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脱嵌”到“殖民”:越界的市场及其伦理限度

2015-08-15 00:50
关键词:限度

郑 鹏

从“脱嵌”到“殖民”:越界的市场及其伦理限度

郑鹏

[摘要]文章首先描述了现代人所置身的社会超市化境遇,通过“脱嵌”与“殖民化”两个概念,解释了市场得以越过社会限度并侵蚀社会的原因。面对市场入侵社会所带来的剥夺与腐蚀,文章指出市场化的症结不在于因效率最大化而生的工具理性悖论之辩,而是市场规范替代社会规范所导致的伦理危机。最后,文章重申了“金钱不能什么都能买”与“市场必须安守本分”的基本社会规范并提出社会去超市化的可能。

[关键词]市场系统; 脱嵌; 殖民化; 限度

一、待价而沽:超市化社会的症状

公共安全外包:[未缴防火费,民营防火队“见火不救”](北京晨报/2005-9-7);[治安承包:镇政府将全镇划为7个责任区,设定3.6~6 万元不等的标的,向全镇公开招聘民防队](宁波日报/2006-8-29)

身体商品:[产妇胎盘成医院的产品](人民日报/2005-4-28);[人体宴:以女大学生裸露的身体当食器盛菜,消费标准1 000元/位](福建之窗/2004-4-5);[人乳宴:为餐馆提供奶源的是把刚断奶的小孩放在老家由父母监护而从农村来打工的6名正处哺乳期的妇女。她们将供食客挑选](南方都市报/2003-01-26);[女大学生黑诊所捐卵:捐一次拿2万](中国江苏网/2014-5-21);[全国最大卖肾案:贩肾51枚15人获刑](京华时报/2014-08-22)

身份资格商品: [经济学家出场费三年涨十倍 《以身定价,经济学家出场费一览表》](新文化报/2009-5-13);[10万买高考加分名额](新京报/2014-5-31);[每年捐100万可获一个录取名额](新华网/2014-6-10);[高考移民,各年级接收费明码标价](重庆晨报/2009-8-3);[论文代写代发公司 4天成交152笔业务](人民日报/2009-06-09);[愈演愈烈的论文发表 费用到位论文三包](人民日报/2011-05-24)

“生育权交易”:[符合法定二孩生育条件而自愿放弃生二胎的农村居民可获得一次性5 000元奖励及其它优惠](东营日报/2009-7-1);[经济学家运用科斯定理在计划生育政策中引入市场机制,赋予原计划生育范围内的生育二胎权利可交易性][1]

今天,用市场配置健康、教育、公共安全、公民义务、环境保护、生育的做法,已是司空见惯。而这在30年前大多闻所未闻。公共安全的市场化迎合了1970年代末新右派旨在将市场机制引入政府行政的新公共管理运动。“胎盘”、“人乳”实质是将身体切分为局部性商品。将社会身份商品化实际就是将身份所表达的社会意义简化为金钱标准,将稀缺的社会机会分配给以货币作为竞争手段的赢家。过去的三十多年里,恰是1980年代新自由主义滥觞、全球性市场转型以来,社会生活如浸透在市场之水的虾,随着水温的升高,变了颜色。“市场化”在高速通道上行进之快令人瞠目结舌。对此,桑德尔扼腕叹息地总结道:

“有一些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但是现如今,这样的东西却不多了。今天,几乎每样东西都在待价而沽。”[2]i

市场不仅成功地巩固了货币对土地、劳动力的交换制度,原本不可沽之的非金钱物品也纷纷挣脱了社会规范的约束,成为炙手可热的商品。虽然自我调节市场的理念早已被证明是“彻头彻尾的乌托邦”[3]1。但时过境迁。市场宰制社会的新话语是“市场必胜论”,其核心主张是市场应该成为调节社会的原则,而不再拘泥于配置物品/服务的技术性装置[4]74。

如此,关于市场限度的争论日益尖锐:一方强调市场必须安守本分,确认必需品与自由范畴之间的分界线是非市场与多元化的前提,也是自我管治的社会的条件;另一方坚持市场必胜论,企图消除任何市场与非市场之间的界限,让两者嵌入一般化经济学论述的界牌上[5]189-190。1970年代末,里根- 撒切尔的上台标志着权力与知识达成新联盟,新自由主义者后来居上,攻势凛冽,赢得了市场。经济学帝国创建者贝克尔宣称,经济学可能为解释一切涉及稀缺资源的行为,提供一个统一的框架,无论这些行为是非市场还是市场、非金钱还是金钱的、合作形式还是竞争形式的[6]813-846。市场满足需求、用钱包进行分配得到了市场主义者的坚决捍卫。沃勒斯坦就观察到,“‘市场’是1980年代的流行术语……并成为全球政客、平民百姓和学者等口中治疗各种社会顽疾的灵丹妙药。你是不是营养不良、受官僚和警察的压迫、对一生的前途感到沮丧,刚刚离婚?试试市场吧!你祖辈享受的宁静是不是正在远离你?试试市场吧!你受够了意识形态和意识形宣传?试试市场吧!”[5]92

“市场必胜论”之所以能够在1980年代脱颖而出,与这一时期市场真理的新发明与传播密不可分。它不仅消解了过去一个时代里“政府干预经济”合理性,而且为市场的扩张与渗透提供了一个效率导向的、非干预主义操作方案。这个新发明就是“科斯定理”。它是上述案例的恰合原型,也是对这些非传统类型的市场交换的正当性论证。科斯定理认为市场可以点石成金:无论初始权利如何分配,只要产权界定清晰,市场交换的结果使“每个人的状况都可以变好,而且结果是有效率的”[7]175。因此,创建或虚拟一个市场,在此市场上自由交易各种权利,成为1980年代以来应用科斯定理的流行做法。如上述案例,穷人从农村到城市为富人提供母乳,双方各取所需,据科斯定理推算,该交易使福利最大化。禁止母乳商品化的法规反而是非效率的。然而,为了演绎“市场魔力”,科斯定理在去社会伦理化的经济学知识建构范式里走得太远,以致完全拆除了市场原本应面对的社会规范屏障。

其一,权利界定是科斯定理的预设前提。科斯认为“权利的初始分配无关紧要”[8]33,并坚持诺齐克式的“行为禁止原则”与“补偿原则”[9]59-91。这是否就预设了效率最大化可以侵蚀社会公平,甚至可以对经济力量的无声强制所造成的社会剥夺置若罔闻?

其二,权利的可交易性是科斯定理操作化的关键。如果将拥有某物转换为权利拥有者对该事物的权利,在市场自由主义的要求下,将市场拓展至一些传统上非市场交易的物品,就有了可行性与正当性。

其三,市场伦理中性是科斯定理去社会伦理评估的掩护。因为坚信任何物品经过市场交换并不改变物品本身的性质,经济学家不厌其烦地重申,以效率最大化导向市场可以拒绝对其所配置的物品进行道德评价。罗宾斯确信,“经济学涉及的是可以确定的事实;伦理学涉及的是估价与义务。这两个理论风马流不相及”[10]120-121。弗里德曼论断,“经济学中并不存在价值判断”[11]4-5。同样,科斯以为,“市场最为卓越的性质就是它能够运用利己心的力量来弥补仁慈的弱点及不公正,从而使那些无名的、无吸引力的、不重要的人们的欲望得到满足”[12] 529-546。不过,当任何经科斯定理推算的交易达成形式最优之前,是否可以顺理成章地只讨论物品如何被商品化化的实证性、技术性的问题,而搁浅诸如人体、公共职责等是否应该被商品化的规范性、伦理性的问题?是否应该保留某些不被市场化的社会空间?显然,后者对前者具有逻辑与伦理上的优先性。

由此,以科斯定理作为剖析1980年以来市场大转型的关键性节点,我们必须反思:市场是否已经越界,是否已经过度地侵入原本不属于市场原则调控的社会空间?由于市场建设一直未能处理好以上三个规范性问题,其结果是在经历了仅仅30年的时间之后,我们面临着新危机:“我们生活在一个几乎所有东西都可以拿来买卖的时代”,正在从“拥有一种市场经济”加速地滑入“一个市场社会”[2] xii-xvii。此时,市场把自己设想为社会的全部,整个社会被同化为一个超级市场,几乎任何物品都可以在超市的货架上待价而沽,货币则可以毫无顾忌地与之交换。如此这般,就是社会超市化的幻象。所以,问题不再是市场功能分化与专门化的合理性论证,甚至不是因效率最大化而生的工具理性悖论之辩;问题是,在超市化社会的幻象里,市场建设的方向正从合理化转入市场相对于社会的“脱嵌”与“殖民化”。

二、从“脱嵌”到“殖民”:社会超市化的动力

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13]253-254。

虚构商品为整个社会提供了一个命运攸关的组织原则,这个原则以最多种多样的方式影响了社会的几乎所有制度:该制度即是,任何可能妨碍市场机制沿着虚拟商品的路线而运转的安排或行为都必须被禁止[3]63。

马克思和波兰尼极富先见地把握了市场主义把一切事物与关系商品化的实质。在波兰尼看来,不受社会规范约束的市场化是一场强制性制度变迁,它导致的后果就是马克思所看到的——“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不仅如此,二者的论述富有系谱学意义,他们通告了这样的事实:当前我们被锁闭其中的市场制度与普适化的经济理性均不具备自明性。

经济史显示,经济生活存在着多样化的组织方式。海尔布罗纳归纳过人类经济史总体性呈现的三种经济问题解决方案:传统、命令和市场。其中,波氏将漫长的前市场社会的经济制度细分为:互惠、再分配与家计[3]37-48。针对市场模式,海氏指出“古代市场并不是那些社会解决基本经济问题的手段”[14]6-12,16。民族志研究表明,交换并非经济学家所臆想的人之天性;市场原则只适用于种族之间的交易,亲缘等级越深,经济交换就越严格地受社会文化规范限定;交换是仪式,旨在增加社会团结,指导交换的社会规范使得某类物品必须被排除在交易的范畴之外[15-17]。归结起来,即实体主义所坚持的“市场对社会的嵌入性主张”。波氏认为,经济作为一个制度化进程,嵌在社会制度规范之中。但市场模式的演进在19世纪朝着“把社会制度性地分离为经济和政治两个领域”行进,呈现出显著的“脱嵌”趋势。其结果是,“18世纪末从被规制的市场向自发调节的市场的转变代表了社会结构的彻底转型”[4]61,原本并非商品的劳动力、土地和货币被市场机制主宰,进而使社会本身屈从于市场的法则。

然而,仅用波兰尼二分法式的“脱嵌”概念,我们无法理解当前商品化的范畴远胜于马克思- 波兰尼所重点讨论的劳动力、土地和货币,严重的事实是,市场愈来愈越过社会的界限,反渗到社会生活各个方面,将原本由社会规范调控的事物与关系商品化的事实。此时,问题不再是斯密类型的自由主义在社会内部释放市场空间、抵制政治入侵,市场主义的新筹划是要把市场经济的原则带入社会内部,建立市场对社会的普遍调节器,并成为检验实践的真理化场所[18]115-132。如果说,“斯密推进—波兰尼批判”的市场相对于社会分离的市场规划是市场化的第一波(市场领域的广化),那么市场挣脱社会规范约束,僭越社会领域的临界并反过来蚕食社会空间则是市场化的第二波(市场领域的纵深化)。换言之,市场化已经从激进的“脱嵌”转向了更为隐秘而有效的“殖民化”阶段。据哈贝马斯的“生活世界—系统”双层模型,社会可以划分为系统/生活世界双维层面,市场系统源于生活世界;市场系统相对于生活世界的分离与专门化是为了降低交易成本,增进社会效率。于是,原本居于统领地位的生活世界(由它在整体上规定了社会体系的标准)逐渐被降为一种与其他下属体系并行的子体系。“生活世界被边缘化了,它要想维持下去,就必须把自己转换为一个受到媒介控制的亚系统,并且像金蝉脱壳摆脱日常交往实践”[19]396-397。哈氏强调,市场的殖民化不止于市场媒体控制的下属体系及它们的组织形式与生活世界的脱节,而是经济的和行政管理的合理性的形式“渗入反对转变为货币和权力媒体的行动领域”[20]427。然而,一旦货币媒介替代语言媒介,效率准则取代社会规范,工具理性取代交往理性,嵌入性的市场系统不仅会挣脱社会的规制而自主运作,市场转而反向渗入/侵蚀社会,竭力破除社会规范与法律对公共与私人领域的保护壳,消解社会领域的分界,全面侵入社会,原本属于私人领域和公共空间的非商品化事物就被市场毫不留情地吸纳、齐一化为商品。

市场的殖民化进程明显得益于两种动力。一是消费主义,二是发展主义。前者表现了哈氏所设定文化、社会、个性三个相辅相成的殖民化面向。市场搭载消费文化的主体化技术,迫不及待地以供给创造需求,诱惑消费欲望,规训合格的消费者。即波德里亚所言,消费社会里“人受到物的包围”,权力控制重点是人的消费意识[21]41。“让愿望不等待”是消费主义的宣言,厂商竭尽全力地帮助消费者弥合理想与现实的差距(物化的理想由厂商通过媒体定义,又在转瞬间被刷新)。借助网络媒体和营销技术,社会空间被市场遮蔽,社会空间的性质被篡改,有市场无社会,是消费者所处生态的写照,市场甚至毫无障碍地渗透到私人空间最私密之处。虽然各种VIP/包厢化的地位性差别待遇将“特权消费者”与大众分离(前者支付了更多的金钱因而可以在越来越多的场所任意“插队”),但在把穷人与落后地区吸入市场方面,消费比生产更胜一筹。消费是文化的传播与表达,极易发展为一种流行性物欲症。强势文化资本拥有者控制着意义的生产,使消费符号全球化。消费文化的想象力将本土文化与生态资本化,巧妙地使之与消费欲望的表达关联起来,从而为满载的发达地区补充了释放消费欲望所亟需的社会空间,即便本土资源的扭曲开发造成生态恶化与文化失真。同时,厂商竭力运用科技进步与营销技术将奢侈品转换为“必需品”,抢滩落后地区。于是,通过市场获取货币来满足消费,就瓦解了落后地区的自给性并制度化为新的生活形态。

哈氏的殖民化理论还显示了政治子系统(配合或利用经济系统)对生活世界同样的挤压。现代国家越来越依靠经济增长来无限地改善其民众的物质生活条件,以获得民众的合法性输入。为了适应合法性输入机制的转换,政治系统日益发展主义化,视经济增长为社会进步的先决条件[22]1,现代宗教元素[23]18-22,普遍患有增长癖[24]163:(1)民众对社会政策也采取了商品化的态度,“以欲望感官代替深沉反思”,评价准则是福利多寡;相应地(2)政治系统为了有效地安抚民众的物质需求,倾向于以市场的工具理性支撑政策合理性;(3)但为了减轻政治系统的负荷,又将原本承担的职能外包给市场,最终在国家与民众之间形成了市场化约定的强化循环。皈依发展主义的国家是“巫师的学徒”,魔法本身不再被怀疑,至多在某个法师魔力不灵时,转求更高明的法师。在经历了计划经济失败以及发展症结相继被诊断为企业家精神缺失(1958—1965)、不正确的相对价格(1970—1980)、国际贸易扭曲(1980—)、坏政府(1980—1996)、人力资本不足(1988—)、无效政府(1997—)以来,市场俨然已是发展政策的元叙事,唯有市场方是通向发展之道路[25]73。如果说从斯密的时代开始,市场就肩负增长职责的国家提升财富的有效手段,但自1950年代联合国推行国民经济核算体系以来,经济增长的表达必须经过市场,因为GDP核算的对象必须是经过市场交换、用货币来加以衡量的最终出售价值。作为“20世纪最伟大的发现之一”(萨缪尔森语),GDP被建构为国家进步的标志,社会运行状况的监测指标,是治理发展中国家的一项去政治化、可视化工具。当被诱导至增长轨道的国家被诊断为“增长缓慢”时,支持市场建设,加深经济货币化程度,把自给性生产、非市场性交换纳入市场,用市场化手段解决政治问题,便是拉动增长、参与GDP竞争的灵丹妙药。可见,政治系统的发展主义化助推了市场化进程。

鲍德里亚曾将政治经济史区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被交换的是物质生产中的剩余;第二阶段被交换的是全部工业产品的价值;在第三阶段,甚至以往曾经被认为是不可出让的东西如“德行,爱,知识,意识”都可以被交换[26]118。通过发展主义与消费主义推与拉的驱动力,市场得以朝向社会更纵深的殖民,我们的社会正快速地滑向了第三个阶段。诚然,市场被历史证明为一种组织经济活动的有效方式(曼昆经济学十大原理之一),但,过犹不及!波兰尼曾警告世人市场脱嵌的后果——

“如果允许市场经济机制成为人的命运和人的自然环境,乃至是它的购买力的数量和用途的唯一主宰,那么它就会导致社会的毁灭”。[3]63

同样,桑德尔认为“市场和市场导向的观念向传统上由非市场规范所统辖的生活领域的入侵”,是过去30年里市场化的致命性转折与根本特征[2]XIV。市场系统侵入社会肌体的过程可以形象地表述为:生产关系自主的系统从外部侵入生活世界,就像殖民主义者进入部落社会一样,并且强迫其同化[27]86-89;[19]456。原本非市场化的社会空间——私人与公共领域——被自主化的市场侵占得所剩无几。哈氏一针见血地指出,市场殖民主义的伦理效应“不是道德联系的颠倒和解体,而是作为生活联系的范畴——全部‘道德’的排除”[28]70。

一个没有“非卖品”的社会将不可避免地面临着社会伦理危机。市场殖民社会的结果是市场成为宰制社会的主导机制,金钱成为社会整合的媒介,货币(能指)挖空了事物(所指)的差异,金钱货币与货币收入最大化的目标幻化为“编织现代社会之网的蜘蛛”[29]30,为社会超市化提供了权力技术工具,“创造了它们自己的、摆脱规范的、对生活世界发生作用的社会结构”[20]244。市场殖民社会最严重的后果是文化的贫困化。在文化贫困的废墟上,社会生活的善恶美丑真假等社会伦理规范从私人生活领域和公共社会领域中驱逐出来,个体的自由与意义丧失,沦为躺在“丰裕社会”里放肆消费的“单向度的人”。正是在此意义上,“生活世界的殖民化”被哈氏视为现代社会的根本病症。因此,社会超市化本质上就是生活世界的病理化,它被哈氏最终确诊为,

“我们现在观察到、感受到、承受到一种‘溢出物’,一种由不再与物质再生产关系的体制所导致的蚕食。……一旦金钱和权力这些导向性媒介渗入该领域,譬如,通过根据消费重新界定关系或通过社会条件的官僚化渗入,那么,其后果就远不是冲击传统了。已经合理化的生活世界基础正处于被打击的目标之内。危险的是生活世界本身的象征性再生。总之,阻碍物质再生产中危机的出现,是要以生活世界的病理化为代价的。”[30]66

三、社会超市化的后果与抵制的可能

是那些义无反顾地“消除任何市场与非市场之间的界限”的市场主义者检讨市场本身的时候了。如波兰尼的预见,脱嵌不可能成功,历史是社会与市场双重运动的结果。市场脱嵌社会的企图受到了社会奋起保护自己的抵抗,市场的殖民化也反向地滋生了反对社会超市化的具体理由。

将原本由社会规范调控的事物与社会关系托付给市场准则,就是市场的越界,结果就是社会的超市化。它首先导致的是社会剥夺的加剧。当市场只是在配置汽车别墅,那它是在激励社会成员为社会作出更大贡献,市场可以为这种偏好的表达赋予足够的自主性。然而,一旦由市场决定基本的医疗、住房、经过努力而来大学名额(这些物品的分配原本只受社会规范调节),那么“金钱”就会插队攫取。市场是亲货币的。穷人面对的并不是一桩公平的交易,由于讨价还价的双方力量悬殊、经济力量的无声强制、处于极度贫困的绝望心理,富人所支付的不过是边际效用递减的货币,穷人因别无选择却付出了全部。若任由市场肆无忌惮地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全部领域,万能性愈发凸显的金钱就会挤压穷人的生存空间,导致更加深刻的社会剥夺。

继社会剥夺而来的是对某些经由市场交换的物品的价值完整性腐蚀。如果依据市场的金钱规则来决定大学入学名额或者学术论文发表,它首先会因金钱占有关系而导致社会资格分配的非公平,进而腐蚀大学与学术论文原本尊崇的价值。同理,如果将身体分切为局部性商品,那就是在腐蚀人的价值,亵渎人本身。桑德尔和奥肯对此进行过探讨。这是因为市场是非中性的,市场交换与其他交换方式一样,表达着对待物品的态度。市场应用价格计量标准的先决条件是以单一的金钱尺度挖空物品的社会属性,所以市场与经济学并不推崇高尚的道德品质或者其他复杂的社会关系,却对获得功利的欲望赞赏有加。市场于多数物品持这种态度大致无可厚非,但是对于某些物品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国家承担的公共品、人的身份(体)完整性相关的物品、公民通过发挥责任而增强公民感的社会性参与,以及其他由社会规范调节的物品与社会关系,经由商品化而在市场上打上价格标签,往往会降格评价并异化、腐蚀这些事物。即如奥肯所言,一旦政治权利和公民权利作为一个整体来维护人的尊严,便很清楚地显示了为什么权利不能为金钱所买卖[31]7-25,以及市场发挥功能的空间与配置的物品所必须具备的社会伦理限度。

总之,反对社会的超市化只是在重申下列社会伦理规范:“金钱不能什么都能买”!“市场必须安守本分”!

身处超市化社会的人们“终于不得不用冷静的眼光来看他们的生活地位、他们的相互关系”[13]254。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大量废弃的现代经济模式制造出了极限增长的幻想,但是“进步”只是将“原初丰裕社会”反写为虚构,表面的富裕掩饰着实质的匮乏,理性计算换来的肉体满足却“甜蜜的悲哀”。社会必须拒绝把自身变成一台支付一定量钱币便可换取一切东西的巨型售货机[31]15。但这取决于我们在“社会市场”与“市场社会”之间做出的抉择。若选择后者,就要割断市场如毛细血管般对社会的缠绕,自觉抵制社会的超市化,建构出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在此,哈氏批判理论显示出了推进社会合理化的建设性潜能。抵制社会的超市化可沿循文化/社会、国家/个人的维度同时施救。

发育完好的社会是抵制市场入侵的核心防线。在市场试图挣脱社会的规训之时,波兰尼就指出,社会自我保护的反向运动亦接踵而至。若桑德尔关于“市场必胜论乃是同公共话语严重缺失道德实质和精神实质的时代重合在一起”[2]238的判断准确,那么,社会建设便可依据哈氏的交往理论,去超市化的根本在于重建社会的合理性,“解殖”的出路在于以沟通合理性克服生活世界中被系统侵蚀的语言沟通。据此预期产生一个话语民主社会。在这里,以主体间性为交往对象,秉持真实性、正当性和真诚性的沟通原则,从法团主义出发,重开公共讨论。公民、媒体、大学、社会组织、自发性社会运动就特定物品能否商品化进行辩论,以此明晰局部与整体社会空间的市场限度,确定社会的“非卖品”。公共讨论所达成的关于物品属性的共识性真理,应该由法律程序转为普遍性规范。同时,这些自发抵制社会超市化所凝聚起来的交往中心可以逐渐发育成自主的公共领域,它是生活世界与系统之间的传感器,是防止系统无节制渗透生活世界的隔离带、保护闸,也是对市场与政治系统的监督力量。

一味惧怕政治系统规制市场会导致国家过度干预的后果,只会造成行动的踟蹰不前。国家禁止权利交易违背了自由主义的原则,但国家是保护社会免受市场侵蚀的关键堡垒,有能力为市场设置伦理与法律的边界,使市场重回其所胜任的空间。不过,国家必须重新定位发展。“生产力发展的进程,只有当它不能取代另一个层面上的合理化时,才能成为解放的潜力”[32]76。国家必须在更多与更公平之间做出抉择,对“谁的发展,为了谁的发展”进行道义拷问[32]。回答必须针对每个个体而不非加总集体,是直接而非迂回。国家能否正确回答取决于“波兰尼前提”(不服从的权利被制度化地保护起来[3]216)能否转为现实并被坚守。一个以“公平正义”为道义取向的国家才能斩断政治对市场的不恰当勾连。此时,社会与个人凭借国家赋予的权利来制衡市场,用以保护不能让金钱标示的价值。于是,“作为正义的公平”的创见便可付诸实施:(1)向穷人提供各种公共资助,让那些不幸陷入困境的人们不至于绝望;(2)用平等来评估效率,“在平等中注入一些合理性,在效率中注入一些人道”[31]26,141。

社会超市化导致的“肯定性思维方式”与单向度文化钝化了个体的反思精神。消费者“犹入拟象的境域,随之滑入全然的操控”[33]110,无力区分“真实的需求或虚伪的需求”[34]7。不过,波兰尼仍旧期待“个体必须能够自由地遵从自己的良心行事”[3]216。在沟通过程中,公民必须摆脱独白性的“主体哲学”文化,接纳“主体间哲学”,重拾否定性、批判性、反思性。独立的社会批判是破除单向度市场文化的有力武器。即使身处市场,也应以“文化自觉”而在体制内抗争体制。消费只是人类福祉的一种手段[36]38。人的生物性需求只有转译为文化的规范表达才能得到正当的满足。我们需要在文化自觉的态度下重拾费孝通关于“文化对消费的控制”的灼见[17]95,“以消费最适型态生活方式来满足所需”[35]39,成为生存美学的践行者。孔子言,“放于利而行,多怨”,又言,“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就有道而正焉”。想必,身处日渐超市化社会的我们,大抵可以此为义利观的上下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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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舒马赫.小的是美好的.李华夏,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

(责任编辑:陈世栋)

From “Disembeddedness” to “Colonization”: the Cross-border

Market and Its Ethical Limitation

Zheng Peng

AbstractThis paper described the situation that modern people are surrounded by the marketization of society. The conceptions of “disembeddedness”and “colonization”explained why the market can beyond the social limitation and then corrode society. With the corrosion and deprivation which brought by the marketization, the author pointed out that the problem of marketization didn’t caused by instrumental rationality which was due to the efficiency maximization,but the ethical crisis which was due to the phenomenon that market norms took place of social norms. The paper reiterated the basic social norms that “money can not buy anything” and “market should obey the market rules” and the possibility of de-socialization.

Key wordsThe market system; Disembeddedness; Colonization; Limitation

[作者简介]郑鹏,湘潭大学社会学系讲师;邮编: 411105。

[基金项目]本文是湖南企业文化精神的构建项目(编号:01KHIKH03002)与湘潭大学科研启动项目(编号:01KZIKZ08046)的阶段性成果。

[收稿日期]2015-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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