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辉华 陈世斌
关于行业协会的探讨自20世纪后半期在西方渐趋热烈,进入21世纪,尤其是中国加入WTO之后,行业协会在中国的发展越来越快,国内外对其进行研究的文献也层出不穷。其中,行业协会的行为逻辑受到了国内外不少学者的关注 (Waarden,1992;Schmitter & Streeck,1999/1981;Bennett,2000;Perry,2008;Reveley&Ville,2010;吴军民,2005;张沁洁,2007;郁建兴等,2011)。总结他们的研究成果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会员逻辑”是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组织行为的支配逻辑。然而,在中国当下的现实中,某些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却存在“找婆婆”的现象,即寻找政府职能部门作为其业务指导单位的现象,这是一种对“会员逻辑”的偏离。在这种情况下,笔者认为,对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运行过程中存在的行为逻辑偏离,及其产生的组织基础进行研究十分必要,但目前这方面的研究尚未受到重视。因此,本文尝试从组织分析的角度,对某些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运行过程中的行为逻辑偏离问题进行研究。
对于行业协会行为逻辑的研究,中外学者提出了不同的视角。Schmitter和Streeck在研究西方发达国家行业协会组织行为时,提出了支配行业协会运作的根本法则即“会员逻辑”(The Logic of Membership)和“影响逻辑”(The Logic of Influence)(Schmitter&Streeck,1999/1981)。他们指出这两个逻辑对行业协会组织运作的特征具有深远的影响作用:“会员逻辑”占主导的行业协会表现出多元主义环境中的组织特征;“影响逻辑”占主导的行业协会表现出法团主义环境中的组织特征。科尔曼在研究商业与政治活动中的集体行动行为时表明,在自愿入会体制下,行业协会受“会员逻辑”驱动,主要从事多元主义模式下的政策倡导活动;在强制入会体制下,行业协会受“影响逻辑”驱动,主要从事行业自律活动,承担法团主义模式下的私益政府角色 (Coleman,1988:47~65)。Bennett专门研究了英国地方商会的“会员逻辑”,他指出英国地方商会没有政府赋予的政治地位,同美国一样具有多元主义的色彩,并且论证了商会的形成、运作和成功都依赖于会员对个体服务和集体行动的需求,“会员的动机及其结社观支撑会员逻辑,后者必定是协会成败的关键决定因素”(Bennett,2000)。
贾西津等在对我国转型时期行业协会进行综述研究时指出,行业协会根据生成路径的不同可划分为政府推动型、市场内生型和混合型三种 (贾西津等,2004:103~120)。这里的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基本等同于英美国家的行业协会,也就是在一种多元主义环境中产生的行业组织。该类行业协会依靠会员的支持,依法在登记部门注册登记,具有相对独立的组织运作空间。吴军民尝试从社会资本的视角分析我国行业协会的组织运作,指出社会资本存量是影响行业协会组织运作模式的重要因素之一,社会资本存量越丰裕,组织越显横向性,而社会资本中的一个重要构成就是企业的参与网络,因此,行业协会若想实现自主的组织运作,就需要在社会资本,尤其是企业的参与网络方面多做努力(吴军民,2005)。这与Reveley和Ville对两个新西兰行业协会的成败对比研究的结论一致:社会资本存量高是一个协会成功的原因,而社会资本严重匮乏是协会失败的原因。因而,会员企业的参与、支持和贡献从根本上决定行业协会的运作方式及其成败 (Reveley&Ville,2010)。Waarden(1992)、Doner&Schneider(2000)和Perry(2008)则分别从会员逻辑对协会成长、对行业协会的经济贡献以及对行业协会促进行业发展的角度,强调了会员逻辑对协会组织运作的重要影响。
在我国政治体制改革、政府职能转移和市场经济发展等需求的共同作用下,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迎来了发展的时机,获得了广阔的发展空间。这些自下而上成立的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同英美等具有多元主义体制环境的国家的行业协会一样,在其运作过程中“会员逻辑”占据支配地位,坚持独立自主的办会原则,享有充分的自治权,不依赖政府支持,也不寻求政府保护。它们依靠为会员提供行业资讯、培训服务、交流平台、政策建议,订立行业标准,维护市场秩序等集体物品,来收取会费、服务费、赞助费等费用来维持协会的生存和发展,推动行业的发展和繁荣。然而,某些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在组织运作过程中似乎将其所拥有的自治性、自主性或独立性视为障碍而不是发展的助力,视为一种限制而不是发展空间的扩展,它们想方设法寻求接近政府的门径,迫切地祈望政府部门成为自己的业务指导单位,宁愿放弃自主性也要附庸和托庇于政府;它们宁愿放弃“当家做主”的自由,也要找个“婆婆”来管自己。这是一种偏离“会员逻辑”的组织行为,笔者将之称为“逻辑偏离行为”。本文尝试回答两个问题:其一,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为什么要找个政府部门来管自己,即逻辑偏离行为发生的原因是什么?其二,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的逻辑偏离行为作为一种不合理的现象,却仍然“合理地存在”,导致其发生的社会机制是什么?
本文以中国G省J行业协会为研究对象,对该协会在举办地区会员联谊会(以下简称“联谊会”)和筹办一届四次会员大会 (以下简称“会员大会”)工作中所表现出来的逻辑偏离现象做个案研究。“联谊会”和“会员大会”是协会工作中极具意义的大事,一定程度上,从筹办此类事件的具体工作中可以反映出J行业协会在日常工作中的各种行为表现,这是观察中国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组织运作过程的较好切入点。
J行业协会是G省的一家全省性行业协会,成立于2011年。该省从2006年起在全省范围内启动了行业协会“五自四无”(“自愿发起、自选会长、自筹经费、自聘人员、自主会务”“无行政级别、无行政事业编制、无行政业务主管部门、无现职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兼职”)改革,并取消了前置性审批,行业协会直接向民政部门申请登记,业务主管单位一律改为业务指导单位。J行业协会完全由发起单位自下而上成立,志愿结社的特征明显。由于会员来自生产某种技术产品的企业,这种技术产品既适用于生产车间,也适用于医院和日常生活领域,该协会缺乏一般行业协会所具有的行业性,其业务活动涉及政府众多部门的职责范围,因此,在该协会的“社会团体法人登记证”上,其业务指导单位是“政府相关职能部门”,这就意味着没有哪个部门是它的业务指导单位。
J行业协会现有170家会员企业,这些企业规模普遍较小,产品种类差异较大。会员企业员工人数300人以下的占92.9%,300人及以上的占7.1%;1000人以上的只有2家。员工人数在300人及以上的10家企业当中有2家是理事单位,并且这10家企业大都有多个主营业务,和本行业相关的仅占一部分。理事会由26家企业的代表组成,其中理事单位20家,没有常务理事单位,会长、副会长单位共有6家。协会工作由专职会长主持,会长原先是一家企业的老板,为了做好协会工作,他转让了公司股份,做专职会长。秘书处包括秘书长在内有4名专职工作人员。秘书处设有财务会计部、行业服务部及会员工作部。本文作者之一以实习生的名义进入J行业协会,对J行业协会进行了历时8个月的参与式观察,并以秘书处工作人员身份,参与了“联谊会”和“会员大会”工作的全过程。文中的资料主要来源于实地观察和实证调查,包括对会长、秘书处工作人员的访谈和观察日志。
参考贾西津对行业协会三类的划分,笔者将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定义为由市场中同行业企业为实现共同利益,自下而上自发成立,具有互益性、自治性、民间性、非营利性等特征的互益性社团。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同其他类型行业协会的根本区别在于其民间性和自治性,即人、财、物与政府脱钩,决策自主。
行业协会的行为逻辑因协会自身性质的不同而表现出不同的倾向,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的行为逻辑主要是“会员逻辑”。“会员逻辑”概念最初由Schmitter和Streeck提出,它指的是行业协会为了汲取会员企业的资源,必须为后者提供足够的激励,其活动必须一切以会员为中心 (Schmitter&Streeck,1999/1981)。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作为一个民间的、自治的组织,它得以产生并生存下来的最根本原因在于它遵循“会员逻辑”,即通过组织的活动满足会员企业个体和集体的需求,依靠会员的支持、参与、合作达成组织目标。根据Schmitter和Streeck的观点,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组织运作过程中还必须遵循“影响逻辑”,即行业协会为了影响公共权威必须为之提供足够的激励,并从这种交换中获得适当的资源。通过向政府提供有效的激励,如行业代表地位、行业统计数据或行业自律等,协会获得在本行业政策制定等方面的影响力,以及政府的认可、容忍、让步或资助。这两个逻辑对所有行业协会来说都是必须遵循的运作法则,但在不同的行业协会中其发挥作用的程度存在差异,这使行业协会表现出不同的组织特征。主要受“会员逻辑”支配的行业协会在运作上表现得更像企业和俱乐部;而主要受“影响逻辑”支配的行业协会表现得更像私益政府和社会运动组织。在现实中,这两个逻辑具有竞争性,并且往往是冲突的,它们共同限制也引导协会的组织运作。
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的吸引力主要来自行业协会能给企业带来收益 (贾西津等,2004:133),陈剩勇等人对市场内生的众多温州商会的研究也充分说明“有利可图”是企业结社的强大动力 (陈剩勇等,2004:76)。Bennett发现,在英国“虽然主要以获取代表方面影响为目的的集体活动是几乎所有行业协会存在的目的,并且是几乎所有行业协会章程规定的使命及民主结构的一部分内容,但是,会员加入协会的最大动机是可以享受服务。……对服务的不满也是退会的主要原因”(Bennett,2000)。因此,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的一切工作都必须围绕会员,以维护和增进会员利益为根本原则。通过服务会员,协会换取会员的支持和奉献,即获得了最基本的社会合法性,“会员逻辑”是这类行业协会中占支配地位的行为逻辑。
从理论上说,任何协会一旦获得社会合法性就足以维持生存和发展,只要在政治合法性、行政合法性和法律合法性上不出问题,它们无须外界的支持就“具备了最本质的生命力和最强烈的发展动力”(陈剩勇等,2004:76),温州众多的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发展良好就是极有说服力的例子。当然,如果拥有政治合法性、行政合法性和法律合法性等方面的资源,它们的发展可以得到额外的有利条件,但是,这些合法性资源并不值得行业协会偏离“会员逻辑”、牺牲社会合法性去追求。无论如何,托庇并依附于政府必然以自主性的丧失为代价。实证研究表明,行业协会的自主性高低同其与政府的关系强度成反比例关系,与政府关系强度越高,其自主性越低 (张沁洁、王建平,2010)。而自主性的丧失以及政府约束和干预的增加一定会带来“一仆二主”的困境,因此,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寻求政府部门来管自己的逻辑偏离行为看起来就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上述逻辑偏离行为并非只是在某一家的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发生的行为,并且这种行为在形式上和实际上得到了会员的认可,那么,这种明显偏离“会员逻辑”的行为是怎么出现的?其背后存在着怎样的机制?
任何组织的生存和发展都需要拥有一定的资源,对行业协会这样的非营利组织而言,组织资源更为稀缺、更加依赖外界。资源渠道是否多样和稳定、资源的多少和价值、资源的可替代性以及资源的种类等因素决定了行业协会运作的所有方面。因此,资源依赖理论是目前解释行业协会行为的主要进路。
菲佛和萨兰奇克认为,组织是根植于由其他组织组成的环境之中的,它们对其他组织由于资源的需求而具有依赖性 (菲佛、萨兰奇克,2006:2)。环境中的资源对组织来说越稀缺、越重要,越不可替代,组织对环境的依赖就越严重,因而,其活动和行为受环境的影响就越大。按照陈剩勇等人的观点,资源依赖理论对组织的分析包括两个方面工作:确定组织的需要及需要的来源,分析关键资源的获取途径 (陈剩勇等,2004:70)。他们尝试将资源依赖理论运用于分析行业协会组织行为,很遗憾的是他们只是确定了组织的需要,没有继续对需要的来源和关键资源的获取途径进行相应的分析。本文希望依照其思路继续研究,分析组织需要的来源和关键资源的获取途径,把资源依赖理论作为分析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为什么会出现逻辑偏离行为的基本框架。
在解释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逻辑偏离行为背后的作用机制时,必须将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的特殊组织特征考虑在内。按照Schmitter和Streeck的观点,任何商业利益社团的特性都可以从分析的角度被看成是会员逻辑和影响逻辑互动——通常是折中的结果 (Schmitter&Streeck,1999/1981)。本文接受这一假定,通过对会员逻辑和影响逻辑之间复杂互动关系的分析,揭示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逻辑偏离行为发生的必然性。
“联谊会”是J行业协会为会员企业提供的一个交流平台,也是非会员企业了解行业协会的一次机会,是J行业协会的一项重要工作内容。这种有片区的会员和非会员企业共同参加的联谊会是增进会员与会员、会员与非会员之间关系的桥梁,也是探讨协会发展事宜的地方。在联谊会的晚宴上,话题的焦点是如何订立行业准入标准和施工规范,会员企业各抒己见,J行业协会Y会长做总结时说:
我们成立行业协会的目标之一就是订立行业标准和施工规范,这有赖于大家的共同努力,对于大家所关心的标准和规范的可靠性及其出台之后能不能得到有效遵守的问题,协会已经并将继续做工作,包括寻找业界权威专家制订标准和规范,积极争取政府相关部门的支持和认可。①资料来源于笔者对J行业协会会长及秘书处工作人员的访谈及观察日志,该访谈资料为Y20140520。
会长清醒地认识到,协会制定的标准、规范以及其他行规行约能够得到会员企业的遵守,其前提条件是政府部门的认可和支持。自主治理理论所强调的“可执行协定、可信承诺和监督”等集体行动的制度条件几乎完全无效并且需要借助政府的权威。自主治理的失败反映出行业协会面临基本职能严重受阻的困境,于是会长萌生出求助于政府,希望通过政府的权威使行业标准和规范得到遵守的念头。
秘书处在此次联谊会工作过程中的遭遇,也让工作人员感觉到如果背后有政府的支持,或如果有政府那样的权威,协会开展工作就容易得多。在发出联谊会举办通知之后没有得到会员的积极响应的情况下,会员工作部部长LJF就致电会员单位及近期有意愿入会的企业询问是否参加此次联谊会,结果通话不是很顺利,LJF部长便说道:
哎,还要一个个打电话问他们要不要参加这次活动,听电话的态度还不好,有的说暂时没空就把电话给挂了。哪像政府部门发的通知,他们一个个主动去了解情况,还用得着像我们这样,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①资料来源于笔者对J行业协会会长及秘书处工作人员的访谈及观察日志,该访谈资料为LJF20140513。
无论是会长还是秘书处员工都感到缺乏政府的身影,协会的工作难以有效推进,他们觉得依靠政府,协会才有权威,协会工作的诸多难题就能迎刃而解,逻辑偏离行为即滥觞于此。
第一届第四次会员大会是J行业协会最重要的年度工作之一,其目的是向会员汇报一年来协会的工作情况和发展状况,也借助这样的机会让更多的行业内企业了解协会以期吸引更多的会员,同时也向政府展示协会的工作动态和努力方向。会员大会能否高质量地完成对协会的发展来说意义重大。笔者有幸以一名工作人员的身份参与到这次会员大会的筹备工作当中,亲身体验了行业协会的会员大会筹办工作是如何进行的。
会员大会的筹办事宜中,包含邀请与会单位和个人等工作内容。邀请的与会单位除了会员企业和行业内非会员企业之外,还包括相关政府部门。所谓相关政府部门,站在协会的角度来讲,就是指与本协会所处行业有直接或间接业务关联的政府部门。在计划邀请名单的相关政府部门一栏里,协会Z秘书长罗列了12个政府相关部门,甚至包括看上去与J协会没有什么联系的政府部门,对此,笔者表示不解,便询问“为什么要邀请这么多政府部门呀?”Z秘书长的回答显示了协会工作中“找婆婆”行为的主动性、积极性,他说:
多请点部门来,联络感情,让他们看看我们协会的发展情况,也让会员单位看到协会具有的良好平台,希望能有哪个部门愿意做我们的业务指导单位,何况这些政府部门还不一定都来呢!①资料来源于笔者对J行业协会会长及秘书处工作人员的访谈及观察日志,该访谈资料为Z20140811。
针对这件事,Y会长同样给予了高度重视,某个工作日他特地跑到秘书处询问Z秘书长关于邀请政府相关部门参加会员大会的进展情况:
小Z,邀请名单上的政府相关部门的邀请函都发了吗,和他们都联系了没呀?(得知还没有)还不快点啊,都什么时候啦,还指望人家主动找你呀!要把这事放在心上,赶紧落实。②资料来源于笔者对J行业协会会长及秘书处工作人员的访谈及观察日志,该访谈资料为Y20140825。
从Z秘书长和Y会长的话中可以看到,这时他们对找哪个政府部门做业务指导单位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只要有一个政府部门愿意做业务指导单位就行,但希望找到可以依靠的政府部门的迫切心情溢于言表。Y会长本人曾经积极创造机会,多次拜访过不同的政府部门,介绍协会的情况,尝试与政府拉近关系。Y会长在聊到近期和政府相关部门沟通结果时感叹道:
我们找了很多政府相关部门,他们大都说需要考虑考虑,虽然没有肯定的答复,倒也没有直接拒绝我们的请求。不过他们这样耗着我们也吃不消啊。③资料来源于笔者对J行业协会会长及秘书处工作人员的访谈及观察日志,该访谈资料为20140616。
在此次筹备会员大会的过程中,笔者参与了两次会长宴请该协会顾问的活动,在第一次宴会上,会长谈到了协会工作的难处,很明确地表达了希望有政府做靠山的想法。第二次宴请是感谢该顾问为协会寻找业务指导单位指出了一个可行的方向,并感谢他通过关系已经与某个政府部门牵上了线。
透过上面两个典型事件可以明显地观察到,“找婆婆”行为,即逻辑偏离行为,在J行业协会的重大事务中成为重中之重。
任何组织的生存发展都面临着内部资源约束问题。组织资源是否稳定,是否充足,使用是否便利、有效,直接决定着组织能力的强弱和组织目标的实现程度 (杨爱平、余雁鸿,2012)。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的组织资源是指其工作正常开展所需要的各方面条件,主要包括人力资源、财力资源及权力资源等。就实际情况而言,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内部组织资源不足的问题十分明显。
人力资源不足是我国行业协会普遍存在的问题。笔者在实习过程中,经常听到秘书处工作人员抱怨“人少事多”。J行业协会目前有170家会员单位,而秘书处包括秘书长在内只有4名正式工作人员,人力资源短缺与协会工作量之间存在巨大反差。在J行业协会,活动经费主要来自会费和赞助费。因此,会员工作部的主要日常工作就是发展新会员、催缴会费。Z秘书长隔段时间就会询问会员工作部发展会员和会费收缴的情况,以及每次大型活动前的赞助费争取情况,该协会财政上捉襟见肘的窘况可见一斑,这对协会的运行产生深远的影响。
人力和财力的不足对J行业协会来说还不是致命的难题,它像其他行业协会一样也遇到了组织集体行动的困难,即难以摆脱奥尔森所说的“理性的个人”往往导致非理性的集体行动的宿命。协会领导人把集体行动困境的根源解释为行业协会缺乏像政府那样的权力或政府授权,Y会长就曾这样说过:
我们很想多为行业做事,最重要的是要建立行业标准,维护行业秩序,规范各类行业行为。我们成立标准化工作委员会就是为了制定行业标准,这并不难,困难的是这些标准的贯彻执行,因为我们没有这方面的权力让行业内企业自觉遵照执行。这些企业就看你有没有政府的授权,有没有法律权威,有没有强制性,不然很多 (企业)还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①资料来源于笔者对J行业协会会长及秘书处工作人员的访谈及观察日志,该访谈资料为Y20140421。
很自然,他就转而想获得这样的权力或授权。现实中自上而下成立的协会虽然也遇到集体行动的难题,但依靠政府多少能够有效地解决部分问题。协会领导人所观察到的事实对他而言就是榜样,因此,在他看来,权力资源就是关键性的资源,而合法的权力来源于政府,且仅来源于政府,在强大的政府面前,行业协会处于弱势地位,它只能采取依附策略,而依附于政府就可以分享政府的权力。如果分享了政府权力,协会就能依靠强制手段解决所有行业协会的生存前提问题:避免因集体行动的逻辑导致的集体崩溃。因此,作为弱者一方,J行业协会为了生存便产生了积极的逻辑偏离行为。逻辑偏离行为可以说是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谋求生存的一种方法或策略。
这种策略建立在企业志愿结社绝无可能成功、自主治理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假设之上。从理论上说,这种假设很容易驳倒,国外志愿结社成功的例子比比皆是,埃莉诺·奥斯特洛姆描绘的众多案例 (奥斯特洛姆,2000:98~140)说明成功自主治理不乏先例,但是,我们的结社传统和自治传统确实没有给我们提供可资利用的资源,而求助于政府则不失为一种方便的法门,Y会长的想法反映的绝非个别协会领导的心声或个别行业协会的选择。
克服集体行动的困境,只能解决生存问题,行业协会还必须拿出实实在在的工作成绩,发挥“市场支持”和“市场补充”的作用,才能赢得会员企业的支持,从而获得组织发展所需要的资源,包括社会合法性资源和经济资源。Doner和Schneider将行业协会的工作归结为两类:市场支持 (market-supporting)和市场补充 (market-complementing)活动。市场支持活动指弥补政府失灵的活动,即行业协会推动政府提供只能由政府才能提供的公共产品、产权、高效廉洁的行政和基础设施等;市场补充活动指克服市场失灵的活动,即行业协会提供市场不能或不愿供给的,或成本收益不合算的产品,例如,成本高昂的信息,低投入的培训,缺乏协调的产业升级等 (Doner&Schneider,2000)。这两类活动共同生产出集体物品,如果这些集体物品具有排他性,即非会员不可获得,则具有选择性激励,是吸引会员贡献人力、物力和财力的筹码。换言之,行业协会获得组织发展的必要资源的途径是生产选择性激励,并以之与会员企业交换。
因此,行业协会生产选择性激励的工作绩效如何,决定了行业协会能否获得足够的资源。从2012年和2013年J行业协会两年的年度检查报告书可以看到,协会虽然刚成立不久,但在服务会员企业方面确实做了大量工作,从这些工作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协会领导和秘书处工作人员希望把协会办好的热情和敬业精神。然而,如果我们仔细分析就会发现,这些工作主要集中在信息服务、培训、展览会、交流会、行业标准等领域,协会主要围绕企业开展工作,即使偶尔涉及行业层次的工作,也往往是零散的和个案式的。这些工作,对会员企业来说当然是需要的,但并不具备选择性激励所具有的选择性排他特征。也就是说,J行业协会所能提供给会员企业的,并非是会员企业唯有从协会才能获得的非集体性收益。因此,在协会开展工作时,会员企业往往态度消极,行业服务部部长LQA就发出过这样的感慨:
每次搞活动,我们几个人忙得是焦头烂额,经常一天忙下来都快虚脱了,有时候会因为精力不足照顾不到被会员们埋怨,还说我们做得不好。让他自己来试试三四个人服务近两百家企业,几百号人,看他能做得有多好。①资料来源于笔者对J行业协会会长及秘书处工作人员的访谈及观察日志,该访谈资料为LQA20140828。
LQA部长把协会工作的效果不佳归咎于协会人手不足,这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显然并非关键原因。如果协会提供的是对会员企业具有吸引力的服务,会员企业的态度则会像访谈资料LJF20140513所说的像对政府的态度那样积极。会员企业对协会工作有所埋怨,对协会的支持和贡献自然不足,协会工作难以展开,资源获取渠道就不顺畅。
培训、信息服务等针对企业的具体服务一方面具有可替代性,会员企业也可以从市场中获得;另一方面也难以做到排他性,它们对会员企业的吸引力、威慑力和影响力有限。只有那些立足于行业的工作,例如,贸易协定、准入许可、进出口配额、合同机会、税收、行业标准等才能使会员企业不得不有求于协会并且为了获得这些选择性激励而配合、支持协会的工作。但是,这些选择性激励属于需要政府授权分配的公共资源 (Doner&Schneider,2000),在绝大部分公共资源操控于政府之手的前提下,协会缺乏与会员企业讨价还价的筹码,它们不会认真对待协会,协会的工作就难以推进,协会转而求助于政府的权威,或者进入影响公共政策的制度化网络,由此既可以获得公共资源,也可以使协会工作得到会员企业的合作,提高协会的工作绩效。
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除了从会员企业汲取资源外,还有一条重要的资源获取途径,即依靠理事会的支持。每逢重大活动,理事们往往慷慨解囊,这几乎是现实中所有行业协会运作的惯例。如果能得到理事会的充分支持,即使一般会员疏离协会,协会的生存也能够获得基本的保障。
按照委托—代理理论,行业协会的理事会是内部治理的核心,因为它处在协会双重委托代理链的中心:会员企业与理事会;理事会与秘书处。它不仅承担领导和支持组织发展的职责,还承担着代表会员利益和实现决策民主的职责。所以,内部治理实际上是理事会的治理,理事会对协会的发展具有毋庸置疑的重要性。但是,正如德鲁克在20世纪70年代指出的那样,无论其法律地位如何,所有理事会有一点是共同的:它们都不起作用,理事会的衰落是20世纪的普遍现象 (Drucker,1974:628)。
J行业协会的情况也是如此。理事会在资源上对协会的支持是积极的,协会的重大活动通常都能得到理事们的响应,例如,出力协办、赞助会员大会等等。但是,在重大事务的决策方面,理事会几乎不“理事”。在Y会长眼里,理事会徒具形式:
它 (指理事会)对行业协会的发展不会真真正正起到一个决定性的作用,不会的,不可能的……秘书处是执行机构,理事会的决策他们去执行。当然,这是你们读书,这么读的,但是在我心里不是。想方法的,在做决策的都在这 (指秘书处)里头,理事会说实在的只是走个过场,走个形式,引领这个行业协会发展的都是秘书处…… (理事会)只是一种流程的设计而已……①资料来源于笔者对J行业协会会长及秘书处工作人员的访谈及观察日志,该访谈资料为Y20140924。
该协会的理事Z先生也表示,他出席过的理事会会议一般讨论的内容主要就是协会过去工作的总结,以及协会未来工作的计划,理事们只是对协会给出的议题进行表决,或对协会提供的选择项进行选择而已,并未参与战略层次上的谋划。
这种状况反映了目前我国行业协会内部治理的普遍现实,理事们对理事到底要做什么事情,要履行怎样的职责,要怎样承担责任,要履行的义务是什么等等并没有一个完整清晰的概念,内部治理严重缺位和失效,理事会消极默许秘书处主导协会,其后果是双重委托—代理链脱节,会员的利益表达受阻,秘书处的权责超出应有范围而不受制约。在这一点上,原本更应该和更有条件依靠协会内部治理的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与自上而下的协会相差无几,秘书处同样是选择性地利用理事会,在需要资源支持的时候求助于理事会;而在战略决策时则自行其是,内部人控制现象成为常态。Y会长对此也表示无奈,他并不愿意看到这种局面的出现。
在协会内部治理失效的情况下,J行业协会的重大事务完全由秘书处主导,即使与会员利益偏离的决策往往也不会在理事会受阻,更何况找一个政府部门作为协会的业务指导单位,虽然存在失去某种程度的自主性的风险,偏离一切工作以会员为中心的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的行为逻辑,但毕竟没有与会员利益发生直接的冲突。于是,J协会的逻辑偏离行为在理事会的默许之下畅行无碍。
由于J行业协会的会员企业所生产的产品虽然因其共有的功能而具有行业性,但其产品却可能应用于不同的领域,在政府机构中没有哪一个部门所管辖的范围与该协会的业务直接对口,因此,它在“找婆婆”时就面临两个难题:找哪个政府部门为自己的业务指导单位;如何让选定的政府部门接受自己并愿意成为协会的业务指导单位。自协会成立伊始,Y会长就带着材料到许多政府部门活动,寻找业务指导单位的过程可谓曲折艰辛,但效果甚微。然而,Y会长从未想过放弃,一直把它当作协会最重要的工作来抓,协会的运作因此受到全方位的影响,这在“联谊会”和“会员大会”的筹备工作中表现得非常突出。
J行业协会的逻辑偏离现象反映了我国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具有普遍必然性的组织困境。在结社传统不足、社会资本匮乏以及政府垄断资源的环境下,志愿结社而组成的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维持集体行动的资源和手段极其有限;它通过服务会员以求获得组织发展的资源的努力,却因为所提供的服务缺乏吸引力或激励效应以及协会的行为缺乏威慑力而受挫;在协会内部治理失效,在理事会成员默许的情况下,秘书处发现走投无路,转而求助于政府,希望通过依附于政府而分享政府的权威和公共资源几乎就成为协会谋求组织生存和发展的唯一选择。
这种经由分享政府权威和公共资源的资源获取途径的逻辑偏离行为似乎说明了资源对组织的重要性,确认了资源依赖理论的解释效力。但是,对行业协会而言,用资源依赖理论进行组织分析时如果置它与其他组织的差异之处于不顾,可能不能真正说明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逻辑偏离行为发生的特殊机制。
Schmitter和Streeck认为,任何商业利益社团的特性都可以从分析的角度被看成是会员逻辑和影响逻辑互动——通常是折中的结果 (Schmitter&Streeck,1999/1981),分析行业协会的行为需要将这两者的作用同时考虑在内。从这个角度看,逻辑偏离行为从本质上看是行业协会追求影响逻辑的体现。当行业协会仅仅遵守会员逻辑不能获得组织生存和发展的资源,并且无法对会员企业的行为产生足够的影响力之时,协会就会转向影响逻辑,借助政府或其他利益对话人的力量反过来推动协会的政策。Waarden将会员逻辑和影响逻辑合称为“交换逻辑”,并指出了这两个逻辑的实质在于交换,不仅协会与会员之间、协会与政府或外界利益对话人之间彼此交换 (Waarden,1992),这两个逻辑之间也存在近乎对等交换的关系,会员逻辑对协会行为的影响效力以影响逻辑为前提,影响逻辑要发挥作用也必须以会员逻辑有效发挥作用为前提。当会员逻辑不能支配协会的行为时,意味着影响逻辑不起作用,协会必然诉诸影响逻辑的力量,反之亦然。这两个逻辑在互动中需要达到某种均衡,而正是这种均衡机制左右行业协会的运作。因此,行业协会偏离会员逻辑实际上是这种均衡机制发挥作用的表现。
对那些处于发展初期的行业协会来说,这两个逻辑之间的均衡机制将对协会组织的成长——尤其是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的成长——产生如我们所描述那样的影响,促使行业协会从纯粹的、由会员逻辑支配的代表型组织发展成为借助于影响逻辑而对会员具有影响力的“控制型组织”(Waarden,1992)。这是一条市场内生型行业协会成长的必由之路,我们所研究的这个年轻的协会正艰难地走在这条必由之路上,也再一次印证了康晓光等人的观点:“依附式发展”是当今中国第三部门的基本特征 (康晓光等,2011:97)。
〔美〕奥斯特洛姆,埃莉诺 (2000):《公共事物的治理之道》,上海: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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