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慧辰
(华中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五四”时期是人文主义高扬的时期,反帝反封建、个性解放、人道主义、爱国主义等主题成为时代的共名,涵盖着一个时代里全民族的精神走向。“通常来说,一个伟大作家,他是不会回避时代主题的;不仅不回避,他要包容、穿透这个时代主题,使自己的思想超越这个时代的共名。我觉得鲁迅就是这样的作家。”[1]32《狂人日记》和《阿Q 正传》同样是以反封建、反专制、批判礼教吃人等要素为起点的,但当小说的情节一步步深入,这个时代的共名中就出现了一种甚至于截然相反的主题,那就是对国民性的深刻揭露、批判与同情。而这种主题的“转向”,在一定程度上,是通过作品中主人公所体现的文化品格而得以实现的。
就我看来,个人的文化品格即个体在民族文化和现实生活的影响下所逐渐形成并奉行的一种思维方式和价值取向。而鲁迅先生笔下的狂人和阿Q,就分别具有激进怀疑的“五四文化品格”和保守麻木的“传统文化品格”,这两类文化品格不仅在20 世纪的中国人当中极具代表性,且与华夏文明的传统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下面,我将先从《狂人日记》和《阿Q 正传》的文本出发,分析狂人与阿Q 这两个主人公的文化品格差异。
主流观点普遍将狂人和阿Q 的分别定位为“战士”与“奴才”,而在我看来,定义为“清醒个体”与“麻木大众”似乎更为确切而客观。这种区分首先体现在两者的思维方式差异上。
在《狂人日记》中,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句子:“我明白了”、“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细”、“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我不动,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这几天是退一步想”等等,而到第十二节一句“不能想了”,狂人的日记也就基本到了尾声,估计已离“早愈”相差不远了。从狂人的这13 段日记中看出,他从最初由“狗”与“赵贵翁”的眼神感到怪异开始,一直在不断地观察、探究,及至意识到“吃人”这个现象后,更是在一直研究涉及“吃人”这项行动的原因与参与者,从现实到历史,从群众到家人最后到自己,从控诉者到拯救者再到忏悔者,并进而对此做出反应。且先不说这种思考是否理性准确,这逐步深入的怀疑和探究正体现了狂人有别于大众的独立的思维方式,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他的“个体意识”的高扬,这是五四精神的突出体现,但这种“特别”同时也为他带来了无尽的痛苦。他不合群、被当作疯子,都是因为他是在思考着的“清醒个体”,而当他发现自己也可能吃过人,继而不敢再想并渐渐停止思考时,便也逐步融入如阿Q 一般的“大众”的行列,就是他哥哥口中的“病愈”。
而阿Q 则是“麻木大众”的典型代表了,他虽也有不少的心理活动,但他的所谓“思考”的出发点,都只是为了维护自己所谓的“自尊”,都是使自己心里好过一点的思维方式,这就是之后经常被提到的“精神胜利法”。“阿Q 的根本精神弱点在于缺乏自我意识和个性的自觉,在外部表现上便是对传统封建制度和封建思想现状的消极适应性。”[2]29“精神胜利法”是其中被动适应的体现,即在没有觉悟、也没有能力改变自己现有状况和实际社会地位时,以被动忍耐的方式适应被压迫、被欺凌的悲惨处境。从一开始“先前比你们阔多啦”的不承认,到“儿子打老子”、“第一个”的自欺欺人,到“我是虫豸”的自轻自贱,到打自己两耳光的心满意足与忘却,再到羞辱小尼姑、打小D 的转嫁屈辱……自慰自欺、自轻自贱、怕强凌弱是“精神胜利法”的三个基本核心,而这样的心理活动不涉及对现有环境与制度的思考,也不涉及对自己权利与处境的客观感知,除了让自己在被压迫、被蹂躏的情况下心里稍微舒服一点外,并无他用。
总的来说,阿Q 是麻木愚昧的自欺者,他既不思考也不面对,深刻地体现了中国劳苦大众被动性生存的文化品格,而狂人则是清醒痛苦的思考者,有着以五四先进知识分子为代表的中国现代人初步觉醒后的反思意识和揭露意识,是对传统文化品格的一种挑战与调整。
狂人与阿Q 在思维方式和觉悟程度上的差异导致两人在价值取向上也存在很大的不同。前者坚持自己由反思而得的追求,并有着重新评判社会价值标准的呼喊和勇气,而后者则秉持着生存第一的文化价值观,这种价值观的外在体现为相对无原则,只求“利己”与“生存”。
在《狂人日记》的第八篇中,有着狂人与一年轻人在梦中的对话,狂人质问他吃人的事情,他说:“也许有的,这是从来如此”,而狂人立马反驳:“从来如此,便对么?”由此可见,狂人在清醒的时候,一直坚持着“反对吃人”的观点,因此不惧顶着社会风气与伦理道德的压迫,提出了不同的价值评价,并力图劝转大哥的行为,呼吁读者“救救孩子”。狂人的价值取向在“发病”的过程中可谓是一以贯之的,可他越是有自己的价值判断,越是清醒,言行便越是受限制、冷遇甚至迫害,越难以启蒙他人,甚至连坚持都变得尤为艰难,所以在最后,他放弃了这样的价值观,也就失去了清醒,融入了平庸大众的行列。“候补”两字,便代表着这种“正常人”的追求与取向,也象征着狂人已经不再是狂人。这最后暗含的“团圆结局”其实暗含着“失败”的主题。
而对比来看,阿Q 的价值取向看似复杂得多了,我们在文中时常看到阿Q 首尾态度相悖的情况,他深恶革命,觉得“革命党便是造反,造反便是与他为难”,但当知道“革命”使得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害怕时,便也神往快意了起来,并自称“革命党”,希望参加革命了。他从一开始便极其讨厌秀才与假洋鬼子,却在两人“参加革命”后主动想去巴结商量,最后被赶出来后又满心痛恨:“好,你造反!造反是杀头的罪名呵,我总要告一状,看你抓进县里去杀头。”总的来说,阿Q 秉持着“利己主义”与“生存第一”的价值取向,“有农民式的质朴、愚蠢,但也很沾了些游手之徒的狡猾”[3]150。他的价值评判标准基本上可概括为“贬低对方的价值”,也就倾向于没有原则,为了生存可随时转变自己的观念,且有着农民原始的落后性与报复心理。然而,阿Q 的结局却有些耐人寻味,他在最后面临杀头时想起了四年前饿狼的眼睛,感觉到肉体和灵魂被咀嚼撕咬,并有了“救命”的感受,说明阿Q 在最后的关头或许也有了初步觉醒的可能性。
由于思维方式与价值观念的差异,狂人与阿Q 在斗争意识方面可分为“反叛者”与“卫道者”两类,时人多以“战士”与“奴才”定义两人,便是由此作为主要评判标准。
狂人有着深邃的思考与清醒的认识,对中国历史、现实与人性发出了深刻的揭露与控诉,所以当发现现实环境与自己的价值观念相悖时,便不顾“你说便是你错”的社会潜规则,勇猛无畏地起来反抗“吃人世界”,希望劝转身边麻木从众的“吃人者”,呼吁他们早日清醒过来,救救还没有吃过人的孩子。“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便自勇气百倍,偏要问他”、“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等等,都体现了狂人独立而反叛的战士品格。
阿Q 是退守、惰性的卫道者代表,他故步自封,不接受新鲜事物,厌恶假洋鬼子,并瞧不起城里人;他觉得女人是害人的东西,对于“男女大防”历来非常严,且排斥尼姑等“异端”;他觉得“革命便是造反,造反便是与他为难”……由此可见,阿Q 不仅是封建等级制度与伦理道德的受压迫者,也是其自觉捍卫者,这是国民劣根性的典型表现。然而阿Q 的“革命”可否看成是其斗争反抗的一种体现呢?其实不能。相比较于“精神胜利法”而言,阿Q 的“革命”可以说是另一种主动适应的方式,即在现有的社会等级制度上,企图从被压迫者转为压迫者的过程。即使他真地成为革命的领导者,也只是会在未庄以自己为核心建立一个新的封建等级制度,并没有从根本上达到反封建的目的,仍属于“利己主义”的范畴。
综上来看,狂人和阿Q 在思维方式、价值取向、斗争意识上都有着甚至相互对立的文化品格,这使得两者获得了全然不同的角色定位和象征意义。然而仔细观察后我们不难发现,两人身上还存在着一些相似的文化品格。这大致体现在以下三点:
1.不同概念上的“私欲中心”。传统意义上认为,阿Q是“私欲中心”的集中体现,即凡事以自我为中心,以为了满足自己的个人欲望为目的。阿Q 也的确如此,他的所有所谓“思考”与“反抗”,都是为了“自尊”和“生存”,但在我看来,狂人的身上也有着另一种概念上的“私欲”,那便是“恐惧”。不难看出,日记内容的开始几章都是围绕一个“怕”字开展的,说明狂人的觉醒是从对他人的眼光感觉恐惧开始的,而他后来的观察、思考与努力,在一定程度上,也都是以摆脱“被吃”的“恐惧”为出发点,虽说这种“怕”在一定程度上是伴随着觉醒而来,且这种出发点到最后已渐渐被隐没并得到深化,但我个人认为,这与阿Q 还是存在有一些相似性,即代表着整个民族所共有的“私欲中心”的文化品格。
2.不同对象的“人际隔膜”。《狂人日记》中有这样一句话:“自己想吃人,又害怕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这就精炼老辣地点出整个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即猜忌、冷漠、虚伪、提防等,这些体现的是“吃人者”之间的隔膜。而狂人在现实社会中与赵贵翁、狗、何先生、狼子村的佃户们甚至与大哥都是一种相互对立和提防的状态,但更多了一层“斗争”的含义,他怕被吃,又想要劝转他们不吃,但被限制、疏远、冷遇,甚至被当作疯子被参观、被关在家里,最后被同化。这体现的是“清醒者”与“麻木者”之间的隔膜。而阿Q 属于“麻木者”,却在承受着上层阶级压迫的同时,面临着同等阶级的王胡的欺凌和其他人的冷漠,另外,还有着对小D、小尼姑的泄愤。等于说,不管处在哪种角色,个人与不同对象的他人之间都存在着人际隔膜,无法完全融入。
3.不同倾向的“人格偏失”。对于阿Q 的分析倒是不用多说,“国民劣根性”和“精神胜利法”的两种定义就已详尽地概括了其偏失之处,即浑浑噩噩、自欺欺人、恃强凌弱。而对于狂人的看法,通常除了“战士”以外,还有“被迫害狂”的观点。在我看来,这种“疯狂”只是艺术手法的一个体现,但狂人在一定程度上是有着人格偏失的。他心态偏激、愤世嫉俗,却和“五四”时期进步青年的心态有惊人地相似。在我看来,阿Q 即代表着五四青年所要批判的对象,而狂人则是五四青年本身,他怀疑、思考、行动,但也偏激、片面、幼稚、软弱。从历史的长河来看,狂人性格有其合理性,条件艰难、敌众我寡,“要冲破旧思想的束缚,势必采取激烈彻底的姿态”[4]9,但也造成了其偏激、浮躁的偏失。
总的来说,狂人具有的“五四文化品格”和阿Q 的“传统文化品格”有着明显的差异,但因前者脱胎于后者,故也有着不少的相似之处。关于后者文化品格形成的过程其实已经说得很多了,两千年来的专制集权、与之相配套的意识形态系统、以家长意志为中心的家族制度、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形式等等,都相互联系起来,形成对个人的一种剥夺和强制,也就造就了阿Q 所沿袭的以生存第一的文化价值观为核心的文化品格。而狂人的文化品格其实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也是有迹可循的。据孙伏园回忆,刘半农曾给鲁迅送了一幅这样的联语:“托尼学说,魏晋文章”①,“托尼”且不去说,“魏晋”倒确实给了鲁迅某种精神共鸣,尤其是“竹林七贤”行为上的狂狷洒脱和嵇康阮籍所奉行的“老庄”学说,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对当时社会制度、政治现实以及传统礼教的一种反叛。此外,李白、李贽等人身上也都有着相似的特性。由此可见,对狂人和阿Q 文化品格的塑造皆立足于中国的文化传统与背景,有着很强的象征意味和代表性,并也因此获得了不朽的文学地位。
【注释】
①孙伏园,《鲁迅先生二三事》。
[1]陈思和.中国现代文学名篇十五讲(第二版)[M].2013.
[2]朱栋霖.中国现代文学经典1917 ~2010(精编版)[M].2011.
[3]鲁迅.且介亭杂文·寄《戏》周刊编者的信[C]//鲁迅全集(第6 卷).1987.
[4]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2008.
[5]鲁迅.鲁迅精品集[M].世界文学出版社,2010.
[6]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
[7]程光炜.中国现代文学史(第二版)[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8]王瑶.中国现代文学史论集[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9]耿传明.“狂人”形象的文化源流与五四新文学的文化气质[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