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乡土:人口快速城镇化不能损害三农发展

2015-08-15 00:50穆光宗
关键词:三农城乡城镇化

守望乡土:人口快速城镇化不能损害三农发展

穆光宗

人口城镇化是经济社会现代化的重要方向、重要机制和重要成果。但城镇化的速度和模式一定要遵循客观规律,既不能“拔苗助长”(典型如“被城镇化”),也不能“顾此失彼”(突出如以农村凋敝为代价换取城镇的发展),陷入“快速城镇化陷阱”。我国的新型城镇化应该新在质量高、效益好,而不是速度快、新城多。当下中国正处于城镇化大跃进的阶段,城镇化冲动极其强烈,2012年,常住人口城镇化率达到52.57%,户籍人口城镇化率只有35.14%,正处在城镇化发展规律S曲线30%~70%的加速通道上。速度太快了,容易失衡和断裂,掉入“快速城镇化陷阱”,这显然有违我国城镇化之初衷。

人口城镇化不仅仅是农村人口地理移动和职业转移的过程,而且必然涉及城乡要素的流动、城乡资源的重组和城乡关系的重构。“成功城镇化”必须在城镇发展和三农发展之间确立战略平衡机制。

一、“成功城镇化”需要公正和合为指针

地方政府对“农村人口城镇化”采取的是实用主义态度,今后更需要展现特别的人文关怀精神。例如,在不少地方政府的意识和决策中,外来农民工是城镇各种产业经济的支撑者,是GDP总量的创造者,也是刺激社会内需的贡献者,却不是城镇制度性社会福利平等的共享者,相反经常成为社会不稳定的嫌疑者和城市各种病症的背负者而被歧视、怀疑、隔离甚至驱逐。

有关数据表明,农村外出人口趋向低龄化。着眼于未来,我国农村衰败、城市不稳将是因为农村人口的过度流失。根据财新网报道,1980年后出生的新生代农民工,有87%以上的没有从事过任何农业生产劳动,他们初次外出平均年龄仅为21.7岁,远低于老一代农民工35.9岁的初次外出平均年龄。农村人口的后备军被转移了。农村青壮年人口的大量外出是农村最宝贵资源的流失。新生代农民工的特点证明了他们是农村新一代的精英,根本不是剩余劳动力。剩余劳动力的说法是一个很大的误区,农村新生代过度转移实质是对农村很大的人力剥夺。所谓人力剩余,其实质是劳动时间的剩余。众多调研发现,农村劳动力的转移已经过了“刘易斯拐点”。

中国需要尊重世界城镇化的基本规律,利用后发优势,汲取教训和经验,走稳健、高效、持续的城镇化道路。城镇化的基础和母体是什么?表面看是城市的发展,其实是三农的发展,农业是基础,乡土是乡愁,农民是人力。那么,成功城镇化该如何处理好城—镇—乡的关系?只顾城市需要不顾农村发展的城镇化是有风险的。中国文化是关系和合的中道文化,博大精深,其和谐、和合、和进的智慧将有助于我们打造新型的成功城镇化的宏伟格局。

“新型城镇化”可以理解为以三农总体的现代化为依托和基础,实现城镇乡共同的现代化过程。我将“三农总体现代化”理解成现代农民、高效农业和发达农村三个方面组合成的“大农现代化”,将农民、农业和农村看做是一个不可分割、相辅相成的系统整体。可持续的新型城镇化离不开城乡一体化和城镇乡协同发展,也离不开“三农现代化”。城镇化不能简单理解为农村人口的异地转移,实际上是非常复杂的一个过程,包括了城市生活方式和乡土生活方式的糅合。

可持续的城镇化需要处理好城—镇—乡协同发展的关系。具有战略意义的是要构建城乡共融、共享、共赢的紧密合作的关系,实现城—镇—乡关系平衡、平等、平稳的发展。但现实情况是城市实乡村虚、城乡差距拉大、城市繁荣乡村凋敝,城乡发展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而不是在城乡一体化、共同繁荣的发展路径上。在农村青壮年进城为支持城镇发展作出各种贡献的同时,城市和小城镇要全方位反哺和拉动三农的发展。

人口快速城镇化阶段要保持冷静和理性,不能一味唱赞歌,它包含着可能的市场失灵、无序失序。例如,人口的快速城镇化导致农村精英劳动力流失过度,农村人口和农业人口萎缩。人口城镇化不能只考虑城市的发展,要反弹琵琶,同时考虑农村的发展。人口城镇化的速度合理不合理需要考量城乡关系的平衡、需要考虑城市和乡村的两个需求。成功城镇化综合考量人口城镇化的节奏、平衡、适度和质量。

新农村建设实质是三农的现代化,需要同时推进。农民的出路不一定进城,人口可就地流转。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绿色农业、有机农业等现代农业均可以给农民带来生活的乐趣和希望。新农村建设不能是一阵风,要落实、要实现“三农总体现代化”。

城镇化不能单向发展,而是要时时回望乡土中国,放慢人口城镇化步伐,同时推进农村人口的就地城镇化——人口的集聚和生活方式的城镇化。赋予农村人口就地城镇化以新的内涵,包括农村人口的集聚可以更好地共享公共资源、可以及时享受城市品质的生活方式。

二、成功城镇化的几个方向

新一轮的城镇化其实质不能简单理解为造新城和建新房。随处可见的“城镇化冲动”是危险的,会在盲目又集中的投资推动下产生虚热虚高的问题。美轮美奂的“城市霓虹灯效应”(Urban light effects)闪耀着虚幻的拉力和魔力,却没有提供实质的生活空间和就业机会。这样的城镇化是虚幻的。目前遍及各地有一种土地城镇化的竞赛和雄心,缺乏一种全局观,缺乏一种跳出自家城市看城镇化利弊的智慧。新型城镇化要取得成功,需要在战略上考虑几个方向性问题。

第一,推进城镇常住人口市民化。“浅城镇化”或者“半城镇化”问题由来已久。人口快速城镇化不仅导致城市的拥挤,导致农村精英的流失,而且导致“城市流民”“半个城市人”的产生,很多农民工实现的是表象的城镇化,实质的非农化——即从第一产业异地转向第二、三产业。农村人口城镇化的同时没有同步实现人口的市民化,导致“同城不同权”,相当一部分常住人口没有享受户籍人口的市民待遇。户籍制度的分割和区别对待造成了制度性歧视,城乡二元结构内化为城镇二元结构,产生了持续的社会不公。2008年,居住城镇化但待遇没有市民化的“半城镇化人口”估计是1.61亿,到2012年,这一数字增加到2.36亿。实现“深度城镇化”,包括进城人口的身份市民化和非城市户籍的待遇市民化。从含义看,“市民待遇”高于“城镇户籍”。

“次城镇化”现象也值得关注。如果说率先城镇化的青壮年人口属于“先锋人口”,是“原城镇化人口”,那么一些老年人投靠进城的儿女,属于“从属人口”和“次城镇化人口”。这些老年人被媒体称为“城市漂泊族”。“次城镇化人口”在异乡城市的生活可能遇到户籍等体制屏障和语言、习性等文化冲突。

第二,鼓励农村人口就地小城镇化。城乡之间有一个“镇”的存在,不能忽视。舒马赫曾经说过一句名言:“小的是美好的。”1984年,我国著名社会学家、人类学家费孝通提出“小城镇大问题”的命题迄今没有过时。中国要实现布局协同、体系合理的人口城镇化,就要多提倡就地就近的农村人口流转和以县城为导向的小城镇化。2014年7月30日,国务院发布《关于进一步推进户籍制度改革的意见》,方向性指出要全面放开建制镇和小城市落户限制,有序放开中等城市落户限制,同时严格控制特大城市人口规模。然而,户籍制度改革至今面临的一个痼疾是,被严格控制的大中城市户籍不仅具备人口统计的初级功能,它同时捆绑着一系列内外有别的社会福利,承担着差别化福利分配的高级功能。户籍制度改革如何取舍,依然任重道远。

大城镇化加剧了超大城市的畸形发展,使得人类远离了宜居的生活。人口集聚大城市产生了“大城市病”,例如,交通拥堵、出行不便、人口拥挤,空气差、环境差、水质差,资源紧缺、工作压力大、生活压力大 。“大城市病”拷问“城镇化质量”,或者说城镇化之后的生活质量。生活水平提高了但生活质量下降。目前我国大多数地区的城镇化模式为集中式城市化,甚至大城市化和都市化。2012年,京津冀、长三角、珠三角三大城市群以3%左右的国土面积,集聚了13%左右的人口,创造了36%左右的国内生产总值。2011年,我国6.9亿城镇人口有71.6%生活在城市中。2011年,进城农民工约82%在县城以上城市就业。大城市的发展似乎不能以功能区划和分中心为导向,应该以组团式、多中心发展为基础。

第三,倡导“稳健慢熟型城镇化”。欲速则不达,提倡在稳健中求发展,在发展中求稳健,实现“稳健慢熟型城镇化”。仅有城镇化冲动,没有人口集聚和支撑,从“概念城镇化”到“实际城镇化”不只有几步之遥。国家发展改革委城市和小城镇改革发展中心课题组2013年调查了12个省、区的156个地级市和161个县级市,结果发现,90%以上的地级市正在规划建设新城新区。此外,12个省会城市共规划建设55个新城新区……全国新城新区规划人口达到34亿。面临这种人口供不应求的矛盾,城市之间的抢人大战是否即将拉开帷幕?!是否预示着城市中国将进入“劳动力短缺”的新时代?

第四,走市场导向的自然型城镇化之路,而非行政主导的被动型城镇化。“虚城镇化”或者说“伪城镇化”问题值得关注。个别地区出现了城镇化虚高、大跃进现象,城镇化效益低下。土地城镇化、产业城镇化和人口城镇化分离,“房地产泡沫”出现“城镇化虚热”。将建房造城等同于城镇化,这是一个误区和陷阱。以房地产发展为主要导向的土地城镇化领先于产业集聚和人口集聚的城镇化,导致有城无业——城镇化变成了睡城化,甚至有房无人——被称为“鬼城”和“死城”。无以为业加上望楼兴叹等于“零城镇化”甚至是“负城镇化”。

第五,成功的城镇化必须实现城乡的协同发展。人口城镇化的主体不是农村剩余劳动力,而是农村精英劳动力。农村剩余劳力是一个以讹传讹、似是而非的概念,去城里的其实是农村最精英的劳动力,因为迁移具有选择性。所谓剩余劳动力其实是劳动时间的剩余,不是人的剩余。人口快速城镇化是农村推力—城市拉力共同作用的结果,是城乡差距拉大的产物,三农问题将因为人口的快速城镇化雪上加霜。人口的快速城镇化导致农村精英劳动力流失过度,农村人口和农业人口萎缩。农村出现庞大的留守人口,半劳力、准劳力、弱劳力问题。

不出数年,中国大多数三四线城市以及大城市的郊县都将面临农村青壮劳动力枯竭的危机。国家统计局最新报告指出,农民工总量增速呈持续回落态势,农民工就地就近转移增加较多,农村劳动力供给即将面临拐点。国家统计局发布的2013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显示,2013年全国农民工总量26 894万人,比上年增加633万人,增长2.4%。其中,外出农民工(即在户籍所在乡镇地域外从业的农民工)16 610万人,增加274万人,增长1.7%;本地农民工10 284万人,增加359万人,增长3.6%。近年农民工总量增长有两个特点:一是本地农民工增长无论数量还是速度都快于外出农民工,2013年本地农民工增加359万人,增长3.6%,分别比外出农民工多85万人和高1.9个百分点;二是农民工总量增速呈持续回落态势,2011年、2012年、2013年增速分别比上年下降1.0、0.5和1.5个百分点。刘易斯拐点之后的城镇化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对三农有伤害的“负城镇化”。

总之,我们要警惕冲动型人口快速城镇化很可能是引向城乡进一步失衡的城镇化,是一头沉倾斜断裂的城镇化,是弱持续、难持续、不可持续的城镇化,是以农村、农民、农业的发展为代价的城镇化。归根结底,农村人口和土地的合理配置是城镇化成功的根本。如果说人口是城镇化之父,那么土地就是城镇化之母。“三农”是成功城镇化的活水源头,是城市文明的摇篮。所以,提出“守望乡土”“促进三农”其实也是从源头上保护城镇化的动力和潜力。

(作者系北京大学人口研究所、老年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邮编:100871。)

(责任编辑:常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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