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四宏
(杭州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1121)
传统翻译学研究把译者视为作者的“仆人”,绝对忠诚的标准压抑着译者的翻译行为,译者永远作为作者的附属物而存在,地位卑微,译者主体性得不到应有的重视。20世纪70年代末,翻译研究出现了跨时代意义的文化转向,翻译不再是传统规定性范式下的机械的符号转换,而是置身于广阔文化背景下的一种社会行为。由此,译者的地位得到重新审视,译者主体性研究亦逐渐成为研究热点。随着接受美学、阐释学、女性主义、解构主义、后殖民主义等相关理论的引进,国内译者主体性研究从20世纪90年代起方兴未艾。在这股热潮影响之下,似乎文章中没有“译者主体性”等相关字眼就不时髦。笔者根据中国知网收录的近10年期刊文章做了不完全统计,主题含“译者主体性”的文章达1654篇之多,即平均每年逾160篇。在这些文章中,译者与作者不再是二元对立的主仆关系,译者变为能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的译作的创作者,是原作二次生命的赋予者。这不仅为提高译者地位做出了贡献,更有利于科学客观地认识翻译的本质。然而,在译者主体性得到无限张扬的背后,也存在一些主观片面的研究误区,对国内该课题的研究产生了一些误导。笔者拟对存在的问题予以一一分析,并以译界颇有争议的鲁迅的翻译为证,以期引起同行关注。
研究译者主体性,首先要明确其概念内涵,即何为译者主体,目前国内研究者对此尚未达成共识,突出表现为译者主体和翻译主体界定不清。有许多学者否定译者主体与翻译主体的区别,将二者等同起来,认为译者是翻译这一“阐释循环的中心,也是唯一的主体性要素”[1]406。持类似观点的学者有陈大亮、仲伟合、周静等,他们认为“译者是唯一的翻译主体”[2],“原作者和读者不可能成为翻译主体”[3]。何为“主体”?《新编哲学大辞典》认为“主体”是“在人与世界发生的对象性关系中,作为认识、实践、创作活动的物质承担者,即能动的认识和改造客体并创造价值的具体的现实的人”[4]249。涉及翻译过程,译者是第一操作者,译文在他对原文阅读与理解的基础上产生,他理所当然是首要翻译主体。但译者并非译文价值的唯一创造者,原文是译文的价值源泉与基础,因此译文的价值离不开原文作者的实践活动。鉴于此,原作者同样是当之无愧的翻译主体之一。此外,译文读者亦充当了翻译主体的角色。译者在翻译时,一方面会选择目标读者群并由此采用相应的翻译策略,读者群的喜好会影响译文内容的删减、译笔风格的选取;另一方面,不同的读者阅读之后,对译文会产生不同的阐释,这些阐释与解读是对译文价值的补充与再创造。可以说,读者也是译文价值的生产者和创造者。由此,译者主体与翻译主体应是部分与整体的关系,二者决不能混为一谈,不能因为不同的主体参与译文价值创造的方式不同,而用译者主体抹杀了其他翻译主体的作用。
翻译过程不仅仅只局限于从文本到文本的符号转换过程,还应包括从原文文本选择到译文文本接受的整个流程。但仍有相当一部分学者受传统的译学研究模式的影响,无法跳出文本对照的框架和狭隘的文本转换的翻译过程,只将译者主体性的发挥局限于文本转换的过程,认为译者主体性是译者“能动地操纵原本、转换原本,使其本质力量在翻译行为中外化的特性”[5]82。这一认识在疏忽译作产生的整个流程的同时,也湮没了译者在每一阶段体现出的主体性。其实,译者在翻译过程中要做出种种选择,从一开始的原作选择,到翻译方法的选择,到读者对象的选择,每一步都渗透着译者的主体意识,体现其主观能动性。正如王友贵所说,译者主体性应为“译者在原作选择、原作评价、译者的文化意识、文化身份建构、翻译过程中所表现的主观能动性”[6]。
对翻译过程中译者主体性认识不清也导致了另一片面研究,即把译者主体性理解为创造性叛逆的体现。自法国文学评论家埃斯卡尔皮指出翻译是一种“创造性叛逆”(creative treason),也叫“创造性背离”之后,对创造性叛逆的研究即刻备受青睐,而很多研究者则想当然地在译者主体性和创造性叛逆之间画上了等号,认为译者的主体意识就是译者“能动地改造原作”[7],是译者的“独特理解和阐释”[8],声称“译者的风格和个性”就是“译者主体性客观存在的证明”,译者主体性发挥即为“张扬自我”[3],体现了“十分活跃的、个性化的创造意识”[9]。因而,他们在阐释译者主体性时,都找出大量的“创造性叛逆”的例子与原文进行分析对比,认为不译、误译、漏译、删改等“不忠实”或“归化”译法都体现了译者的主体意识。但是在欣赏这些译者独具创造性的译笔之余,笔者不禁要问,难道坚持“异化”或“忠实”,就是译者受逼迫的无奈选择,就是自我主体性的抹杀吗?忠实的翻译观里面是否也可以表明译者更为强烈的主体意识呢?
谈到译者主体性,免不了要涉及主体性的制约因素。相当一部分研究者把译者所处的特定环境,即主流文化的诗学、意识形态等作为限制、束缚译者主体性发挥的制约因素。诚然,译者作为社会人,要考虑译作的生存空间,必然会受译文接受环境的影响,但这种影响并不是绝对、单一的,关键还在于译者的文化取向。翻译是两种文化势力的较量,译者做出的种种抉择无不反映出其文化态度,因此接受环境对译者的影响有以下三种情况:其一,译者身为译语主流文化的精英代表,是主流文化的拥戴者,必然会主动积极地去顺应迎合译语文化的主流诗学、意识形态等,此时,社会环境因素显然不属约束之列;其二,译者的个体文化意识取向不是很强烈,却往往又要考虑译作的接受效果,或者译者的翻译属于特定组织机构的行为,无法由个人完全操控时,其翻译行为不得不受制于译文接受环境所属主流文化的制约和束缚,成为名副其实的“戴着脚镣跳舞”之人;其三,译者不满主流文化的现状,有意识、有目的地通过输入新的文化因子,以期改革乃至颠覆现存文化系统,此时译者对接受环境更多地表现为反操控的行为,接受环境主流文化的对其翻译行为的制约力难以凸现。“译者所代表的文化势力如何以及他对这一文化和出发文化所持态度怎样都会在译者的不自觉中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制约着他的语言选择。”[10]译者所表现出来的文化态度越明显,其主体性的发挥空间越大,其在翻译中的定位也会相对清晰。换言之,接受环境文化因素对译者主体性发挥制约力量的强弱取决于译者本人的文化态度。
鲁迅的翻译,一直在译界享有硬译的“盛名”。他的译文与原文亦步亦趋,用词欧化,甚至在句法上也严格遵循西文,读来甚是“诘屈熬牙”“晦涩”“难解”。对此,他毫不隐讳,公开承认自己“宁信而不顺”[11]376,在他看来,“除了还是这样的硬译之外,只有‘束手’这一条路——就是所谓‘没有出路’——了,所余的惟一希望,只在读者还肯硬着头皮看下去而已”[12]293。翻译批评界认为鲁迅的这种“硬译”手法,一方面与“创造性叛逆”背道而驰,另一方面又认为鲁迅丝毫未屈服于当时国内主流的“意译”翻译诗学以及意识形态,似乎根本谈不上是译者主体性的发挥。笔者以为,鲁迅宁愿以牺牲译文可读性为代价而坚守“硬译”的阵地,字里行间透露着几许无奈,但无论是在译语语言风格的选择上,或是在目标读者群体的选择以及文化态度方面,无不彰显着他强烈的主体意识。
毫无疑问,鲁迅作为伟大的文学家,其语言功底是扎实的,他完全可以创作出通畅优美的译文,选择“创造性叛逆”,以免去众多责难,博得读者喜爱。但他坚定地选择了“硬译”之路,主要原因在于其改造中国语言的良苦用心。五四时期,新旧文化交替,胡适、鲁迅等一批先进的知识分子深切地意识到“古文”对人们思想的禁锢,大力提倡白话文,改革已经腐化陈旧且不实用的语言文字。在鲁迅看来,“中国的文或话,法子实在太不精密了,作文的秘诀,是在避去熟字,删掉虚字,就是好文章,讲话的时候,也时时要辞不达意,这就是话不够用……也应该时常加些新的字眼,新的语法在里面,但自然不宜太多,以偶然遇见,而想一想,或问一问就能懂得为度。必须这样,群众的言语才能够丰富起来。”[13]169自古以来,任何语言文字的发展和进化都离不开翻译。汉语在佛经翻译高潮时期的发展得益于佛经翻译的“案本”“求信”,日本 1000多年以前甚至直接搬用汉语作为本国文字,英语从古英语到中古英语到现代英语,每一步的发展更是离不开在翻译中对外来语言的“开放性”吸收。“硬性的输入更能直接促成现代语言和现代文学的诞生”[14]。站在时代的前列,鲁迅不顾顽固保守势力的攻击,毅然与“意译”时尚背道而驰,采用直译乃至“逐字译”的方法,“竭力想保存原书的口吻,大抵连语句的前后次序也不甚颠倒”[15]245,其目的在于“一面尽量的输入,一面尽量的消化、吸收,可用的传下去,渣滓就让他剩落在过去里”[13]168。虽拘泥于原作,却为译者执意而为之,顶住压力,勇立浪头,忠心耿耿地致力于汉语语言文字的改革,体现了译者强烈的民族责任心和时代使命感。
鲁迅主体性的彰显还体现在他一直视翻译为开启民智、振兴中华的良方妙药。19世纪末20世纪早期的中国,资产阶级思想已逐渐传播,但封建残余势力依旧顽固,国民劣根性是民主思想广泛传播、国家民族繁荣发展的重大障碍。在鲁迅看来,“文艺是可以转移性情,改造社会的”,于是他“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介绍外国新文学这一件事”[15]161,以“很可以医许多中国旧思想上的痼疾”来决定是否“很有翻成中文的意义”[15]195。为了尽量“保存原作的丰姿”[11]358,他宁可牺牲译文的可读性,用费解的白话文和拗口的欧化句法真实地展现“原汁原味”的异质文化。在文学作品题材选择方面,鲁迅同样费尽心思。他的译作大多揭示社会最底层劳苦大众痛苦不堪的生活现状,或者反映他们在不平等社会中对压迫与剥削的控诉、不满和反抗,以及对现实社会的揶揄讽刺,而这些主题“跟现实人生贴得很紧,也跟中国民众的生存状态息息相关”[16]39。通过揭示这些国家人民类似的命运,对照生活在封建主义和帝国主义双重压迫之下的国人,鲁迅希望能激发国人积极反抗压迫和剥削的斗志。作为一代文学大师,鲁迅不惜舍弃优美的文笔而钟情于陌生化的隐性叛逆手法,是他决心改造国民性的革命信念的体现。他将自己比作“Prometheus”,所不同的是“我从别国窃得火来,本意却在煮自己的肉”,“也愿意于社会上有些用处,看客所见的结果仍是火和光”[17]208。鲁迅采用欧化的句法和“宁信不顺”的硬译,除了借助翻译弥补“中国文法的不精密”,从更深层次改造汉语语言的目的外,还有致力于打破当时狭隘民族中心主义,唤醒夜郎自大的顽固复古分子的心愿,不仅从思想上,而且从语言上对国民性进行改造,足可见其良苦用心。此外,鲁迅采用白话,目的在于使普通老百姓都能较为容易地阅读,并且愿意接触他的译作,以便能“让更多的人吸取新鲜的精神滋养,促成国民灵魂的改造”[16]27。这一点在新文化运动之后显得尤为重要。
鲁迅主体性的彰显同样体现在他旗帜鲜明的文化立场上。翻译是一种跨文化交流活动,“不同文化在交流过程中彼此输入与输出的现实,往往是两种文化进行实力较量的结果”[18]。这种实力较量无时无刻地存在于强势文化与弱势文化之间的权衡与斡旋中,表现为以强欺弱或以弱抗强。译者翻译过程中的内容选取、翻译策略、读者定位等,都是其文化取向的体现,表明了作为文化使者的译者在两种文化较量中所持的立场和态度。译者的态度越坚定,主体意识便越强,也越能体现出译作的价值。后殖民主义理论认为,帝国主义虽然表面上逐渐停止了领土上大规模的殖民扩张,但依旧依仗着政治、经济力量的雄厚,对较为落后的国家进行着各种方式的文化渗透和文化输出,推行文化霸权主义。这在当时内忧外患的中国,也是不争的事实。
鲁迅的译作中,法德文学只占3.7%,其他则为俄苏文学、日本文学和东欧等欧洲“小国”(被损害民族)文学[19]314。鲁迅极端死译、硬译的翻译策略表明了他以弱国为本的文化立场,“宁信而不顺”地翻译弱国文学,以求尽可能真实地重现弱国文学的原貌,提取文化精髓。其目的在于“寻觅那些有可能‘失声’的民族文学”,从而“‘复活’那些已经‘失声’的民族文学”[19]149。作为文化革新的勇士与先锋,鲁迅旨在告示盛气凌人的殖民主义强权:政治、经济略逊的所谓“弱国”并非文化弱国,它们同样有着丰富的民族文化底蕴和优秀的文学作品。他常常流露出对这些国家文学、文化的赞赏,如在《〈父亲在亚美利加〉译者附记》中,鲁迅指出“芬兰……是一个安静而进步的国家,文学和艺术也很发达”[15]175。鲁迅从原作的选择,到翻译方法的选择,无不凸现其对殖民主义强权国家文化霸权的抵制,表明了他公然挑战文化霸权的决心,以及“以东方为本、以弱国为本”的坚定的政治文化立场,这种立场充满傲气与骨气,不容践踏。鲁迅“要用一种文化兀傲,来抵抗列强;要用一种掉转身去,默默对抗列强的虎视眈眈;要用一种翻译选择,来抵抗在他看来是列强的‘盛气凌人’的强权文化;要用一种文化选择,来蔑视列强的咄咄逼人”[19]171。
鲁迅一生始终站在时代的前列,以高度的革命精神和历史责任感,为国家的发展和民族的振兴摇旗呐喊,为全世界受压迫受剥削阶级助力扬威。他执着的“硬译”模式与公认的体现译者主体性的“创造性叛逆”反其道而行,因而颇遭非议,长期被拒于“译者主体性”研究之外。然而,从原作的国别、原文的题材,到译文读者群体、翻译策略的选择,翻译过程中的每一步都体现着他身为译者的主动、积极、严谨的态度。虽然置身于重重限制中,他却能突破当下势力的操控,勇敢地挑起历史赋予跨文化传播者的重任,坚定地宣扬自己的文化立场、文化原则,彰显了强烈的主体意识。“受制于历史之中,乃常人之态;超越乎时代之外,乃非凡之举;杰出的译者便能身处历史之中而心超时代之外。”[20]笔者以为,在探讨译者主体性时,不应只是局限于固定模式和表面现象,即译者的创造性叛逆或受译语环境制约下的意译/归化策略。因为这会极大地限制了译者主体性的研究对象、研究范围以及研究的深度和广度。译者主体意识一方面展现于从原文本的选择到译文接受的整个翻译过程,另一方面必定带有深刻的时代文化烙印。我们必须将翻译行为放在其所处的历史文化背景下考察,仔细推敲译者每一步选择的意图与动机,明确译者的文化态度和文化立场,才能对译者主体性的发挥进行更为准确的评价和定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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