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铁军
小吉田是随着他爹老吉田,从东洋日本国来开封做生意的。
老吉田不远万里来到开封,怀的是一腔发财梦,却不料点儿比谁都背,这生意那生意做了一圈儿,干啥赔啥,越混越秕,到末肚儿不仅没赚钱,还把从日本国揣来的老本儿也赔了个净,成了开封街头的盲流。梦想破灭的人,越想越觉得窝囊,没几天便抑郁成疾,倒在开封的冬天里。把小吉田一个人撇在了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时年,小吉田只有十五岁。
马长喜看到小吉田时,孩儿正在牛马市的街口自卖自身。面前是已经梆梆硬的老吉田,身上搭着个破草苫儿。真是可怜哪!才多大个孩儿呀,身插草标,双膝跪地,数九天只穿一件破单衣,冻得一脸鼻涕一脸泪,仰着脸儿的神情,真是要多绝望有多绝望。看得马长喜——四五十岁的人了,心尖儿都颤得受不了。可能,正因了这心颤吧,这个开封人说:“孩儿呀,走去俺家吧。”买口薄棺葬了老吉田,把小吉田领回了家。
就这么,马长喜家里多了一口人。马长喜,十几岁成的家,直到小三十儿了,才好不容易有了个妞,原想接着再要个孩儿,谁知老婆再也不生了,膝下正缺个带把儿的。他问小吉田:“你叫个啥?”孩儿说:“吉田一郎。”他念叨着:“吉——田——一郎。”因为比习惯的人名多个字,咋念咋觉着不顺口。干脆道:“这算个啥名儿咧。以后,你就跟着我姓马吧,叫门鼻儿。”等于,认这个日本孩儿做了干儿。
马长喜,家住开封最热闹的鼓楼大街。确切说,就在开封电话局洋楼的背后。从爷爷辈到这早晚儿,都在家门口摆摊卖丸子。这个丸子,开封人叫“绿豆丸儿”,是当地有名的小吃。把白萝卜擦丝、焯熟,加入葱、姜、盐和五香粉,和匀后再搅入绿豆面,炸成山核桃大小的丸子。吃时,把丸子码放在碗中,撒上香菜末、蒜苗末,淋上老醋和辣椒油,添入滚烫的鸡骨汤。啧啧,真是要多馋人有多馋人。门鼻儿,也就是小吉田,初到马家时,就跟着马长喜,在丸子摊上打下手。后来,老马见他脑袋、手脚都灵快,就把手艺教给了他,主要就由他来干,自己在后面出主意。不仅把手艺教给了他,还给他张罗了媳妇。老马的闺女成人后,嫁到河北(黄河以北)的滑县。丈夫有个堂妹叫麦苗,岁数和门鼻儿差不多,老马便叫闺女牵线儿,撮合两人到了一块儿。这时门鼻儿已经十八了。再后来,随着老马年纪越来越大,加之又得了个痨病,也就是后来话说的哮喘,一天到晚喝喽喝喽的,再干明显力不从心,便将整个摊子,索性一股脑儿交给了他,自己做了甩手掌拒。而这时,门鼻儿和麦苗,已经有了虎头虎脑两个孩儿,大的叫个马前卒,二的叫个马后炮。
马长喜,将摊子交给门鼻儿时,呼哧呼哧地喘着,说了这样一番话。
其时,爷儿俩是在家门口的一堆青砖前,一人坐着一块砖。老马问门鼻儿:“瞅着这砖?”门鼻儿唯唯:“瞅着了。”其实他何止瞅着了。他记得,起他来到这个家,砖们就在这儿堆垛着。到现在,多少年了,还在这儿堆垛着。他从来不知道,这些砖打盘儿用来干什么。
老马用爱怜的目光抚着砖,一边喘一边说:“俺爷,就是恁祖爷那一辈儿,从老家杞县来到这儿,靠卖丸子盖起这两间房,到这早儿住了三代了。”
“真是好房啊!”老人叹道,“只可惜,就是太老了。椽子都朽了,房顶都漏了,山墙都裂了。说不准,啥时间。呼啦一下就塌了。”说着,目光似乎都潮了起来。
“俺这辈子——”老人摇摇头,“一直都打着这样的盘儿,就是说啥也得跟俺爷样,再盖起一幢新房来。两层,六间。六间不中,四间也中啊。打从俺爹手里接下丸子摊儿,俺啥也干就干了一件事儿——炸丸子,卖丸子,攒钱,买砖。就是你瞅着的这些砖。俺总是想着,只要丸子还卖着,只要一直卖下去,总有一天新房会有的。可,现在看来不中了。老了老了,可是这砖还差得远……”
“这往后,门鼻儿呀,就看你的喽。”老人说,“俺这辈子是戏了,俺只能巴着恁这一代,能把砖攒够、房盖起,叫马前卒马后炮都住进新房里……”话没说完,竟淹没在急促的、剧烈的咳声里。
门鼻儿瞅着越咳越烈的马长喜,这才第一次意识到,他的恩人已经很老很老了。
门鼻儿就这么,连他自己都没想到,成了开封最有名的卖绿豆丸子的。
现在,门鼻儿每天的生活是这样。天不亮,开封城还没睡醒,他就已经起来了。他起来头一件事,就是烧上一锅水。一边烧水,一边把萝卜洗净、去皮,用礤子擦成细细发发的丝。等到萝卜丝擦好了,锅里的水也滚沸了,便倒入锅里翻翻滚滚地焯。焯的功夫,有讲究。既不能太长,把萝卜丝煮脓了;也不能太短,否则萝卜的生气去不净。焯好捞出后,还要把萝卜丝搦一搦,也就是去除萝卜中的水份。这个搦,也有讲究。既不能太轻,太轻水分去不尽,拌出来的丸子面太稀;也不能太重,太重把萝卜汁去尽了,萝卜味就没有了。萝卜弄妥,加入葱、姜、盐和五香粉,顺时针搅拌均匀后,就可以和入绿豆面了。这是整个工艺最为重要的一环。绿豆丸儿绿豆丸儿,卖的就是绿豆面。所以绿豆面的加入,讲究更多。原则上,爱吃这个味多加些,不好这一口则少加些。但多少也要有很强的分寸感。太多,炸出的丸子太硬,口感不好;太少,丸子面一稀,炸出的丸子则不成形。马氏绿豆丸,之所以全开封有名气,就在于他的绿豆面恰到好处,炸出的丸子滚圆金黄、外焦里软,一入口,豆面的醇香和萝卜的清香满嘴跑。丸子面活好了,就开始炸。前面的一切,都是在家里进行的。而炸丸子的锅,则直接支在胡同口电话局洋楼的山墙下,面对将将醒来、睡眼惺忪的鼓楼大街。丸子下锅时,门鼻儿的心情很快乐。因为这时候,到了他表演的时间。只见他右手抓起一把丸子面,左手给右手打着下手。右手一搦、一挤,左手一揪、一丢,一颗山核桃大小的绿豆丸儿,就如成熟的核桃从树上掉落样,“扑嗒”掉落在油锅里。他就这样,一气呵成地,手舞足蹈地,一搦、一揪,搦着、揪着。不一会,油锅就像不慎支在了核桃树下,满锅都是上下翻滚、变金变黄的丸子。丸子变色不多久,就可以笊捞出锅了,而这时,门鼻儿的媳妇麦苗,也已将鸡骨汤烧滚开,备好了香菜末、蒜苗末、老陈醋和辣椒油。也就是说,他们的丸子摊儿可以开张了。而这时,日头也恰打东边露了脸,鼓楼大街开始有了车马和行人,城市开始泛起这天最初的声响。也就是说,新的一天由此开始了。每当这时,门鼻儿的快乐便高涨起来。这个快乐的人,便会情不自禁地一伸脖儿,响亮地、悠长地,喊出这天第一声叫卖。这叫卖,是跟马长喜学来的,是用纯粹的开封话喊出的。他喊道:
“丸子——热咧!”
是的。门鼻儿,如今已是马氏丸子的老板。开封人,特别是那些老熟客,很快适应了这一现实。以前,人们都说:“走去吃老马的丸子。”而今,不和从何时,他们已经改口:“走去吃门鼻儿的丸子。”这口改的那么自然而然,可见大伙儿丝毫也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不妥和不当。门鼻儿这人,你别看他爹老吉田做生意不中,干啥赔啥,他在这方面却出人意料地,很快表现出非凡的才能。起初,他继承的只是个丸子摊儿,也就是只卖丸子汤。但不久便发现,许多人来吃丸子,都自带着干粮。当然不是啥好干粮,那年月谁吃得起好的呀,只是些玉米面和红薯面窝窝头,开封话叫黄窝头和黑窝头。这一发现使他意识到,光喝汤是不能算一顿饭的。咋着——也得有点儿硬的呀。这个想法一出现,他立刻在原有的经营项目上,增加了一项黑窝头。别看只是个黑窝头,效果却是锦上添花的。他的窝头筐一搬上来,就被开封人围住了。如今,传自老马的丸子汤,已经升级为丸子汤泡窝窝头。丸子汤泡窝窝头,你想想该有多美吧!就在这个过程中,门鼻儿又有新发现。要不咋叫机灵人呢。他发现晚上来的人,特别是那些来宵夜的人,有的竟然自带着酒葫芦。叫上一碗丸子泡窝头,就着摊上的电石灯火,一边吃一边喝,一喝喝到二半夜。这一发现,令他不由得感叹:“看来这世上,过得好的人还是有呵!”意识到这一点,当即再次扩大经营范围,从开封有名的泰和烧坊拉来一缸酒,不仅卖丸子还卖酒,不仅卖酒还自制了简单下酒菜——油炸花生米和茶叶卤鸡蛋。他的这种锐意改革和进取,令更多的开封人围上来。如今,传自老马的丸子摊儿,已经发展为闻名遐迩的夜市摊儿。摊上昏黄闪烁的电石灯火,经常是一亮亮到深更半夜。此情此景,在马长喜时代是从没有过的。
就这样不知不觉的,突然有一天,人们听到了来自马家的鞭炮声。那声音是那么的热烈红火,一听就知道是有好事儿了。一开始大家还有些迷瞪——这世道,又不过年不过节,能有啥个好事儿呢?拢去一瞅才知道,却原来马家,真的开始盖房了。
一点儿不假,这是马家在盖房。这是“破土”的鞭炮声。“破土”就是挖第一锹土,就是新事业从此开始的意思。这是“立柱”的鞭炮声。“立柱”就是搭建房架子,就是好日子有了大致的框架。这是“上梁”的鞭炮声。“上梁”意味着大功告成,就是新家园诞生在我们手中。开封这地方有风俗,上梁的时间,木匠头儿要唱喜歌,以示向主家贺吉道喜。当披红挂彩的大梁,被喜气洋洋的工匠们缓缓拉起,木匠头儿手持香火,哑声大嗓地唱起来——
日出东方喜洋洋,八宝地上建华堂。
前面砌的状元府,后面造的宰相堂。
东面筑的金银库,西面建的积谷仓。
金梁系在半空中,摇摇摆摆成金龙。
金梁架得高又正,请来神仙齐帮忙。
金梁架得粗又壮,主家福气万年长……
就在鞭炮、喜歌伴唱下,人们看到,马家,马长喜,世世代代的新房梦,竟然在门鼻儿手里变成了现实。而且,不是六间,是八间。上下两层,有门有脸,堂堂正正,宽宽敞敞八间砖瓦房。门首贴着对子:“三阳日照平安宅,五福星临吉庆门”。都说,当然是乐着脸、抱着拳,对马长喜说:“老马好福气!”
是年,马前卒六岁,马后炮也四岁了。
这就是说,门鼻儿到这儿,已经完全融入了开封人的生活。
这是真的。现在门鼻儿的生活是这样。吃的是杂面条、甜面叶和黄面馍,也就是开封人的家常饭。穿的是大襟袄、挽裆裤和黑布鞋,也就是开封人的粗布衣。逢年过节,就像开封人一样,“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年三十儿,贴花门儿;大年初一,撅屁股作揖儿”。教育马前卒、马后炮,用的也是开封人那套嗑,“宁叫顿顿欠,不叫一顿断”,“一天省一把,十年买匹马”,“亲戚若要好,银钱少打搅”,“在家不敬人,出门人不敬”,“若要会,天天累;若要精,天天听”,“刁巧伶俐奸,不如忠厚老实戆”。甚至说话,都已经是地道的开封腔,昨天不叫昨天,叫夜个儿;今天不叫今天,叫要晚儿;后天不叫后天,叫过明个儿。站着不叫站着,叫立那儿;躺着不叫躺着,叫挺那儿;蹲着不叫蹲着,叫孤堆那儿。知道叫许呼,骂人叫卷人;调侃叫花椒,抚摸叫卜罗;不高兴叫不是味,傻瓜蛋叫二半吊;一无所有叫一啥儿……总之,这个叫门鼻儿的人,当他立在炸丸子的油锅前,一边使围裙擦着双手,一边用开封话吆喝着:“丸子——热咧!”所有人,没有人不把他看成地地道道的开封人。
甚至就连门鼻儿自己,越到后来也迷瞪了,也以为自己就是开封人,一直都是开封人。而完全不记得了,他曾是个日本人。
没想到,天说变就变。
先是,那年秋天,门鼻儿正好好卖着丸子,大街小巷呼啦冒出来许多学生,挥动着五颜六色的纸旗,呼喊着“收复失地!洗雪国耻!”放羊似的从他面前汹涌而过,差点儿没把他摊子撞翻了。一打听,说是出了个啥“九·一八”,日本人占了中国的东三省,学生们在闹抗日闹救亡。接着,次年春天,门鼻儿正好好卖着丸子,鼓楼街口突然出现了一群熟面孔,用上海话唱救亡歌曲,演《放下你的鞭子》,一边唱一边发传单、呼口号,引得满开封的人都挤上来看,一边看一边跟着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又一问,说是又出了个啥“一·二八”,中日在上海打了起来,这是上海来的流亡剧团做抗日宣传,领衔的叫金山和王莹。然后就到了这年夏天。这年夏天,本就已经乱哄哄的开封,不知在谁带领下,突然喊了声:“日本人滚出去!”一时间,似乎全开封的市民都上了街,先是放火焚烧了日本领事馆,然后一路沿街而下,只要是日本人开的店,见店就打、就砸、就抢,兴高采烈地往家抱日货,整个城市就像在过年。却原来,后来门鼻儿才知道,就在这一年的七月七,日本人占了北平城,中日正式爆发了战争。就在这种形势下,一些开封的日本人开始了狼狈的撤逃,生恐跑得慢了一百多斤就留在了这儿。
也就是在这时,一些人开始叫:“门鼻儿呀!”这些,都是马记丸子几十年的老食客,和马长喜一茬儿的人。此时,马长喜已因痨病不治,去世几年了。马长喜虽不在了,但老爷们儿都还记得门鼻儿的来历。当年马长喜,把孩儿从牛马市领回来那一幕,至今烙印在他们脑子里。他们甚至还记得,这孩子才来时,还会说几句叽哩咕噜的日本话。每天早上,看到他们来喝丸子汤,都毕恭毕敬地,一边鞠躬一边说:“狗哈腰个拉伊妈死。”这些看着门鼻儿长大的人,这时都叫着:“门鼻儿呀——”担心着急地说:“还愣着做啥?还不快窜!”正是这些人的话,一下子把门鼻儿唤醒了,令他事隔多年后,模模糊糊、似是而非地又想起来,原来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