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文学视角下的民族文学形象塑造——以藏族作家阿来笔下的“傻子”为中心

2015-08-15 00:47:10白延平颜建华
贵州民族研究 2015年1期
关键词:二少爷阿古阿来

白延平 颜建华

(安顺学院,贵州·安顺 561000)

民族文学作为一个民族文化的核心内容,民族文学艺术形象的塑造离不开民族文化的熏陶和滋养。一个民族作家在进行文学创作时,人物形象的塑造往往会留下本民族文化的烙印,展示本民族的文化精神。这是民族作家进行文学创作时所遵循的基本法则和一般规律。我国民间故事中很早就流传有“傻子”的故事,而且一些作家也曾企图塑造具有民族个性的傻子形象。如韩少功《爸爸爸》中的丙崽、苏童《罂粟之家》中的演义等等。他们笔下的这些“傻子”尽管能够表现社会的五味人生,展现社会世态炎凉,但由于这些作品中的“傻子”缺乏其民族个性和民族内涵,因而在民族文学形象塑造上无法成为影响民族文学发展的经典。我国藏族作家阿来,在他的成名之作《尘埃落定》中,通过对西方文学形象的民族性审视,并以浓厚的笔墨所塑造的憨厚而睿智的“傻子”二少爷的形象,不仅成为了藏族文学形象的经典,同时也为少数民族文学的创作提供了借鉴。本文以阿来笔下的傻子“二少爷”为中心,通过对比西方文学中的“傻子”形象,阐述阿来在民族文学形象塑造的文化接受和文化创新。

一、阿来笔下“傻子”形象的民间渊源

文学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这既是作家打开文学天堂大门的钥匙,也是文学研究者分析作品、与作家进行艺术对话的法宝。丰富的少数民族文化也是文学创作的重要源泉,藏族作家阿来在创作《尘埃落定》之前就曾经撰写过阿古顿巴这个藏族民间传说中的智慧者的故事。阿古顿巴象征着聪明、善良与勇敢的广大藏族人民,传承着藏族文化精神。而《尘埃落定》尝试探讨藏族文化在现代社会进程中的命运问题,必然与藏族民间文化等有着渊源关系。阿来让“傻子”二少爷大智若愚、不怕死亡,有着喜剧的气质等等,就是展现了藏族民间文化一脉相承的精神特征。作者曾说:“于是,我大致找到了塑造傻子少爷的方法。那就是老百姓塑造阿古顿巴这个民间智者的大致方法。”[1]

阿古顿巴,封建农奴社会中藏族民间流传的智者人物,代表着藏族大众的愿望与理想,几乎每个藏族群众都能讲述几个关于他的故事。在藏族的封建农奴社会时期,藏族人民非常渴望出现个敢于带领他们反抗土司领主的理想化的英雄人物,基于这样的背景,成功地塑造了一个流传于民间的睿智、幽默的神话人物--阿古顿巴,赋予了藏族人民的一种精神向往和人身自由的渴求。阿古顿巴仅仅用聪明人最始料不及的简单方法去破解一切复杂的机关,从未用过复杂的计谋和深奥的盘算。

傻子二少爷的形象主要源自“面目庸常、憨厚而又聪明、身上时时有灵光闪现的阿古顿巴”这个既能置身一切进程之中又能随时随地超然物外的,在藏民族民间神话中广为流传的睿智人物。[2]阿来把阿古顿巴身上时有灵光闪现置身一切进程之中,同时又随时随地使其超然物外,超越了一般历史真实与生活真实层面的故事,发展创新了阿古顿巴这个藏族民间智者。从古老藏民族民间传说演变为现代人物的这样一个傻子形象,本质上象征了藏民族关于集体无意识的民间智慧形象。

《尘埃落定》中塑造的傻子主人公傻子和藏族民间传说人物阿古顿巴有着某种精神相承和血脉相通的渊源关联,是个融入了阿古顿巴形象有着顿悟灵性的普通人物。阿来把阿古顿巴巧斗财主、豪绅故事中的诙谐幽默的方法赋予到《尘埃落定》里的傻子形象身上,集愚钝与智慧于一体,使傻子形象充满了喜剧色彩。看似大智若愚的傻子二少爷传承了智者人物阿古顿巴的血脉,表现出一种返璞归真的超人智慧。虽然很多时候傻子二少爷生活在习俗与历史的惯性中,但他能用看似一些简单的方法在一些场合却灵光闪现地提出最为本质的问题。换句话说,傻子二少爷的形象就是这个传说人物的再现和化身。在麦其家族争论是种罂粟还是种植粮食的问题时,傻子提出种植粮食的主张,结果粮食的丰产使得麦其家族粮仓盈余。把抵御敌人的堡垒改变成开放的贸易市场,以和平的方式来处理土司间的矛盾冲突。傻子二少爷还秉承了阿古顿巴具有的英雄气质这一特征。在小说结尾的高潮处,面对死亡,傻子表现出镇定、沉着,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着杀手的刺刀,同样体现出了一种英雄气概。追溯的故事似远忽近,仿佛万年前发生的事就在昨天。

从这两个形象的比较中,不仅使我们能更深地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而且还有助于理解阿来创作的傻子形象与藏民族民间文学资源间的渊源。阿来受到有着稚拙智慧的阿古顿巴的影响,把傻子视角的叙事用于小说《尘埃落定》中,并以傻子二少爷当作观照现实世界的一个标尺。[3]民间口头文学阿古顿巴的故事没有被藏民族强权的官方话语和宗教话语湮没,却给予了作者更多发挥的自由空间。

二、阿来笔下“傻子”形象的文化接受

随着社会的日益发展和全球化的进程,传统文学创作的理论和方法对于当下的文学发展来说,已经远远不够,民族文学走向世界,还需要借鉴西方文学的优秀成果、写作经验等,使之与本民族文化艺术传统更好地相融合。这种文化潮流的强势交流,在中国文学发展史和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确实曾经一度失语。唯西方而西方的文学创作成为时代文学发展的潮流,但对于一个民族文学发展的总体来说,这确实又是一个值得反思的问题。当然,这种反思出现了不同的结果,一是全面摒弃西方文学的理论和方法,单纯地守卫传统的民族文化进行文学创作,希望通过文学复古来求得文学创新;二是积极借鉴西方文学,对传统文学进行改造以求得文学的创新。阿来的成名之作《尘埃落定》实际上就是以西方文学为视角,在傻子二少爷的文学形象塑造上,确实具有一定的西方文学色彩。在世界文学发展的历程中,西方文学从文学创作到文学批评,其方法和手段在西学东渐的文化交流中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傻子形象最早出现在西方文学史上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忒耳忒斯。随后,很多西方文学作品中都塑造了“傻子”这一独特的文学形象。这些“傻瓜”,或外表痴呆,或智力低下,或缺失自我,比如塞万提斯塑造的堂吉诃德主仆二人疯疯癫癫,其行为常人难以理解。公元15至17世纪,欧洲流行的傻子文学肇始于德国作家布兰特的诗体讽刺小说《愚人船》,极大地丰富了世界文学。值得一提的是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中的傻子形象班吉,33岁只有3岁小孩的认知,没有时间概念和独立生活的能力,只有当前的体验和每天的哀号,然而就是这个傻子的回忆和叙述,客观、真实地再现了美国南方康普生家族三十年走向衰落的过程。“傻子”这一文学形象已经被注入了时代的价值思考,见证着时代变迁。“傻子”这类人有着不同于常人的道德评判标准、行为逻辑和对人生及社会的独特的感知感悟方式。傻子这一形象逐渐成为文学中的一个母题,也成为了世界文学中的宝贵财富。

受到这些西方傻子文学的影响,阿来在《尘埃落定》中就塑造了傻子形象的主人公,从傻子视角将麦其土司家族起伏变迁的历史过程完全地展示出来。这个傻子形象来源于藏族文化,但还受到了瑞典作家拉格维斯的《侏儒》 的启迪。《侏儒》 中的侏儒不仅仅是作者拉格维斯的代言人,又是书中各色人物的代表,他们既置身其中又能把人性深处丑的一面完全地展现出来。这部作品帮助阿来让傻子二少爷这个主人公既是小说中的主人公又是叙事人。《尘埃落定》中“我是谁?我在哪里?”的自我对话也投射出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二重人格》的影响,《二重人格》采取第一人称“我”的对话方式,以“我是谁”为基调的“自我”对话来叙述外部世界以及外部世界在内部的反映。同样,萨义德创作的《最后的天空》中对身份反复质问的叙述也巧妙地契合了傻子二少爷每天醒来的自问:我在哪里?我是谁?[4](P16)

另外一些西方作家的艺术写作手法等对阿来也有一定的启发作用。阿来选择和借鉴的重点是美国南方小说、黑人小说、犹太小说及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他从福克纳、波特等的作品中学到了如何对特别的地方中的人文特性进行描述。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与阿来的《尘埃落定》中曾经不断地反复渲染描写两个傻子嗅到的气味:班吉敏感的超自然感官能识别使人愉悦抑或作呕的气味。他能闻出象征他姐姐凯蒂纯洁的树香,只要感受到他姐姐凯蒂对他的关爱,班吉就能闻到姐姐身上散发出的树木香味。同样的,《尘埃落定》中傻子二少爷几个月大时就尝到了痛苦和原野上那些花啊草啊的味道。长大后时常望着天边的一弯残月会想起侍女桑吉卓玛的身上散发出的罂粟花般的香味。从英国回来的姐姐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十分强烈的混合气味,弄得他差点呕吐。看照片时能嗅出麦其家的领地周围田野里花朵和四处弥漫的马匹腥臊的气味。

民族性需要和世界性相结合,优秀的民族作家在小说创作过程中,在对一个民族形象的民族精神文化进行文学叙述的同时,还应该借鉴西方的文学,对传统文学进行改造以求得文学的创新。中国的民族文学,若没有世界视野和赶不上时代的步伐,最终都无法走向世界。

三、阿来笔下“傻子”形象塑造的民族文化创新

文化是生长的,民族文学在吸收西方文学滋养的同时,还应关注民族文化的创新和发展,探索其在社会发展过程中所经历的精神危机和重生,开拓和发展少数民族文学新的走向。

阿来小说《尘埃落定》中的傻子主人公的形象立足于藏民族的民间文学土壤,其主人公既写出了民族性和人类的普遍性,但同时又超越了民族性、时代性。阿来的《尘埃落定》中傻子形象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结合藏民族历史文化的叙事传统而塑造的,反映了阿来独特的历史感与异质文化相融合的生命体验。

阿来对外国经验的借鉴不是被动的,而是自觉地与我国的社会现实历史和民族特性融合在一起。《尘埃落定》中运用傻子视角的独具匠心之处,首先是傻子二少爷不同于西方文学中的班吉、吉姆佩尔这些真傻子,而是个看起来似傻非傻、大智若愚的人物形象,对历史对现实有着非凡的洞察力。比如他在面临饥饿的关键时刻大胆地选择种粮食,不仅获得了丰收,还免除了农民们一年的赋税;之后又轻松地把边境改造成了繁荣的贸易城市,获得了财富的同时还获得了其他土司的服从等等。再者,傻子二少爷不仅充当了故事的叙述者,而且还是故事的参与者和经历者的双重角色。阿来自由地穿行于现实与幻想世界之间,主要得益于傻子视角。尤其是愚钝与睿智双重视线的交叉,在真实与非真实之间驰骋。阿来借助傻子视角的叙事,增强拓展了叙事功能和表达空间,从叙事的人称、角度、方式和语言等方面体现了其在小说的文体方面的突破。作者把大家都羡慕的权利给予了一个傻子,而这个二少爷最后却将它给抛弃。小说的傻子形象、傻子视角叙述让读者感受到了藏文化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的危机、变化和再生。

另外傻子二少爷的父亲是藏族,母亲是汉族,使得其叙述在文化观点和文化心态上具有双面性,融合汉族与藏族、旁知与自知、经验与叙述为一体。傻子二少爷的身上拥有汉、藏两个民族的观念和心态。比如,他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和那些家奴孩子们一起玩,为什么可以随便鞭打下人,汉藏不同的视角让他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又让他在两种文化空间中随意选择。大智若愚的二少爷虽然被人们一辈子当作傻子,但最后他意识到自己不是智者也不是愚者,只是在土司制度将要结束的时候来那里经历世事变迁,他看得透一切,明白一切,置身其中,又仿佛超然物外,为此上天才让他看起来像个傻子。[5]

作者把傻子二少爷置身于这样的故事背景,充分表现出藏民族的地域文化和民族文化精神。作者还让傻子主人公与他的侍女桑吉卓玛一起吟唱藏族歌谣,紧密联系小说情节发展的同时,展现了藏族文化风俗,体现了小说的民族性。小说某种程度上还原了四土地区在中国现代史中的历史变迁,回归历史和现实中的人本身,是阿来创作的独特成功之处。

结语

傻子文学展示着民族文化的智慧,它以其独特的审美价值和深刻哲理宣告着其在世界文化中的地位。基于藏族民间文化资源,吸收借鉴外国文学的现代艺术表现手法,是《尘埃落定》获得成功的主要因素。《尘埃落定》中的傻子二少爷形象立足于藏民族的民间文学土壤,吸收借鉴外国文学的滋养,既写出了民族性和人类的普遍性,但同时又超越了民族性、时代性,这对中国的作家尤其是少数民族作家有很大的启迪作用。少数民族文学在吸收西方文学精华的同时还应坚守自己的民族文化传统,展现中国民族文化的魅力和精髓。中国文学作品中的傻子形象一方面展示着中国传统文化,借鉴着西方文化,又自觉地反思着中国的传统民族文化。作家们反思社会的劣根性,使得他们的傻子主人公们参与社会的变迁和改革,从傻子的视角让读者反思当下社会文化的利弊之处。西方文学视角下民族文学中的傻子形象的刻画有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展示着中国作家反思中西文化的态度。

[1]阿来.文学表达的民间资源[J].民族文学研究,2000,(3).

[2]谭瑶.从边缘文化看福克纳影响下的《尘埃落定》[J].外国语文,2013,(3).

[3]阿来.阿来文集·诗文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4]Edward Said·After the Last Sky[M].New York:Pantheon,1986.

[5]阿来.尘埃落定[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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