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人对梁园宴集的集体追忆

2015-08-15 00:53杨许波
关键词:宾客唐诗诗人

杨许波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20)

汉初高祖刘邦为巩固政权,分封了许多诸侯王,到文、景之时,有些诸侯王势力已非常强大。如吴王刘濞、淮南王刘安等,他们仿效战国公子好客养士之风,招致大批游士。这些游士“陪从游宴且为之划策”[1](P87)。其中梁孝王刘武尤著,“招延四方豪杰,自山以东游说之士,莫不毕至,齐人羊胜、公孙诡、邹阳之属”[2](P2083),此外还有枚乘、司马相如、庄忌、公孙乘等人,济一时之盛。梁园宾客作为最早的文人群体[3](P75-79),对后世影响深远。王永宽《论历代文士的梁园情结》一文注意到中国文学史上历代许多文士都有梁园情结,诗词文赋常常写到梁园,较有启发性[4](P22-25),但因是概述历代,对唐代叙述难免着墨不多,未及深入。其实,作为唐代最有代表性的文体,唐诗中有大量的歌咏梁园宴集的作品,其中有更多的内涵值得去挖掘。本文认为唐代诗人歌咏梁园宴集主要体现在苑囿之盛与人才之盛两个方面,而其又同唐人自己的际遇紧密相连。

一、唐诗称引梁园宴集概述

唐诗称引梁园宴集主要包括宴集的所在地梁园与参加者梁王、邹阳、枚乘、司马相如等。终唐一世,共有70 位诗人188 首诗称引梁园宴集①本文统计依据清人编《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 年版)、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中华书局1992 年版) 及陈贻焮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 年版)。文中所引唐诗如无另注皆出自中华书局1960 年版《全唐诗》。。其中,初唐7 位诗人10 首; 盛唐14 位诗人47 首; 中唐23 位诗人69 首;晚唐26 位诗人62 首。诗人排名依次为: 白居易15 首;刘禹锡、罗隐14 首; 李白13 首; 高适8 首; 李商隐7首; 杜甫、刘长卿、韦庄各6 首; 李峤、张说、李绅、许浑各4 首; 岑参、韦应物、杜牧、黄滔、齐己各3 首。

从以上数据可以看出,初唐称引梁园宴集是个别现象,诗人们偶一为之。盛唐诗人诗作数量均有很大增加,其中诗作数量增长尤为明显,并且主要体现在大诗人身上,其中李白13 首、高适8 首、杜甫6 首,三人共27首,占了57.4%。他们都是引领诗坛趋向之诗人。之后中晚唐称引梁园宴集成为诗坛普遍现象。中唐诗歌数量最多,而晚唐称引诗人最多。在这些诗中,无论全篇吟咏还是字句用典,都反映了梁园宴集是诗人们津津乐道的往事,是他们集体的追忆。

二、历史与现实: 唐诗中梁园的盛与衰

梁园为西汉梁孝王刘武所营建,又名“梁苑”、“兔园”、“菟园”。刘武为文帝次子,与景帝同为窦太后所生,初封淮阳王,前元十二年(前168 年) 徙为梁王。景帝平定吴楚七国之乱时,梁王立下大功,“其后梁最亲,有功,又为大国,居天下膏腴地。地北界泰山,西至高阳,四十余城,皆多大县” ( 《史记·梁孝王世家》)。又因深受窦太后喜爱,“赏赐不可胜道。于是孝王筑东苑,方三百余里。广睢阳城七十里,大治宫室,为复道,自宫连属于平台五十余里。”东苑即梁园[5](P18-22)。葛洪《西京杂记》记其盛景曰: “梁孝王好营宫室苑囿之乐,作曜华宫,筑兔园。园中有百灵山,山有肤寸石、落猿岩、栖龙岫。又有雁池,池间有鹤洲凫渚。其诸宫观相连,延亘数十里。奇果异树,瑰禽怪兽毕备。王日与宫人宾客弋钓其中。”[6](P82)枚乘的《梁王菟园赋》则集中描绘了菟园的风光物产与天下人争相游览的盛况[7](P18)。

梁王地位之尊崇与梁园之繁盛在后世影响深远。到了唐代诗歌中经常用梁王借指唐代之诸王,以梁园借指诸王之府邸苑囿。武则天称帝后,曾大封武姓侄孙为王,武三思被封为梁王,故唐诗中常称其宅为梁园,如张说《安乐郡主花烛行》“珊瑚刻盘青玉尊,因之假道入梁园。梁园山竹凝云汉,仰望高楼在天半”[8](P939),魏元忠《修书院学士奉敕宴梁王宅》“大君敦宴赏,万乘下梁园”等。此外也常以梁王借指其他诸王,以梁园借指其他诸王之府邸苑囿,如白居易《题故曹王宅》“捐馆梁王去,思人楚客来”以梁王借指曹王,元稹《恭王故太妃挽歌词二首》之一“燕姞贻天梦,梁王尽孝思”以梁王借指恭王。孟浩然《同卢明府饯张郎中除义王府司马海园作》“冠盖趋梁苑,江湘失楚材”,梁苑指义王府; 徐晶《赠温驸马汝阳王》“梁邸调歌日,秦楼按舞时”梁邸指汝阳王宅; 刘商《观猎三首》之二“梁园射尽南飞雁,淮楚人惊阳鸟啼”,以及《观猎三道》之三“梁园日暮从公猎,每过青山不举头”,因李勉乃宗室郑王元懿之后,所以诗人也以梁园借指其苑囿。以梁园来称赞诸王府邸苑囿的豪华,可见唐代诗人心中对梁园兴盛的普遍认识。

但唐诗中很少对梁园苑囿之盛的正面描写,而是多将笔墨集中于唐时梁园古迹的衰败。例如: 岑参《梁园歌送河南王说判官》“君不见梁孝王修竹园,颓墙隐辚势仍存。娇娥曼脸成草蔓,罗帷珠帘空竹根”; 高适《宋中十首》之一“悠悠一千年,陈迹唯高台。寂寞向秋草,悲风千里来”,以及《宋中十首》之三“梁苑白日暮,梁山秋草时。君王不可见,修竹令人悲。九月桑叶尽,寒风鸣树枝”; 李贺《梁台古愁》“芦洲客雁报春来,寥落野篁秋漫白”等。西汉时盛极一时的梁园历经近千年的风雨,到唐代时已只剩下荒草野径、断壁残垣,唐代诗人笔下的梁园正是如此荒凉。

如何理解唐诗中梁园兴盛与衰败两种形象呢?借指唐代诸王苑囿客观上反映了唐人对梁园昔时盛极一时的向往,同时以梁王借指唐时诸王也体现了唐人对大汉盛世的追求。但是梁园的兴盛毕竟已成为历史,唐代诗人眼中的梁园已风光不再,站在衰败的梁园前,诗人们更多是凭吊、追怀,为美好事物的破灭而感到惋惜伤怀。见到了比较繁华的苑囿,就会想这就是汉代的梁园,见到了现在梁园的衰败景象,就会想昔时豪华繁盛的梁园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惋惜伤怀更加彰显了梁园昔日的繁华,因此,唐诗中梁园的盛与衰又可以统一在一起。

三、梁王爱才与宾客多才: 唐代诗人对文学盛事的追怀

如果仅仅是苑囿之盛,梁园不可能在后代产生那么大的影响。与苑囿之盛相比,梁园更引人注目的还是其宾主济济一堂的盛景。

梁园宾客虽兼有谋士的身份,如羊胜、公孙诡即因刺杀谏止景帝传位于梁王的袁盎及其他议臣十余人,而被迫自杀。但对后世影响深远的却是他们文学的那一面。班固《汉书·枚乘传》言“梁客皆善属辞赋,乘尤高”。《西京杂记》形象地记述了梁王与宾客宴集作赋的情景,“梁孝王游于忘忧之馆,集诸游士,各使为赋”,枚乘为《柳赋》,路乔如为《鹤赋》,公孙诡为《文鹿赋》,邹阳为《酒赋》,公孙乘为《月赋》,羊胜为《屏风赋》,“韩安国作《几赋》,不成,邹阳代作”,“邹阳、安国罚酒三升,赐枚乘、路乔如绢,人五匹”。南朝宋谢惠连《雪赋》虚构了梁孝王宴集宾客吟咏雪景的场景: “岁将暮,时既昏,寒风积,愁云繁。梁王不悦,游于兔园。乃置旨酒,命宾友,召邹生,延枚叟。相如末至,居客至右。俄而微霰零,密雪下,王乃歌《北风》于《卫诗》,咏南山于《周雅》。授简于司马大夫曰: ‘抽子秘思,聘子妍辞,侔色揣称,为寡人赋之!’相如于是避席而起,逡巡而揖。曰: ……邹阳闻之,懑然心服。有怀妍唱,敬接末曲。于是乃作而赋积雪之歌。歌曰: ……又续而为白雪之歌。歌曰: ……歌卒。王乃寻绎吟玩,抚览扼腕,顾谓枚叔,起而为乱。乱曰: ……”[9](P591)具体情事虽为虚构,但其栩栩如生地描绘使梁园宾客对后世的影响更为深远。

至唐代,梁园宾客济济一堂的文学盛会依然为文人们所追怀欣羡,他们纷纷在诗中以梁园宾客自比或称人,如李白《秋夜与刘砀山泛宴喜亭池》“文招梁苑客”,詹锳笺曰“梁苑客盖指李白、杜甫与高适等也”[10](P1161)。众宾客中尤以邹阳、枚乘二人最受人关注,终唐一世,不乏诗人称咏,如张说《药园宴武辂沙将军赋得洛字》“文学引邹枚,歌钟陈卫霍”,王维《奉和圣制赐史供奉曲江宴应制》“侍从有邹枚,琼筵就水开”,李白《赠王判官时余归隐居庐山屏风叠》“荆门倒屈宋,梁苑倾邹枚”,韩愈《忆昨行和张十一》“车载牲牢瓮舁酒,并召宾客延邹枚”,李商隐《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路逢邹枚不暇揖,腊月大雪过大梁”等。

在自比梁园宾客的同时,诗人们还把文学宴集酬唱中地位、声望较高的人比为梁王,中唐时人王建、刘禹锡、白居易即常将令狐楚比作梁王,如王建《寄汴州令狐相公》“秋日梁王池阁好,新歌散入管弦声”,刘禹锡《酬令狐相公早秋见寄》“今日文章主,梁王不姓刘”,白居易《雪中寄令狐相公兼呈梦得》“兔园春雪梁王会,想对金罍咏玉尘”等。

唐代诗人在其诗篇中称引梁园宴集的方式与角度虽有所不同,但梁王爱才与宾客多才是其关注较多的两个方面。

梁孝王因怀贤纳士而被后人称颂。在唐诗中,梁王同样是以这种形象出现。他优礼邹阳、枚乘,“已将优礼及邹枚”( 韩偓《锡宴日作》); 令司马相如与诸生同游,始“游梁得主人”(祖咏《酬汴州李别驾赠》); 正如韦应物所言“梁王昔爱才,千古化不泯”(《大梁亭会李四栖梧作》),梁王的爱才形象深入人心。与梁王爱才相比,唐诗更多关注宾客多才,如高适所言“梁王昔全盛,宾客复多才”( 《宋中十首》其一)。梁园宾客的才华集中体现在言语文学上,如“言语汉邹枚” ( 元稹《咏莺》)[11](P1034)、“枚藻清词律,邹谈耀辩锋”( 李峤《夏晚九成宫呈同僚》)、“文学引邹枚”(张说《药园宴武辂沙将军赋得洛字》)、“文招梁苑客”( 李白《秋夜与刘砀山泛宴喜亭池》)。

梁园宾客作为一个文学团体在文学史上引人注目,主要是因为他们的辞赋创作。唐代诗人也注意到这一点。钱起“梁国遗风重词赋”( 《送兴平王少府游梁》) 是从梁王言起,杨巨源“梁王旧客皆能赋”(《秋日登亭赠薛侍御》) 则是从宾客谈起。梁王及其宾客在很大程度上是以赋为纽带连接起来的文人群体。相如客游梁王的最主要原因也正是“景帝不好辞赋”。可以这样说,梁王爱才与宾客多才,其才又主要体现在辞赋创作上。

正是因为梁王爱才与宾客多才的宾主相得,才形成了梁园宴集令人向往的盛况,唐代诗人对他们的关注,在体现了诗人们对自己才华自负的同时,更多地表现了对梁王这样爱才之人的渴求。

四、结语

1.梁园在唐诗中以盛和衰两种形象出现,以梁王借指唐代诸王,以梁园借指诸王之府邸苑囿,反映了唐代诗人心中对梁园兴盛的普遍认识,而对唐时梁园古迹衰败的惋惜伤怀同样彰显了梁园昔日的繁华。因此,唐诗中梁园的盛与衰又可以统一在一起。

2.梁园宾客济济一堂的文学盛会令唐代诗人追怀欣羡,他们纷纷在诗中称颂怀贤纳士的梁孝王,而以梁园宾客自比或称人。这在体现了诗人们对自己才华自负的同时,更多地表现了对梁王这样爱才之人的渴求。

3.唐诗中梁园的盛衰是苑囿之盛的表现,宾主相得济济一堂是文学之盛的表现,苑囿之盛与文学之盛又是统一在一起的,并且唐人在追怀之时,往往渗入自己的身世之感。如王昌龄之《梁苑》诗: “梁园秋竹古时烟,城外风悲欲暮天。万乘旌旗何处在?平台宾客有谁怜”。前两句描写梁园凄凉的景色,后两句感慨梁园宾客不在。明人唐汝询《唐诗解》评曰“因目前之寂寞想昔日之豪华而深惜之”,周珽《唐诗选脉会通评林》评曰“因目前之寂寞,想昔日之豪华也。见怜才好客世间所少,安得梁王常在哉。少伯自负举宏词科而仕止外僚,故感梁苑而致慨也”[12](P9),诗人的怀古之思是与不遇之感深深联系在一起的。

[1]郭维森,许结.中国辞赋发展史[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5.

[2](汉)司马迁.史记[M].(宋)裴絪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59.

[3]卫绍生.梁园之游:文人群体创作活动的始足之旅[J].河南教育学院学报,2006(2).

[4]王永宽.论历代文士的梁园情结[J].商丘师范学院学报,20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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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唐)李白.李白集校注[M].瞿蜕园,朱金城,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11]陈尚君.全唐诗续拾[M].北京:中华书局,1992.

[12](唐)王昌龄. 王昌龄集编年校注[M].胡问涛,罗琴,校注.成都:巴蜀书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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