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文卓
(喀什大学人文学院,新疆喀什844006)
著名作家王安忆曾说,她最喜欢王蒙描写新疆题材的作品,这些作品倾注了王蒙先生在那个特殊年代的真挚感情。王蒙29岁来到新疆,45岁离开新疆,边疆的风貌及对少数民族的深切关怀,使他得以在“故国八千里,风云三十年”的感叹中细品生活的酸甜苦辣。新疆的十六年成为其文学创作的一条重要分水岭。从新疆返回北京后,王蒙进入了其人生中一段主要创作期,先后推出了大量的以新疆少数民族地区异域文化为题材的作品,如《在伊犁》系列、《这边风景》(上下)等(数量约占其后期作品的三分之一),在他笔下天山南北疆色彩鲜明、边疆异域特色风味浓厚。究竟新疆十六年对王蒙后期文学创作的影响何在?笔者拟对此展开论述。
从王蒙19岁创作《青春万岁》到后来的成名作《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王蒙笔下的人物总是离不开政治。从林震式的组织部干部到钱文式的人物形象刻画,有关布尔什维克人物的书写几乎涵盖和贯穿了王蒙早期文学创作的全过程。如《青春万岁》中有一段袁新枝的自我宣告和呼喊:
我们毕业了,我们是骄傲的。我们在毛主席的教导下,在首都北京,胜利地进行了六年的学习,踏上了生活的新阶段。明天给我们的,到底有多少阳光和花朵,多少责任和期待,这,我们不大清楚,但我们都确定地知道了未来的生活道路,这道路就是为了祖国,为了社会主义献出一切![1]287
从这段对话,我们可以看出这一代人对新中国抱有无限热忱。为何王蒙在自己的处女作中刻画了如此多的布尔什维克式的人物形象,其早期笔下的人物为何都是如此的朝气蓬勃?究其原因,这与王蒙不到14岁就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一名地下党的经历关系密切。王蒙由于家庭原因,很早就投身革命,新中国成立后随即投身社会主义建设的洪流。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青春万岁》在很大程度上是他对自己的地下革命经历和情节的一次回顾和记录。相似的革命情结在阅读王蒙的《布礼》(全名《布尔什维克的敬礼》)以及后来的季节系列小说(即王蒙的《恋爱的季节》、《失态的季节》、《踌躇的季节》以及《狂欢的季节》)中也可以感受到。少年王蒙对革命具有美好的憧憬和向往,他最初的梦想即是成为一名“职业革命家”。而随着王蒙被打为右派,再到“自我放逐”新疆并在疆生活了近十六年后重返文坛,其笔下的对政治人物的描写更多的转为对底层,尤其是边疆少数人民的关注。如其在八十年代发表的《在伊犁》系列小说,作者在文初即指明了《在伊犁》是一部非虚构非小说的作品。通读全篇,读者很容易走近作者笔下的各色底层人物,如穆敏老爹、阿依穆罕大妈、穆罕默德·阿麦德、马尔克、阿丽娅等。王蒙对这些人物形象的刻画和描摹细致到位。如对阿依穆罕大妈在谈到自己生育问题时那段动情描述:
“……我与穆敏结婚以后,又生过两个孩子,我不是不生孩子的女人,我生过,我有过,两个都是儿子,头一个出生三天就去了,死得像一只小猫,第二个孩子长到一岁半,他都会叫大大和阿帕(妈妈)了。我是生过六个孩子的母亲,但是现在,我生活着,像一个不会生孩子的人。那些不生孩子的女人,人们都讨厌,自己也讨厌……”[2]107
从阿依穆罕大妈的这段话可以看出,王蒙用了一种十分生动、真实、亲切且优美的笔调书写了边疆可爱的人民,他们的性格、个性特征以及精神风貌跃然纸上。王蒙以一种大爱之心与眷念之情描绘了维吾尔族人民的心灵和精神的美好,与此同时在对底层人物形象的描摹和刻画中,王蒙并没有因为爱护而故意掩饰他们身上可能存在的缺点和不足,如在《啊,穆罕默德·阿麦德》中他刻画了一个虽然劳动不积极,却一直很维护维汉团结且孝敬父母的维吾尔族新青年形象,如当王民建议穆罕默德·阿麦德换一个大一点的砍土镘的时候,他立刻板起脸回答道:“我不爱劳动嘛!我不是国家干部嘛!我不是积极分子嘛!”再如他热情招待老王吃伊犁人最爱的“大半斤”的时候:“面煮好之后,他倒是很仁义,不但给父母和妹妹们盛好送到手里,而且确实如他所说的,他推开房门,谁从这儿过他就叫谁来吃。最后,他自己只剩下小半碗。这时来了一只邻居的黑白小花猫,向他喵喵地叫,他以惊人的慷慨从他的碗里用手捏出一半面条来,喂了猫。”我们从这段描写可以看出,穆罕默德·阿麦德一方面不爱劳动,但是另外一方面却有着维吾尔民族的勤劳和善良。
王蒙以一种极为尊敬的、友好的、同情且感同身受的态度写出了在那个年代里维吾尔族、回族、塔吉克族等民族身上存在的诸如封建、幼稚和不成熟的观念和想法,正是这群既有优点又有不足的人物才能够真正地进入读者的内心,才能更为真实的打动作家和读者。
《在伊犁》系列作品问世以来,没有一位来自新疆的读者或者文艺评论家对王蒙笔下有缺憾的新疆人物表达不满,相反他们从内心感激王蒙,或许对他们来说不认识作为作家和原文化部部长的王蒙,他们只认识那位扎根边疆的“副大队长”和尊重并理解他们的“老王哥”。巴彦岱的乡亲们之所以从心底感激王蒙原因是王蒙能够立足现实、客观地还原他们的生活和生存状态。王蒙对新疆少数民族尤其是维吾尔族人民怀有极为深厚的感情,在三同(同吃、同睡、同劳动)和日夜学习维吾尔语的岁月里,王蒙深深地沐浴到了维吾尔文化、音乐和语言的侵染,他靠学习维吾尔语在巴彦岱赢得了理解和尊重。这也不难理解多年后当王蒙再次重返伊犁巴彦岱的时候,乡亲们夹道欢迎、杀鸡宰羊迎接亲人归来的盛大场面了。
作家的文学作品在很大程度上是源自于对生活的体验和感悟。王蒙在20世纪80年代重返文坛后创作出的各种以少数民族为题材的文学作品走出了最初创作之时的政治宣传笔法,而以更多的篇幅和笔墨对准了底层一个个鲜活的人物,用自己细腻的笔法精心描摹了他们的性格、他们的生活状态以及他们的人生理想等,如穆敏老爹虽然没有接受过教育,但从其质朴的语言里无不透露出生存和生活的哲理,特别是当王蒙感到怀才不遇的时候,穆敏老爹对他的安慰:
不要发愁啊,呵,无论如何不要发愁!如何国家都需要有‘国王’、‘大臣’和‘诗人’,政策不会总是这样,你迟早会回到您的‘诗人’的岗位上去的。[3]128
再如王蒙对默罕默德·阿麦德的描写,这位在别人看来古怪稀奇的人物对汉族同志,特别是作为从北京来的“我”是无比的热情和诚心,如多次邀请“我”去他家吃饭、对于“我”的怠慢和敷衍置若罔闻而照样热情,再如当得知“我”要走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要还上之前欠下的钱等等,维吾尔人的热情、善良的美德跃然纸上。
王蒙在其小说创作的前期,政治严谨性的叙事话语随处可见,如《青春万岁》中的郑波在谈到自己和同学们观看了一部戏剧时讲到:
那时候青年艺术剧院正在演《保尔·柯察金》,全体团员去看了,住宿生回来没有睡觉,连夜讨论:怎样把自己献给全人类的解放事业?……我们都下定了一旦需要,立刻奔赴前线的决心,我们举起右手宣誓“在抗美援朝的伟大战争中,要像刘胡兰一样地坚强,一样地纯洁……”我们喊出了雄壮的口号。[1]275
新疆的十六年,是王蒙潜心学习的十六年,其间不仅了解了维吾尔族人民的生活和生产方式,而且这其中最大的收获是对维吾尔族语言的灵活掌握和运用,以至于他曾幽默的回答在新疆究竟干了些什么的时候讲到:
我是在那里学习维吾尔语言的博士后啊。预科三年,本科五年。硕士三年,博士三年,博士后再两年,不正好是博士后的学习和培养吗?[4]251
掌握了维吾尔语言让王蒙多了一种思维方式,而这种思维对其后期的文学创作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正是由于维吾尔族天生乐观、幽默风趣的性格深深地感染了王蒙。王蒙常说:我们不仅会获得一种语言,还会获得一双眼睛和两只耳朵,会得到一个新的心灵,会更多的关心他们,怀恋他们,从而我们的眼前会出现一个新的世界,我们不是常说理解万岁吗?有了语言才能够更好的了解。[2]2
在维吾尔族看来,除了死亡,没有什么事情算是大事。的确如此,在王蒙后期的文学作品中,语言的幽默随处可见,在他创作的《买买提处长轶事》这篇小说中,作者甚至将副标题定为“维吾尔人的‘黑色幽默’”,并在段首直接指出了维持生命的六个要素分别是:“空气、阳光、水、食品、友谊和幽默感”,[2]287并进一步点名幽默感即智力的优越感。再如同样是在这篇小说中当买买提由于言语不当被监管者抓去审问时,当监管者认为买买提涉嫌放毒的时候,买买提幽默的回答一方面有力地回击了对他的指控;另一方面也用幽默保护了自己:
监管者:你放毒!买买提:我不敢!监管者:你对我把你们划为牛鬼蛇神不满!买买提:不,我很满意,我心满意足。监管者:你反动!买买提:所以我是魔鬼。监管者:你一贯反动!买买提:我一贯是魔鬼……买买提:我觉得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都是我发动的。而且,我正准备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5]294
文学语言幽默风趣的最大收益无疑是读者。的确,王蒙后期创作的作品中处处可以体现出维吾尔式的幽默和乐观。如《在伊犁》系列作品中大量维吾尔谚语的出现,像《淡灰色的眼珠》中马尔克对阿丽娅的夸赞:“哎,老王,你哪里知道阿丽娅的好处!与阿丽娅比一比,我们在霍城相好的那些女人,只值一分钱!”[6]60而老王想到的谚语:“当着别人夸赞人家的老婆是第二号傻瓜,当着别人夸赞自己的老婆是第一号傻瓜。”[6]61可见维吾尔人的幽默风趣无处不在,也正是由于这种环境的耳濡目染,王蒙不自觉地学会了少数民族的幽默,而这集中地体现在其后期的文学作品里。
王蒙在《在伊犁》系列小说中也尝试着用维吾尔式的谚语来增强文章的可读性和趣味性,这种叙述方式在很大程度上无疑更加拉近了作者与读者之间的距离。如在《淡灰色的眼珠》一文中讲到吃馕与喝茶的良性循环的时候提到的那句谚语:“因为富裕才把钱花光,因为馕多才把茶喝光。”再如在《虚掩的土屋小院》中当大娘谈到穆敏老爹坏脾气的时候说到:“当然啦,老王,他急,我们维吾尔人有句俗话,高个子气傻了眼,矮个子气断了魂。越是矮个子越爱生气……当然,他现在老了,和年轻的时候不一样了。”[3]105这段叙述让人捧腹大笑的同时更加增强了作者对少数民族同胞个性的勾画和雕塑。
新疆的生活经历使王蒙真正得以深入基层去细品生活的酸甜苦辣,从这点来讲也正符合他当年希望去更广阔的空间锻炼和学习的初衷。王蒙的新疆生活经历,不仅仅使得他后期的文学创作语言变得幽默风趣,妙趣横生,且使王蒙小说的题材也发生了很大的转变,这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便是增加了众多对新疆少数民族生活的刻画和描摹,即新疆叙事。王蒙描写新疆地域风情的作品,语言幽默风趣,题材多元广泛,人物刻画细腻逼真,正如王蒙的《这边风景》发表之时,喀什师范学院的文化研究学者古丽娜尔·吾甫力指出的:“王蒙的《这边风景》就是一部描新疆南北历史、社会和文化习俗的百科全书。”[7]191
在王蒙眼中新疆是他的第二故乡,这是一个在他失落的时候给他慰藉和创作源泉的故乡,正如他在中短篇小说集《淡灰色的眼珠》中以《故乡行》为题写下的那段:
我又来到了这块土地上,这块我生活过,用汗水浇灌过的土地上,这块在我孤独的时候给我以温暖,迷茫的时候给我以依靠,苦恼的时候给我以希望,急躁的时候给我以慰安……的土地上。[2]6
王蒙初入新疆之时,妻子崔瑞芳问他此行会有多久,王蒙回答道:“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想不到这一去就是整整十六年。新疆十六年的生活经历不仅让王蒙的身心得到锻炼和改造,而且使王蒙的文学创作视野、语言以及思维方式等诸方面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一方面,新疆的经历使王蒙达到了离京赴疆的初衷,如王蒙入疆之前所说的:“我之所以渴望新疆是由于对生活的渴望。渴望文学与渴望生活……渴望大千世界、渴望边疆,这是一本更伟大的书,为了读它,我甘愿付出代价。”[4]220另外一方面,经过少数民族的文化、语言和音乐的侵染,使王蒙更多地感受到了边疆与中心、汉族与少数民族、生活与苦难的真正含义。
初入新疆的王蒙或多或少带有文人的浪漫主义色彩,但当他在乌鲁木齐遇挫而不得不再次西行直到伊犁巴彦岱的时候,被“放逐”而得不到重用的心情可想而知。文学创作固然需要激情和浪漫主义元素,可当作家真正地进入生活享受平淡的生存体验的时候,心中不免会有一些失落。但可贵的是,王蒙刚入新疆伊犁巴彦岱时就下定决心要学习维吾尔语。语言是心灵的窗口,通过这扇窗,王蒙得以真正走进伊犁维吾尔族人民的内心。
除了维吾尔语言和文化对王蒙的影响外,对王蒙影响最大且最深的无疑是维吾尔音乐。王蒙在诸多作品和场合中不只一次提到过南北疆的音乐,在其刚刚踏入乌鲁木齐的时候,异域的音乐即令其欣喜不已。他认为南北疆音乐特色各异,其中南疆音乐代表是《阿娜尔古丽》(石榴花之意),每每听到此歌立即会想起南疆的沙漠、胡杨、雪山等景象;而北疆的音乐代表无疑是《黑黑的眼睛》,这也是王蒙最喜欢的一首歌,多年后当王蒙重返伊犁时为自己一直以来没有学会《黑黑的眼睛》而遗憾不已时感叹到:
比如那首《黑黑的眼睛》,我听人唱过不知多少次,我为之沉醉,为之落泪,为什么至今没有学会唱它呢?我觉悟到,这是一个启示和一个象征……关于伊犁的歌,还要慢慢的学,慢慢的唱。[2]262
他时常为我们的边陲、各族人民中有那样多的有正义感、善良、有智慧和才能的人而感慨不已。在王蒙看来,边疆的每一个人是如此的可爱、可敬,有时候亦可惊、可笑,也可叹!即便是在生活沉重的岁月中,生活仍然是那样强大、丰富,充满希望和生机。由此不难看出新疆十六年使王蒙真正完成了“换心手术”。从新疆返回北京,王蒙用他的妙笔把在新疆生活体悟到的素材和真谛通过文学作品的形式呈现给了读者,而新疆叙事作品也正好成为20世纪80年代王蒙重新返回文坛的又一利器。
总之,王蒙怀着对第二故乡的无限深情,以自己在新疆十六年积累的文学创作素材于20世纪80年代参与了当代文学的重构。由于新疆文化的博大和滋养以及少数民族同胞的庇护和同情,使得王蒙在文革那段跌宕的岁月里,精神和肉体没有遭受到任何侮辱和损害。而作为回报,王蒙赋予了新疆叙事更多元素。文革结束后,在“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充斥文坛之际,王蒙以新疆的生活题材为创作源泉,对准了一个被文坛忽视的领域——对新疆少数民族生活的描写和关注,开辟了另外一道靓丽的风景。
作为我国当代文坛的重量级作家,王蒙从29岁来到新疆,把一生中最宝贵的年华献给了这片热土。从20世纪80年代重返文坛至今,王蒙创作了大量的文学作品,而这其中新疆叙事的作品占的比重大概为三分之一。由此可见新疆经历对王蒙后期文学创作的影响之深。而一直以来学界对王蒙新疆十六年的生活经历关注稍显不够,未有从王蒙新疆叙事的角度去阐释其精神真谛的研究。本文就此做了尝试性的探讨,力求为更好地认识新疆和王蒙开辟另一条学术理路。当然,王蒙至今笔耕不辍,我们对其研究也应该持续不断的更新和跟踪,只有把历史的维度和作品的深度以及作家的广度历史地结合起来,才能突破固有思路,更进一步的推动对王蒙的研究。
[1] 王蒙.青春万岁[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
[2] 王蒙.你好,新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3] 王蒙.虚掩的土屋小院[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4] 王蒙.王蒙自传第一部:半生多事[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6.
[5] 王蒙.买买提处长轶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6] 王蒙.淡灰色的眼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7] 郜元宝.“旧作”复活的理由:《这边风景》的一种读法[J].花城,20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