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业造假”事件调查

闵杰

28岁的黄修源始料不及的是，剧情反转速度如此之快。

7月26日，黄修源带着被称为第一台中国版特斯拉的“游侠X”电动车在北京亮相。在很多人看来，这次亮相非常高调，地点选在北京三里屯，优衣库专卖店往西五十米的橙色大厅。

作为一个没有汽车行业背景的新入者，黄修源宣称“以50人团队482天”就造出一款概念车，并计划在2017年量产“百公里加速5.6秒”、可续航里程达到460公里的轿跑型纯电动车。

或许还没来得及庆祝发布会的成功，黄修源和游侠汽车就陷入了铺天盖地的质疑声中。游侠被指粗暴抄袭特斯拉，黄修源本人也被描述成一个“创业N次、烧风投钱”的不靠谱青年。

很快，游侠引出的话题开始引发蝴蝶效应。1985年出生的邓锦宏所创立的B2B农产品电商平台“一亩田”也被媒体曝光数据离奇造假，而另一位创办“云视链”的22岁的哈佛休学生，号称天使轮估值便超过6亿，也引发身份和专利造假质疑。

几个“85后”年轻人，突然被推上“创业造假”的审判台。

被质疑的山寨特斯拉

从高调到低潮，只有短短一周时间。在经历了网络上各种“扒皮”“吊打”“质疑”甚至“围殴”之后，黄修源选择不再面对媒体。在网络“知乎”社区给黄修源发去采访信之后，黄修源很礼貌地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复：“非常感谢，我们现在不接受采访了。”

而在此之前，游侠高调的汽车梦也让很多人心潮澎湃。7月26日的游侠发布会上，一辆车身幽蓝、略带神秘感的汽车亮相展厅中央。黄修源为它命名为“游侠X”，X代表了无限想象和未知。

“拒绝平凡”是游侠汽车想要极力传达给现场的每一位观众的理念。最能体现互联网概念的是其个性化“前脸”，这是一块LED屏幕，它可以进行自定义，也可以根据整车氛围、车内主题、引擎模拟声设置。

在性能方面，“游侠X”搭载了一台异步电机，采用后驱模式。峰值功率为270千瓦、最大扭矩440牛米、最高转速可达16000转/分，配备松下18650三元锂电池，与特斯拉采用了相同的规格。BMS（电池管理）系统采用最新LTC6804芯片管理，将采样精度误差控制在1mV。“游侠X”宣称续航可达460km，百公里加速仅需5.6s。

在车内交互上，其采用了一块10.2英寸液晶仪表盘和17.3英寸1080P液晶中控屏。同时游侠还公布了其车内系统为基于Android 5.1研发的KITT OS，用户可以通过手机、智能手表等与车辆交互，并进行远程操控。

这一切听上去都是一个梦幻的开始，但梦幻没有维持多久。知乎网友@ maomaobear最先发难，认为“这是一辆特斯拉的改装车”，“底盘，车身，电机，电池组的来源问题”都值得怀疑，“目前无争议的是这个样车用了特斯拉的一些零件，问题是用了哪些，用了多少，改了多少”。

事实上，在发布会上，黄修源确实数次向特斯拉“致敬”。在此前的采访中他也承认，游侠汽车是在“山寨”特斯拉，但这并不重要：“山寨有不同的山寨法。小米也是在山寨苹果的很多东西，但这不是问题，重要的是你的产品足够好。”

游侠汽车采用的是18650电池，而非比亚迪等国内车厂更加青睐的磷酸铁锂电池。这种电池同样被应用于特斯拉Model S电动轿车。

游侠汽车的电动机同样由第三方提供，而特斯拉Model S的电动机采购自台湾富田电机。在产品路线图上，黄修源首先对传统轿车劳恩斯酷派进行电动改装，并希望以此为基础，制造真正意义上的电动汽车。这种做法与特斯拉推出第一款电动跑车Roadster时非常相似，后者的原型车是莲花Elise。这款价格高昂的实验车型从来没有真正大卖，但特斯拉通过它积累了众多关键技术，最终通过Model S赢得了市场。

在一些业内人士看来，“C2C”（Copy to China，英文“复制到中国”的缩写）早已成为中国创业圈百试不爽的法宝。黄修源如今把它应用到了电动汽车领域，无论是技术、供应链还是发展路线，游侠汽车都在试图向特斯拉看齐。

不过，当被质疑“买辆特斯拉改改，做几个PPT……直接摆上去一台特斯拉”时，黄修源还是“怒了”，他在知乎社区中做出了一份“游侠官方关于所有质疑的回应”。

这份回应主要解释了针对“山寨特斯拉”的质疑，“游侠的底盘用了和特斯拉一样的轴距轮距，但是底盘的设计和开发是游侠自己完成的。我们在后悬架的硬点上是和特斯拉不一样的，我们也没有办法直接用特斯拉的底盘。”

对于游侠汽车只是把特斯拉换了一个壳的结论，上海咕噜电动车组织的发起人叶磊对此也不认同，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网上有人抨击游侠完全沿用了特斯拉的动力总成，但据我所知，游侠X能实现电池组系统数据的监控，并与VCU（整车控制器）、车载充电机进行数据交互，并对各个ECU（电机散热系统）进行程序更新。”

基于对电动车共同的兴趣，叶磊在2014年初认识了黄修源，大致见证了游侠X的产生过程，“据我所知，他们的确是有自主设计底盘和module（电池模块）的。”

“不靠谱”青年

2014年2月13日，叶磊第一次见到黄修源。

“他从北京飞来上海，我去机场接他，当我得知他的目标是设计一款类似Tesla（特斯拉）这样的顶级汽车的时候，作为工程师的我感觉受到了惊吓，在那时的我看来这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任务，300万的投资连开发ECU的工具链也买不起，更不要提造车了。”叶磊在“游侠事件”发生后，在知乎社区中写了一篇文章，希望为游侠正名。

“由于初次见面，我不忍心直接打击他，就用各种很委婉的方式告诉他能不能换个方向，比如低速电动车结合互联网+之类的路线。利用互联网技术优化用户体验，还能拿到国家补贴。”叶磊回忆说，但黄修源意志很坚定，不动心、不妥协。“几个星期后，修源果然开着车带着所有行李单枪匹马搬来上海。接下来他一个人找场地、招人、注册公司没日没夜地折腾了起来。”

为了让黄修源了解造车究竟有多困难，下班以后，叶磊会约些汽车圈里的朋友和黄修源一起聊聊是否自主创业造车的可能性，并且专程带他去了一趟自己的老家浙江金华——低速电动车之乡。不过，这种低速电动车依然不是黄修源梦想中的车，“他还是没有妥协”。

黄修源造车的第一项任务是对标特斯拉。“2014年7月13日晚上修源开着特斯拉到我家楼下，我试驾体验了一圈，修源坐在副驾驶和我说‘我准备把这辆车拆了。”叶磊回忆，自己当时被这个想法震撼了，“2014年8月6日计划开展对电池模块组对标，我又动员了一些资源带齐装备对电池管理系统进行了拆解和分析。”

在叶磊的印象中，拆解之后，游侠开展了对电池、电机、电控以及底盘的开发，这是一个困难重重的过程，“但修源从来没有想妥协过，一步一步走了下来。”

面对坚持的黄修源，叶磊从一开始想方设法改变他，变得开始理解他的思路，“当我知道他计划造高端轿跑的时候，我并不建议他做这个决策，但他丝毫没有动摇。”叶磊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是站在“车只有这样才造得出”的角度看问题，而黄修源是站在“车应该这么造”的角度看。“我不完全认同他的可行性，但我理解做这件事的必要性。”

黄修源给叶磊留下的印象是“执行力强、意志坚定”。不过，黄修源的创业履历，却看上去并不“坚定”。

2009年6月，黄修源从中国传媒大学网络传播专业毕业，曾创办了一家鞋类的B2C公司“番茄树”。当发现仓储需要占用资金，而自己又无法要来投资的时候，他们把公司转型为一家导购网站，后以30万元被收购;黄修源的第二次创业选择了做音乐APP，但后因投资人觉得音乐不赚钱，要求团队转型做自动售货机业务，黄修源和他的团队集体选择离开;第三次，黄修源和他的团队聚焦在短视频聚合平台，2013年后大部分股份都卖给了百度。

持续的创业，却并没有一个项目能坚持太长时间。这样的创业履历引起质疑：“前后创业了五六个项目，没有一个坚持过一年的，基本是风投的钱花完了，上36kr看看什么项目能拉到风投，就搞个商业计划书再来一轮。”

一些圈内人对黄修源新的游侠汽车保持习惯性的怀疑，有人认为这是一场营销秀，是“靠PPT卖车”，还有人揣测黄修源的真实意图是“坐等收购”。

不过，在游侠汽车的投资人、心动网络CEO黄一孟看来，“连续创业”却正是他所欣赏的。“他虽然年轻，却已经有了多次的创业经历，并且每次的创业经历都能对他有很大的反省和帮助，我个人作为连续创业者，实在太能理解这种经历的价值了。”

量产有多远？

让黄修源深陷漩涡的另一个原因，或许是游侠的高调。

7月26日，黄修源在北京三里屯介绍“游侠X”电动车。摄影/王晓磊

作为一个没有汽车背景的创业者来说，打出“482天研发出一款电动汽车”，并且宣布要在2017年实现量产，在很多人看来，这要么是一个可笑的天方夜谭，要么是“别有用心”——这场发布会目的其实是做给投资人看的，游侠电动车目前最大的挑战是缺少资金，从概念车阶段到最终量产上市还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

在很多业内人士看来，目前仅有的一台“游侠X”仅仅是一辆DEMO CAR（演示车），谈量产似乎还太早。

按当前的惯例，合资品牌要研发一辆新车至少需要三年，从研发到上市大概需要5年。以特斯拉为例，其首款电动汽车Roadster的研发始于2003年，基于莲花的量产跑车Elise制造。2008年10月，首批Roadster下线交付，其间耗时5年。

造车资质是另一个难以逾越的门槛。根据中国《汽车产业发展政策》投资管理部分的相关规定，新建汽车生产企业的投资项目，项目投资总额不得低于20亿元人民币，其中自有资金不得低于8亿元人民币。工信部的《新能源汽车生产企业及产品准入管理规则》规定，新建汽车企业或现有汽车企业跨产品类别生产其他类别新能源汽车整车产品的，应当按照国家有关投资管理规定先行办理项目的核准或备案手续，后进行新能源准入审查。

而根据游侠汽车在上海市工商局的注册资料，公司注册名称为上海修源网络科技有限公司，注册资本187.5万元人民币，目前的经营范围并不含汽车设计、制造和销售相关领域，未来的政府公关是这个年轻的团队要面临的现实问题。

黄修源的好友叶磊也认为，“从具备的资源和硬件条件来分析，游侠距离产业化有着显而易见的差距。”

叶磊和朋友们所创建的咕噜电动车组织也在专注电动车的设计研发，与黄修源不同的是，这个团队基本都来自汽车行业。“我们工作中更讲究稳定可靠，而互联网人更追求快速迭代，在思维方式上有较大差距。”叶磊对《中国新闻周刊》如此评价自己与黄修源的区别，“造车的目的也不同，游侠是站在消费者的角度造车，关注的是什么样的车会被消费者喜欢。咕噜是站在工程师的角度，关注能否采用新的汽车开发模式去造车，让更多的零部件参与到汽车开发的各个环节中来，尝试未来汽车定制化生产的可行性。”

至于两种方式哪种更容易成功，叶磊不愿做评判，“成功与哪种方式没有直接关系，关键在于有没有创造你特有的价值。”

讲故事和造假的区别

游侠事件后，整个创业圈中似乎掀起了打假风潮。

国内最大农产品B2B电商平台“一亩田”也很快被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在媒体的公开报道中，这个去年每月只有50万元的交易额的公司，现在一个月已经达到100亿元，并保持超乎想象的增长能力，“一亩田交易规模今年底将突破1000亿，而阿里巴巴去年的农产品销售额是480亿。到明年底，一亩田至少能达到5000亿，或将冲击一下10000亿。”

但很快就有网友质疑，在一亩田的PC端网站，出现诸如刘老板采购了999.999吨毛桃的数据，被认为有作假嫌疑。7月30日下午，一亩田官方回应称，平台上的部分数据只是测试数据，是产品出现漏洞，前台展示的数据和后台交易的数据完全不同，并强调其平台日交易额集中在移动端，不存在造假现象。

为了释疑，一亩田公开了过去一年的交易后台数据。截至今年6月，其交易流水达到了153亿，仅6月20到7月21日期间，一亩田的流水总额达到99亿，交易完成订单数65602单，日均3.2亿元。

这样的数据又引发了进一步的质疑。《新京报》记者在走访多家经销商、数据分析机构发现，一亩田在线下普遍采用补贴的方式刷线上交易流水，由此催生了高达99.88亿元的月交易额。而交易方式也并非集远程采购、运输物流一体化的模式，仅仅是将批发市场上的交易双方带到一亩田门店并说服其在平台上进行现金交易。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发现，一亩田平台只发布信息而没有实际交易的情况确实普遍存在。山东潍坊一名蔬菜供应商和福建的一位蔬菜经销商都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在一亩田主要是发布供求信息，具体到交易环节时，依旧要上门看货、当场结账，并且由采购商自己负责物流运输，并不是通过一亩田平台打款。

还有媒体调查发现，为了提高交易流水，从去年8月开始，一亩田对平台上的交易双方开展返利补贴，刚开始时每笔交易双方都返利2‰，且上不封顶。在《中国新闻周刊》向一亩田求证这一事实时，一亩田工作人员也并未否认，仅表示“准确描述是补贴”。

相比数字的模糊，或许一亩田更让人担心之处在于，其所宣传的在全国的高速扩张和靓丽的成绩单，是否真正解决了农产品交易的很多瓶颈问题？对于买方和卖方来说，是否便捷有效？是否如其所宣传的一样，已经成为农产品的大宗交易平台，而非停留在“广告平台”上？

但是，也有人力挺一亩田的模式。“他们在做一件正确的事情，他们把创业方向选在农村和农产品，这是一个正确的方向，能够打破信息的不对称，也能提高农民的收入。”极客公园创始人张鹏说。

虽然并不了解一亩田经营的具体情况，但张鹏认为不会有太大问题，判断的依据是，“一亩田已经是走到B轮融资的公司，很多投资方都是知名的投资机构，他们会做非常严谨的调研和判断，比公众和媒体要了解更深。”

“游侠汽车，从我的角度看，我也觉得风险很大，但不至于在今天就告诉他们说，你肯定不行。”张鹏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很多人对游侠的质疑，是源于对传统汽车行业基本规则的深入了解，从而提出很多不可能，“但从我的视角看，他们确实是一群对汽车有想法的人，但这些想法更多是一个DEMO（小样），离实现还很遥远，没有必要在实现的过程中就否定它。”

“创业公司里确实是有些很浮夸，说的事情很夸张，这是一直就有的普遍现象。”但在张鹏看来，创业公司“讲故事”和造假是有本质区别的，核心在于是否有事实性的说谎。“讲故事本身也是一种很重要的能力，有勇气把故事讲好的创业者很多，成功的几率也很高。但靠说谎、造假等恶劣手段来维持故事的，基本没有一个是能成功的。”

在他看来，公众应该给创业更多宽容，“即使创业公司在编故事，也是投资人在承担风险，大众和媒体不必过于紧张，否则会把所有的创新全都扼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