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味”与“灵韵”

2015-08-15 00:47:42王辰昕
绥化学院学报 2015年2期
关键词:灵韵本雅明韵味

王辰昕

(黑龙江大学 黑龙江哈尔滨 150080)

“韵味”作为中国古典美学的一个范畴,早在老庄的著作中就可见其痕迹。魏晋时期,由于人的主题及文的觉醒,感性思想与理性思维的交织碰撞,使这一时期的艺术十分注重外在形式与内在意志的结合,不断地挖掘审美对象的内涵和韵味,于是,出现了诸多具有代表性的理论成果,如钟嵘在《诗品》中提出“滋味说”,第一次从审美的角度进行阐释,对中国古代以“味”论诗具有开创性的意义。此外,葛洪、刘勰等人都在自己的著作中阐述了“韵味”的相关观点,这些都促进了“韵味”范畴的最初形成。

“韵味”经由唐宋进一步发展,司空图的“味外之旨”说以及皎然的以“味”论诗观更将“韵味”推向成熟的高峰。

“灵韵”是德国文艺理论家瓦尔特·本雅明在《摄影小史》中首次提出的一个美学概念,他在观看卡夫卡六岁时的照片分析道:“这幅充满着无际悲哀的相片是与早期的摄影状况相对应的。早期摄影中人们在观照世界时还没有欣然向往的抛弃神的观念,相片中那位男孩就是如此看世界的。这世界周围笼罩着一种光晕(Aura),一种在看向它的目光看清它时给人以满足和踏实感的介质。”对于这一重要概念,本雅明本人语焉未详,但本雅明同时指出,“灵韵”自身具有独一无二性、距离感、通过凝神沉思带给主体的沉醉感、“抚慰感”四种特性,也许正是由于这四种特性,加之对“灵韵”的理解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不断变化,使得“灵韵”更充满朦朦胧胧,模糊迷离的神秘感。这种神秘感促使对“灵韵”的研究成为文艺理论界兴盛不衰的话题。

虽衍生于不同的地域,回顾“韵味”与“灵韵”的产生历程,我们可以看到二者的共同点,即二者的产生都与宗教密切相关。宗教一方面蒙蔽麻痹人们于虚幻幸福之中,另一方面广大人民在一定历史时期中如醉如狂地吸食它,以期达到对现实苦难的抗议与逃避。艺术与宗教交融所产生的艺术品或许正是人们对超越现实生活愿望的另一种诉说。品味中国艺术中的“韵味”,不能脱离古老的佛教文化,中国传统的石窟雕塑艺术正充分反映了这一点。不论是云冈石窟的佛像,还是敦煌栩栩如生的飞天,凝神观赏,大都会体味到那一份面容微笑后的平静与崇高。众所周知,石窟艺术在魏晋可谓达到顶峰,也许正是某种病态的瘦削身躯,不可言说的深意微笑,洞悉哲理的智慧神情,摆脱世俗的潇洒风度,成为魏晋以来人们所追求向往的美的写照。

如果说佛教文化历经千载渗透在中国艺术的血液中,那么基督教文化、神灵文化则深刻地影响着西方的艺术,从绘画到雕塑,从建筑到音乐,“神”的文化或深或浅地烙印在他们的创作中。艺术的“灵韵”赋予他们的作品神秘性、自足性。回顾西方最早的艺术作品,舞蹈与歌唱交汇在巫术仪式中,从而成为人们顶礼膜拜的对象,这也成为西方艺术的源头。自古希腊起,哲学家柏拉图就将艺术的产生看作是创作主体“迷狂”、“灵感”以及“神灵凭附”的过程,与此类同,古罗马美学家普罗丁也将艺术的美归结于神灵:“神才是美的来源,凡是和美同类的事物也都是从神那里来的。”在中世纪神学家奥古斯丁那里,最高的美被视为上帝之美,艺术的审美性与西方宗教文化的结合在这里得到最完整的呈现,艺术所包含的“灵韵”被披上宗教的外衣,充满神秘与朦胧的色彩。

当然,“韵味”也有着与“灵韵”的相异之处。自古以来,委婉含蓄内敛作为中国文化的特性一直深刻影响着中国人的生活习俗以及为人处世,同样,含蓄内敛的风格也渗透在中国的文艺作品中,更增添了中国作品独有的“韵味”,那种带给观者欲说还休,言有尽而意无穷,余味悠长的独特感成为中国艺术家执着追求艺术的最高境界。此外,自古以来的农业文化以及对山水的亲和力从侧面催生了“韵味”。同时,对乡土故里的怀恋和离情别绪成为中国艺术的永恒母题,使得艺术表现更具“韵味”,比“灵韵”更具空灵脱俗的意味。这些都是中国东方文化下的“韵味”区别于西方文化中的“灵韵”所在。

对于中国艺术来讲,一部“回味无穷”、讲求含蓄,带给观者无限“韵味”的艺术作品需要空灵与充实,空灵、充实作为艺术精神的两元,为中国艺术铸就了一个脱尽尘滓,冰清玉洁的世界。或许正是中国诗歌文字特有的浪漫诗化,使这些常人情感变得异常唯美、含蓄、动人,不同于西方赤裸裸地对情感的表达,这些通过内敛诗化的文字所表达的情感更缠绕心间,令人回味,或许就是中国“韵味”区别于西方“灵韵”的所在。

近年来,随着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大量商业艺术走进人们的视野。以电子媒介为工具的后现代社会,艺术曾经赖以生存的经典法则、传统文化、传播媒介等方面都在发生着重大变化。高雅、经典、崇高、回味无穷等传统艺术的颠覆与解体都在昭示着“韵味”、“灵韵”的渐行渐远。这不得不引发我们对当下的艺术进行重新思考。

“韵味”作为一个理论上的中心环节,在中国古代文艺美学中占有突出位置,它的产生已经远逾千年,早已深深根植于中国文化的土壤之中。正如典型是西方文化的外射性质,是西方文化重摹仿所孕育的产物,“韵味”则是中国文化的内倾性质,是中国艺术缘情重意的必然结果。毋庸讳言,生产力的飞跃发展,社会经济的快速增长,特别是改革后的全面开放,外来文化的涌入和冲击使得“韵味”逐渐从自然经济、农业文化中解脱出来,已自觉不自觉地融入新的文化内涵,并因而开始获得新的生命力。

不论在什么时代,不论在什么文化的冲击下,“韵味”总可以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和新的起点,并且在新的前进道路上获得新的生命。这是个“无穷尽”的过程,这种“无穷尽”不仅在老一辈的传统文学家、艺术家那里得到体现,而且也在新的一代又一代的艺术家的作品里闪耀着光辉。

“韵味”在现代艺术中焕发着不同以往的光彩,相对于“韵味”来讲,在当今的机械复制时代下的“灵韵”,由于膜拜价值的演变、距离的拉近以及独一无二性的消失都使得艺术品的“灵韵”自内而外发生着变化,本雅明独具慧眼地发现,现代艺术带给人们的更多是一种“震惊”体验。

本雅明把这种“震惊”体验看做是现代工业化社会的大众普遍的心理状态,这是因为城市中“文明大众的标准化、非自然化了的生活”取代了以往标准化、和谐统一的传统生活,这种异化了现代生活带给人,特别是大都市中的人群普遍的震惊、惊颤的生活体验,这突出地表现在工业社会中人类的各种发明上,例如钟表、电话、摄影等的出现与传播,它们所制造出的异于传统手工的科技效果都带给人惊异之感。在各种发明之外,社会上越来越普遍的游手好闲者、赌徒、妓女、恐怖组织者、拾垃圾者等普通大众以及百货大楼、咖啡厅、游戏厅、酒吧、电影院等场所的出现都带给人震惊的感受。这种现代社会所带给人的震惊感受在波特莱尔的十四行诗《给一位失之交臂的妇女》中可以充分体悟到。在此诗中,波德莱尔运用了“身穿重孝”、“严峻的哀愁”、“瘦长苗条”、“轻捷”、“高贵”等词汇,从这些细致入微的词语描绘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位匆匆擦肩而过的妇女带给波德莱尔的震惊。基于波德莱尔的诗作,本雅明看到现代社会中“震惊”已成为人们普遍的感受,不论是街上路人匆匆的一瞥,还是影院中的音响、酒吧中的红酒杯、路上奔驰的轿车……“震惊”俨然已成为现代都市社会中独有的特质。

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本雅明突出地强调了电影艺术所带给大众的“震惊”体验。在他看来,电影不同于戏剧表演,“戏剧演员的表演是直接面向观众的,而电影则是面对一些机械进行表演”。对于绘画与电影,本雅明借用外科医生与巫医之间的比较来加以说明。在他看来,外科医生是在人的身体之内动手术,直达病灶,相比较,巫医则是将手放在病人身上,通过伸手比划来救助,从而与病人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这正如摄影师与画家之间的关系,画家在作画时由于与对象保持了天然的距离,从而使得作品具有良好的完整性。与此不同,摄影师则是进入到事物的组织之中,通过一定的技术剪辑,将各个支离破碎的片段按一定的新法则重新组织起来,它通过特殊的技术手段对现实进行分割、放大、缩小或延长,从而带给大众不同于司空见惯的现实生活的“震惊”体验。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对此阐述道:“电影通过特写的可能性,通过突出我们以熟视无睹的道具中隐藏的细节,通过巧妙运用镜头,挖掘出平凡的背景,一方面使我们更深地认识到主宰着我们生存的强制性机制,另一方面却为我们保证了巨大的、意识不到的活动空间。”在本雅明眼里,电影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它通过角度的转换、画面的切割、对拍摄过程的延伸或压缩、蒙太奇手法的巧妙运用带给观众不同于绘画、戏剧的“震惊”效果。这种接连不断的“震惊”正与现实生活中人们无时无刻存在着的“震惊”感受相对应,而导演正是通过艺术的手法使现实中的“震惊”感受凸显出来,使人们在观看的同时不自觉地将生活与艺术融为一体。

通过对“韵味”与“灵韵”审美文脉的梳理,对二者审美内涵的分析,对现代艺术中“韵味”与“灵韵”的探讨,我们可以看出,作为在传统艺术审美范畴中占有重要地位的“韵味”与“灵韵”,虽历经千百年的演变,依旧作为说不清道不明迷一般的存在引领着无数学者去钻研、去探究,足可见其价值与意义。

“韵味”作为中国几千年来传统文化孕育的结晶,可谓包罗万象,这里包孕着老庄的“自然”、“无为”,包孕着孔子的“中和之美”,也蕴含着佛教文化的深厚内涵,对于普通大众的生活及教化,“韵味”更是一代代艺术者在求艺路上的远方路标。自古以来,“韵味”涵盖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之于饮食,是必不可少的舌尖回味;之于音乐,是不可或缺的余音回荡;之于哲学,是至关重要的思想内涵;之于绘画,是重中之重的点睛之笔。经由先秦至汉、魏晋,再到唐宋、明清,“韵味”的理论逐步确立,其特点也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出来,它引导着历朝历代的艺术家在创造中以有形寓无形,以有限表无限,以刹那示永恒;而其聚焦点则为审美的自觉以及心理时空的扩充。同样,“灵韵”也是西方文化演变的结果,“灵韵”与宗教理论的密切相关,与政治、与绘画、艺术的紧密联系都与中国的“韵味”有着共融相同之处,正是这些奇特的相同之处,让后来者在艺术鉴赏时得以从更宽广、更宏观的角度,在中西文化的大背景下进行把握。

[1]瓦尔特·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的抒情诗人[M].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1989.

[2]吴调公.神韵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3]瓦尔特·本雅明.经验与贫乏[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9.

[4]王小舒.神韵诗学论稿[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5]瓦尔特·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5.

[6]王文生.中国美学史—情味论的历史发展[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

[7]陶礼天.艺味说[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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