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秀国
(山东大学威海校区翻译学院,山东威海,264209)
邝丽莎是新近蜚声欧美文坛的一位出众的美籍华裔女作家,在国外拥有广泛的读者。国内对于邝丽莎的了解尚且不多。仅有的有关其作品的评论主要讨论小说中的姐妹情谊或者女书文化。事实上,邝丽莎擅长运用中国的文化典故和风俗创作小说。除了家族回忆录《在金山——我美籍华人家族的百年历险》(主要讲述她的曾祖父邝泗在美国的奋斗历程),她所有的小说中都充斥着中国传统文化符号。例如《雪花和秘密的扇子》中的缠足、女书、老同等文化符号;《恋爱中的牡丹》与中国古典悲剧《牡丹亭》的互文关系;《上海女孩》中大量的中国饮食文化、属相文化、上海滩的描写等等。她以现代中国为背景创作的侦探三部曲:《龙骨》、《内部》、《花网》,也因为女主角刘胡兰这一具有特殊文化内涵的名字,拥有了更丰富的内涵。本文主要以《雪花和秘密的扇子》为例,分析小说对于“女书”、老同和缠足等中国文化符号的挪用。从中可以看出华裔作家在把中国文化带入西方视野时,这些文化已经经过重组和改写。这种改写主要受他们所处的西方文化语境和西方文化视角以及西方读者“接受视野”的影响。
文化挪用通常是指“把一个文本整体或部分元素从原语境中抽离、提取出来,并将其置入一个全新的语境中,利用截然不同的语境和理解结构造成源文本意义的改变或‘语义转换’”。[1]广义上来说,它属于互文效果的一种。但是挪用与互文相比,往往与母题关系更加明显和直接。事实上任何的作品归根结底都是互文的作品。例如,艾略特认为任何作家都不可能逃离某些“历史意识”的影响。这种“历史意识”将使得作家在创作的时候感受到他(她)所处的时代的影响。“没有任何一个诗人,任何一个行业的艺术家,能单独产生全部意义”。[2]文学的文本都“是在已有的文学作品建立的体制、符码和传统的基础上产生的。”[3]因此新创作出来的作品必然是一种“互文”的文本,与其他的文本形成一种互相解释、相互呼应的关系。文学艺术创作总要涉及对其他文本和文化的挪用和改编。在挪用的过程中,作者的社会文化背景和伦理道德信仰不可避免地会左右他/她对源文本的解读。
虽然她身上有1/8的中国血统,但金发碧眼的邝丽莎无论是从外表来看还是从教育背景来看都是标准的西方女性。她很多的作品都以中国为背景,但是她本人基本不懂中文。幼时,她主要通过洛杉矶的唐人街的生活环境以及家人的影响来了解中国文化。邝丽莎对于中国的认识主要来自于家里人的讲述。从小耳濡目染,常听家里人讲过去的故事,对自己留在遥远神秘的东方的家族亲戚特别感兴趣。她在接受采访的时候曾说,小时候每当放假她就喜欢呆在位于唐人街的自家店铺里。坐在凉爽的房间里听奶奶或姑奶们讲自己家族先人们的移民经历和遥远的中国奇特风情。她们的故事的主角往往是中国旧时的女子。这些故事使得邝丽莎对中国传统女性的命运、生活经历、情感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体现在她的作品中是对中国文化资源的大量运用。这些作品中不仅广泛涉猎到包括缠足、属相、女书、烹调饮食等等中国民俗文化,而且创造性地挪用和改写很多中国的传统故事和文学经典。
《雪花和秘密的扇子》的故事发生在清朝末年湖南省江永县(古称永明)。描述了当地两个瑶族女孩,百合和雪花一生的情谊:她们幼时结拜为“老同”,少女时成为挚友,中年时产生嫌隙和误会,老年时最终和解。百合七岁时通过媒婆的介绍和临乡大富之家的雪花结拜为“老同”。两人情谊相投,结下了深厚的感情。百合她有一双只有7寸长的完美的小脚。尽管出身寒微,还是凭借自己那双全县第一漂亮的三寸金莲成功嫁入了当地最有权势的一户人家,成了至高无上的吴太太。她儿女双全,家境富足,享有很高的威望。与之相比,雪花的家族尽管曾经煊赫一时,但是由于父亲的挥霍无度,偌大的家业很快散尽。她不得不嫁给了一个杀猪的屠夫,生活贫困而艰难。她生的几个孩子也多夭折。另外,她的丈夫粗鄙不堪,她的婆婆和小姑子也都十分刻薄。因此,雪花的生活颇为不如意。但生活境遇的变化并没有影响到两人的友谊,她们依然保持对彼此的那份忠诚的感情。她们在扇子上用男人们无从理解的女书书写对彼此的情愫,在手绢上创作诗歌,分享彼此的心情。她们一起经历了裹脚的痛苦,思索她们的包办婚姻,分享彼此的寂寞和做母亲的快乐与悲伤。她们互相安慰、互相扶持。但是一个偶然的误会使得百合认为雪花背弃了她们当初的誓言,移情给了别的女子。因爱生恨,百合把雪花的隐私公之于众,使她成了乡邻们的笑柄。而且慑于百合的地位和威望,众人更加疏远雪花。雪花的处境更加艰难。数年之后,百合偶然中得知雪花身患重病,将不久于人事,终忍不住来探望她,才发现二人的失和的情由不过是场误会。百合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愧疚不已。在雪花死后,百合尽自己所能照料她的后代,弥补自己的过失。
在《雪花和秘密的扇子》中邝丽莎挪用了众多的中国文化传统,邝丽莎的文学创作为英语文学增添了新的内容,也将中国的文化传播了出去。但是邝丽莎描写的中国仍然是异国情调的、高深莫测的、神秘的东方。她描写的中国特色文化,例如瑶族的衣、食、住,尤其是饮食,以及缠足、老同、结婚等风俗,都反映出了这一特点。特别是中国封建家长制,对妇女的蔑视,视婚姻为“传宗接代”手段的婚姻观。例如小说中描写所有的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结婚的目的就是为了繁衍子嗣,尤其重要的是要生儿子。百合等众姐妹未怀孕不入夫家的习俗特别说明了婚姻中的女子不过是生育工具而已。百合的婶婶因为只生了女孩,而在家里毫无地位可言,也强调了男性宗法制体系下,针对女性的严重的性别歧视。但是《雪花和秘密的扇子》除了移植这些华裔小说中常见的文化现象之外,还特别介绍了老同和“女书”这一比较不为人知的中国地方文化风俗。
“女书”是《雪花和秘密的扇子》中中国文化移植的最典型的例子。对于“女书”这个唯一基于性别的文字大力发掘与反复强调,“使之成为颇具神秘异国情调的看点”。[4]17女书是在湖南江永县附近的妇女中间流传的一种特殊文字,是妇女为了规避男人的影响,而特创的一种独特的语言。“女书”也是世界上唯一以性别为基础的文字。它由汉字的偏旁部首或者汉字变形而成。这种特殊的语言由女性创造、女性使用、传女不传男。因为女性在宗法制社会里遭受排斥和打压,她们没有机会接受正规的教育。因此可以说“女书”是女性对男权社会做出的隐性反抗。她们在相对封闭的条件下习读女书,通过女书来表达情感,通过女书来传达姐妹之间的情谊。
“女书”作品的内容主要内容多是表达结拜的心意和苦闷的心情或者悲惨的遭遇。例如百合和雪花有生以来第一次交流就是通过女书文字“悉闻家有一女,性情温良,精通女学。你我有幸同年同日生。可否就此结为老同?”[5]47除此之外,女书大多是反复吟唱女性封闭而阴暗的世界,诉说她们的不幸。 例如小说里百合的婶婶在教授她们女书时所唱的那个“一个姑娘和三兄弟”的故事。婶婶的一个姐妹曾把这个故事绣在了手帕上送给她。婶婶不时拿出手帕吟唱那个可怜的穷人家的女孩子因为兄长们不肯给她出一份嫁妆而上吊,尸体发臭了也没人过问的悲惨故事。
“女书”并不是一种单纯的语言,而是一种深沉的文化。季羡林曾评价说,“女书作为一种在旧制度下,被剥夺了学习文化的权利的民间普通劳动妇女,运用自己独特的才识,创造出来的女性专用文字……具有社会学、民俗学、历史学、文学等多学科价值”。[5]5“女书”“是中国江永女性在传统男权文化的缝隙中突显自己主体意识和能动性的集中表现”。[6]邝丽莎对中国文化的展现是以西方价值尺度为标准,对中华文化传统资源的改编。例如,对于女书的描写,和中国女书文化侧重女性之间的交流功能不同,邝丽莎着眼点是其中所代表的抗争意义。正如邝丽莎虚构的女书创造者胡雨秀的故事。在宫廷里无依无靠的她,饱受冷落。但她不屈服,反而创造出了这样一套神秘的文字来和亲人传递消息。正如《雪花和秘密的扇子》中所言“作为无形的抗争,我用男人无法认识的文字表达自己的情感”。[5]78在邝丽莎笔下,女书的主要意义在于它所体现的女权思想。而这一现象对于西方的读者来说是一种震撼!西方读者会觉得,这些顺从而卑微的东方女子原来也和自己的姐妹一样,一直以来为争取自己的权力进行着虽然隐蔽、但是不屈不挠的斗争。
老同也是一个独特的中国文化符号。因为在当地男女不仅在婚前受到隔离,就是在婚后,按照当地的风俗,只要女方没生子女,就还要住在娘家。男女之间的情感交流受到了极大的限制。这种限制逼迫女性们聚到一起。“她们不仅需要空间,还需要一种能使社会承认的形式或关系来使她们自己的聚集合理化”。[6]因此她们就会结拜各种义姐妹,于是便有了老同。
老同之间的那种暧昧的关系也是小说销售的一大卖点。当《雪花和秘密的扇子》被改编为电影时,就刻意增加了对电影主演李冰冰所说的这种“女爱”的元素的刻画。这也是对时下热门的同性文化话题的一种迎合。老同事实上是对当地特有的一种女子之间的一种结拜关系的称谓。这种关系很难准确定义。老同之间的关系比一般的结拜姐妹更亲近,她们亲密无间,无所不谈。同时老同仅限于两人之间,像夫妻关系一样具有排他性。也像夫妻关系一样,“老同”要求互相忠诚、一生一世。她们都不是同性恋者,但身为“老同”的两人又似乎有着一些恋人的特点,她们的关系比夫妻更亲密。百合的婶婶教导她说“缔结老同就像结婚一样重要”,而且在某种意义上比夫妻关系还重要,因为“老同是自由选择下的结合,成为彼此情感的伴侣,并永远忠于对方。而婚姻是无法选择的,它只有一个目的,就是——生育子嗣。”[5]47
在邝丽莎的眼中,老同也成了女权斗争的一种标志。它不仅仅是要好的姐妹的一种亲密的友谊,而且升华为对女性情感需求的满足。这是女子自觉争取个人幸福和自由的一种方式。对这种同性之间亲密关系的强调,首先是对封建包办婚姻的反抗。婚姻仅仅是传宗接代的工具,其中的情感需求的满足被剥离出来。也就是说,尽管女子不能反抗包办的婚姻,给不爱的男人生儿育女,但是她可以采取被动的抗争模式。她把情感和肉体一分为二。给男人的仅仅是一副躯壳,而情感和灵魂留给了自己心爱的老同。其次,在《雪花和秘密的扇子》中,老同还是女性抵制家长制压迫、追求自由的一种表现。百合的婆婆几次禁止她与不合他们家族身份的雪花见面和传递书信,而一向温顺的百合竟然公然违逆婆婆。一方面是因为她们自幼姐妹情深,更重要的是因为百合认为老同是她个人自由的标志。为了捍卫它,任何的僭越之举都是可以接受的。
此外,《雪花和秘密的扇子》中针对缠足这一陋习有长篇累牍的描写。对这一文化符号的展现和强调,一方面是对中国传统妇女遭受的苦难和压迫的揭露与同情,同时还强调,这不过是中国男人对三寸金莲这种畸形足的恋物癖的结果。例如,书中描写小脚在中国文化审美中的重要性,“我的双足让我丈夫心驰神迷……他总是喜欢看着它们,把它们捧在手心里……”[5]37在客观上它再一次佐证了东方主义学者眼中的中国“他者”形象——神秘原始而又落后。根据东方主义者的建构,欧美人是理性的、进化了的、道德高尚的、成熟的、正常的、合乎逻辑的;而东方人则与之相反,他们不理性、落后、野蛮、幼稚、不合乎逻辑、神秘莫测。缠足是再恰当不过的一个例子。
小说中专门拿出一章来详细描写缠足过程中的血腥、残忍、腐臭和死亡。缠足之后,很快“我们的脚就像放在烧红的炭上灼烧一般刺痛着,嘴里不自觉地发出抽搐的声音”。[5]30即使这样,百合和她的妹妹们被母亲驱赶着,在地上不停地走来走去。脚趾骨骼尽快断裂之后,肌肉还会腐烂、化脓。
“妈妈开始拆开三妹的裹脚布。顿时一阵恶臭充满了整个屋子……三妹的脚终于完全暴露在我们面前。脓液呈深绿色,血肉模糊并略显褐色……三妹还是昏死了过去。整桶水已像毒水般浑浊发黑。最后妈妈把那双残肢从水里捞了出来,用毛巾细细擦干”。[5]34
最终在不断地挤压下,正常的脚会畸变为又小又尖的三寸金莲。但是这个变态折磨女性的过程不光有疼痛,还有畸形和死亡的危险。百合的三妹就因为缠足而丧命。
小说中的大肆渲染以及同名电影中的详细刻画,深刻地再现了中国传统女性所受的苦难,是对男权社会的非人压迫的一种声讨。但是,更主要地是为了满足西方读者和观众的猎奇心理,迎合他们对于中国妇女刻板形象的期望。实际上女子缠足的风俗是汉族儒家文化的产物,瑶族女子很少缠足。女书权威研究专家赵丽明曾经指出,“瑶族相较而言是一个男女平等的民族。一方面是因为历史上瑶族是在唐宋年间从原始母系时代直接进人封建社会的,母系时代妇女地位较高的习俗被保留下来。另一方面是因为,瑶族女子承担着和男子一样的劳动,小脚不适合生产生活。所以即使有少量的缠足现象也主要是上层的富贵家庭。小说中“长篇累牍的‘裹脚’等情节(主要是为了)迎合西方关于落后中国的旧有想象”。[4]19
后殖民女性主义理论家甘奴认为如邝丽莎一类的西方作者热衷描写这样的东方奇观。对女性所遭受的苦难的描写,在“博取西方女性主义者怜悯的同时,又巩固第一世界女性心目中自身优越感,并强化她们对第三世界妇女所固有的呆板形象导致进一步误读”。[7]钱德拉·曼哈蒂也指出在西方表述中,东方的妇女往往是“无知、贫穷、传统、驯服、温和、逆来顺受。”[8]
中国文化是华裔作家突显自己的种族特性、表达独特情感的重要标识与途径。“华裔作家的文本以不同程度或层次描述着中国。客观上起到中西文化沟通的作用,将中国文化引到西方语境中。”[9]同时必须看到,这些华裔作家对中国文化的挪用和重新解读都打上了西方思维方式和文化立场的烙印。那些对中国文化的改写和挪用因为与美国文化形成了互文性指涉,因此引起了美国读者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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