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龄化、劳动力迁移和农村家庭养老问题研究——基于苏北B 村一个农村多子女家庭的个案分析

2015-08-15 00:55徐刘芬
山东农业工程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徐氏代际照料

徐刘芬

(聊城大学商学院,山东 聊城252059)

一、引言

2012 年底中国60 岁及以上的老年人口数达到1.85亿,占总人口的比重是13%。 据估计,到2053 年,这个数字将达到4.87 亿, 占总人口的比例将达到35%[1]。 伴随20 世纪80 年代出现的大量青壮年劳动力从农村向城市的流动,农村人口老龄化的速度和水平都逐渐高于城镇地区。 目前,我国农村社会保障制度尚不健全,农村老年人还主要依靠子女赡养和照料。 然而,农村青壮年劳动力向城市的迁移拉大了代际间的地理距离,使农村传统的家庭养老问题变得复杂化。

现有研究多数认为乡城迁移虽然改善了农村老年人的经济福利,但子女外出减少了老年人的潜在支持者,不利于老年人的日常照料和精神支持, 加重了老年人照料孙子女的负担(张文娟、李树茁,2004;Yao,2001)[2][3]。 贺聪志、安苗(2011)的研究也认为上亿农村劳动力的乡城迁移改变了传统的家庭养老结构, 削弱了家庭和社区的养老功能,恶化了留守老人的福利状况,留守老人和家庭并不能通过能动应对来克服, 因此对留守老人养老造成不利影响[4]。 与此同时,也有学者研究指出,城市化导致中国农村传统的“孝”文化出现衰微,动摇了家庭养老的文化基础,弱化了家庭对老年人的支持保障功能[5]。

本文利用苏北一个典型村庄的访谈资料, 考察了一个代表性家庭对子女乡城迁移带来的变化的应对策略。个案研究发现, 经历子女乡城迁移的农村留守老人在家庭的生计活动中做出了积极贡献, 相对于劳动力的乡城迁移,农村家庭内部代际相互依赖和互惠关系的断裂,更容易对农村老人的赡养和照料产生负面影响。进一步,本文识别了家庭内部权力关系的性别角色, 指出女性承担了照料、支持、亲属关系维系等多重重要角色,这些角色在维持代际间相互依赖的网络关系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在劳动力迁移呈现性别差异的情况下,农村留守女儿的养老功能得以增强, 但是父权制文化和农村传统的性别实践仍然赋予了迁出儿子较高的象征性地位和物质利益。

二、劳动力迁移、老龄化和家庭支持的理论分析

(一)西方现代化理论的相关论述

西方现代化理论假设工业化、 乡城劳动力迁移和一个国家社会福利水平的提高三者共同导致了对老年人来说家庭支持重要性的下降。 而且该理论进一步指出地理区位流动性的加强使传统的大家庭解体, 家庭规模日趋小型化。另外,地理距离的拉大也会使家庭成员之间的内部联系弱化。然而,关于亚洲国家的一些实证研究却表明现代化带来的社会变革并不必然导致家庭联系的下降。Ochiai(2009)构建了一个养老钻石模型考察亚洲国家的政府、家庭、社区和市场在提供老年人赡养和儿童照料方面各自的作用[6]。 Shang and Wu(2011)采用Ochiai 模型发现因为社会保障制度的不健全,中国的养老体制仍然是传统型的,家庭养老仍然占有重要的地位[7]。

(二)两个重要的概念:互赖性和性别

为了描述农村家庭如何适应劳动力乡城迁移的变化趋势, 需要引入两个重要概念。 第一个概念是相互依赖性,简称互赖性,它最早来源于社会老年学的研究。 近年来,Maynard(2008)在研究英国少数民族老年妇女问题时又提出了一种“后现代老年学”方法,指出发展后现代老年学的一个关键方面是破除独立性和依赖性的二分法[1]。现有的学术研究倾向于将老龄化与负面的词汇如身份危机、社会地位的下降等相联系,因此倾向于将人的老年阶段视做丧失独立性需要依赖政府或他人的阶段。 这种简单的二分法忽略了代际相互依赖的必要性, 关于印度尼西亚、 泰国和中国的研究均表明迁向城市的成年子女对留守在农村的父母提供经济支持从而对父母的物质福利做出了正向的贡献。并且,研究表明老年人也是重要的家庭支持者,当子女迁出时,父母通常代为照料留守的孙子女。

虽然互赖性强调代际的相互支持和互惠关系, 但不平等也贯穿于整个过程中。 正如道格拉斯(2006)指出的家庭不总是充满和谐关系的黑箱[1]。 性别作为一个分析概念对揭示家庭内部的不平等尤其重要。 女权主义学者认为受父权制的影响,女性在家庭生活中处于从属地位。中国传统的家庭内部的性别分工是“男主外,女主内”,而且传统的父权文化认为只有儿子和儿媳妇需要提供养老支持,已婚的女儿没有义务提供养老支持。 另外,关于乡城迁移的研究文献指出已婚女性外出务工的比例逐年下降, 已婚妇女多数留守农村照顾家庭。 根据国家统计局抽样调查结果推算,2011 年全国25278 万名农民工中,男性占65.9%,女性占34.1%[8]。 劳动力乡城迁移的性别差异使农村传统的“养儿防老”的家庭养老模式出现了许多变化,留守女儿在家庭养老中作用的凸显就是一个新变化。 本文通过个案分析尤其强调了农村留守女儿在父母养老过程中的作用。

三、研究区域和研究方法

2012 年暑假期间,笔者利用回老家期间对苏北地区B 村的养老情况进行了实地调查。B 村位于江苏省北部,距离当地镇政府所在地10 公里,距离县城50 公里。B 村属于典型的农业型村庄,有8 个村民小组,近2000 人,以种植小麦、 水稻和玉米为主。 农户的主要收入来源是农业和外出打工收入。 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已经外出打工,有子女外出打工的家庭占比达到90%以上,因此村里从事农业劳动的都是50 岁及以上的老年人,他们只有在身体很差时才会脱离农业生产。

研究方法主要是采取半结构式访谈, 选取有代表性的多子女家庭, 对其家庭成员分别进行访谈。 被访谈的家庭中至少有一位成年子女外出务工。 每个家庭至少有四位成员被访谈,包括父母和两位不同性别的成年子女。通过访谈, 选取了一个具有代表性的家庭进行了个案分析。

四、个案的呈现与分析

徐氏夫妇(男75 岁,女72 岁)一辈子生活在村里,他们主要的收入来源是在当地的集市上卖早餐和农地收入。徐氏夫妇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十个孙子女。大儿子和小儿子夫妇都在外省开餐馆, 只在每年春节的时候回老家看望父母一次。 徐氏夫妇的两个女儿则嫁在本村。大女儿和丈夫在镇上开超市卖食品,小女儿和丈夫则开了一家理发店谋生。 另外,在十个孙子女当中,有5 个已成年的孙女也嫁在本村或附近的村里。 徐氏夫妇平时单独居住, 但他们的居住地离最小的女儿家步行只需十分钟的时间。

(一)互赖性的家庭网络关系

徐氏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特征表现为一种相互依赖的网络关系。这支持了Croll(2008)的发现,中国传统的父母和子女的关系已经发生了转变,从“孝”文化单方面强调子女对父母的赡养和尊敬转向父母帮助子女照料孩子的相互需要,相互尊重和相互支持的代际互惠关系[9]。 这种家庭生命周期内代际间相互依赖性已成为他们日常生计战略的主要特征。

在早年阶段,徐氏夫妇辛苦劳作照顾家庭抚养孩子。根据中国家庭的传统观念, 当子女结婚建立了自己的家庭时,父母就完成了自己的职责。然而,对徐氏夫妇来说,父母对子女的支持并没有在子女成家后就停止。 相反,起先徐氏夫妇负责照料年幼的孙子以便儿媳妇能够外出打工,并且他们还帮助小儿子支付了违反计划生育政策的罚款。 近年来, 随着两个儿子迁移到外省并长期定居,他们又负责耕种儿子留下的田地。 虽然年事已高,但徐氏夫妇并不想给子女造成任何的经济负担。 当被问及他们的儿子是否定期汇款回来,他们回答说“孩子想要给一些,但是我们并不想要,只要我们还能动,就不会要孩子的钱。 孩子们的生活也不容易,他们要生活,要照顾自己的家庭”。

虽然极力维持日常的经济自主, 徐氏夫妇和村里其他老年被访谈者一样,都承认在生病的特殊情况下需要接受子女的一次性经济资助。 由于农村医疗保险体系的不完善和较高的医疗成本, 来自家庭成员的经济支持就非常关键。 比如徐氏父亲在2009 年患上心脏病,治疗费用超过一万元, 这相当于他们夫妇一年收入的两倍多。结果,大部分医疗费用是由两个在外地的儿子承担的,日常的护理和精神慰藉是由当地的女儿们来完成的。 因为女儿家住的较近, 徐氏夫妇俩平时经常饭后去串门。 农忙时女儿也会过来帮忙, 生病时女儿照顾。 虽然中国传统家庭理念强调父母对儿子优先进行投资,村里的许多老年夫妇对已婚后的女儿也给予了相当的支持。 徐氏夫妇把女儿们嫁在同村,目的就是在女儿们有困难时可以给予帮助。 徐氏夫妇也帮忙照顾女儿家的孩子, 农忙季节也帮助女儿在田地里干活。 当小女儿由于返修房子出现经济困难时,徐氏夫妇甚至会拿出自己的积蓄帮助她们。 几年后,当他们自己重新修建房子时,女儿也给予了一定的经济支持。

除了父母和子女之间的相互支持的代际关系以外,孙子女也进入了代际互惠和相互交换的家庭网络关系中。 虽然徐氏夫妇的大儿子在外省,但是他的三个女儿还都嫁在当地。 结果,徐氏夫妇的家就成为已婚孙女们的娘家。当有的孙女生育时,按照当地风俗,坐月子期间必须在娘家度过。这时,徐氏夫妇就会负责照顾孙女。孙女们也经常拜访她们的祖父母以提供精神上的慰藉。 徐氏夫妇生病时也是由他们的女儿和孙女们轮流照顾。 当子女由于迁移而无法提供养老支持时, 由孙子女参与进来提供对祖父母的隔代养老支持在村里别的家庭中也同样存在。

另外,与西方现代化理论预期的家庭联系下降不同,对徐氏家庭的观察揭示出家庭和亲属关系影响家庭成员生活的重要性。 徐氏夫妇的孩子多数都从事餐饮业,而这项技能主要是由他们的父亲传授的。 而且两个儿子的迁移事件本身也是由他们的父亲在拜访外省的亲戚时发现了商业机会后促成的。 由于亲戚的帮助, 大儿子迅速在城市立足,随后,小儿子也跟随哥哥在城里开了自己的餐馆。 除了迁移的生计行为是通过家庭的网络关系获得,对所有成员来说,家庭也是一个安全网。 无论人们何时陷入困境,总是从家庭成员哪里寻求经济或非经济的援助。

与一些研究老龄化的文献指出的在子女外出务工后,留守老人成为事件的受害者的负面形象相反,许多老年被调查者积极寻求保证自己短期和长期能够获得照料的策略。 因此, 许多村民给他们已婚的女儿提供支持以编织相互依赖的家庭网络关系以便年老时得到反馈。而且,许多老年被访谈者对儿女们的乡城迁移表现出了积极的态度。 正如其中一位调查者表述的, 只有孩子过上好生活,我们才能过上好生活,如果他们很穷,我们怎么可能从他们那儿获得帮助。

在徐氏家庭中,大儿媳妇被认为是一位麻烦制造者,有一次,她和徐氏夫妇的大女儿发生了争吵,接着,两家人开始互不讲话。 大儿媳妇认为婆婆站在自己女儿一边,因此对婆婆的态度也变得冷淡起来。 后来,徐氏夫妇的大女儿考虑到父母的处境,虽然不情愿但还是主动出面缓和了两家的关系。 虽然两家人开始讲话, 但双方都认为这种关系非常浅显。 在大儿子夫妇到外省开餐馆后, 在父亲生病时, 虽然大儿子提供了义务性的经济资助,但他没有打电话回来,而小儿子则每隔两三天就会打一次电话询问父亲的健康状况。 当被问及如果年老生病卧床时,希望谁来照顾时,由于考虑到和大儿媳之间不融洽的关系,徐氏夫妇回答说对大儿子没指望了,希望由其他的孩子来照顾。 家庭冲突通常导致代际支持和互惠网络关系的断裂, 从而对年老一代的养老支持带来负面影响。 这个发现也与其他学者的研究相一致, 认为父母对自己缺乏支持以及家庭资源配置的冲突都会引发年轻一代对父母养老支持的忽略[10]。

(二)家庭内部的性别不平等

在徐氏家庭中, 女儿们在帮助父母完成社会和物质再生产过程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由于有限的经济资源以及缺乏照顾孩子的人, 大女儿牺牲了自己的教育机会帮助母亲做家务以及照顾弟妹。 并且, 女儿们的婚姻选择也服从提高家庭集体福利的宗旨。 徐氏夫妇的女儿们都被嫁入本地儿子较少的大家庭。 因为徐氏夫妇在村上的亲戚很少, 把女儿嫁入大家庭将给他们带来一定的庇护。 回首往事, 徐氏父亲认为他早年的决策是非常明智的,因为从养老支持角度看,由于他的两个儿子及家庭都已外出, 两个女儿及家庭已成为他们夫妇主要的生活照料和情感慰藉来源。 虽然女儿们承担了原本由儿子承担的责任, 但他们的付出并没有得到合理的评价和补偿。 徐氏夫妇的宅基地、 田地等资产仍然全部在两个儿子之间进行分配,徐氏夫妇的大女儿曾经想在父母的宅基地上给自己的儿子改建婚房,结果遭到了她的两个兄弟的反对而放弃。

与农村家庭养老支持中女儿的作用得以强化相伴随的是儿媳妇的养老支持作用的弱化。 传统上, 儿子承担养老责任,因此,儿媳妇就应承担公婆的赡养和日常照料工作。 现在,在农村家庭中,原本由儿媳妇承担的家庭养老支持义务已经向女儿们转移。 根据村庄的许多老年被访谈者反映, 清洗父母的脏衣服和床前伺候等事情现在已经理所当然的成为女儿们的义务。

尽管在劳动力转移背景下, 女儿们在照料父母方面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父权制下只有儿子能够继承父母的财产的实践仍在延续,当笔者向被调查者指出这不公平时,他们回答说自古以来一直如此,虽然徐氏父亲没有对这种实践提出质疑,但他承认,从照料父母角度看,女儿胜过儿子, 但是只有儿子可以延续香火。 徐的大女儿公开表达了对这种传统的性别实践的不满,她认为这是不公平的。 然而,她并没有感到自己能够挑战该传统。因此, 传统的性别安排的实践以及父系财产继承制仍然赋予迁出儿子更多的象征性地位和物质利益。

五、结语

研究老龄化和乡城迁移的文献认为年轻一代的迁移对农村留守老人总是有害的假设过于简 单化,劳动力迁移决策通常是在家庭背景下做出的,年老一代也积极接受。 尽管地理距离拉大,不同的家庭成员仍然共同努力来提升家庭的集体福利。 同时,本文指出并不是劳动力乡城迁移事件,而是农村家庭内部代际相互依赖和互惠关系的断裂会对老人的赡养和照顾产生负面影响。

与此同时, 本文也识别了家庭内部养老支持的性别角色变化,指出由于儿子的乡城迁移,农村留守女儿在家庭养老过程中的功能得以增强,她们已成为父母生活照料和精神慰藉的主要提供者。 虽然在建立和维系代际间相互依赖的家庭网络关系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但农村留守女儿们的工作并没有获得应有的合理评价和报酬。传统的嫁娶式婚姻形态以及父系的财产继承权仍然赋予儿子们更高的象征性地位和物质利益。 因此, 我们认为在肯定农村留守女儿在父母养老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后,应修正农村父权制分配的潜规则,给予女儿和儿子同等的财产继承权。 另一方面, 正因为女儿们在父母养老过程中扮演的照护角色越来突出,村里的年轻夫妇在生了男孩以后多选择再生一个女孩, 这预示着在未来,或许会孕育出一种新的生育文化来,而且家庭内部的性别角色也将经历重构。

[1] Liu, J. Ageing, migration and familial support in rural China. Geoforum (2013), http://dx.doi.org/10.1016/j.geoforum.2013.04.013.

[2]张文娟,李树茁.劳动力外流对农村家庭养老的影响分析[J],中国软科学,2004(8):34-39.

[3] Yao, Y. (2001), Chinese Family Support Study[M]. Chinese Population Press.

[4]贺聪志,安苗.发展话语下我国农村留守老人的福利之痛[J],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03):120-126.

[5]张友琴.城市化与农村老年人的家庭支持—厦门市个案的再研究[J].社会学研究,2002(05):112-118.

[6]Ochiai,E.,2009.Care diamonds and welfare regimes in east and Southeast Asian societies:bridging family and welfare sociology[J].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Japanese Sociology 18(1),60–78.

[7]Shang, X.Y., Wu, X.M., 2011. The care regime in China:elder and child care [J]. Journal of Comparative Social Welfare 27 (2), 123–131.

[8]国家统计局.2012 年全国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国家统计局网站,http://www.stats.gov.cntjfxjdfx/t20130507-402899251.htm.

[9]Croll, E.J., 2008. The intergenerational contract in the changing Asian family. In:Goodman, Harper (Eds.), Ageing in Asia. Routledge, London and New York, pp.100–118.

[10]宋跃飞.养老需求满足与养老策略选择-基于一个农村多子女家庭的个案研究[J],人文杂志,2010(2):181-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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