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斯璇
电影《滚蛋吧! 肿瘤君》角色海报
夜,医院,病床,熊顿戴着灰色毛线帽,躺在母亲的怀里,静静的,强忍眼泪:“妈妈,我挺不容易的,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挺难的,我也挺难的。”
生死告别。
制片李亮文在黑暗中望着观影的人群。影院最中间的一个男孩,个子很高,从头到尾,身子一直保持前倾,紧盯着屏幕,一动不动。再看,泪流满面。
2014年,导演韩延第一次看到剧本里这一段对白,“七尺男儿”嚎啕大哭。“不悲伤,不煽情,是真正的感动。作为同一代人,电影院里还在追忆80后青春,但熊顿击中了我——我们这代人已经长大了,要面对生死了,我们还年轻吗?我们还那么无忧无虑吗?我们的路还很长吗?”
拍完《滚蛋吧!肿瘤君》一个多月,饰演熊顿的白百何给韩延打电话:“我可能走不出这个角色了,谁跟我提这部戏我就哭,抑郁症了。”韩延还以为她在开玩笑。
因为食道反流,白百何去看医生,得到答案——“长期压抑造成某个神经元不能正常工作了”。
熊顿,1982年生人,以漫画《熟女养成日志》一炮而红,被誉为中国版的高木直子。她在2011年罹患非霍奇金淋巴瘤——一种恶性肿瘤,病变发生在淋巴器官。卧床半年的医院生活被这个乐天派漫画家勾勒成《滚蛋吧!肿瘤君,记录与癌症抗争的病院日子》,引爆天涯网。
2012年11月16日,熊顿离世。
2015年8月13日,电影《滚蛋吧!肿瘤君》即将上映。二次元少女跃上大银幕。
她说:“我是我们所有人当中唯一跟死神亲密接触过的人,所以我现在有权指点你们的人生了。”
滚蛋吧!肿瘤君
《滚蛋吧!肿瘤君》书中插画
2012年遇到熊顿时,制片人唐娟和其他两个合伙人,在影视公司间转悠了很多圈,人生正迷茫。
影视行业流动性特强,“这个圈子很势利,没有名气你就做不了。”低迷时期,刚生产完的唐娟甚至觉得自己唯一的成就感便是——“起码我生了一个孩子。”
彼时,灰白的天花板,化疗、吃药、体温、白细胞增减,在熊顿的漫画中被斗志旺盛的乐观打败。《滚蛋吧!肿瘤君,记录与癌症抗争的病院日子》已引众网友热烈跟帖。媒体也不吝推荐,新华社的一篇稿件里说,“痛苦都变成好玩的故事,让众多网友不知不觉地追着看下来,微笑还挂在嘴边,眼眶却早已湿润。”唐娟告诉《瞭望东方周刊》,自己立刻看中了这个故事。
“一些国产电影给大家呈现的东西常常三观不正,物欲横流。”唐娟说,“金钱至上,胜者为王,这些都是扭曲的价值观,会让很多人在生活中迷茫。”
《滚蛋吧!肿瘤君》不同。“非生即死的命题下,熊顿眼里永远都是世界上美好的瞬间。她爱睡觉摸着妈妈的嘴唇,挚友拳击夺冠热泪盈眶,为同屋的白血病小室友画一本小漫画,这些正能量、哪怕是高兴的小事儿,都让她对生命充满留恋。”
第一次见面,熊顿这个神经大条的姑娘和唐娟快速合拍。俩人都爱看美剧、爱二次元、爱漫画,爱你来我往飞段子,“能谈到一起去。”10分钟,唐娟就拿到了版权。
考虑到宣传和发行能力,唐娟联系到果实电影。制片人李亮文和搭档迅速投入,一同开启了这个“非常有意思的”、“年轻”、“励志”的项目。
很快,剧本第一稿出来,李亮文大发雷霆:温情,言语温吞,缺乏想象力,“简直就是《抗癌的我》中国版。”
他向本刊记者回忆,自己大动肝火:“这是我们想象的熊顿吗?《滚蛋吧!肿瘤君》,你看得到她的气势,她不是被癌症激励然后如何,她是熊顿!”
躺在医院里,还在庆幸自己有美剧《行尸走肉》可看,这是熊顿;胸腔穿刺后看着胸口勾出的肉丝,脑洞大开想象会不会培植出很多的“我”,这是熊顿;庆幸自己得的是肿瘤而非白血病,时刻垂涎主治医生的帅气,这是熊顿。
电影里,病友夏梦问熊顿:“当别人人生该开始的时候,我们的人生就结束了,你怕吗?”
熊顿闷了一口啤酒,笑道:“你得相信,上帝给我们安排每一次挣扎,都是有目的的。这,才刚刚开始。”
电影《滚蛋吧! 肿瘤君》剧照
其实,熊顿的身体当时已经相当不乐观,全身浮肿,走路需要人扶,癌细胞扩散严重,很痛苦。然而,她坐在《鲁豫有约》的录制现场,笑声朗朗,戏谑自己肿得像《星球大战》里的巨大怪物,“我也常常会忘记自己是一个生病的人。”
“在梦想面前一切都是借口。”所以熊顿“要珍惜,抓紧,有限的时间,‘造起来。”
因此,在《滚蛋吧!肿瘤君》里,观众跟随熊顿向死而生,去买醉一场,飙车千里,写一首歌,翻一座山,看一次极光。
如熊顿所言,“其实从来不存在来不及这回事儿。”
“熊顿这种乐观精神已经具有特殊性了,大家会问,‘这是真的假的?所以剧作处理上,我们必须去特殊化。”在韩延看来,熊顿就是个平凡的80后女孩,在大都市日复一日工作、加班,呼吸雾霾。她的生日需要挚友的惊喜,忍无可忍时炒老板鱿鱼,难堪地面对男朋友劈腿。“她就是观众身边的朋友,或者观众自己。”
“尽量平凡化,观众才能相信这是真实的。”为此,李亮文和韩延特意删掉了诸如病重的熊顿返家送走去世的姥姥这样煽情更狠的桥段。
“我们有意在破那个哭点。”也因此熊顿和她花痴已久的梁医生最后在病房的对话,背景音乐是欢快的《closer》,“哭的时候让你有安慰,难过时让你有力量。”李亮文说,“生死、癌症,这些元素汇总在一起,是为了讲述‘熊顿精神、‘熊顿式生活态度。”
不能拍成狗血抗癌剧
站在路口幻想震撼整个城市的力量,得知男朋友劈腿后伤心欲绝整个世界一片冰冻,下巴长大痣、面目可憎的老板在画笔下喋喋不休……关于熊顿的那些小事儿,“支离破碎”地拼凑在一起,尖刻的影评人直言:“你的整个故事是拼凑的,连主线都没有。”
在大家都在泛泛而谈“强情节”“一个接一个的事件”“特别计划的狗血矛盾”之时,唐娟理直气壮:“对,我们是没有主线,我们真的没有主线。”
从立项到成片,3年间,最艰难的就是故事本身。“首先,熊顿是一个女孩,以女性为主角的喜剧片特别难做,无论是好莱坞还是国内,都会变成小妞电影,挺讨厌的。我们真的不是小妞电影。”唐娟说,“其次,《滚蛋吧!肿瘤君》漫画书是很搞笑,但它是第一人称的自嘲,电影里到底该怎么体现?”
剧本初创阶段,熊顿尚在世,唐娟和她在病房里闲聊:一个电影里的女主角无非是两种形态——英雄来到小镇,从头到尾她都是英雄,小镇里的人都被她改变;另一种,英雄在路上,经过每一站,站站有故事。
后者是《滚蛋吧!肿瘤君》的选择:公路片的结构,生病前是一站,生病一站,后面又是一站,一站一站发生不同的故事。
“我和熊顿都特别喜欢一种类型的动画片,叫做日常类。”唐娟说,“这种动画片就是日常的小事儿,但有滋有味,特别好笑。”
熊顿说:“你就做日常类吧。”
唐娟回:“这种类型国内没有。”
熊顿翻着白眼夸张道:“我的电影当然是独一无二的了!”
如今,唐娟模仿熊顿的口气,惟妙惟肖。
“各个职能部门开会,摄影啊、录音啊、造型啊,都问我,‘导演,你举个例子,比如我们参考什么片子?韩国的,好莱坞的,日本的,英国的?”韩延总是陷入这样的问题,“我们不参考任何电影,这是熊顿的电影。”
“客观而言,这个剧本,从严格的剧作角度来说,不是个非常合格的剧本。”李亮文说,“包括电影本身,也不是结构上多么严谨的故事片。”
“本身的漫画形式,就是章节碎片化,没有连贯的故事叙事、起承转合,是生活细节片段化的组合。”所以因熊顿爱看美剧《行尸走肉》,剧组就在北京昌平搭起30米的长廊,连拍三天打僵尸的画面,甚至差点请来了美国主演。熊顿幻想自己是韩剧中的女一号,电影里熊顿就成了《来自星星的你》中的女明星,时间定格等待教授一吻。
韩延解释说:“漫画是二次元的,熊顿又是漫画作家,与其我用台词说出来,不如用画面把这些画漫画人的思维方式拍出来,也为了让观众快速了解熊顿的个性,对她印象深刻,后面进入高潮才有浓烈的感情释放。”
“《肿瘤君》看似前面松散,后面渐入佳境,它神就神在这儿。”李亮文说,“它是属于熊顿的,如果我砍掉这些熊顿的东西,那就是狗血抗癌剧,不会得到这么多人的宽容。”
离观众再近一些
这部影片定档暑期。华夏电影发行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傅若清告诉《瞭望东方周刊》:“道理很简单,今年7月将近55亿元总票房,大数一除每天也是小两亿。两亿元里如果排片占10%,就能拿2000万元,十天不下线就能拿两个亿。大家算这个账,排片都会在暑期档。”
当然,2015年的暑期档尤其让《肿瘤君》始料未及:7月国内总票房54.9亿元,刷新了中国电影市场月度票房纪录,《捉妖记》《大圣归来》《煎饼侠》等国产片贡献了52.5亿元。
“最重要的是,有符合观众审美价值的中国好电影出来了。”傅若清说。
《煎饼侠》上映前,韩延刚看过预告片后就对该片导演大鹏说:“十个亿了。”果然。
“一点儿都不吃惊。”韩延说,因为大鹏做的所有的点都是在为观众着想,离观众非常近,某种程度上,他本身就引领了网络流行的语汇。“这也是给所有导演的一个范例,再拍一部电影,永远不能忽略观众在哪儿。”
在傅若清看来,“如果说前几年观众还是在被动式接受影片,那么《捉妖记》《大圣归来》《煎饼侠》多少都有了点儿了解观众的影子,是适应观众需求来拍的。”他还说,“如果都是按自己的审美价值去拍,难免会自说自话,不那么容易跟观众产生共鸣。”
“类型不同的电影,贴近观众可能有多条路。熊顿的故事贴近观众的方式就是普通人的情感,不娱乐化,也没有大片的视觉、听觉享受。”韩延认为,“但电影的前面部分,所有熊顿脑洞大开的时刻都具象到电影视觉,也是为了离年轻观众近些、再近些。”
因此,虽然有投资方的压力,李亮文还是选择了支持导演,“同事有意见,导演天天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怪力乱神,正经戏不想,打僵尸怎么可以一下拍三天?”
“社会还不成熟,市场还不成熟,现在许多人还是喜欢快餐文化。”傅若清说,“一些片子差吗?可能并不差,而是让人要去思考的、比较沉重的片子,但现在这种生活节奏,让人较难再沉浸在这里头。”
“不能说快餐文化都不好,电影首先是一个产品,它有属于工业的一面,本身就有快餐文化的元素,关键是这个快餐里面有多少营养。”李亮文说。
在他看来,如果《煎饼侠》能感染不少人,是因为屌丝逆袭、奋斗的故事,真的就是现实中许多小人物的梦想。那“我们希望的是通过《肿瘤君》、通过熊顿传递正能量。”
在这个“正经的话题没什么力量,李晨、范冰冰在干吗,倒是全中国都在讨论”的商业时代,《肿瘤君》不论技巧,不抓噱头,不谈肿瘤,不消费熊顿的生死。
因为,在李亮文看来,“真情足够了。”
他做了调查,把最早粗剪的样片做试映。影毕,灯亮,大家一动不动,没人说话,片刻,掌声四起。
“在武汉路演的时候,一个男观众跑来说,太太一直说想去漠河看极光,我决定明天就请假带她去,因为熊顿说了,一切都来得及。”每到此时,韩延备受感动。“过去,我也常纠结于生活中的琐碎之事,现在很多东西都看淡了。我和百何都是熊顿精神的受益人、信仰者,这个时代需要这样一个精神偶像。”
“许多人不知道为什么活着,许多人没有信仰。”李亮文说,“乐观的命题是与每个人切身相关的,我不是把你抓来跟你聊聊生死,而是你看完自己就会去想。无论你想什么,这个影片就有作用了。”
熊顿去世至今,唐娟只在熊顿的追悼会上痛哭过一次。时至今日想到她,剩下的也只有快乐、积极和向上。曾经的日子,熊顿在微信里唱过的歌,互飙的段子,生活的琐碎事,哪怕是晨跑看见一只狗,都在潜移默化间,让唐娟过着“熊顿式”的生活。爱着,被爱着。
荧幕中飘出熊顿的声音:“爱和被爱,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真善美,恐怕该是包括电影在内的一切之文艺作品价值的永恒追求;一切艺术的最高境界,恐怕正是让人动心动情,让人灵魂受震撼受洗礼,让人能够发现自然之美、生活之美、心灵之美。应当相信,一切真诚地传递真善美、传递向善向上的影片,观众会用真情去拥抱。
《滚蛋吧!肿瘤君》上映前夕,熊顿如往常一样又光顾唐娟的梦里。唐娟说:“嗨,电影要上了,我对得起你哈。”熊顿开怀大笑,爽朗如昨。
然后,两人并肩坐着,嗑着瓜子,聊着家常,聊着肿瘤和生死以外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