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化叙事的荒诞技法

荒诞化叙事方式的基本叙事方法是运用荒诞。什么是荒诞？英国戏剧评论家马丁·艾斯林于1961年出版了《荒诞派戏剧》一书，对荒诞派戏剧的思想内容和表现形式进行了开拓性的理论概括，他认为荒诞的词典定义为“与理智或者适宜不合，不一致，不合理，不合逻辑”（《荒诞派戏剧》，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3页）。简言之，荒诞，就是不合情理。

荒诞派戏剧、黑色幽默、魔幻现实主义等等现代主义文学流派，其表现核心，就是揭示现实生活中的荒诞，但表现形式各有不同。

一.荒诞派戏剧的高度夸张的荒诞

荒诞派戏剧产生于上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的法国。随后，迅速扩展到欧美各国。其代表作品有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尤内斯库的《颓头歌女》、阿达莫夫的《侵狂》等等。其叙事的基本特征，通过高度夸张，表现现实的荒诞。

尤内斯库的《颓头歌女》，女佣进来对主人史密斯夫妇说，马丁夫妇应邀前来吃饭，史密斯夫妇忙去换衣服。马丁夫妇进屋后，夫妻俩竞不相识，经过长时间攀谈，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同乘一趟车，同住一个屋，同睡一张床，共有一个女儿的夫妻。消防队长登场，他因为城内无火灾完不成救火任务而着急，问史密斯家是否要着火。消防队长同女佣相互辨认好长时间才清楚，原来他们是一对恋人。有人说，共同生活多年的夫妻竟然不相识，多日相恋的情人竟然不相识，这太不合情理了。是太不合情理了，因此，叫荒诞，叫高度夸张的荒诞。对荒诞叙事，人们不是一下子就接受的。《颓头歌女》于1950年，由巴塔剧团在巴黎一家小剧院“梦游人剧院”上演，看后，人们感到莫名其妙，观众越来越少，甚至只有3个人，被迫停演。后来人们逐渐了解了它的意蕴：荒诞的西方社会人与人之间严重隔阂，即使是夫妻、恋人，也不例外，夫妻、恋人尚且如此，那么，一般人之间的隔阂就更严重了。后来，随着人们对荒诞派戏剧的认识逐渐加深，《颓头歌女》还成为巴黎于舍特剧院的保留剧目，连演不衰。

影片《黑炮事件》在探索中国电影运用荒诞化叙事方式方面取得了可贵的成果。工程师赵书信冒雨给苏州文物收购门市部的钱如泉发份电讯：丢失黑炮301找赵。引起人们怀疑走私文物，于是公司领导向公安局报了案。时值公司正要安装从德国进口的WD设备，德国专家汉斯要过去合作过的赵书信作翻译，但公司领导考虑黑炮事件，把他临时调到了维修厂去了，可是借来的旅游翻译冯良才闹出了一堆笑话，汉斯一再要求换人，公司领导接连开会研究，但每次都不了了之，设备安装终于结束了，汉斯也回国了。不久，WD设备轴承起火，随即查找原因。原来德文说明书已经明确说明“机器上所有的轴承都应及时涂油”，但德文“轴承”也可译为“支架”、“仓库”、“阵营”等，因而冯良才译错了，引起了火灾。赵工的邮件到了，公司领导打开一看，确实是个棋子。原来赵工出差，在旅馆301房间同钱如泉下棋，丢失了黑炮，要他找到，给邮来。赵工有能力，只因为发份电讯找棋子，便被认为搞走私文物，不用他作德国专家的翻译了，用了一个旅游翻译冯良才，把“轴承”译为“支架”，引起一场大火，烧毁了上百万元的进口设备。这一荒诞叙事深刻揭示了下述意蕴：僵化的思维方式给现代化事业带来严重危害，因此，必须解放思想。

北北的小说《寻找妻子古菜花》有一系列荒诞叙事。李富贵做过高中学生会副主席，村中首富，形貌英俊，衣着讲究，品德良好，疼爱妻子，可是如花似玉、不顾父母强烈反对、毅然与李富贵热烈相爱的古菜花却不辞而别，跟着斜眼睛看人，瘦得像根木棍，一无是处的木匠走了。一向精明的李富贵冒着哗哗大雨，不戴斗笠，不披雨衣，挑着担子，各处去寻找古菜花。奈月是李富贵的高中同学，执拗地追求李富贵不放，可是他一点儿也不爱她，但后来却答应娶她，然而一夜云雨之后，她却突然放弃了握在手中的幸福，走上了为李富贵寻找古菜花的艰辛道路。几天之后，内心深处不爱奈月的李富贵又登报寻找奈月，说作为丈夫的他痛不欲生，望眼欲穿，深切期盼她早日归来。这荒诞的寻找，组成了一个不间断的链条，构成了作品的意蕴：虚无的寻找。在大变革时代，众人与时俱进，但有一些人却情思混乱，言行荒诞，如认为爱情就得不间断地“移民”，即不间断地更换新人，其寻找，不会有结果，可称之为“虚无的寻找”。《寻找妻子古菜花》的意蕴，揭示了古今中外的具有一定范围的人生哲理。西西弗斯的古希腊神话揭示了虚无的劳作，《等待戈多》揭示了虚无的等待，《寻找妻子古菜花》揭示了虚无的寻找。

二.黑色幽默的尽情嘲弄的荒诞

黑色幽默于上世纪60年代产生于美国文坛。美国评论家弗里德曾于1965年将一些具有荒诞可笑的作品片断收编成集，取名“黑色幽默”。之后，这一提法逐渐被人们接受，成了一种文学流派的称谓。黑色幽默的代表作品有：海勒的《二十二条军规》、巴思的《迷失在开心馆中》、冯内古特的《顶呱呱的早餐》等。黑色幽默叙事的基本特征，通过尽情嘲弄，表现现实的荒诞。其荒诞是丑陋的，因而称“黑色”;其荒诞是可笑的，因而称“幽默”。黑色幽默，形象一点儿说，就是对生活中丑陋的荒诞耸耸肩，开个玩笑，戏弄一下。

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抨击了军队的众多荒诞，其中之一，是第22条军规。第22条军规规定：一切精神失常的人都可以在没完成规定的战斗任务的情况下，被遣送回国。但是，第22条军规又规定：要停止飞行，必须由本人提出申请。而一个人关注自身安全，提出申请，说明他不是精神失常的人。这第22条军规虽然没有形成条文，但它无处不在，无懈可击。这第22条军规，能使偏私变为公正，能使凶残变为慈善，能使白痴变为聪慧，结果使人走投无路，投靠无门，因而是“黑色的”。这第22条军规，使人又想笑，又想哭，因而是“幽默的”。

李洱的《狗熊》是篇出色的黑色幽默作品。妻子杜莉要“我”到火车站去接她姑父，“我”到了车站，看到警察在轰一个乞丐，这个人有点瘸，初夏了，还穿件又脏又破的军大衣，警察拿警棍吓唬他，他立刻做出了个投降状，双臂悬垂，活像个站立的狗熊，警察踢了他一脚，要他滚，引起人们哄笑。由于没接到姑父，妻子生气了，同我一起去车站，半路，那个乞丐来了，但大变样了，西装，领带，这就是要接的姑父。午间，我们去烤鸭店招待姑父，席间，姑父道出来意，要找唐记者，拿来熊掌，贿赂他。为什么？原来唐记者写了一篇表彰姑父英勇保护黑熊的报道，结果偷猎者都来了，黑熊要被打光了。他这回拿的熊掌，是用白酒跟俄罗斯人换的。通过贿赂，要唐记者千万别来写保护野生动物的新闻了。“我”联系上了唐记者，唐记者哀求“我”，无论如何给他留3只熊掌，他要给中国动物新闻奖的评委们。唐记者还说，他要随中国科考队赴北极，考察北极熊的生存状况，能尝到北极熊熊掌的美味。这里揭示了一系列荒诞：用熊掌贿赂唐记者，叫他别来写保护野生动物的新闻;唐记者为了自己写的保护野生动物的新闻获奖，用熊掌贿赂评委;唐记者要随科考队去北极考察北极熊的生存状况，但使他最高兴的事情是能尝到北极熊的熊掌美味。这一切的荒诞，以保护野生动物为名，行杀戮野生动物之实，因而是丑陋的，“黑色的”。这一切荒诞，使人哭笑不得。姑父为了带好熊掌，化装成疯子，装狗熊，引起人们哄场大笑。这种氛围贯穿作品的始终，因而是“幽默的”。

三.魔幻现实主义的重大变形的荒诞

魔幻现实主义形成与发展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拉丁美洲，人们以“爆炸文学”、“文学地震”喻其来势迅猛、影响广泛。其代表作品有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卢尔福的《佩德罗·帕拉莫》、阿斯图里亚斯的《玉米人》等。魔幻现实主义叙事的基本特征，通过重大变形，表现现实的荒诞。其重大变形，是通过鬼神与写实相结合的方式实现的。

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乌苏拉与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是表兄妹，他们结婚后，妻子怕近亲繁育生出长尾巴的怪胎，穿贞节裤，拒绝与生性放纵的丈夫合房。一次斗鸡，邻居阿基拉尔的斗鸡被布恩地亚的斗鸡斗败，他当众以“看这只公鸡能不能讨好你老婆”的话语嘲笑布恩地亚不能与妻子合房的耻辱，布恩地亚恼羞成怒，用标枪刺穿了他的喉咙，使他丧命。一天晚上，乌苏拉到庭院喝水，突然看到阿基拉尔站在水缸旁，用芦草堵脖子上的伤口。过了两个晚上，乌苏拉在浴池里又看见了阿基拉尔，他用芦草擦脖子上的血迹。从此，阿基拉尔经常出现在布恩地亚家。没办法，布恩地亚领妻子搬走了，经过长途跋涉，来到了马贡多。一天凌晨，卧室里进来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布恩地亚终于认出来了，那是阿基拉尔，死人也会变老，他们谈到天亮。从此，阿基拉尔又经常出现在布恩地亚家。布恩地亚家族第四代有个女孩叫雷梅苔丝，每天都用很长时间洗澡，她长得特美，人们叫她“俏姑娘”，心地善良，性情柔和，哪个男人对她无理，便很快暴死。一天，她在晾床单时，被一阵风连床单刮上了天，“飞升”了，被风吹得无影无踪。《百年孤独》通过鬼神与写实相结合，表现了外来殖民统治，国内官僚统治，致使哥伦比亚社会长时间停滞不前，贫穷落后。近亲繁育引起的斗鸡冲突，斗殴致死，幻觉中鬼魂的出现，这些都揭示了愚昧落后。作品写道，“布恩地亚对妻子的幻觉感到心烦”，可见鬼魂的出现，是人的幻觉产生的。在贫穷落后的土地上，也有美好，也有善良，也有希望。这就是神奇的飞升的“俏姑娘”形象的象征意义。关于“俏姑娘”的飞升，作者说，他看到床单被风吹走得到了启示，还有一个老妇人也给了他启示，那个老妇人的孙女跑掉了，为了掩人耳目，便到处说她孙女飞上天了。

余华的《第七天》，通过想象产生的鬼魂表现现实生活。杨飞，一场大火，到了“那边”，由于没有骨灰盒，没有墓地，各处游荡，游荡到铁路，想起了自己的身世，生母坐火车上厕所，无意中生下了他，他跌落在铁路上，被扳道岔的工人杨金彪拣起，他精心养育了他，为了孩子，没有结婚，供他上了大学，他毕业了，到一家大公司工作。不幸养父得了癌症，为了给养父治病，他卖掉了房子，为了照顾养父，他辞去了工作。养父走失了，他到处去找，在“那边”，也到处去找。作品揭示了商品经济大潮冲击下亲情解构之后的重构，这重构的亲情更加深厚，浓重。

阿尔比认为，荒诞化叙事，“正视人的现实”（《哪家剧派是荒诞剧派？》，《外国文学》，1981年第1期）。荒诞化叙事，通过荒诞派戏剧的高度夸张的荒诞、黑色幽默的尽情嘲弄的荒诞、魔幻现实主义的重大变形的荒诞，从一种新视角，丰富多彩地表现了现实。

范垂功，文学评论家，现居辽宁岫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