家会来么?”章爱玲已经有些酒意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再缓慢地吐出来。然后,盯着眼前一大圈上升的烟雾,轻声说:“等着吧。我告诉他说有三个漂亮女孩,他不来才见鬼呐!”“我们把他给迷死啰!”舒青听着这样舒服的回答,觉得有点莫名其妙的兴奋。她嘻嘻嘻地笑起来。“迷死了又能怎么样,又不能把他给摆平啰!”章不经意地答道。同时,她接通了我的手提。我是站在门口接到章爱玲打来的电话。我大声说:“来了,我看见你了,在窗边!”我其实是胡乱猜的,但我一抬头,就真的看见章爱玲的小脸。她也看见我了,兴奋地摇手。女人摇手,是一个意味深长且令人神往的动作。章爱玲每次见到我都会用同样的方式向我摇手。开始我总是心性荡漾,可后来发现她的动作似乎太过标准了,这引起了我极深的疑惑。女人是不是喜欢用同一种姿势向她感兴趣的男人显示爱意?对这我可拿不准主意。更严重的是,哪怕我明白了,我还是觉得很舒服,这就成问题了。现在,她就正在用标准的、让我感到很舒服的姿势,向我表达一种欢喜的感觉。我忘记了总编的身份,更忘记了刚刚与徐扯平的无聊交锋。我顿时觉得回到了二十岁,充满阳阳所说的那种肉麻。我见到章爱玲,把她抱住,然后就和她亲吻。这是一种姿努,一种打交道的仪式。她喜欢我的这种方式,她愿意让我这样来和她打交道。我们总是真的亲吻,舌尖对着舌尖,口水沾着口水。可是,我们从来就不明白我们的关系究竟是什么。情人?恋人?朋友?都不是,又都是。正因为这样,所以才觉得特别有趣,特别的没有责任的负担。舒青笑呵呵地用力拍打我的肩膀,然后把我们拉开。她也要和我亲吻。我一点也不迟疑地和她亲吻。当然,嘴唇对着嘴唇时,我马上就知道舒青所要求的程度。她只是需要一个姿势,而不是真的肉体接触。她不能让眼前的场景成了没有她存在的地方。我乖巧地了解到这种女孩的心态,然后无所谓似地给对方以她所需要的面子。否则,一切游戏就会变得不好玩了。酒吧游戏,无非是个面子游戏。等到面子游戏结束了,进入实际阶段,也就进入隐蔽状态,与别人没什么关系了。结果舒青真的兴奋了,她笑了起来,对章爱玲说:“你所说的总编原来这么好玩!”章爱玲不失时机地应道:“当然,我所约的男人都极具魅力。不信,你追他看看,肯定让你彻夜难眠!”我想都不想就回答说:“我现在就彻夜难眠!”然后拿起桌上的啤酒,一口气喝干。我第一次见舒青。第一次见到的舒青已经用老朋友的姿势与我打交道。我的本事还远远不如章爱玲,我第一次听到章爱玲的声音就觉得她是我的老朋友,可以有亲密的接触。这些比我小起码十年的女孩,总让我意识到时代的距离的同时而忘记了年龄的差距。自从当了出版社的总编以来,我就发觉自己一步步地陷入到这由酒吧所组成的奇怪泥潭。我白天在出版社训话,晚上就在酒吧里和女孩瞎闹,闹的开怀程度总是和训话的严肃程度成正比。所以,一年下来,我居然成了和章爱玲一样的吧虫,一个星期起码有几个晚上是在吧里度过的。偌大一座城市,有多少座吧,每个吧的装修、规模、音乐、酒、甚至女招待如何,我们最清楚。我的确常常彻夜难眠。我说的是真话,是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心里默读着数字、却满脑袋清醒的那种。我听着睡在旁边的妻子那如雷的鼾声,像锯木机在呼啸。她近来好像是得了肥胖症,体型居然是我的两倍,能吃能喝,更能吵架,而且,吵完,上床就睡。结婚十年,妻子居然比当初重了近三分之一,这只能说明我是如何的称职。想当年,我们的结合充满了浪漫情怀,可一结婚,什么都消失了,连做爱的兴趣都大为降低。这让我的妻子耿耿于怀,一直在不停地抱怨结婚过早,说结婚后才知道结婚是爱情的坟墓。我却跟我爸一样,骨瘦如柴,精力旺盛,晚上睡不着,白天依然精神抖擞,上斑,训话,然后眯眼冷瞧着阳令皆脑后的白发,听他那大声而不着边际的关于出版社的政治言论,看着徐扯平毫无表情的脸,琢磨他内心曲里拐八的思绪。更令人不解的是,朝里长总是向我微笑,仿佛有隐秘的话要叮嘱我。什么话?天知地知鬼知你知我知然后就没有人知。我只有到了酒吧里才放下心来。因为白天的生活和这里没有关系,家庭生活更加远离。这里是另一种关系,无法定义却又明确可靠。这里有离家出走的女孩男孩,更有寂寞的女人男人。所有人来这里都是为了寻找奇迹,寻找艳遇,寻找理想而暖昧的伙伴,寻找对自己全新的定义。通过酒和喧嚷来填写的关系,如果说不是反社会的,至少是反白天的。我需要反白天,所以我来了。章爱玲也一样,她对白天充满了恐慌,只有在吧里才变成疯颠与率性。章爱玲是画家。那是我认识她之前别人对我说的,她可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画家,而是情感猎手。她也不给我看任何作品。甚至,她会不会画画我都怀疑。那一次,其实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她告诉我她是“情感猎手”时,我们已经喝了五瓶长城牌干红。我听了大笑起来,而且把她抱住。她温顺地给我抱着,两只粉红色的小手从我的衣服伸进身体,摸向我的屁股肉那儿,慢慢地抚弄着。很快,我就感到了由衷的兴奋。我们两人在酒吧旁若无人地紧紧抱着,跳着流行而放荡的贴面舞。这时,我们开始接吻,深深地、一嘬嘬地接吻。别人介绍她给我是因为我是艺术批评家,是图画出版社的总骗,手上有一本美术杂志《画坛》,有扶持新人的神圣义务。但第一次我们相见,很快就觉得画画是一个傻得不能再傻的行业,画家都是些没有智慧的傻呆一族。第一次和章爱玲相见,她显然是做了充分准备的。先是听她的电话,约我泡吧。我很欣喜,因为那时已经当了三年总编,对工作和事业失去了所有的新鲜感,徒剩下人事上的种种厌烦。这时,能够有一个女孩来约会,让我想起我仍然有情感需要发泄。但是那天晚上到了下半夜时,所有的兴奋都变成了沮丧,因为我们已经喝了五瓶红酒,都昏昏沉沉了。关键是我们没有地方去。她虽然自称是“情感猎手”,却不能离家出走,必须回家。我家的床上,肥胖的妻子正在打着如雷的鼾声。没有结婚证,不能住在城市中任何旅馆里的任何一间房子里,否则我们的关系就变成妓女和嫖客。马路上一男一女抱久了,城管会突然把我们抓到派出所去,盘查身份证。章爱玲迷迷糊糊地说:“我要回家。”先是细声细气的,然后,突然把我推开,盯着我大声说:“我要回家!”接着就笑了,用手摸着我的脸,说:“你想占我的便宜?对不对!”一句话把我说醒了。我觉得我的义务就是把她送回家去。我们歪歪扭扭地行走在空无一人的大马路上,按照她可疑的指点,居然走到了她家的楼下。我说:“我可不能送你上楼,要不你爸开门看见我,会把我杀了的。”她说:“那肯定,我爸会把你杀了。”说完,自己摇晃着上楼去了。章爱玲能够找到回家的路,能够自己走上楼去,我突然醒悟她根本就没有醉得像她表现的那么厉害。她的迷糊是一种等待。她等待着一场关于劫夺的游戏,而她是这场游戏中的女主角。章爱玲等待这种游戏一定等待了漫长的岁月,越是等不到她就越是固执地等。我在以后的几次见面中毫不留情地指出她的这个心病。这很让她伤心,含着热泪说;“我是你的什么人,凭什么让你来这样和我说话?这话只能让我的情人来说,不是你。”说完就伏在我的肩上咽咽地抽泣,双肩不停地耸动。我真的惭愧极了。我不爱她,我爱我的妻子。但我宁愿听她幽怨的抽泣,也不愿听妻子那如雷的鼾声。在她的抽泣声中,我提升了自己的英雄本色。有一天,我们终于做爱了。那是中午,章爱玲带我到一间据她说是朋友的画室。画室很脏,墙边堆放着大大小小的油画,画得全是女人体,每个人体都扭来扭去,发出甜腻的性感气味。地上放着一张床垫,被单皱得像腌制过的大号咸菜叶子。我们就躺在床垫上做爱。章爱玲脱光了衣服,她细嫩的肤色让我吃惊。我看见的是一具闪闪发光的躯体。我们就在大号咸菜叶子上做爱,两具肉体在脏兮兮的地上耸动和呻吟。面对着赤裸的章爱玲,我突然满脸通红,羞愧不已。偷情的岁月从此开始,开始的岁月却没有白天只有黑夜。我瞥了一眼墙上的女人体画,发现画的全是闪闪发光的章爱玲。我大声地叫起来:“这是你画的?”她不出声,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望着我笑。我于是把她从地上拖起。然后,我们到了一家酒吧,从下午坐到晚上三点还不肯分离。在这个新世纪初的盛夏之夜,舒青加入到我们的队伍。舒青望着我,一定要我讲笑话。我说:“好,讲一个。知不知道西哈努克?”舒青摇摇头。我解释说:“西哈努克就是柬埔寨国王,文革时给推翻了,跑到中国,成了毛泽东的客人。那阵子报纸一天到晚都是这个西哈努克,全中国人民都认识他。”舒青嚷着说:“这不好笑。”我说:“故事现在才开始。那时农民也要学人民日报。一天,人民日报有一条消息,是这样的:新华社七日电:西哈努克亲王八日到京,外交部长姬鹏飞到机场迎接。农民不懂标点符号,便念成了这个样子:新华社七日电,西哈努克亲,王八日到京,外交部长姬鹏,飞到机场迎接。”章爱玲大声笑起来,双肩不住地耸动。舒青却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她认真地问:“什么叫日?”我无法向这个南方妹解释“日”的意思。由于她不笑,所以我的笑话也就没有了。就是在这一天晚上,盛夏之中的一个普通之夜,世界充满了不可思议而又互不相关的事。李静之局长吃糯米糍噎死了。潜是才躺在桑拿床上向远在极地市的何颂南博士打电话。何颂南的博士论文写不下去了,他关于建构“新时期文化”的主题全变成了李静之交底时的耳语。朝里长送走了吴丕行以后竟然不想回家,坐在车上发呆。徐扯平在我走了之后,正在喝第十支啤酒。他今天的目标是喝够十二支。严婧婧离开潜社长回到家去时,老公阳令皆已经把怒气溶进了梦中。她看见同床共寝四十余年的老公,心中升腾起一个过了更年期的女人对丈夫独特的怜悯,于是便潸然泪下。章爱玲与我又在酒吧相聚,而第一次认识的舒青听不懂我的笑话,还问什么叫“日”。我真想告诉她,“日”就是北方话“操”,广州话“丢”,潮汕话“扑”,英语“Fuck”。章爱玲抓着我的手,让我去抓舒青的手。她把我们拉到一起,一直拉到舞池,让我们去跳贴面。这是章爱玲的游戏,她每次都让我去追新认识的女孩,然后她自己站在一旁观察。我让她观察,暗地里喜欢她来观察。我紧紧地抱着舒青,缓慢地随着音乐迈着小步。她年轻的身子贴着我,我却注视着沉埋在烛影中的章爱玲,她正发狠地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没有想到,我的宿敌阳令皆的独生女儿阳阳正在来“金蚁吧”的路上。阳阳来“金蚁吧”的目的是要见我,她要让我见识她最近的作品,这些作品,按照后来著名前卫艺术批评家、“猩猩人类”的代言人高启峰的说法,改变了中国当代艺术发展的方向。所有这一切,都是章爱玲的安排。难道一切都安排好了?十五这一晚,盛夏的热浪有力地推动了阳阳谋划的先锋行为艺术的进程。计划在她脑子里盘旋回荡,发出让她兴奋的轰鸣声。她风风火火地迈进“金蚁吧”,高启峰紧紧跟在她后面。高启峰的脸上映射着艺术批评家特有的深沉色泽,所以他一出现,我们就不自觉地停止了贴面。章爱玲得意地告诉我她就是阳阳,我听了以后,吃惊地把双眼瞪得溜圆。这样的一个晚上,完全靠吧里的空调才勉强让热汗退回到身体内部,我却和我的顽固的群众反对派头头阳令皆的独生女儿站在一起,这意味着什么?阳阳却并不在乎我与他爸的关系如何,她连想都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作为一个先锋艺术家,新锐女性,她在乎的是我,因为我是一个重要的人物,一个手上拥有专业刊物的出版社的总编,而她,按她习惯的自我评价,是一个肯定要在艺术史留下大名的重要艺术家。高启峰和我轻率地打了个招呼,嗡声嗡气地说:“应该在你主编的《画坛》杂志上用八到十个版面来介绍阳阳,我已经从女性主义的角度对她的作品作了详尽分析。”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让我在出版社的杂志上介绍阳令皆独生女儿的先锋作品?可是,当我借着昏黄的烛光看着阳阳的作品时,还是比意识到她是阳令皆的女儿更吃惊。她给我看的是一组照片,拍的全是些暴力场面:三个男的正在强奸一个女的;或者,一个女的正在生孩子;还有一张是一个女人放肆地躺在一张奇怪而冰冷的椅子上,两脚叉开向上,无耻地向着观者……阳阳解释说,这个女人正在做人工引产。她似乎在谈论一件外太空的事那样,介绍她所了解的人工引产的手术细节,以及这些细节对女性身体痛入骨髓的独特感受。所有这些场面全是真人来扮演的,充满了戏仿的玩笑。那个被强奸的女子正在微笑,三个男的虽然手里拿着刀,却满脸的嘻嘻哈哈。被强奸的女子是阳阳装扮的,她只穿着内衣裤,有的好像要给强横地扯下来了,可还巧妙地遮着应该遮的地方。所有照片中的女子全都是阳阳,她被人轮流强奸,她正在不断地生孩子,她正在反复地做人流……高启峰伴着酒吧的音乐大声说:“‘猩猩人类的基本特征是对性爱持自然与开放的纯生理立场,不神秘,也不肉麻,一扫现代主义高高在上的精英主义解题方案。阳阳的作品还带有独特的中国式的女权主义左派倾向,这种倾向不仅反对帕里斯主义,弘扬累宾的划时代符号。而且,她把女性身体所面临的整体侵犯作了完全荒诞而又不无戏剧化的解读。”高启峰显然呼吸道有毛病,说话时不断地要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药瓶子,往嘴里喷那么一下,吱地一声,然后,喉头处狠狠地冒几个咕哝,才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当然,这只是一次开始,戏仿不是目标,真实的艺术来自身体的荷尔蒙式的自动呼啸!”他突然压低声音冲着我小声吼道:“身体的自动呼啸,你听明白了吗,那是一种真正的行为艺术!不久的将来,当代艺术就要从这身体的自动的呼啸而开始彻底的反抗!那意味着先锋艺术的全面崩盘,当代艺术的全面张扬!”我下意识地点头,希望他的脸不要再靠近我。我一时听不明白他所强调的“身体的荷尔蒙式的自动呼啸”是什么意思,更搞不懂“先锋艺术”和“当代艺术”的区别。那不是一回事吗?干嘛这个起来,就一定要那个崩盘?舒青完全听不懂高启峰的话,她尖声细气地发问:“什么帕里斯累宾的,什么意思呀?”高启峰觉得对一个女孩解释这些暴露性的名词非常刺激,他想了一下,换了一种柔和的语调说:“那是英文的声译。帕里靳就是Penis,阴茎的意思,累宾是Labium,阴唇……”话还没说完,舒青呀的叫了起来。她一把把我抱住,摇晃着我,小声嚷道:“真难听,什么话都可以说,这话怎么能这样说,你说是不是?!”我无奈地点点头。我也正被这两个词弄得稀里糊涂的。高启峰觉得他的语言很有暴力感,便得意地拿出药水,吱地一下喷射到自己的喉咙里。章爱玲一直坐在桌子上不停地观察。她看我说不出话来,高启峰也发表了高论,就压低声音说:“什么主义不主义的,喝酒吧!”这时我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经添了三喳啤酒。于是大家拿起啤酒,一口气喝个精光。高启峰喝不惯啤酒,还没喝完,就拼命地咳嗽,一咳便给呛住了,弄得脸色涨红,狼狈不堪地坐下来喘粗气。好一会他才回过气来,对我说:“明天下午有一个阳阳的行为艺术展,你来一下吧。在上村那边。”他压低嗓门,靠近我的耳朵,悄声说:“很刺激,是中国当代行为艺术的一次重大突破!”我马上问:“如何突破?”他干咳了一声,用更小的声音说:“准备让任何想来干她的男人公开地干!”“干?干什么?”我问,突然又有所醒悟,再问:“干谁?她?”我指了指亢奋中的阳阳。高启峰显得不太耐烦了,严厉地说:“这你就别再问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你也可以去干!”我一怔,喃喃自语地说:“我也可以去干她?”我们说话的声音很小,很神秘。阳阳狐疑地看着我们的耳语,疯疯地问:“你们在说什么?”高启峰马上回答:“对你艺术的哲学意义做深度阐释!”‘‘哦!”阳阳说完,然后转头向着我,认真地叮嘱说:“你可一定要来,我等你来了才会真正开始干的。”“干!”她说这个字的时候,我觉得有一种发自身体内部的酸疼感,麻麻的,让我不知所以。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身体的荷尔蒙式的自动呼啸”。这个时候我只能点头,一点勉强也不能有。此时,我还在“阳令皆的女儿”这个想法中兜圈子,没有完全出来。高启峰可不管这些,他用手推了推我的肩膀,用期待的语气坚定地说:“我们应该联手做些事,好推动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你现在在国内很重要,有杂志,有出版权,有官方背景,这证明你是艺术权力榜中的人,多少人会向着你呀!我想,我来帮你编几期杂志,让《画坛》彻底地在中国当代艺术界亮相!保证轰动。怎么样?”我继续点头。我一想起阳令皆、徐扯平和朝里长,想起何颂南的嘱咐,想起吴丕行的“嗯”声,就脑袋发涨,头皮发麻。当然,对于中国当代艺术,我似乎也很有些热血的感觉,觉得现在的确具备了某些条件,可以做一些让历史记得住的事。这些事可能比我那个弄了好几年的断臂维纳斯问题要来得直接,更有时代意义。想到这,我也不无激动地回应说:“可以让你来编一期试试看。”我盯着高启峰,补充说:“不过,我得终审。不要编过分了,毕竟是国家杂志,要照顾上头的意思,不能太过。”我想起了何颂南的话,那还是我爸的临终遗言,叫做“领导不跳,群众微笑。”我望着高肩峰微笑起来。因为我才让他去编一期,而且,我还要终审。高启峰听了后显然非常不满,但也无可奈何,只能老大不情愿地耸肩,掏出那一小瓶药迅速地往喉咙里喷一下,咳了一声,表示同意。下半夜了,酒吧里的人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老外也开始多起来了。大多数老外都认识章爱玲,都要过来和她拥抱,亲脸。阳阳很快就喝了近两喳啤酒。她脸色绯红,眼珠被烛光烧得炯炯发亮。我的酒气也开始上来了,人有些发晕,昏昏然的,界于清醒与不清醒之间。肠胃的反应是很敏感的,只有自己知道肠子在翻腾起伏的状态。舒青已经被我冷落到一边去了,所以她一脸的不高兴,撅着嘴呆坐在一旁。高启峰开始向她大献殷勤,他很快就把舒青的情绪给煽动得热乎乎的。我突然觉得阳阳长得很漂亮。关键是她看我的眼神大方坦率得惊人,我怎么也无法把眼前这个女孩和她父亲阳令皆联系在一起。迷朦中她走过来了。我感觉到阳阳过来把我抱住,拉到舞池那里。她紧紧地抱着我,一动也不动。我看见章爱玲和一个老外在跳贴面。她经过我时狡猾地笑了,那意思分明是嘲笑我经不住美女的诱惑。我也看见高启峰和舒青的亲热。他们在我面前缓缓地移动,只有我和阳阳一动不动地紧紧拥抱着。身体贴着身体的感觉让我忘乎所以,也让我有了放肆的欲望。我意识到我在吻阳阳,她的鼻子,她的唇,她柔顺而光滑的脖子。音乐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像一群蚊子在隐隐约约地升腾。我觉得所有人都在围着我们,他们兴奋地叫着,有的还在拼命地跳跃。这个热闹的场面与我有关系吗?我不能很肯定这一点。我猛然想起来,我现在是和阳令皆的女儿阳阳紧紧地抱在一起,而且两个人就躺在地上,互相缠绵着。她的投入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妻子时的情景,是她的勇敢和大方让我开始明白女人是可以随便触碰的,碰到不能随便触碰的女人,只能证明她要不已经有了对象,要不还没有离开少女禁忌的纯洁心态。也就是说,不能随便触碰的女人可能还不算作是成熟女人。女人不讨厌男人随便触碰,女人讨厌的是男人的猥亵。可是,什么叫猥亵?这又是一个感觉问题,无法定义。男人的猥亵企图从来就没有逃得过女人尖刻的双眼。其实,我怀疑这是女人的问题。她接受你时,你什么都好;当她拒绝你时,连瞥她一眼也有猥亵的嫌疑。当我妻子有一天听到我居然有这种想法后,我们就开始有了严重的裂痕。我怀疑她认为我对她多少有些猥亵心态。结果,吵架成了日常生活不断光顾的常客。现在,我们就这样躺着,拥抱着。一个出版社的总编拥抱着他的反对者的女儿,这遭遇简直太有意思了。可我却没有产生丝毫要去报复的想法。我抱着阳阳,是因为她紧紧地抱着我,让我们同时都能体会到钻到心里去的舒服。但是,我一下子清醒地看到章爱玲躲在一边哭泣。她哭了,哭得有些伤心。我心里第一次冒了一个问题:我爱她吗?或者,她爱我吗?这样一想,我便把自己给吓着了。我终于什么都不记得了。好像有人在拉开我,把我放在一张大桌子上。我就那样躺着,发出难听的声音。事后很久,我才知道,当酒吧完全空无一人时,只有章爱玲在陪着我。后来我们居然到了街上,就坐在马路边。她依偎着我睡着了。这时,一部三菱吉普车飞快地在我们面前经过。那种风驰电擎的速度让我忍不住睁开了眼睛,但也只看到车的背面,然后又睡了。快天明时我醒来了,愣怔地摇摇头,然后把章爱玲弄醒,问她;“阳阳呢?”她盯着我,一句话也不说,站起身来,叫停了一部的士,走了。另一部的士停在我面前,司机探头出来,问我:“走吗?”我默默地钻进车子,说了我住的地名,便任由他去了。十六夜晚即将过去。夜晚发生的故事很多,似乎各不相干。夜晚在我眼前空前巨大而柔软,像女人柔软的下腹部。夜晚的事其实都有联系,只是没有人知道。这一晚何颂南决定不再理睬电话,也不去想李静之局长猝然噎死的事。他必须把精力重新调整到眼下的博士论文中去。他的论文题目是具有鲜明的时代意义的,是关于“新时期文化建设”的纲领性文献。至少宣传部的董部长是把他的研究工作提高到这个理论高度的。何颂南列举了三个方面来分别阐述他对新时期文化的总体看法,其一是“盛世之音”,其二是“朝阳文化”,其三是“民族魂灵”。这个概括,其实是何颂南请教了董部长之后才明确起来的,可见,他的博士论文从头到尾都是在董部长的亲自过问下进行的。李静之局长也慎重地交待过他,董部长很重视他的思想,准备把论文的主题放进北冲省2000年至2050年的文化规划大纲中去,作为长期指导本省文化事业发展的理论依据。何颂南想起刚刚去世的李局长,不免长叹一声,觉得上天的安排是不是太过奇特了。要知道,李静之局长已经明确交待他了,夏天一过,他本人就准备把局长的位置让出来,让他何颂南做局长,李只保留局党组书记的职务,以宣传部副部长的身份来领导出版工作。为了这个安排,清明前李静之已经把人事处的老钟调离,把原来局团委书记贾如放在了这个位置。贾如当年就是和何颂南一个办公室的,一直是何的部下。这个安排,明眼人一下子就看出来了。所以,贾如上任以来,何颂南的电话就成倍地增加,不少是既无聊又肉麻的,只是想套他的近乎而已。这也是造成何颂南最近对电话特别厌烦的重要原因。手提电话又一次响起,何颂南不胜烦恼。精致的小索尼一颠一颠的,在床垫上弹跳着,像光滑女人祝天然扭动的身躯。他迟疑着打开了电话,电话那头,令他很有一会不敢置信,居然是手提原来的主人祝天然。她的声音有些哭腔,也有些沙哑,说:“我是然。”然后就长久地沉默。何颂南猛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前。紧跟着潜是才报死讯的电话怎么会是这个女人?他心里不禁掠过一阵无法表露的欲望。他想,这个女人要干什么?接着他就急促地问:“你在那里?”对方有一会没有回答,何不得不又问了一声,她才慢吞吞地说:“在灵川。”“什么?你跟李静之局长在一起?!”何颂南这回是几乎吼叫着了。“是的。”对方的声音益发小了。“你……?”“是李局要我跟他来的,说是有什么事。没想到……”祝天然声音虽小,却异常清晰。“什么事?”何追问道。“这里不好说,等回来了再告诉你。”祝天然依然是那种声音小却吐字清晰的语调。“哦……”何颂南开始有些语无伦次了,他感觉到内心深处正在滋滋生长着的妒忌的压迫。“那你是第一个知道李局长的死讯了?”“是第一个目睹李局长走的!”何颂南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说话了。电话里传来的是对方性感的呼吸声。好一会,何颂南悻悻地问:“你告诉谁了么?”“潜是才。”“你和他说了?”何颂南明明听潜是才说是李的司机告诉他的。潜是才可从来没有告诉他,何颂南副局长,是祝天然告诉他李局的死讯的。他想问为什么,可他只是咬了咬下唇,没有说话。何颂南知道没必要再问下去了。一切存在都是合理的。连大哲学家黑格尔也这么认为,他一个小小的副厅级,又何必事事问个清楚!“那你为什么打电话给我?”何问。“你不觉得应该马上回长琪市去吗?干嘛还呆在极地镇干什么?出版局马上就要起风暴了!”祝天然说。“对,你这个提醒很重要,我是得连夜回去。”何颂南不得不佩服电话那头的女人的精明了。他还抱怨自己,为什么出事以来,时间虽短,却没有想到马上赶回去。想当年,托洛茨基不就是因为太马虎了,上了政治对手的当,无法赶回圣彼得堡参加列宁同志的葬礼,才让斯大林出尽了风头,并由此而奠定了他的权力败局!看来,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但何颂南还有难言的事,他哼了一声:“那……”“后天我们见面。”祝天然好像已经猜到何难言的事了,她大方地给了个约会,说完,也没等回音,就挂了电话。何颂南把电话扔到床上。极地镇之夜比长琪市之夜可要明净多了。这个古老而贫穷的小镇已经入睡,只有北边的“红灯区”还有些暗红的灯光,陪伴着长琪北江的流水不停地闪烁着。他把书稿放进皮包,再把东西捡了捡,推门出去,拍响了隔壁司机的房门,然后就走到屋外等候着启程。夜风吹拂着何颂南年轻的脸,吹进他肥厚的胸。夜晚是所有事情的结束,又是所有事情的开始。巨大的夜晚包裹着小镇招待所屋外的年青官员,悄悄地把他吞噬进新的开始。而几乎同时,他的部下,图画出版社的黄总编辑大机同志,稀里糊涂地正抱着个女孩躺倒在酒吧的地上,受到了众人的欢呼。何颂南这时想起了四年前的一个夏天,也是八月末,傍晚时分,在夕阳的照射下,光滑女人祝天然来到他的身边,柔声地说:“何局,我来了。”光滑女人柔和的声音,很让等候她的何颂南愣怔了好一会。何颂南没有轻举妄动,他矜持着,以便和他的身份与经历相符。他那时才就任副局长不久,正在筹划着下一个政治目标。他明白,如果不把女人排除在他的思维之外,总有一天,他会面临灭顶之灾。他已经好不容易从农场一个普通的知青干部混到了副局这个位置,他不会因为一时的欲望轻易地毁坏自己的前程。这方面,他有着惨痛的经历。面对美丽女人而抑制自己的欲望,或者不让荷尔蒙左右个人的政治前途,是何颂南长年生活中的根本经验。那是在农场时所形成的。农场知青全都在十六岁到二十来岁之间,男人盯着女人和女人盯着男人是烈日下常有的事。不幸的是,一般男女知青交往过于频繁,干部们就有理由对他们实行“专政”,检查他们灵魂深处的“黄色思想”。何颂南就是在不间断地清除“黄色思想”的浪潮中,迎来了自己的荷尔蒙行为。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何颂南,他已经是极地三角洲英红农场第二分场第三中队的指导员了,正在队办公室写一九七五年的年终总结,写队里自从开展“一打三反”与“批林批孔”运动以来的重大政治与生产收获。这个夜晚命该出事,因为窗外的树叶像鬼似地在晃头晃脑。就是在这个夜晚,三分队女副队长,队里知青私底下把她唤作“金鱼眼”的,走了进来,把门掩上。然后,何颂南惊讶地发现,眼前这个女人变得抚媚动人,双颊一片绯红,细蓝花的上衣,第一颗扣子居然没有扣上,起伏的上身几乎要从那可怜的衣缝中挤出来。“金鱼眼”痴痴地看着何颂南,说:“何指,我来了!”然后,何颂南还没有明白什么叫“我来了”,年轻女人就过来把他紧紧地抱住。对于这件事的起因,何颂南已经彻底失去了记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肯定,是不是他本人真的发出过传召“金鱼眼”的指示,让她“我来了”。他唯一记得的是,女人的体味第一次让这个当年全农场最年轻的指导员心慌意乱,虽然他用尽全身力气想摆脱走火入魔的女人的纠缠,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沿着上衣的开缝把手伸进了“金鱼眼”的胸间。那年轻的乳房温热而富有弹性,发潮的乳尖啃咬着他发颤的手心。这种颤抖一下子击垮了年轻知青干部何颂南的革命意志,让他充分感受到了身体受支配时的痛苦与快乐。所有一切都是在黑暗中进行的,然后就是疯狂的一个月。事后,按照“金鱼眼”在农场保卫科的诚恳交待,她在那可怕的一个月里,和何颂南发生了二十七次关系。“二十七”,这是一个可怕的数字。一个极有政治前程的中队指导员和一个同样是知青干部的女共青团员,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二十七次关系,这就已经够资格把他们,首先是何颂南抓进公安局,然后以强奸罪判他个死刑,同时也让他充当“一打三反”运动中的反面典型,在全场知青面前受尽屈辱。这个足以摧毁何颂南人生的结局之所以没有出现,完全得益于他那第一批从牛栏中“解放”出来、时任省报革委会主任的父亲的巧妙周旋。代价就是,何颂南不得不让愤激的父亲打了三个响亮的耳光,然后穿上绿色军装,当了一名钻山洞的工程兵,在深山里抱着钻机度过了远离女色的三年。许多年以后,当何颂南偶尔有机会翻阅到当年农场保卫科梁科长审问“金鱼眼”的详细记录时,他仍然鲜活地体认到了即将来临的屈辱。他甚至可以从梁科长审问时的语气看到这个老流氓的嘴脸。在长达半年的对“金鱼眼”断断续续的审讯中,梁科长饶有兴味地、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厌其烦地把“二十七次”了解得详详细细,并且亲自做了文字记录。这份记录对何颂南来说,才真正构成了对他人生的致命打击,使他从此对文字产生了恐惧感,也使他彻底变成一个性冷感的动物。对于这位有望成为组织部内定第四梯队的政治人物来说,女人是一个可疑的概念,而不是活生生的存在。女人总在他的政治思维当中占据一个奇怪的位置,然后溶入到他的各种政治报告中,使他的报告充满了高中语文的美丽词句与青春热情。正是这一点,颇得宣传部董部长的赏识,认为在一个经济大潮的年代,一个领导干部能够有这样的文风,恰恰说明他的优秀品质。为了使这种品质能够发扬光大,董部长亲自安排了电视台的“光滑女人”祝天然前来采访。这样,祝天然才应约来到了何颂南的办公室,向他发出了一个甜美的微笑。他们就是这样认识了。光滑女人和何博士自从认识以后,有过很多次的交流,所有这些交流都是无性的,无性到了让祝天然着迷的程度。因为她的生活全和性有关系,和各种对她产生欲望的男人有关系。这时她猛然发现,只有在无性的时候,她,一个性感的光滑女人,才有可能真正地进入到工作当中,而把采访弄得有声有色。这样的工作对她实在是太少了,数起来只有几次,其中一次是采访弥留之际的老出版家黄老机同志,也就是我那可怜的唯唯诺诺的父亲。那一天,她领着拍摄小组,让何颂南博士对着镜头做了让人感动万分的真诚忏悔。那一天,她兴奋,却和性没有关系,而是真诚地感受到了情感的纯洁。其实,祝天然又怎么能知道何颂南的内心沮丧,恰恰是为了她这个光滑女人?十七新世纪之初第一个盛夏之夜,长琪市同时发生的事还有潜是才社长和严婧婧的严肃谈话。谈话中严婧婧吃惊地得知,潜是才掌握了朝里长和吴丕行在她堂兄开的豪华酒店“白宫”里的种种劣行,并且悄悄地拍了照片。潜是才并没有说是什么劣行,和一个女部下放肆地淡嫖妓之类的事总是有所不便的。不过聪明而谨慎的副书记已经知道潜社长说的是什么了。现在,严婧婧明白潜是才叫她出来的意图,那就是联络她的堂兄,然后……这个“然后”使严婧婧同志回到家去以后发现了老公的种种可爱,以至于徒生悲悯。她之所以能够升迁到目前的位置上,全仗着一个严肃女人的严肃智慧和殷勤,使得潜社长从来就不用担心什么领工资打盒饭家里缺水断电单位上班打卡妻子买米没有人帮着扛的烦恼,也使得潜社长由衷地明白,他的身边有这样一个与性没有关系的女人,甚至比妻子还重要。于是严婧婧同志就接任了社党委专职副书记的职务了。只是,自从担任这一职务以来,她竟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陷入到一种比打饭打卡领工资等等还要麻烦的隐秘性的人事网络里。她不得不去担当原来所不曾预料到的复杂角色,比如联络一下堂兄之类的工作。当然,当她看到对所有人都有意见唯独对她没有也不敢有任何意见的老公安详的面容时,她的悲悯就具有了漫长的个人生活的历史感了。她所不知道的是,老公的安详是因为他意外地从徐扯平那里收到了一笔季度奖。还因为,老公阳令皆手上拿着钱时,才发现了他在朝里长社长眼中的伟大作用。这作用使他这个反对派现在又一次成为了领导所依赖的坚强对象。甚至连安详的阳令皆和悲悯的严婧婧都无法想象的是,他们唯一的女儿阳阳现在正和他们的对手黄大机总编辑拥抱着,并且在拥抱中受到了吧友们热烈的欢呼。凉嗖嗖的夜风把朝里长给吹醒了。他坐在他那部专用的三菱吉普车上,很呆坐了一会,好想明白吴丕行所说的三万八干平方米的房地产买卖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个童年活得隔陌冷僻、不知父母是谁的孤儿,全凭着一种刻骨铭心的卑微才走上了今天的官场之途。对他而言,所有人的成功都是他的榜样,同时又都是他的敌人,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复杂而无处发泄的内心焦虑得到平衡。朝里长对生活不存在任何幻想,就像他从来都不幻想亲生父母能够千里迢迢突然出现一样。这铁一样的事实让他明白,为人处世的简单道理就在于不去幻想。他很早就知道,人的失败是基于他们居然还有幻想。他冷眼瞧着黄总编也就是我的失败,因为他在我还没有担任总编以前就已经知道了我的失败。他明白和吴丕行打交道的全部窍门在于巧妙地把钱转化为安全而可靠的财产。一旦他相信你有这种能力了,你在他心目中才特别的不同凡响。只有拍马屁精才去模仿“嗯”音,以为这样就可以和吴丕行安全相处。重要的是,连对安全相处这一点也不要抱幻想。不抱幻想才是最安全的,这样才能让你有勇气面对真实。所以,吴局一旦把一件生意交给他时,他就不得不把所有可能的险情一一在心里过一遍,直到寻找出最坏的结果了,他才知道这事是值得干还是不值得干。现在,在这柔和而美丽的盛夏之夜,他心里已经盘算了上百种的可能性,他设想了所有洗钱的途径和方式,直到认为万无一失了,才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按照吴丕行儿子名片上的号码,找到了正在熟睡的吴兰斐。事情一下子就谈妥了,见面时间是明天下午三点,一起去现场看看,估摸一下装修的总费用,之后,一起吃饭。朝里长说要带吴兰斐去吃上等的鲍鱼和河豚,味道之鲜美,前无古人。朝里长的汽车消失在长琪市弯曲的屿路上。他经过“金蚁吧”时,猛然看见路边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互相依偎着,睡着了。他只觉得其中一个颇有些面熟,但记不起是谁了。显然,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念间就过去了。事实上,他并不知道他在我面前经过,如风一样地快捷。我也不知道我当着朝里长的面和另一个女孩睡在路边,毫无防备。这一夜晃当一声就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徐扯平的第十二支啤酒,阳阳肚子里的有机物质。高启峰在“金蚁吧”抱着舒青正想有所作为,冷不丁给舒青扇了一个耳光,然后就不欢而散了。后记往事琐碎而不成逻辑,缺乏前后一贯的发展情节,以至于我也觉得无法再行续笔了,于是就此打住。当然,作为对社会有责任感的我,还是得交待一下在这些琐碎往事中与我有关或者无关的女人和男人的结局,也好满足大家的窥阴癖。阳阳第二天没有出现,以后甚至连美术学院也不再去了。原来,她那大胆的行为艺术的构想,不知怎么被母亲知道了,于是,在母亲要死要活的可怕吼叫之下,父亲协同着一起把女儿幽闭在家。经年月久,阳阳终于得了严重的抑郁症,结果在五年后一次父母看管不严的时候,从九层楼家中窗口裸体跳了下来,命归黄泉。这事一时成为长琪市里流传甚广的新闻。女儿死了三个月之后,阳令皆在一次严重的中风中也同样归西了,剩下严婧婧退休在家。从此我再也没有见到她。经过一番折腾,高启峰终于和章爱玲结婚了。结婚那一天,舒青突然出现,哭着骂着给了高启峰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让现场众人狠狠地抬了出去,扔到大街上。倒是章爱玲,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样子,耸耸肩,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招呼大家继续吃饭喝酒。这样一来,高启峰反而不用狼狈了,只是,他比平时更着急地往自己的喉咙不断地喷药水,接着便是不停地干咳。朝里长成功地向上级纪检举报了潜是才的嫖妓行为。他当然靠的是手上证据确凿的来自阿秀的照片。原来朝里长手上居然也有潜是才这一类照片,真是不可思议!也就是说,他们两人都有对方嫖妓的证据,而且都来自妈咪阿秀!只是,拍潜是才的更加色情一些,隐约有床上镜头(鬼才知道是如何拍到的),而朝里长的照片却只有他一个人站着发呆,女人躲在身后模糊的地方(这得益于两人性行为的差别,一个张狂,一个常常不作为)。即使如此,朝里长还是设法先把潜是才的照片弄到手,让他失去可能的反击能力,然后才把得意洋洋的正统出版社的社长潜是才公开送进了公安。结果是,潜是才很快就给双开了,然后就不知所终。至于两人常去的那家桑拿,也突然在某一天晚上给公安搜查了,并在搜查之后关了门。我知道这件事是在搜查的第二天,报社大篇幅报道了此次扫黄壮举,同时还刊登了两张现场照片,是可怜的妈咪阿秀和桑拿女娟红,以及她们的同伙,几乎衣不遮体地用手铐给联成了一串,抖索着被公安押到街上公开示众。何颂南的博士学位顺利地拿到了,但他却仍然停留在副局长的位置上,因为是吴丕行而不是他顶替了死去的李静之当了出版局局长。之后,朝里长顺利地拿下了那块三万八千米的土地,吴兰斐也因此而辞去了电视台的导演职务,以这一块地起家,专心做起了房地产生意。至于光滑女人祝天然,很快就嫁给了新富吴兰斐,当起了阔太太。当然,前提是,她也彻底退出了电视界。我,黄大机,在第二天图画出版社工会组织的群众提意见会上受到了空前的围攻,这场围攻让我彻底醒悟,原来我根本就不能做领导。我细听起来,其实群众意见中有不少是中肯的,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说我高傲,自以为是。我承认这一点。之后,我决心去考博士,好完成我研究的那个跨世纪的伟大的美学课题:如何为断臂维纳斯接臂!还好,我考上了,是中央级的一家研究院,师从著名的延安来的老一辈艺术理论家汪潮吻。经过了十年努力之后,我终于完成了博士论文,整整写了五十万字。可惜,我的导师已经去见马克思了。主持博士答辩的是他的第一大弟子,京城艺术研究院常务副院长,我国著名美学家海日尔。他在答辩时声称:由于我的努力,中国美学终于可以放心地说,我们超过西方了!为此我流下了热泪,夫人也在一旁与我相拥而泣!想想真不容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