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用量人个体量词“口”、“头”和“指”考察

2015-08-15 00:53张桂梅
关键词:量词用法动物

张桂梅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汉语中除了专用量人个体量词,还有兼用量人个体量词。所谓兼用量人个体量词是指既可以用来量人,又可以用来量其他事物的个体量词,如头、口、指、位、号、条等。本文主要讨论其中的口、头和指,考察它们的发展历程并分析其特点。

一、量词“口”、“头”和“指”的发展历程① 本文考察主要是根据北京大学汉语语言学研究中心的古代汉语语料库,并对引例进行了查证。

1.口。“口”由本义名词“人的口” ( 《说文》:“口,人所以言食也。”) 发展成量词。它是一个产生较早,至今仍广泛使用的量人量词。

先秦“口”主要用作名词,但由于一人一口,“口”已有了向量词发展的趋势,如:

①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孟子·梁惠王上》)

汉代, “口”的量词性②魏德胜《〈敦煌汉简〉中的量词》( 《古汉语研究》2000 年第2 期) 中有2 例“口”用为量词的例子。逐渐明朗,出现了名词“口”和量词“口”并用的情况。西汉“口”仍多用为名词; 东汉时“口”的量词用法大量出现,结构为“名+数+量”,量人多为流民、贫人等。如:

②山阳郡户九万三千,口五十万以上。( 《汉书·赵尹韩张两王传》)

③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 《汉书·食货志》)

④流民自至者八万余口。(《前汉纪·孝宣皇帝纪》)

⑤其年,南部苦蝗,大饥,肃宗禀给其贫人三万余口。( 《后汉书·南匈奴列传》)

例②中的“口”为名词,例③中的“口”为过渡阶段的量词,例④、⑤中的“口”已是真正的量词了。

到了魏晋南北朝,量词“口”已经发展成熟,正如刘世儒所分析的那样: “口”做量词“已用得很宽泛了”,既可量人,又可量动物(羊、牛、鹿、猪、鸩鸟等),还可量有口(钟、刀、剑、井、穴等) 甚至无口(材、柱、槟榔等) 的器物[1](P87-90)。“口”称量的人主要有降者、百姓、穷人、流民、奴婢、众、户、家庭成员等,所量之人地位往往不高,结构依旧为“名+数+量”,如:

⑥徙山东六州民吏及徒何、高丽杂夷三十六万,百工伎巧十万余口,以充京师。( 《魏书·太祖纪》)

⑦是岁,骠骑将军马超亦卒,临没上疏曰: “臣宗门二百余口,为孟德所诛略尽。唯从弟岱,当为微宗血食之系。深托陛下。”( 《华阳国志》卷六)

⑧仁寿初,代高颎为尚书左仆射,赐良马十匹、牝马二百匹、奴婢百口。( 《北史》卷四十一)

南北朝以后“口”的称量对象虽有扩大,但总体呈缩减之势。“口”量动物南北朝以后增加了狼、鹿等;到清代常见量猪、羊,发展到现代只常见量猪了。“口”量物后来增加了旗、幕、袋、房、砖、锅、池、泉、棺、缸、骸骨、花篮、衣橱、铁铳等,到清代常见量刀、剑、锅、缸、棺材等,经过民国到现在,只常见量井、锅、缸、塘、棺材了。“口”量人后虽又增加了土豪、教民、犯女、僧等,但从宋元时期开始就已经向家庭成员类名词集中了,明清时体现明显,经过民国到现代最终定型,所以我们不赞同叶桂郴①叶桂郴《汉语中量“人”量词的历时考察》,《社会科学家》2004 年第6 期。下面再出现“叶桂郴(2004a)”均指此文,不再加注。的观点: “口”的称量对象“到明代开始局限到家庭成员了”。因为“口”的称量对象向家庭成员集中的倾向起自宋元,定型于现代; 而且现代以前也始终没有局限于家庭成员,我们看到明清时期“口”还可量“美妇”、“饭僧”、“逃民”和“流民”等。如:

⑨龙寇唐子良同行打劫多年,分赃得美妇一口,金银财物若干,烦缉拿赴对,以便问结。( 《包公案》第九十六则)

⑩葬毕,又饭僧三万口,以资冥福。( 《喻世明言》第二十二卷)

我们也不同意叶桂郴(2004a) 所言“口”是“随着语言的发展,慢慢转为中性的了”,因为“口”量人时对象一般为家庭成员、宗族亲属和地位低下的人等,这种情况从汉代一直延续到清代,它始终都是中性的。

“口”量人发展到现代,就基本只用于量家庭成员和住户了,且成为户籍、人口统计调查的专用量词。

南北朝以后“口”量人的结构也一直为“名+数+量”式,到了元明时期才逐渐发展出“数+量+名”式②王绍新( 《隋唐五代的一组称人名量词》,《汉语史学报》,2004 年) 和叶桂郴(2004a) 也有谈及。,如:

我们认为这种情况的出现与名词“口”在汉语基本词汇中的地位、“口”的其他量词用法以及量词总体使用形式的同化影响相关: 首先,“口”是人体的重要器官,对人的生存和发展至关重要,因此,它在汉语词汇中居于核心地位,即使发展成了兼用量人量词,语义也没有完全虚化,经常用于统计人数,因此,和“人”一样出现在“名+数+量”结构中; 其次,“口”量其他动物和器物时始终不受“名+数+量”式限制,可以出现在“数+量+名”结构中,此用法对“口”量人从“名+数+量”式向“数+量+名”式的发展也起到了同化影响; 最后,到了近代,其他量人量词,如员、名、位等均出现在“数+量+名”结构中,且此时量词使用的主要结构也为“数+量+名”式,因此,在其他量人量词以及量词总体使用结构的影响下,最终导致近代“口”量人出现了“数+量+名”式。

2.头。“头”由名词“头”( 《说文》: “头,首也。”) 发展成量词。关于量词“头”,刘世儒[1](P90-94)和叶桂郴③叶桂郴《词“头”的历时考察及其他称量动物的量词》, 《古汉语研究》2004 年第4 期,下文写作“叶桂郴(2004b)”均指此文都有过讨论,我们的考察结果与他们的研究大体一致。

“头”汉代成为量词,主要量动物,如羊、马、牛、龙等。魏晋南北朝时期,“头”开始量人,但少见。刘世儒也曾指出: “头”量人“偶见一二用例也大都是附有条件的。条件有二: 一是量所谓‘奴’,一是量所谓‘盗’。”[1](P93)如:

①有数头男,皆如奴仆。(虞翻《与弟书》)

②亮……告刺史张劭,借健人百头,大船十艘。( 《高僧传·兴福篇》)

此时“头”扩大了称量动物的范围,不仅增加了兽类称量对象,还可量禽类和昆虫类了,如可量象、熊、兔、鼠、龟、鱼、鸭、雀、蜂等,这主要是由于此时称量动物的量词还没有大量产生。另外,“头”此时还有量木人、石像等的量物用法[1](P93-94)。

至唐,“头”可量女、儿、健人、徒党等,但这些人地位依旧很低,如:

③舍卫城中有一长者。名黎耆弥。有七头儿。皆以婚娶。( 《法苑珠林》卷第七十三)

④狂贼,入朝后一头奴耳,更得吠人乎。( 《旧唐书·李子通传》)

⑤一曲高歌红一匹,两头娘子谢夫人。 (杨汝士《贺筵占赠营妓》)

这时“头”量动物的范围开始缩小,这一方面是因为“个”的称量范围开始扩大; 另一方面,是因为“只”量动物范围的扩大和其他量动物的量词(如条、峰) 的出现。但“头”南北朝时期量“木奴”的拟人用法[1](P93)此时已发展为直接量橘树的用法,如:

⑥已种千头橘,新开数脉泉。(张藉《赠殷山人》《全唐诗》‘中’卷三百八十四)

宋代,“头”的称量范围总体萎缩,不仅量人罕见,量动物也大量减少,因为这时量动物的量词已用得很普遍了,而“个”经过了唐代的发展,也可广泛用于量各种事物了。量人的如:

⑦约住两头娘子、索新声。(魏了翁《虞美人》《全宋词》第四册)

此时“头”还有量金人、银人、橘树①陈颖《苏轼作品量词研究》(巴蜀书社2003 年5 月)第94-97 页也有量橘树的讨论。等用法,这和前代的量物用法是一脉相承的。另外,这时“头”还初步形成了做量词的第二个系统,即量具体事物(如“野火”) 和抽象事物(如“事”)②叶桂郴《量词“头”的历时考察及其他称量动物的量词》, 《古汉语研究》2004 年第4 期,下文写作“叶桂郴(2004b)”均指此文。。

元明时期,“头”量人还偶尔可见,如:

⑧这家中除了那头姑娘,只这位娘子是大。( 《金瓶梅》崇祯本,第七回)

⑨铺床是大事,狄大娘,你不去,就是那头妗子和姨去; 狄大娘,你不自家经经眼,不怕闷的慌么? ( 《醒世姻缘传》第五十九回)

⑩一来慕南方风景,二来专为寻取这头亲眷,所以移名改姓,游到此地。(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卷三)

“头”还可见量橘树:

此时,“头”称量动物的范围已和现代汉语基本相同了; 同时,“头”量具体事物和抽象事物的用法得到空前发展,如可量蒜、箭、砖、鞭炮、银子、亲事、公事、门路等,这与称量这些事物的专职量词还没有产生有关。在现代汉语中,除了蒜、门路,其他事物多已不用“头”来量了。

清代就不见“头”量人了。

总的来看,“头”虽然南北朝就开始用于量人,并沿用至明代,但它的量人用法始终不发达,不但用例少,量人范围小,而且所量之人地位低下。作为一个不发达的量人量词,“头”到清代便被排挤出量人范畴,成为一个主要量动物和事物的量词,如一头驴、一头蒜。

3.指。量词“指”由名词“手指”义( 《说文》:“指,手指也。”) 发展而来。魏晋南北朝时即可量人:

①又见一城,广五千余步,名为地中,罚谪者不堪苦痛,男女五六万指,裸形无服,饥困相扶。( 《幽明录》)[1](P181)

刘世儒指出: “这是‘词汇称量法’,是上古语法的残存。因为性质特殊,又数量太少,所以不能认为还是当时的普遍规律。”[1](P181)我们调查发现,“指”量人的用例确实少见,我们考察唐代语料不见“指”量人④游黎《唐五代量词研究》(四川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2年) 也未见量词“指”。。考察宋元语料也未发现用例,但陈颖《苏轼作品量词研究》中有10 例宋代的用例⑤陈颖《苏轼作品量词研究》,巴蜀书社2003 年版,第93 页,这十例中,陈颖认为前六例中的“指”还有点名词的嫌疑,而后四例中的“指”应为量词了,这里引用后四例。:

②白粲连樯一万艘,红妆执乐三千指。(苏轼《送江公著知吉州》)

③水师三百指,铁网欲掩群。(苏轼《丙子重九》二首之二)

④将至曲江,船上滩欹侧,撑者百指,篙声石声荦然,四顾皆涛濑,士无人色,而吾作字不少衰,何也?(苏轼《书舟中作字》)

⑤夜凉天半,横管度新声。应是齐吹万指,岩谷震,石裂霜清。(曹勋《满庭芳·秋色澄晖》)

彭文芳《元代量词研究》[2]中也有两例:

⑥阖家五千余指。( 《全元文》卷二160 页 李庭)

⑦故奴婢千指,约束如一。(《全元文》卷九712 页姚燧)

叶桂郴《〈六十种曲〉和明代文献的量词》[3]指出“指”在明代文献中已退出量人量词系统,而我们却在明代语料中找到一个用例:

⑧宋之郊恩; 三事而下,推荫必数十百指,援荐亦不可胜数。( 《皇明盛事述·序》)

清代以后就不见量词“指”量人了。

由上可见,“指”在历史上量人确实很少见,而且“指”量人时所量之人往往是奴、兵、俘、宗族等。出现结构多为“名+数+量”,用于总括人数。因其使用不便(一人十指,故用“指”量人时需除以十),所以和“头”一样,最终退出量人范畴。

刘世儒指出,在魏晋南北朝,“指”除了量人,还有“器物称量法”,可量长度,还可量多少[1](P90-94)。后来,“指”还发展出量宽窄、深浅、厚薄、高低的用法。

二、“口”、“头”和“指”的特点

由上面的描写我们可以看出,“口”、“头”和“指”作为兼用的量人个体量词,具有如下特点:

1.来源具有共性。“口”、“头”和“指”作为量词都是来源于表人体器官部位的名词,由表人体器官部位的名词直接发展为量词,这反映了人类“近取诸身”的“造词”原则。

2.产生机制相同。“口”、“头”和“指”都是采用部分代整体的方式发展为量词: “口”和“头”均为一人一个,所以可以用来量人; “指”是十指一人,也可用来量人。“部分代整体”在这里体现为一种词性衍生方式,后来更常见的是作为一种修辞方式——“借代”,在语言中广泛使用,如“孤帆一片日边来”中的“孤帆”代“船”。

3.产生时间较早。“口”、“头”和“指”作为量词产生时间都较早,在南北朝时都已可用来量人。相对于其他专用和兼用的量人量词,它们产生的时间较早,也说明了人们最初在词语的选择和使用上有“就近”和“经济”的倾向,希望从已有的熟知的词汇中直接发展出新用法,不再另创新词形。

4.发展结果不同。“口”、“头”和“指”等三个兼用量人个体量词最终只有“口”沿用至今。究其原因,大致如下: 首先,从量人来看,“口”和“头”均为一人一个,用来量人比较便捷; 而“指”是十指一人,用来量人则显得曲折。所以,“指”量人时数量表示不直接这一称量特点制约了它的发展,使得它量人时生命力不强,使用始终不普遍,并最终在与其他量人量词的竞争中被淘汰了。其次,量词“头”产生后不久就泛化了,不仅可用来量人,还可用来量其他动物和事物,且后者发展成为量词“头”的主要用法,因此,“头”量人始终少见。而且,因为“头”曾一度主要用于量动物,作为一个兼量“人”和其他动物的量词,用“头”量人往往含有“隐喻”色彩(这是将所量之人等同于动物),“头”量人的这一特点也限制了其使用范围。另外,“头”的量人用法通用量词“个”也具备,且较“头”用得普遍。因此,“头”由于自身其他量词用法的排挤、自身称量特点的局限以及后起通用量词“个”的冲击,量人用法始终不发达,并最终在竞争中退出了量人范畴。最后,由于“口”自身很有特点: 书写便利,称量对象特殊,量人作用稳定,所以能在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沿用至今。

总观“口”、“头”和“指”这三个兼用量人个体量词的使用和发展可见: 一方面,它们实现了优胜劣汰,历史上的三个来源于身体器官部位名词的量人量词发展到现代只有一个“口”仍旧用于量人,这更加方便人们记忆和使用了; 另一方面,它们最终分道扬镳,三个量词有了各自不同的用法,有了更加明确的称量对象。这三个量词的分合演变正体现了“汉语量词发展的历史方向”: “一方面简捷化,一方面明确化、鲜明化。”[1](P3)

[1]刘世儒.魏晋南北朝量词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1965.

[2]彭文芳.元代量词研究[D].广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1.

[3]叶桂郴.《六十种曲》和明代文献的量词[D].湖南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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