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璐,徐丽丽
(长春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回顾东亚史,可以看到历史上曾发生过多次大规模的汉字文化输出。以朝鲜为例,有学者认为,在商末周初之际汉字就已输入了朝鲜。汉武帝之后,朝鲜半岛的百济、高句丽、新罗等国家全面吸收中国文化,并使用汉字编撰本国史书。李朝时期,受中国小说之影响汉文小说被大量创作出来,其质量之高及之丰数量,堪称东亚圈之首。1980年,台湾台北文化大学林明德教授经过七年呕心沥血,出版了《韩国汉文小说全集》 (9册)。随后,20世纪末,一批热情的研究学者陆续发表了有关朝鲜长篇汉文小说《九云梦》的论文,打开了域外汉文小说研究的新局面。
越南汉文小说在数量上少于朝鲜。在王三庆教授等学者的努力下,《越南汉文小说丛刊》第一辑 (7册,台湾学生书局出版)已经刊行。此外,在汉文小说研究方面,围绕《金云翘录》与中国古典小说密切关系的考察也正在进行 (清嘉庆十九年,即1814年,越南文坛的杰出诗人、小说家——阮攸购买了当时中国的流行小说《金云翘传》,并用越南六八体民谣的形式将《金云翘传》改编为诗体小说。刊行后,在越南大受欢迎,获得了极高赞誉)。
本论文的关注点是日本汉文小说。王三庆教授在日本内山知也教授的协助之下,专门在日本天理大学搜集和整理汉文小说,其心血与成果在《日本汉文小说丛刊第一辑 (全五册)》(台湾学生书局2003年刊行)中得以反映。但总体上来看,与朝鲜、越南相比,日本汉文小说的数量可谓偏少。
回顾东亚各国的汉文学研究史,相比汉文学其他的体裁类作品,对汉文小说的研究相对滞后。不过,在众多学者的努力下可以预见此领域受关注的程度将越来越高。目前,三国 (朝鲜、日本、越南)汉文小说第一手资料的搜集虽尚未完成,但有志于研究汉文小说的学者们已认识到要采用“双管齐下战法”,即资料搜集与研究并重的策略。
本论文在拙论《唐话学及唐话学的文化遗产》基础上,论述江户时期唐话学背景下日本汉文小说诞生、发展的背景,并尝试采用先行研究未曾有过的分类方法对白话体汉文小说进行分类。但不得不说,日本汉文小说的情况比较复杂,比如在日本汉文小说笔记类的小说中出现了包含话本类小说的现象;而且,在参考先行研究的分类方法时,也常常由于先行研究学者在接受中国小说的方式和编辑汉文小说的方法不尽相同而导致意见无法统一。因此,笔者的分类难免出现文体暧昧现象,尤其在汉文洒落本、戏作本这一类的分类中会出现文白体模糊的情况。这种情况在全面搜集和整理出白话体汉文小说的文本之后才能得到解决。
日本最早的小说是飞鸟、奈良后期创作的《浦岛子传》。该小说记叙了仙人奇遇的故事,全文用汉文写成,是日本汉文小说的鼻祖。而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很少寻到汉文小说的踪迹。直至江户时期,元禄十一年(1698年)摩诃阿赖耶创作了文言体汉文小说《日本七福神》。受其影响,江户中期,笔记体汉文小说被大量创作出来,文言体小说在汉文小说总量中占有压倒性的优势。不过,随着长崎港的开放,在长崎从事中日贸易的唐通事带来了一个新锐的学问—— “唐话学”,唐话即明清白话口头语,它给汉文小说的创作带来了全新的灵感。当时的汉学者从《水浒传》等白话小说中看到了文学创作的曙光,更从其丰富的语料库中吸取了创造新鲜词汇的营养。在唐话学的影响下,日本涌现出一大批白话体汉文小说。
白话体汉文小说的开山鼻祖是冈岛冠山《唐话纂要》卷六中的两篇“劝善惩恶”的故事(《孙八救人得福》和《德容行善有报》),提到《唐话纂要》,它是日本历史上第一本汉语教科书,在汉语学习史上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六角恒广认为它的出现在广义上是为了迎合冈岛冠山弟子们学习唐话的需要,狭义上是为了给荻生徂徕的“翻译社” (汉语讲习会)编写唐话教科书。这两篇小故事虽然采用了文言的基调,但其中一部分采用了白话文体,尽管是有些生硬的白话文,它仍被看作日本汉文小说创作史上白话文的开山之祖。
随后,冈岛冠山的《太平记演义》亦开创了白话体汉文小说的滥觞时期。自此之后,白话体汉文小说的创作朝着三个方向发展 (也存在艳情类汉文小说和笑话集,由于资料搜集不全,略论)。笔者将其分为三类。孙虎堂在《日本汉文小说研究》中按照学界一般通行的中国古代小说分类标准,将日本汉文小说分为笔记体、传奇体、话本体、章回体四类。其中在话本体小说中提到了白话体汉文小说。此分类固然科学,然而对于白话体汉文小说的集中整理和搜集并不是最有效的参考。因此,拙论在石崎又造、上田美江子、中村幸彦、中野三敏以及《日本汉文小说丛刊》第一辑等先行研究基础上,尝试着将白话体汉文小说重新分类,尽管会出现难以界定之处,但对于致力于研究汉文小说的后继者来说,不失为一次有意义的参考。
自冈岛冠山《太平记演义》之后,一系列日本文学的汉译作品诞生了。例如:宽政四年 (1792年)熊坂台州的《含锡纪事》、宽政六年 (1794年)樊世辅的《唐译本朝纪事》 (写本、一卷)、宽政十一年 (1799年)川合仲象的《本朝小说》等。(※明治时期,还有明治十三年,即1876年,中井履轩的《昔日春秋》、明治十八年,即1885年,菊池三溪的《译准绮语》等。)
但是,诸如《太平记演义》之类的汉译演义小说后继者则并未出现。而在净琉璃方面,汉译作品层出不穷。相对早期的有宝历八年 (1758年)杜迁介译的《译文由缘看月》 (一册),这本书是将净琉璃园八节的《缘看月》翻译成俗语的作品。明和时期 (1764-1772年),《演义侠妓传》出版,它是以宽延二年丰竹座上演的净琉璃《八重霞浪花滨荻》为素材,创作的白话短篇小说二回。此外,明和八年 (1772年),被看作都贺庭钟的作品—— 《四鸣蝉》刊行。之后,安永六年 (1777年)出现了被认为是太田南亩 (清无量轩)的戏作—— 《阿姑麻传》,以及净琉璃《阿驹才三的情事——恋娘昔八丈》的汉译作品。(推测在1790-1805年左右);此外,长崎的唐通事周文次右卫门将净琉璃《假名手本忠臣藏》按照章回小说风格汉译后创作而成《忠臣藏演义》,在此基础上,鸿濛陈人将《忠臣藏演义》重译,创作出规模更加宏大的《海外奇谈》。(※写本三册,共10回。请鸿濛陈人重译,乾隆五十九年,即日本宽政六年,正月上元鸿濛陈人题词。文化十二年,即1815年,观成堂绣梓刊行。)从内容的量上来说,《海外奇谈》是继《太平记演义》后少有的汉译巨作。文化十三年 (1816年),是亦道人创作了《樱精传奇》,这是将歌舞伎清玄樱姬的故事改编为白话小说的作品。此外,唐通事周文二卫门将近松门左卫门的《国姓爷合战》的楼门一段情节汉译后加入了《西泽文库脚色余录》。随后,《象胥译文》三册发行,其中收录了长崎通事卢庄市等二十三人的译作,这些译作都是将净琉璃的各段按照白话小说的文体汉译后的作品。接着,还出现了《春山无著录》一册。至明治之时,则有榧木宽则编著的《艳华文丛》。
根据中野三敏的说法,洒落本、狂诗、繁昌记类作品可统称为汉文戏作类作品。江户中期,经学 (朱子学、阳明学)的影响甚大,学者们对于自长崎输入的中国稗史小说感情复杂。小说传来之初,传统的儒家学派将其看成“小道”,但是,即使是“小道”,学者们也公认这是学习当时最先进的学问—— “唐话”的最有利的教材。当时在文人或儒者的文化圈内,对模仿中国稗史小说的创作,都持着游戏的态度。这些作者采取内心“教养与矜持”、表面“戏谑与滑稽”的方式,创作了许多汉文洒落本 (花柳风俗类作品)、汉文戏作本。但作者通常不以真名示人,而仅采用“主人”、“道人”、“居士”等名号,这正是“戏作”的表现之一。所以在考察作者之际,必须充分留意人的名、号。
以下将对白话体汉文小说的第二类,即汉文洒落本、戏作本加以简单说明。
汉文体戏作本始于享保十三年 (1728年左右)发行的《两巴卮言》。作者为金天魔击钲,小说由文言文创作而成。此后,享保十五年 (1730年),发行了同样体裁的《史林残花》。享保十八年 (1733年)发行了南北枝跋的《南花余芳》,同年,采用了《两巴卮言》和《史林残花》版本,由游戏主人创作的合刻增补再版本《两都妓品》被刊行出来。以上的汉文戏作可看作先驱之作,“戏谑”是其主要特征,文言是其主要文体。这些小说基本上都受到中国唐宋时代的《北里志》、《汴都平康记》等小说的影响。
元文年间 (1736年左右)刊行了耍窝先生选、快活道人纂定的《平安花柳录》。里面开始出现了大量的白话口头语。在此之后,则有宽保二年 (1742年)南郭先生的《峙阳英华》。延享四年 (1747年)假托乌有山人的《瓢金窟》。据中野三敏的考察:“《峙阳英华》、《瓢金窟》这二作在叙事上有一个极大特色。并非单纯叙事,而是别出心裁地引用了典故,换言之,十分明显地采用了模仿 (parody)的做法。”宝历初年 (1751年)则有醉妓先生的《本朝色鉴》,宝历六年 (1756年)有献笑阁主人的《月花余情》。之后有明和五年 (1768年)玩世道人的《闲居放言》、大堤道凹居士的《北里惩毖录》。除了花柳风俗类作品之外,日本还大量出版了模仿《水浒传》、《三言》、《二拍》风格进行创作的戏作汉文小说。
宽保元年 (1741年)出现了作者不详的《东武麹巷角觗记事》,宽延三年 (1750年)唐通事子孙刘图南创作了《烈妇匕首》。宝历初年则有玩世教主撰,金峨道人阅的《小说白籐传》(一册)。随后,宝历三年 (1753年)富永长南的《逍遥楼文集》卷六收录的《俗语文》里出现了一篇白话体汉文小说。宝历十年 (1760年),则有土御门泰邦的《东行话说》。安永年间 (1773-1783年)有菊池南阳撰写的《贪花剧语》(写本一册)、天明三年 (1783年)有前川来太的《近世奇谈唐土的吉野》,天明五年 (1785年)则有八文舍自笑 (推测)的《古今伊吕波评林 (序)》,宽政十一年 (1799年)有川合仲象所作的《本朝小说》 (一册)等。文化十二年(1815年)亦有六树园石川雅望评论的狂歌合《评判饮食狂歌合评》等。
作为教科书登场的白话体汉文小说,相比第一类和第二类作品,数量上明显较少。究其原因,可以认为随着唐话学的发展,解释明清白话语言的唐话辞书被大规模地编撰出来,更形成了一脉相承的谱系。并且,随着近世出版文化的确立,来自中国书籍的和刻本兴盛,知识人可直接从原著中学习写作的规范。因此,汉文小说作为教科书、参考书的作用自正德至享保年间开始减弱,逐渐被第一类翻译作品与第二类洒落文、戏作文取代。以下仅举几例作为教科书、参考书的汉文小说作品:
《琼浦佳话》 (写一册)唐通事的参考书。作者不详。
宽延四年 (1751年)冈白驹的《译准开口新语》(文白混合体小说)亦属此类。
《译准开口新语》的序文提到:“冈千里先生作《译准新语》,意在新乎?我之所口乎?事可绝倒者,使后学之士,译以彼之文,又自作而为之准则,而事之雅俗不必择也。”
根据以上所述,《译准开口新语》带有明显的参考书性质。
白话体汉文小说最初是作为唐话教科书进入知识人的视野的。江户中期到江户末期,它受中国通俗小说的影响,基本上以三种形式进行了大量的创作。到了明治时期,由于时局的原因,其创作每况愈下。1894年甲午中日战争爆发,日本国内认为中国没有资格再承担东亚两千年来“老师”地位,日本的汉学学习江河日下。明治三十年后,无论是文言体还是白话体汉文小说的创作基本上都已停止,此后再也没有出现如此辉煌的时期。本论文对江户时期白话体汉文小说进行了概括性介绍和分类,作为唐话学高级资料的白话体汉文小说是摆在笔者面前的重大课题。今后,若对这类小说进行逐一考察和建立科学的语料库,将会对近世汉语的域外传播学起到一个重要的补充。
[1]陈辽.汉字文化圈内的域外汉文小说[J].中华文化论坛,2005(3).
[2]王佳璐.唐话学及唐话学的文化遗产[J].哈尔滨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5(2).
[3]鲁宝元,吴丽君.日本汉语教育史研究——江户时代唐话五种[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9.
[4]孙虎堂.日本汉文小说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5][日]中野三敏.汉文戏作的展开[C]//[日]諏访春雄,日野龙夫.江户文学和中国.东京:每日新闻社,1977:108-109.
[6][日]冈白驹.译准开口新语[M].京都:风月堂庄左卫门天理大学图书馆藏本,1715.
[7][日]中村幸彦.中村幸彦著述集:第7卷.近世比较文学考[M].东京:中央公论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