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兵
从八十年代起,村庄里的年轻人便像蒲公英一样从山坳里飞越密集的丛林,带着梦想,向大大小小的城市飞去。村庄就像一个孤独的老人,宿命般地守候着她的未来。
在那些新年炮仗的余味还没有退尽的时候,年轻人开始出发,在村头、山岗走成一幅令人肝肠寸断的风景。年轻人背着大包小包,提着蛇皮口袋,心事重重地低头往前赶。背后是苍老的身影和牵挂的目光。挥挥手,在料峭的春风中喊声:“过年早点回来哟!”赶路的年轻人回头应一声:“爹娘你们回去吧!”那一刻,村庄、田野、山岗扑面而来,那些村庄上空喑哑的长空及翻滚的浓云就像村庄的未来前途未卜。
一拨拨人从村庄扬帆启航。那些曾经活跃在田塍、山坡、溪涧的人影渐渐隐退,连守护空巢的珍稀老人也行将灭绝。村庄里塞满了孤独的风,白惨惨的阳光,瓦屋随记忆发霉,连鸟鸣也变得懒散,满山遍野的山花草木疯长,如咆哮的推土机一样向村庄步步紧逼。
赶集,这是那时村庄与外面唯一的联系方式。带着干粮,披星戴月,踩着露水,在黎明时分到达。小镇还没有睡醒,邮局的大门紧闭,两个世界就这样无情地被隔开。蹲下来,咬支旱烟,让等待的时光随缭绕的青烟升起、化开、聚拢,包裹成思念的云,希望就在烟火的明灭中若隐若现。当门有一丝异动和声响,山里人就蜂拥而起。冲前去,将扎得紧紧地装满腊肉、香肠的蛇皮口袋小心翼翼地递给邮递员,并反复叮嘱“谢谢千万千万要寄到呀”!然后急急地在写着“邮件领取”的黑板上搜寻自己的村庄和名字。看到了,便眼前一亮,回家的脚步也轻。看不到,则天塌下来,仿佛是一场生离死别徒劳无功的奔走。
没有文化的山里人捧着信,就像怀抱着啼哭的婴儿因不懂他们的语言束手无策。于是,读信人找来了。在信中,同样没有多少文化的年轻人用错别字铸成的深情带来对家乡的问候。问健康,问收成,问桃红柳绿,问家里的母猪生了几个崽儿,问从外面寄回来的海鲜好不好吃……一边是同样夹杂着错别字抑扬顿挫的朗读,一边是悲喜交加垂泪涟涟的倾听。
在信中,人们听到一个个好消息,也在口播中传递着一个个激动人心的创业故事和正能量。东家的孩子出息呀!从风雪北国冰冷的洗碗水中洗出了大事业。西家的孩子出息呀!在酷暑的广州,从捡破烂开始捡出了新天地……总之,村庄里那些曾经稚嫩的身影,用勤劳的双手从大城市里的垃圾堆、下水道、工厂、高楼乃至各行各业崛起,让村庄充满了希望与书信往来的脉脉温情。
于是,大城市的钱被汇回来了,彩电、冰箱、洗衣机、小洋楼、小汽车回来了,耕牛变成了铁牛,甚至是砍猪草、打谷、磨面、剥玉米也用上了现代化的机器,村庄一下子洋溢着前所未有的生机与希望。
然而,村庄的宿命并不在此!
从第一座村庄的出现,到农耕时代的繁华热闹,再到打工时代村庄的人去楼空,再到村庄用打工“融资”的表面繁华,村庄似乎一直难逃一种宿命,它的未来已显端倪,它的未来成为固守者的一种隐忧,于是有人感叹“我们这一代人去了,村庄与土地将怎么办”?
年轻人的出走,让村庄失去了主宰与灵魂,更让村庄的固守者饱尝生离死别之痛和遥遥无期的等待。村庄开始腐烂,外面的坏消息也在源源不断地传回来:王家的孩子买股票跳楼了,李家的孩子从吊车上摔下来,张家的孩子破产妻离子散,孙家的孩子在煤矿里塌方被埋,赵家的孩子在回家的火车上钱被骗光一下子疯了……这些消息不用多少,只要有一个,就会像炸弹一样爆开,就会摧毁那些整日提心吊胆、身体及神经都差到极点的村庄老人。所以,老人们除了对村庄的未来,还有对孩子们在外面的担忧。所以,他们哪怕是过着现代社会物质上的富足生活,但从来没有像以前那样儿孙绕膝时的彻底满足与幸福!
第一批打工者从村庄出发,已混得人模狗样,并在城市生根发芽,安家落户。第二批打工者在用外面挣来的物资暂时安抚了村庄里的家人之后,准备做第二次的起跳。还有第三批,虽然他们大多还在学校,但他们早已对村庄失去了兴趣与耐心,他们要做的就是学父辈们要么辍学提前起飞,要么抱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信念和“到北大上清华,和总书记总理称兄道弟”的誓言拼命死读,从而最终逃离农村。
为了生活,一批批年轻人从村庄启航,背井离乡,他们别无选择。村庄谁来继承?村庄之痛是谁的责任?村庄之殇是不是所有大工业时代的副作用?除了在闲暇时光想一想,村庄的未来似乎没有多少人去规划和做实质性的工作。也许有人会说“新农村”不是一个绝佳的答案吗?但在很多地方,这种“准集镇”式的新农村并非单纯意义上的村庄,而是对广大土地的一种偏离、抛弃与再伤害,就像中国某些地方的教育,一些学校的做大做强,往往伤害的是绝大多数的教育公平。以前,在广大的中国农村,每一个村庄都有一所学校,每一个地方都可以就近入学,每一所学校都洋溢着蓬勃的青春。而今天,一村一校的盛景还有多少呢?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这是陶渊明笔下具有中国诗意的村庄。然而,村庄从什么时候崛起不得而知,村庄止于何年也不得而知。也许在冥冥之中,没有拯救的村庄本来就有她的宿命,就像今天那些珍贵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