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川俊太郎诗集

武继平 译

如果可能

如果可能

希望你素颜面带微笑

彻底陶醉在爱里

那一瞬间的你

像音乐一样优雅

像鲜花一样自然

一切都尽善尽美

可是我有种感觉

你肯定在哪儿隐藏了

刚洗好的衣服的香味

如果可能

希望你活在珍贵的故事里

不要上小说的当

把母亲的乳房和

父亲的膝盖留在记忆里

在眼泪中完成

背叛与被人背叛

看到镜中未来的自己

不要转移自己的视线

如果可能

希望你不要害怕光阴的流逝

身体枯竭之际

就是灵魂结果之时

在时钟不能表达的时间里生活

相信肉眼不见的东西

从信息沸腾的海洋

打捞一滴智慧

像猫一样放松

希望你在孕育梦的夜晚安稳入睡

希望你一次次在第一个清晨醒来

不用人催

我想自己死，用不着谁来催

微风将草木的芬芳带进窗里

空气包容着平凡的日常之声

但愿在这样一个地方

哪怕鼻子闻不到芬芳

耳朵只听见熟人的叹息

我想自己死，用不着谁来催

但愿像心爱的音乐那样让心脏徐缓

带着盛宴后的困意缓缓进入夜晚

尽管大脑已经停止了思考

可身体某些部位还在想事

那不是因为我在怜惜自己

也不是因为我感觉不到

手腕被死亡冰凉的手指扣住

那些人的惊恐和挣扎

我只是想身心一体顺从命运

学野生动物的示范，单独面对

我想自己死，用不着谁来催

我想自己死，用不着谁来催

生命完整地来，也完整地去

因为我相信和珍惜有限的生命

无论是现在，还是死亡之际

我想自己死，用不着谁来催

门外等候的那位即将带我走

要去的地方也应该不在阳间

哪怕视而不见也触摸不着

也想一声不吭地留在人间

颜色

希望呈现复杂的颜色

红色背叛了心脏

灰色的日常

黄色的鸟喙

布鲁斯乐的蓝色里

夹杂着褐色的皮肤

黑色幻术的惆怅

炼金术梦的金光

万国旗五彩纷呈

原始森林的绿色，当然

还有彩虹七色的羞赧

只有绝望的颜色

呈现出单一的洁白

皱纹

坚持微笑是怕别人生气

于是眼角有了鱼尾皱纹

坚持冷笑是因为装深沉

于是鼻头上有了小皱纹

默默抽烟是为了逃避责任

于是眉间有了抬头纹

人云亦云是因为下不了狠心

于是嘴角刻下了八字表情纹

也许心脏也变得皱巴巴了吧

怎么是张猴脸？

呵呵，镜中原来是我自己

后悔——《五种情感》之一

事后总是悔不当初

满脑子蛮横的假定

企图用语言删除过去

无人的海滩就在眼前

闭上眼睛也不会消失

你本想后悔得有点水平

在过去痛苦的教训中展望未来

其实这等于背叛你自己

往日那珍贵易碎的爱心

波浪反复教导我们

一生一次的机会不会再来

如果像动物那样没有语言

面对今天寂寞无边的生活

人们怎能一边狂吠一边忍耐

羞耻——《五种情感》之二

感到羞耻，是因为

企图遮掩反而欲盖弥彰

而你羞于示人的

是你生命颤动的核心

你躲避他人的眼睛

怕自己在那些目光里消失

如此羸弱之心

再怎样拼命相爱

也没人与你分忧

只有当你不再躲躲闪闪

羞耻心才变为坚硬的化石

你眼帘低垂，瞳孔深处

有一条通向星空的小径

上面已经堆满了

粗野的愤怒和悲伤的碎片

轻蔑——《五种情感》之三

有东西在你专注的面孔上隐现

微微晃动着扰乱了我的心

哪怕你给它冠上美名

我也不会轻易地相信

被人冠名的那种情感深不可测

明明只是掩饰无法命名的情感

可是语言支离破碎，词不达意

那种直接从你的眼和嘴里

喷射出来的东西使我受伤

我企图在自己身上寻找

你持有那种尖锐的原因

结果连勇气也丧失殆尽

我就像蓝天下的土疙瘩

身不由己只有渐渐风化

嫉妒——《五种情感》之四

我做国王，渴望统治你

这块领土上的每一条小河

和每一座城镇的每个角落

坦率地说，我手中还没有地图

我只想走自己走习惯了的路

看见从未见过的美丽的牧场

我会像被冻住了一样伫在那里

暗中期待那里其实是一片沙漠

别说统治你这片土地

就连探险都不能如愿以偿

我在你这座森林彻底走失

也许有一天我会暴尸荒野

但愿任何人都听不见

你亲自为我唱的挽歌

怜悯——《五种情感》之五

任何平凡无奇的事

例如看孩子们游戏

又有谁能够准确描述

那种心里满满的感觉

因为它并不是从人内心油然而生

而是像宇宙那样由外至内的关怀

秋阳照耀下的一片枯叶

尽管转眼会凋零和被忘却

但今日总要触到

我们的眼睛我们的手和我们的心

只有我们这些无语的婴儿

被允许在蓝天的怀抱里

将自己无力的双手

伸向世间所有的生命

恳求

请跟我一起颤抖

在我因为高烧而颤抖的时候

请不要把我的高烧变成数字

我大汗淋漓的身体

渴望得到你凉爽干燥的肌肤

请不要刨根问底

当我在梦中呓语不断的时候

请不要深究其中的含义

通宵守在我的身边

即便我粗暴地一把将你推开

我的疼痛只属于我

不能够让你也来分担

当世界就像一把尖锥的时候

就算你也被我视为仇敌

请你至少闭上眼睛尽力忍耐

请把你毫无保留地送给我

只送我头或只送我心都不要

请你把我背在背上

摸索着举步维艰

颠沛在黄泉的水畔

骷髅架

死了我想变成一副骷髅骨架

变成骨架跟洋子姑娘一块玩

坐上秋千风呼呼穿过我的身体

我想那一定舒服极了

洋子姑娘也许会害怕

我真想牵着她的小手

虽然我的眼睛和耳朵都是空的

可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听得清

我变成骨架还是不能忘怀过去

那些可悲的事情和可笑的事情

我哈哈大笑，骨架碰得哗哗响

人们也许会围观我

人们也许会欺负我

因为我已经死了

因为我只剩一副骨架

其实我已经什么都无所谓

我告诉洋子姑娘骷髅也有情感

告诉她活着的时候不懂的情感

我已经不会再觉饥饿

我已经不再害怕死亡

我就想一直跟洋子姑娘玩

圣诞节

听我说啊，上帝

你可千万不要恨我

因为我穿着满是泥浆的靴子

踩脏了你下的白雪

听我说啊，上帝

你可千万不要恨我

因为我玩电子游戏

炸毁了你铺在夜空的繁星

听我说啊，上帝

你可千万不要恨我

因为你从不搭理我的祈祷

就知道在宇宙边缘睡午觉

听我说啊，上帝

你真的在听我叨叨么？

你再怎样万能

可毕竟没阻止过一场战争

听我说啊，上帝

你可千万不要恨我

因为我每当被人欺负的时候

心里总是在念叨着你的名字

听我说啊，上帝

你可千万不要恨我

马厩里又阴暗又寒冷

我们这儿又亮又闷热

地球之客

就像一个没家教的孩子

也不打声招呼

就一把拉开蓝天的大门

一屁股坐到大地的客厅

我们是草的客人

我们是树的客人

我们是鸟的客人

我们是水的客人

我们旁若无人

看着摆在眼前的珍馐

一边流口水

一边赞美风景

不知什么时候

自以为自己成了主人

这就是，所谓

文明的杂乱无章

然而，转身离去

已经为时已晚

因为死亡也会

孕育新的生命

我们死去那天清晨

鸟儿们鸣啭如故

那天清晨也听到

波涛拍岸的回声

微风轻拂

歌声很遥远

听见了吗？

就现在

加减法

不毛之地

忽然有了

一男一女

于是，一切从此开始

蓝天？有人说了一句

我把这美好的蓝天送给你们

于是男女头上有了广袤的碧空

地平线？有人说了一句

我把这美丽的地平线送给你们

于是男女前面有了辽阔的大地

慷慨之士是谁一直是个秘密

男人和女人只能接受馈赠

接下来人世间开始运行

一切的一切纷纷降临

有些可以花钱买有些不能

男人和女人在椅子上落座

有椅子坐是一种幸福

接下来是桌子

由陌生变为熟悉是一种幸福

在晨曦里喝茶也是一种幸福

可最大的幸福

是有人守候在身边

不管何时想摸就能摸到她的手

过去有人批评这未免太小资

不过如今大家都懂

任何时候幸福都是零星碎片

不幸任何时候都是整队袭来

然而，幸福究竟能切割得多么零碎

为了回答这个疑问

男人和女人摔碎了碗

踢翻了椅子

把桌子也砸了个稀烂

他们扔尽了世上所有的东西

把蓝天叠好又抹掉了地平线

男人和女人脱得一丝不挂

他们惊讶，因为幸福并未减少

同样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他们茫然不知所措，手牵着手

站在一无所有之地直至永远

时间深处，又传来

那个神秘的说话声

“这里一无所有”

“这里要有尽有”

“这就是给你们的最大赠予”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作爱”

天空中没了小鸟的日子

森林中一旦没了野兽

林子屏住呼吸，一声不吭

森林中没了野兽的那些日子

人们还在继续修桥筑路

大海里一旦没了鱼

惊涛骇浪也没有意义

大海里没了鱼的那些日子

人们还在继续建造港口

大街上一旦没了孩子

街上会显得更加热闹非凡

大街上没了孩子那些的日子

人们还在继续建造公园

人群中一旦没了自己

人人都变得非常相似

人群中没了自己的那些日子

人们还在继续相信未来

天空中一旦没了小鸟

天空开始默默地流泪

天空中没了小鸟的那些日子

人们还蒙在鼓里继续歌唱

父亲

我想过去死

带着你作伴

我想过去死

但却不知道

究竟为了什么

从呱呱坠地的瞬间开始

你就已经不再属于我

尽管我并没有任何权利

在黄泉路上拉上你作伴

尽管我根本算不上什么不幸

做父亲的这么笨这么糊涂

这么虚弱还这么任性

我能够变得强大，是因为

幼小的你对父亲坚信不疑

和你总是大声喊叫我的名字

诱惑

我想起一种单纯的喜悦

一架手工制作的滑翔机

第一次飞过校舍屋顶时

那种触及蓝天的手感

和托起雁皮纸机翼的

那种无形的空气的光泽

我想起一种单纯的敬畏

地球母亲的爱的重力

用残酷的温柔去拥抱

伊卡洛斯坠落的身体

是躺在草原上的宇航员

洞开的瞳孔里天空的深邃

海鸥纯净的优雅

人类远不可及

但人类毫无忌惮地

把沉甸甸的金属块抛向高空

人被自己放的火灼瞎了双眼

人掩耳不愿听到自己的声音

我想起一种单纯的憧憬

是能够抓住地球上所有童心的

耀眼的湛蓝和难以破解的色彩之谜

是超越了这一切

在未知的黑色彼岸频频眨眼的诱惑

微笑的含义

嘴唇白天恶语伤人

现在呻吟的形状没有意义

鳞次栉比的屋檐下

不知多少我们在做同一件事

就像你只考虑自己一样

我也是只能够顾影自怜

因为一个人不能创造未来

所以每颗心都在酝酿忐忑的计划

你目光凌乱，掠过我的肩头

注视着雨渍斑驳的天花板

前面的宇宙大得不适合人类

大城市永远不会有睡眠

显示出对满天繁星不服的繁华

心想不再有任何东西混淆视听

我们回到这间小屋

跟交尾的鸟和狗唯一的不同

是我们要在脸上表现的那一丝微笑

而如果有人问它意味着什么

我们将永远失去她的存在

贝多芬

小矮子

穷光蛋

一副屌丝样

耳朵又聋

让女人给踹了

实在没面子

写了遗书

也没死成

真实是窝囊废

干什么事都不顺

放个屁都砸脚跟

实在是太不走运

卡拉扬可出尽了风头

忧伤

忧伤

是一个没削完的苹果

这不是比喻

也不是诗歌

它就在那里

一个没削完的苹果

忧伤

它就在那里

跟昨天的晚报

它就在那里

它就在那里

发烧的乳房

它就在那里

黄昏

忧伤

脱离了语言

脱离了心

它就在那里

今天的忧伤们

幸福（之一）

如果是可卡犬的幸福

我才不稀罕

如果是生活电视剧的幸福

我也不稀罕

生活的幸福总是剧烈动荡

就像空中荡起的秋千

跟不幸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倘若幸福不带有不幸的气味

我才不稀罕

倘若幸福是为了幸福的幸福

我也不稀罕

就连瘦骨嶙峋的野狗

都侧露着生命的威严

探讨幸福的问题之前

值得追究的不要太多

幸福（之二）

有一种插花的幸福

幸福身上不沾尘土

幸福总是性格孤僻

幸福永远没有朋友

六月份的下雨天

小寡妇挥着小黄旗

不知道你有什么不幸

所以幸福属于我自己

你丈夫已经投河自尽

我就住在他近视眼镜的世界里

紧闭双眼，克制着幸福

幸福很孤独

它不会唱歌

它从我身上先开始

周围是全世界不幸的人们

我

我认同我自己

不爱刮胡子

总是睡眠不足

不必太谨小慎微

我像树一样站立

我像水一样流淌

或跟太阳光等值

对你我不会客气

你若要真的犯傻

我就敢骂你笨蛋

火箭你爱放不放

我跟儿子在荒原

把那宇宙的烙印

刻在裸露的臂上

羁旅

岩石跟天空很配

这里有诗

可我不会写

推敲沉默

无路通向语言

推敲语言

自然抵达沉默

树以树的姿态

临风呼叫

这并不限于某一处景色

倘若所感与所见相同

一切都会美丽而辉煌

如果所写与所见相同

时间必将会停滞不前

致我的电脑朋友

我看见过你

轮廓单调，像只大箱子

我触摸过你

有一点体温

虽然我不爱你，但也不怕你

也许你会变得越来越庞大

也许你会变得越来越聪明

不过，我还是原来的样子

为丁点小事拎不起放不下

一生气马上拉下脸说讨厌

然而，尽管不懂二进位

我也照样是你的程序员

把异想天开的理想输入你的身体

信息的洪流冲刷掉了所有的秘密

直至人类不得不直视

自己那裸露无遗的心

今天

我喜欢今天胜过喜欢昨天

我喜欢今天胜过喜欢明天

年轻的姑娘出门远行

睁大眼睛

心像金丝雀一样啁啾

喜欢就喜欢，讨厌就讨厌

礼貌招呼不必遮遮掩掩

“我喜欢天空

因为蓝色跟我的肤色相配

我讨厌河流

因为它头也不回

竟奔跑着超到我的前面

我喜欢白桦树

因为它任何颜色不染”

然而有一天

突然一个男人

用诚实的声音对姑娘说

“我爱你……”

啊，一切都从那天开始

今天虽没把握，但却是崭新的一天

今天，不知道幸福还是不幸

今天，不知道喜欢还是讨厌

我闭上双眼，直视心扉

不再回答树木的寒暄

语言

不是因为你问我才回答

那些话语，就像眼泪

从我心里自然涌出

不是从辞典里选来

那些话语，就像笑声

从我心里蹦出

不是为了让谁知道

也不是为了喊叫

更不是为了歌唱

你确定那真的是我？

在那条秋天的路上

有人对你说出了那句话

来得太突然，而且就一次

事至如今

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男人死后的遗留物

男人死了

留下一妻一子

其他什么也没留下

甚至没有一块墓碑

女人死了

留下一个孩子和枯萎的花

其他什么也没留下

甚至没有一件衣服

孩子死了

留下一双罗圈腿和哭干了的泪

其他什么也没留下

甚至没有一片回忆

士兵死了

留下一把坏了的枪和畸形的地球

其他什么也没留下

甚至没有一点和平

他们死了

留下我和

其他一个人不剩

其他一个人不剩

历史死了

留下辉煌的今天和即将来到的明天

其他什么也没留下

其他什么也没留下

活着（一）

我活着

是因为六月的百合

是因为死了的鱼虾

是因为那只被雨淋湿了的小狗

也是因为那天的晚霞

我活着

是因为难忘的记忆

是因为死神

我活着

是因为前面有一张脸忽然回头

爱就像一条瞎了眼的蛇

就像一段弯曲的脐带

就像一把生了铜臭的锁

就像一只小狗的胳膊

活着（二）

所谓活着

就是现在进行时的活着

就是感觉口渴

就是树林里阳光耀眼

就是突然想起某个旋律

就是打喷嚏

就是跟你手拉手

所谓活着

就是现在进行时的活着

就是迷你裙

就是星象仪

就是约翰•施特劳斯

就是毕加索

就是阿尔卑斯山脉

就是邂逅所有美丽的东西

还有

就是小心别让隐蔽的恶靠近

所谓活着

就是现在进行时的活着

就是能哭

就是能笑

就是能发脾气

所谓活着

就是现在进行时的活着

就是现在远处狗在吠

就是地球正在转

就是某处发出婴儿呱呱落地的哭声

就是士兵在什么地方受伤

就是秋千在荡

所谓活着

就是现在进行时的活着

就是鸟在振翅

就是海在轰鸣

就是蜗牛在爬行

就是人在爱

你的手的温暖

就是生命

回音

季节从我未知的地方跑过

我只听见了风声

一度丢失的声音在我心中回荡

不断地告知我季节远去的距离

世界走过我激越的情感区域

即刻化作一枚蓝天般的地图

那里无人居住

就连我最终也遭到了放逐

……我在替谁看家

窗外茑萝的影子落在我的额前

成为我一头卷毛假发

阳光将我装扮成年轻的上帝

我不预言任何人的归来

现在只想侧耳倾听风的声音

并得知季节跑过那个地点的名字

将回音还给世界吧

而世界，在等待群山收复峡谷

夜

奔跑得再快

也只能像树那样伫立

展开双臂只是一种形式

其实并无所求

我小心地将人之所求踩在脚下

并非在夜晚

我进入天黑后原形毕露的东西

还在犹豫怎样搁置那盏指路的明灯

需要照耀的东西已经失踪了

为此一种冲动油然而生

渴望将越来越露骨的深邃拥入怀里

我张开手臂，在接吻发生之前堕落

无奈之余，期待着坠落途中的觉醒

一群遥远在某处支撑着我

我却不知道它们的来处

我不敢断言这绝非是梦境

也没有促使我惊醒的痛楚

我不断蔓延，千真万确得

就像一棵笨拙无用的大树

位置完全无法确定

即便现在阳光照耀

看见了天际看见了地平

其他一切都视而不见

夜晚来临之际

白天坚壁起来的东西忽然现形

可我的视野里，依然空洞无物

天空的谎言

因为有天空

鸟儿才愉快地飞翔

因为有鸟飞

天空才欣然敞开胸怀

有人独自仰望天空的时候

是否有谁愿意为他做点儿什么？

飞机撕开穹顶的背部

像是一种恣意的蹂躏

人若洞见了天上的一切

就等于活活杀死了天空

鸟儿便用温柔的翅膀

给被飞机割伤了天空疗伤

鸟儿不知道天空的谎言

所以天空永远向鸟儿开放

蓝蓝的天空

一无所有

正因为一无所有

鸟儿才能飞翔

吻

阖上眼帘

世界离我远去

唯有柔情的重量

总是确认我的存在

沉默化作静谧的夜晚

就像一种约定环绕你和我

此刻它不再是一种阻隔

而是围绕我们的一种温馨的遥远

为此，我和你

会突然变得形只影单……

我们相互寻觅

用一种比说和看更为确切的方法

彼此都找到了对方的时候

我们却迷失了自己……

也许我在想确认什么

啊，远道归来的柔情！

我们丢失了语言

在纯净的沉默中

此刻的你

只是一种气息

语言被加上了无须有的罪名

待到世界充满柔情，我

为了生在其中而倒下之时

你就是生命的本真……

男人的墓

把男人们埋葬了吧

把他们葬到天涯

把他们葬到海角

男人们哭的时候

拼命咬自己的手腕

女人，被驱逐在

男人那双虽然干涸

却睁得很大的眼睛之外

当男人们走向死亡的时候

那被晒黑了的肢体

从来不会因此而驻足停留

因为世界都被挡在男人们的身后

为此时光流逝

为此人影憧憧

让我们为男人们择一块墓地吧

月亮在墓的后面缺乏完整

男人的墓会超越所有女人的饥渴

它的勇敢足以面对硕大的沉默

它会把灿烂的阳光让给一株蝴蝶花

男人们的肩膀虽然不那么结实

但苍白的屁股却柔情似水

也许他们就这样安静地老朽

也许他们就这样获得永恒的慰籍

谁都一样

谁心里没有几件伤心事

尽管伤心，却拼命隐瞒

呵呵

谁没干过几件不让干的事

明知不能干，却悄悄干了

呵呵

夜晚，就寝之前

谁能不流露难过的眼神

那种眼神既像蛇又像兔

装出一副什么也没看的样子

呵呵

谁没有几件口头难于表达的事

尽管不知如何开口

却深深地埋在心底

呵呵，呵呵

所以男人经常突然想亲吻女人

想用自己的舌头压住她的舌头

而且就那样保持姿势长久不动

接下来残忍地睁开眼睛

把视线投向遥远的天空和丘陵

碟子上的日常

因为我很幸福

所以没有权利去歌颂它

我相信

日常也会根据某一个决心结出果实

无秩序疯长的无花果

一只新红茶杯摔坏了

家庭就围绕那条裂缝过日子

白纸上载歌载舞着别人的诗

美丽的晚霞只有那一天

风景已不复存在

进化树血色沉重

密密麻麻长满报纸的空间

我依然不信泛神

就像舞台剧太大反倒视而不见

向晚传来豆腐小贩的喇叭声

痛苦与欢乐都没找到文体

流水声和汲水声

搅水声和饮水声

我双目失明，但我听说

幸福它很孤独

生鱼片在盘子里

婴儿躺在摇篮里

月亮坠入肉体的缝隙

躺在夜晚的床单上

梦见开拓者们的教堂时

爱，便成了

来者不拒的猥亵罪行

伤心

仿佛有什么特别珍贵的东西

被我遗忘在那片

能听见蓝天波涛声响的地方

往日透明的火车站

站在失物招领处前

我不禁越来越伤心

再见

我得走了

我得马上就走

虽然不知道要去哪儿

走过樱花竞放的林荫

穿过大街上的十字路口

朝平素眺望的那座山的方向赶路

我必须一个人往前赶路

尽管不知道为了什么

妈妈，真的对不起

您可要细心照顾好爸爸

我保证今后吃东西不挑嘴

保证以后更加用功读书

天黑了就数天上的繁星

白天里就多跟别人说话

我一定会找到自己的最爱

而且珍惜它一直到死

所以在远方我也不会寂寞

我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