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与遗忘

2015-08-15 00:49姜贻斌
红岩 2015年5期
关键词:搓麻痛苦夫妻

姜贻斌

我是一个十分贪玩的人,打起麻将来,跳起舞来,唱起歌来,喝起酒来,能够三天三夜不睡觉。我老婆无数次地指责我,说我是一个死不悔改的臭男人,如果再不金盆洗手,她将跟我分道扬镳。我却从来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也没有用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陈词滥调来说服她。我明白,她是一个心软嘴硬的女人,同时,也是一个跟我同流合污的女人,我怎么会把她所谓的忠告放在心上呢?

所以,我们夫妻多年,她说她的,我玩我的,也没有分道扬镳。

我不是正宗的长沙人,老婆也不是。我们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从偏远的小县城调来的,那是人生一个不可多得的机会,至于其中的奥秘,我就不多说了,反正是夫妻双双进城来。当时,跟我们一起调来的还有朱志刚,他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从光屁股的时候就在一起玩耍,来到长沙,又在一个单位,一直到现在——这在生活中是很少有的。而且,我们还住在一个单元,他三楼,我二楼,这在生活中也是很少有的。他结婚比我要迟一点,他的对象王晓晓还是我做的媒,而且是一拍即合。所以,我做媒的名声很大,而我一般是不会给人家做媒的。当然,有一点不能怪我,朱志刚跟王晓晓结婚五年,王晓晓的肚子还没有大起来。我想,这个问题要么怪朱志刚,要么怪王晓晓,如果怪我,那就没有什么道理了。

调来长沙之后,我们两家都在一起玩耍,要么在他家,要么在我家。其内容呢,要么是搓麻将,要么是聊天。相互之间非常融洽,无活不说,不分彼此。当然,如果要说搓麻将的水平,我夫妻和王晓晓都是麻坛高手,一般人是无法比及的。而朱志刚呢,我不便说奉承话了,其水平还谈不上小学毕业。摸一张牌要看半天,像眼睛有毛病,并且喃喃自语,哎呀,到底是六饼呢还是八饼呢?哎呀,到底是六条呢还是八条呢?简直是个牌盲。说来也怪,那么长的时间,我们竟然没有教会他搓麻将,放任自流。他没有丝毫长进,我们也不责怪,好像就是喜欢看他那个生疏和滑稽的样子。

当然,每个人都有他的优点,如果聊天,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我们最佩服朱志刚具有非凡的记忆力,我跟他小时候那些鸡巴毛的琐事,他竟然记得一清二楚。举个例子,他说我八岁的时候,偷看过女厕所,对方是长得很乖态的陈老师。他要说就说吧,无非是逗大家笑笑罢了。问题不在于此,他还要把这件事的丝丝缕缕说出来。他说,那是夏天的一个下午,三点多钟,下课的时候,我看见陈老师往厕所走。陈老师穿一件花斑点衣服,我跟在她后面,他呢,跟在我后面。阳光很晒人,他看见我东张西望,看四周是否有人注意,然后,我贼头贼脑地走进厕所。厕所墙壁是土砖砌的,砖缝已经被人戳开几个小洞,我把眼睛贴在某个小洞看。当时,男厕所没有人,他说我足足偷看了三分钟。

也就是说,本来一句话能够说完的事情,朱志刚却要把时间地点天气以及人的表情和动作,甚至衣服的颜色,都要一丝不漏地说出来。所以,这弄得我很尴尬。我老婆不停地敲我的脑壳,边敲边说,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从小就不学好。王晓晓则捧腹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朱志刚还不肯罢休,边笑边说。我作揖向他求饶,说,我的好哥哥,你赶紧闭上你的嘴巴,不然,我的脑壳会被她敲碎嘞。

总之,朱志刚的记忆力非凡,而我的记忆力却十分糟糕。不然,他所说之事,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呢?难道说,人的记忆力相差这么大吗?他即使绘声绘色地说出来,也勾不起我的任何记忆。我可以向全人类发誓,我绝对没有扯谎,我如果扯谎,我就是你的崽。所以,他每当说起我那些鸡巴毛的往事,我总是皱着眉头说,没有这样的事吧?没有这回事吧?你娘卖肠子的,纯属捏造。朱志刚则严正声明,说他没有冤枉我,说他也不晓得怎么搞的,关于往事,他一点一滴都记得清清楚楚。

说了朱志刚非凡的记忆力,再说王晓晓的肚子吧。

王晓晓的肚子五年了还没有大起来,夫妻俩也没有什么烦恼,相互间也不曾为此事吵闹过,也没有去让医生诊断。我觉得,这比一般的夫妻好多了,不像有些夫妻,好像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传宗接代的,不生崽女好像会死人。女人的肚子不大,你怨我,我怨你。看了医生,又埋怨医生的医术不高明。或者吃了药,又埋怨药没有效果。夫妻吵吵闹闹,或大打出手,最终分道扬镳。其实,我夫妻劝过他夫妻,叫他们到医院查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至少心里有个底细。朱志刚说,查什么查?肚子不大还好一些,清静几年再说吧。王晓晓也很开朗地说,是的,我们并不性急,万一没有,也不要紧的。

显然,他夫妻比一般夫妻的境界要高很多。

没过多久,一天晚上我夫妻准备睡觉,忽然听见楼上发出很大的响动。朱家夫妻好像在吵架,还摔了什么东西,天花板震得微微颤动,像地震。

老婆惊讶地说,哎呀,吵架啦?

我犹疑地说,不可能吧?这样的模范夫妻到哪里去找?全世界都找不到。

话没说完,楼上又是摔东西的声音,很尖锐,叭——好像碎了。

老婆说,哎,你去劝劝吧。她轻轻地推我。

我想了想,说,我去劝是没有问题的,问题是他们不会开门,你说我怎么劝?

当然,我还是比较聪明的,在床头柜上拨通朱家的电话,对方却不接。

老婆催促说,你再拨。

我又坚忍不拔地拨,对方也不接,后来,也不知是谁把话筒拿开了。我无奈地看看老婆,老婆也无奈地看着我。

我夫妻觉得十分奇怪,不明白他夫妻为何大动干戈。我夫妻冷静地分析,发现他夫妻近来的确有些反常,不怎么来我们家了。以前,吃罢晚饭他夫妻马上来敲我家的门,然后,不是搓麻将,就是聊天,晚上很容易打发。尤其是朱志刚,脸色阴沉,也不像以前那样健谈了,像有什么鬼心事。我问过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也不回答,冷冷地哼一声。我也问过王晓晓,王晓晓很有牢骚地说,谁晓得他发什么神经?也不知为什么,有一天,他突然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我怎么问他,他也不吱声,简直像个聋子哑巴。

那天夜里,我老婆像一个优秀的心理学家,继续分析道,是不是为没有生崽女的事情?

我说,绝对不是,不是有五年了吗?你难道看见他夫妻吵过嘴?

老婆说,这你就不懂了,别看他们没有吵过架,表面上好像并不在乎,实际上内心深处是很在乎的,只是不愿意流露罢了。你如果不相信,再去问问。

第二天,我到朱志刚办公室,里面没有别人,只有朱志刚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窗外,好像在思考问题。我在他的对面坐下来,递烟过去,他竟然没有看一眼。我说,喂,烟。他好像没有听见,也不说话。脸上泛出许多的痛苦,是一种不可言说的痛苦。难道说,真的是为了生崽女的事吗?

我故作高兴以调解气氛,哈哈大笑说,喂,是不是想当爸爸了?那也用不着发愁。刚才,我在报纸上看到一个医生蛮厉害的,已经让五千多对夫妻抱上了崽女。

我以为,这番话能够让他心有所动,谁料他的表情依然如故,怔怔地望着窗外,好像根本没有听见我的话。其实,窗外有什么呢?无非是几棵高大的玉兰树,还有一排排矮小的花花草草。这个城市,已经连一只鸟也不大看得到了。

我还想继续问,忽然有人进来了。

第一次问朱志刚无疑是失败了——我没有想到的是,居然连我也失败了——我回家对老婆一说,老婆用手戳我的鼻子,说,刘三民,你真是没有卵用嘞。

我火了,说,马一芳,你有卵用,那你去问个明白好吗?

老婆不服气,说,如果我问个明白呢?

我说,老子给你做崽。

老婆忍不住嘎嘎地笑起来,说,你真是一个蠢宝嘞。

老婆企图在王晓晓的嘴里打开缺口,所以,她比我狡猾,一上手就搬出糖衣炮弹,给王晓晓买了一件很好的粉红色裙子,并且亲自送到楼上。只是没有过多久,老婆就下来了。

她一进屋,我问,有效果吗?

老婆如实地说,晓晓比志刚还是好多了,至少她还说话。我问她到底是为什么,她竟然说她也不晓得。我说那不可能吧?是不是为生育的事情?肯定不是,晓晓说,志刚在这个问题上,一点也没有埋怨过的。可以说,一句气话也没有说过。她说她真的不骗人,而她却不明白志刚现在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我说一个巴掌拍不响,难道都是志刚的责任吗?她说我可以发誓,绝对是志刚的原因。我问她这个原因在哪里,她说她也搞不清楚,那天下班回来,他突然变了个人,眉毛皱起,阴沉着脸,一言不发,饭也不吃。叫人感到奇怪的是,他竟然每天都是这个样子,你说我受得了吗?昨晚上吵架,的确是我开的头。我说,你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说,你变成这个样子,我心里很难受。我这话说得没有错吧?而他呢,偏偏不说话。后来,我实在是忍无可忍才摔的东西。娘卖肠子,他不想过日子,老娘也不想过了。

听完老婆的汇报,我还是一头雾水,这个朱志刚到底为什么呢?其中的原因,居然连他老婆也没有搞清楚。

我说,是不是他这里出了问题?我指了指脑壳。

老婆说,不会吧?一个人不可能说癫就癫了吧?

我说,那你说是为什么呢?

老婆无奈地说,我也不明白,现在最恼火的问题是,连晓晓都搞不明白。所以,这个世界上,只有志刚自己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说,你说得很对。只是我对你保证,不出五天,我就要搞清楚志刚的心事。

老婆哧一声,说,你牛皮。

我说,牛不牛皮,到时候可以看结果,到时候我再向你老人家汇报吧。

还没有等我搞清楚朱志刚的心事,还在第四天,让我夫妻更没有料到的事情发生了,朱志刚跟王晓晓离婚了。

这真像一个大炸雷,劈天盖地把我夫妻炸懵了。我夫妻死也不相信,他夫妻怎么喊离就离了呢?简直比火箭的速度还要快。

我惊讶地鼓起眼睛,问老婆,他夫妻怎么离了呢?

老婆也鼓起惊讶的眼睛,像一个智商极低的女人问我,他夫妻怎么离了呢?

这个重大的变故还是我第一个发现的。

那天傍晚,我刚出差回来,独自在家喝酒。老婆说,你酒也不知喝到猴年马月,不如先把垃圾丢了吧。在这个时候,我一般是不会跟老婆斗的,我要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情喝酒。所以,我乖乖地提着一塑料袋垃圾走出去。

往回走时,我看见王晓晓提着皮箱,气冲冲地从门洞里走出来。我看这个阵势不对,急忙拦住她,晓晓,你出差吗?

王晓晓没有好气地说,是呀,是出差,再不回来了。

我说,为什么?

王晓晓的泪水一下子流了出来,说,离了。

这又让我大吃一惊,说,为什么?

她摇摇头,伤心地说,我也不晓得,你还是去问他吧。

王晓晓长得很不错,光滑的脸,白净的皮肤,眼睛像两粒黑葡萄,比我那个马婆子至少强一百倍。说老实话,当年我如果没有结婚,肯定不会愚蠢地把她介绍给朱志刚的,我会把她介绍给自己。

现在,晶莹的泪水在她脸上流淌,这令我心里很难过。我问,那你住哪里?

她说,我今天在宾馆住一晚,明天再租房子。

我清楚她在这个城市无亲无故,单位又没有房子,看来她只有租房子了。

我说,那我送你去吧。说罢,准备提她手中的箱子。

她摇摇头说,不用了。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勉强,说,那我再打电话给你吧。

望着王晓晓的背影,顿时,我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却有一种天生的怜香惜玉。我明白,她这时候是最痛苦的。而在这个特殊的时间和地点,却让我的优点难以发挥出来。

我进屋告诉老婆,他们离了。

老婆一惊,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说,哎呀,这是怎么搞的呢?

这时,她脸上泛起内疚,似乎没有在这件事上尽到责任。然后,她突然发疯般地大光其火,吼道,刘三民,你不是说去搞清楚吗?你吹牛皮,原因还没有搞清楚,人家就已经离了。老婆双目圆瞪,一副吃人的架势,接着吼道,你,如果还不把事情搞清白,老娘也跟你离。

老婆跟王晓晓算是多了一个脑壳的,两人好得不能再好。有一回,我说,干脆我跟志刚住一起,你俩住一起。谁料两个女人拍手同意,说,好啊好啊,我们住三楼,你们不准随便上来,如果要上来,一定要经过我们的允许。

我下决心说,老子一定要搞个明白。

我立即上楼敲朱家的门,门居然没有关。朱志刚躺在床上,灯光下显得很憔悴,一点精神也没有。衣服凌乱不堪,头发又长又乱,胡子拉碴。他娘卖肠子的,几天不见像变了个人似的。屋里更是一塌胡涂,酒瓶子四处乱丢,充斥着一股冲鼻的酒气。朱志刚喝酒并不厉害,平时喝一点会喊脑壳痛,满脸通红。现在,他简直像个酒鬼。地板上,还胡乱丢着方便面包装袋,榨菜包装袋,以及其它的食品袋子,花花绿绿一片,家具上面布满了灰尘。看样子,这几天他没有开伙,全靠着酒和方便面维持生命。唉,一旦女人撒手不管,家就不成其为家了,男人呢,也不像个男人了。

朱志刚没有说话,有气无力地看我一眼,好像很疲倦。

我坐下来,说,志刚,你们到底为什么?怎么也不说呢?我们兄弟有什么说不得呢?

他仍然不说话,脸上隐隐地泛起一丝痛苦。我再次感觉到,那是一种不可与人言说的痛苦。灯光照着这个乱七八糟的房子,还有这个乱七八糟的人。

是不是生育的事情?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时,朱志刚猛地坐起来,发癫般地大吼,娘卖肠子的,老子告诉你,不是这个原因——不是——他头发散乱,脸色很凶,一股尖锐的目光朝我射来,像完全没有了理智。

我呆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惊愕地看着他。

他呼呼地出着气,鼓起眼睛盯我,接着,一声大吼,出去——

我又失败了,十分沮丧地回到家里。

老婆问,到底是什么事?

我摇摇头说,他没有说原因。我很不服气地说,老子一定要把内幕弄清楚。

老婆讽刺地说,你不行吧?

我说,我为什么不行?凡事需要一个过程,只要工夫下得深,铁棒磨成针,我不相信搞不清楚。

这时,电话叮铃铃地响起来。不用猜,是牌友的催促令。我今晚迟到了,是要挨骂的。如果不是朱志刚,我会迟到吗?我拿起电话说,叫叫叫,叫死,老子就来。

老婆不满地说,你还有心思搓麻将?

我说,有事归有事,玩耍归玩耍。我总不能因为他们离婚,把麻将也戒了吧?如果照此类推,那我们是不是不吃饭了呢?那我们是不是不穿衣服了呢?那我俩是不是也不在床上那个了呢?其实,一个人越是有事的时候,越是要沉住气。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有个什么将军,敌人已经打到了山下,他还在下棋,这叫什么?这叫大将风度。说罢,我火急地走掉了。

看来,从朱志刚嘴里很难把事情的真相弄清楚——至少暂时是这样的——那么,我必须要步我老婆的后尘(虽然她没有如愿以偿),先从王晓晓嘴里打开通向内幕之门。所以,第二天我给王晓晓打电话,说我晚上去她那里。王晓晓在一家文化公司上班,她告诉了我地址。那是一条从未听说过的小街,叫小五街,她住在五号楼二门五楼右手。我担心记不住,叫她再说一遍,我赶紧拿笔记下来。

晚上,我去王晓晓那里,顺便买了一袋水果。此次行动我没有告诉老婆,打算把事情全部弄清楚,再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当然,我也牺牲了那晚的牌局,我对牌友们说有个急事,叫他们不要打电话催。然后,我打了个的。车子拐来拐去的,拐了很久才停下来。下车一看,小五街原来是一个住宅区。王晓晓租的是两室一厅,没有什么东西,显得空荡荡的。一把椅子也没有,仅有一张桌子,一张床铺。

王晓晓看我来了,指着床铺说,坐吧。

她低着头,靠着墙壁,忽然小声地抽泣起来。

你不要哭,我说,有什么事情跟我说吧,说不定,我会有解决的办法。

王晓晓的话音从哭声中透出来,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说的呢?

我抽着烟,摸出水果刀,削苹果给她,她不接。我说,你不吃,那我吃。其实,我也没有吃,把它放在桌子上。

突然,我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把王晓晓弄糊涂了。她停止哭泣,问,你笑什么鬼?

我说,我笑有两个原因。一是,你和志刚离婚,你却连个原因都没有搞清楚,如果说出去,别人难道不感到好笑吗?二是,我觉得自己在一天天进步,为了你们的事情,今晚的麻将都放弃了,还不晓得牌友们会怎样骂我。

王晓晓说,那不好意思。又说,你去吧,免得人家说你。

她晓得我是一个好耍的人。

我连忙摇手说,不去了,还是陪陪你吧。

我说,晓晓,这人哪,不就是几十年吗?何必这样呢?况且,你跟志刚并不是那种想不开的人,这些年来没有崽女,你们都没有矛盾,难道还有比这个更大的事吗?

我说,你也不要沉溺在痛苦之中,该耍的照样耍,该享受的照样享受。这样吧,等你冷静下来,过几天请你跳舞,好不?

王晓晓犹豫地嗯一声,感激地看我一眼。

王晓晓站在那里,泪光闪闪,我倒觉得她楚楚动人。不知怎么,我心里居然有点心猿意马起来。诸位也不要指责我的思想意识不好,我是一个感情丰富的男人。我说过,我这个人历来怜香惜玉,尤其是在这个特殊的环境和时机,我应该搂住她,把她抱入怀中,说些安慰的话,说些温柔的话,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我却明白,这个事欲速则不达。那晚上,我坐到很晚,王晓晓没有催我走的意思。我明白,在这个时候,她极需要有人给她解闷,以此缓解内心的痛苦和孤独。

我历来说话算数,第三天就约王晓晓跳舞,她竟然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舞跳得不错,当然,在我这个老革命面前,她还是稍逊一筹。她属于那种很好带也很配合的女人,所以,她不需要很会跳,只要男人会跳就行。一旦旋转起来,她简直像一张纸,轻得不可思议,那种感觉好极了。

开始,王晓晓还是有点忧郁,毕竟刚刚离婚,内心的孤苦一时难以消散。所以,我对她说,既然来了,就要好好跳,不愉快的事情通通去他娘的。我的话可能起了作用,她迅速地调整情绪,脸上的忧郁渐渐地散失。跳着跳着,竟然十分地投入,随我怎样带,她都能够跟上,配合得极其默契。我紧紧地抱着她,她一点也没有感到不适应。她贴着我,看着我,脸膛通红,眼睛发亮。当然,我也很冲动。我突然说,晓晓,如果当时我没有结婚,你就是我的。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难过地点点头。

那晚上跳完舞,我请她吃夜宵。然后,我把她送到门口,说,好好休息吧,我走了。

她说,你不能坐一下吗?

我说,下次吧。

她眼里流露出一丝留恋和遗憾,并没有急于走进门洞的意思。

我犹豫一下,还是转身走掉了。

你以为我不想留在她这里吗?连太监都想留下来,何况我乎?其实,我这是欲擒故纵,要的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效果。当然,我也想过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王晓晓是我最好的朋友的老婆,我这样勾引她是否合适呢?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当然,我一下子就把这个问题解决掉了。不错,她曾经是朱志刚的老婆,而现在不是了,既然不是,我就可以上。不上白不上,我不上别人会上,别人上不如我上,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就是我的生活原则。

那几天,我的确很忙。

每晚我都陪着王晓晓,不是跳舞,就是唱歌,不是唱歌,就是喝茶,不是喝茶,就是看电影,不是看电影,就是游公园。我尽可能安排每晚的活动不重复,这样,不至于让王晓晓感到厌烦。

从这点上你们也能够看出来,我对付女人还是很有一套的,我觉得最重要的是需要耐心。我看得出来,她是很高兴的,她每次都准时地到达约会地点。当然,我比她还要早。在这方面我比较有经验,对于女人来说,你哪怕仅仅比她早到一秒钟,那么,你在她心目中的分数起码要高几十分。这个时候的女人,简直像一个苛刻的评委。如果男人迟到一秒钟,无论你如何道歉,或找借口——比如堵车,比如半路上碰到多年不见的男同学,比如刚出门接到长途电话,比如小孩子病了,等等——那都是无效的,她肯定给你打一个最低分。所以,在这方面,我做得天衣无缝。

我的天衣无缝,同时还表现在我老婆和朱志刚面前,好像自从王晓晓离家之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她了,连电话也没有打过。老婆对于我每晚外出已经习惯了,以前,她也跟我一起外出(如果没有跟朱志刚夫妻玩耍的话),自从有了小孩子,她就没有我自由了,而我是真正的自由了。有时,她也说要跟我出去,我说小孩子谁管呢?一句话把她摆平。我清楚她非常痛爱小孩子。小孩子十岁了,她竟然还一口一个心肝宝贝,真是让人好笑。

所以说,我是一个活得比较滋润的人。

即使在单位,我也是如此。看见头头喊领导,撞见男同事喊哥们,碰见女同事喊姐们,而且,我从来也不议论单位的大小琐事。即使同事们在说三道四,指桑骂槐,我也从不插嘴,独自拿着扑克玩魔术。老子才不管谁当头头谁不当头头呢,国家这么大,城市这么大,问题这么多,我管得了吗?我算老几?我刘三民清楚得很。所以,不如自己活得好一点,也不枉来人世间走一遭。

朱志刚跟我的性格不太一样,他不怎么喊人,好像嘴里含了一坨金子,一张嘴,金子就会掉出来似的。所以,他跟领导和同事的关系没有我好,每到年底,评先进什么的,都没有他的份。这一点,他根本当不得我。我的工作虽然做得不如他多,我却评上了。当然,看在朋友的面子上,我曾经数次提过他的名。而采取的是无计名投票,人家不在你的大名上画圈子,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那一向,虽然和王晓晓耍疯了,我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朱王两人究竟是什么原因离婚的——这个谜,挑起了我的好奇心。再说,老婆也再三催促,要我把事情搞清楚。我说,虽然清官难断家务事,我还是要把这个事断个明白。我数次问过王晓晓,到底是什么原因促成你夫妻离婚的。她说她的确不晓得,她说我晓得难道不对你说吗?她说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也会对你说的。看来,若想在王晓晓这里打开通向内幕之门,已经没有了希望。而这并不影响我跟她的来往,彼此之间,已经有了一种吸引力。

那一天,王晓晓加班,晚上不能出来。我想,这样也好,那我休息一天吧。其实,我也没有休息,吃罢晚饭到了朱志刚家里。朱志刚还是那副样子,一脸痛苦,和衣而躺,眼睛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屋里更加脏了,沤气刺鼻,食品袋子堆得到处都是。

我叹口气,说,哎呀,你老是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吧?好人都会被逼疯的嘞。

说罢,我帮着打扫起来。把垃圾装进塑料袋丢出去,又拿抹布四处擦。经过一番努力,屋里明显干净整洁多了。然后,我又烧水,给他泡茶。

我说,志刚,我们是多年的好朋友,你有什么话,难道不能对我说吗?

我没有问是否为生育的事情,上次他为这句话发了脾气,那么,显然不是这个问题。

朱志刚或许是看见我这么关心他,终于被我感动了吧,他忽然说,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批斗肖老师的事情了?

我怔了怔,不知他为何说起这样的事情来,说,不记得了,哪个肖老师?

这时,他拿起一个相册,打开,翻到一张发黄的相片,指着上面的一个女老师说,就是她。

我仔细一看,原来是我们的初中毕业照。我当然也看到了自己,我像一粒小小的绿豆子。至于那个女老师,我的确没有了任何印象,所以,我如实地说,我真的记不得了。

他说,我记得,这是教数学的肖老师,个子一米六八,一头白发,那副眼镜还用胶布缠的,每到冬天她喜欢系一根红围巾。

我说,记得又如何呢?尽管她教过我的书,而我脑子里根本没有任何印象了。我说过,我的记忆力非常之差。

朱志刚叹息道,唉,她死了。

我说,那也没有什么,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你说的不错,人终有一死。这时,朱志刚坐起来看着我,痛苦地说,而她的死跟我们有关,你晓得吗?

我一听,哈哈大笑,在屋里走来走去。然后,来一个潇洒的转身,激动地说,你说跟我们有关?你说跟我们有什么关?难道世界上所有死去的人,都跟我们有关吗?

朱志刚的眼睛没有看我,以一种回忆的目光望着地上,低沉地说,当然跟我们有关,我们批斗她,还打了她。

我仔细想,怎么也想不起来,说,我们在哪里斗她?打她?

朱志刚说,我十分清楚地记得,一九六八年九月十二号下午,全校开批斗大会,有十五个老师挨斗。刚开始,大家还是轮流上台批他们,批着批着,有人开始动手了。这样一来,整个会场大乱,很多人都冲上去打老师。这时,我俩也冲了上去,手里拿着铁棒子,铁棒子是我俩从机械厂捡来的。当时,你还说,志刚,我们这个东西很威风的嘞。我说是的是的。你又说拿这个家伙打人,没有几个人受得了的,除非是孙悟空。我说是的是的。然后,我俩冲上去一看,一堆人围着一个老师打,我俩根本插不进去。你说怎么搞?我想想说,你跟着我吧。这时,我大叫,让开让开,开水来了。这一喊,大家一下子闪开了,害怕被开水烫伤。我俩马上冲进去,挥舞着铁棒说,哈哈,这是比开水还要厉害的金箍棒。当时,人们都兴奋地嗬嗬叫道,打呀打呀。肖老师已经被打倒在地上,一身灰尘,头发也是灰扑扑的。她在不断地呻吟,流着鼻血。我俩想也没想,举起铁棒狠狠地朝她的背上打,打得她痛苦地大叫。旁边的人一边喊打得好,一边喊口号,我俩打得更起劲了……

朱志刚说着说着,流出了悔恨的泪水,哽咽着,已经说不下去了。

我说,志刚,我不是扯谎,我的确不记得了。你也明白,我的记忆力很差,只要是过去的事情,我就通通地忘记了。我想,是不是我小时候得过脑膜炎的缘故呢?问题是,即使有这么一件事,那也是我们不懂事吧,再说,又没有把她打死。

当时,的确没有把肖老师打死,朱志刚忧伤地说,我们却把她的骨头打断了。听说医院不给她治疗,说她是反动学术权威。她的丈夫十分无奈,请乡下的水师治疗。结果没有治好留下了后患,一直很痛。到后来,听说发展成骨癌……死掉了……

我说,你听谁说的?

他默默地揩着眼泪,说,五月十号我在上班,大约上午十点左右,我接到一个电话,对方是个女人,她问我是朱志刚先生吗?我说是的。请注意,这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我问她是谁,她说,你不必问我是谁。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我告诉你,二十六年前,那个被你和同学们打断骨头的肖老师,当时医院不给她治疗,她丈夫只好请水师治,结果没有治好成了驼背,一直很痛,最后成了骨癌,她于今天凌晨四点五十分去世了。说罢,放下了电话。

我听罢,哈哈大笑,说,哎呀,如今这年头你还相信这个?有一天,我听说某某死了,不到半个月,我在街上又碰见了他,人家明明是一个大活人,我的爷老倌嘞。他娘的肠子,当时我还跟他说了话,你说能相信吗?这个年头,死的可以说成活的,活的可以说成死的,搞不清哪是真的哪是假的。再说吧,打电话的女人到底是谁?她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她是什么用意?为什么连姓名也不敢说呢?难道还要我们负什么责吗?哦,该不是敲诈吧?这个年头敲诈成风,哦,她后来还打电话吗?

朱志刚摇头说,没有。

哦,那可以排除敲诈。我在屋里走来走去,像个严谨的分析家说,当然,这至少说明这个女人心怀鬼胎,或者说心术不正。你问她是谁,她不愿意说,这就说明她心里虚,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呢?现在,人家常委会上说的事情,不出五分钟全世界都晓得了,难道她说个名字都说不得吗?对不对?老兄,你不要放在心上。说实话,现在有的女人是很可怕的,惹不得嘞。当然,这个女人还算不错,没有继续来电话了。

朱志刚说,我看她并无恶意,所以,我打电话给县里证实这件事情,肖老师的确是患癌症死的。说罢,他黯然神伤,沉默一阵子,又说,我想,如果不是我们打她,她不会成驼背的,更不会得癌症的。现在,我还记得铁棒打在肖老师背上的声音,噗噗直响。当时,我还听见了骨头的断裂声,咔嚓咔嚓,像冰裂一样。肖老师的哭声和呻吟声,至今还在我的耳边响起。那天,我寄了点钱,让县教委转给她的家人。另外,我还写了一副挽联寄去了。

这时,他从床上起来,拿起桌子上的几张稿纸叫我看。那显然是草稿,改得乱七八糟的。我看了半天,才把它们连接起来,挽联的内容如下:

是良师,更若慈亲,有教无类,一生宠辱不惊,岂仅知识能益我?

悔往岁,盲从时势,为虎作伥,此日悲怆何补,空余血泪痛招魂!

我放下草稿,说,志刚,我不是说你,你也太折磨自己了,何必呢?好,就按你所说的,我们打她是不应该,而在当时,我们毕竟不懂事。而且,多年过去了,是不是?如果要说负责,大人们谁勇敢地站出来负过责呢?谁勇敢地站出来忏悔过呢?谁还像你这样痛苦不堪呢?甚至搞得婚也离了呢?有这个必要吗?还有,当时有谁阻止过我们?那时候,四处一片混乱,几个人没有错的呢?你看现在,他们活得不是很好吗?当官的照样当官,有权的照样有权,有钱的照样有钱。你说说看,有谁站出来说过这些事情呢?

那天,我发挥得不错,滔滔不绝,慷慨激昂,极具说服力和感染力。

别说了你——

我刚说完,朱志刚大发雷霆,眼珠子冒火。

他说,别人怎样做我不管,也管不了。我之所以要这样做,是良心上过不去。另外,我还要探究深层次的原因,为什么当年我们都疯了呢?我们的理性和良知躲到哪里去了呢?他一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胸襟,痛苦的泪水又流了出来。

我明白,一时说服不了他。看着他痛心疾首的样子,我心里暗暗好笑,哎呀,你怎么像蠢卵一样呢?为什么偏偏跟自己过不去呢?你痛苦又怎么样呢?人家还不是该耍的耍,该享受的享受,该赚钱的赚钱,该贪污的贪污,该受贿的受贿吗?当然,我没有说,是不想让他更加愤怒。

那天晚上,我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感受,我觉得自己有这个本事,能够把这个深陷痛苦回忆和忏悔中的人拯救出来。当然,这需要一点时间,还需要一点耐心。

我说,那你也没有必要离婚吧,你对她说说不就完了吗?

朱志刚说,当我听说肖老师去世的消息,心里痛苦极了,情绪很不好。说实话,我真想去死。你想,一个活生生的人死于我们手下,我们的心肠怎么这样歹毒呢?她不是我们的敌人,是我们的老师,是传授知识的人。当时,我不想对一个人说,我羞于启齿,内疚死了。像你这么好的朋友,我不是也没有说吗?至于离婚,那是她提出来的。

我冷冷地哼道,你如果一天到晚不做痛苦状,她会离吗?她疯了吗?

那天晚上,我对老婆说,我终于把这个谜解开了,我没有吹牛皮是不是?

老婆问到底怎么回事,我一一道来。老婆听罢,叹口气,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是志刚的不对了,像这种事情,犯得着愁眉苦脸痛苦不堪吗?

老婆的观点完全跟我一致,我说,老婆你说得很对很对,这怪不得王晓晓,她错在哪里?难道要她跟着志刚每天莫名其妙地痛苦吗?

老婆说,是的是的。

我说,志刚又不说是什么原因,难道要王晓晓忍受这比死还要难受的日子吗?

老婆说,是的是的。

我又说,难道作为朋友,我们也要跟着他痛苦不堪吗?

老婆说,是的是的。

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有点激动,说罢,翻身骑到老婆身上,继续说,难道还要我们为志刚的事情不斗榫子了吗?

老婆说,是的是的。然后,风情万种地呻吟扭动起来,不再说是的是的了。

不知为什么,此时,我眼前总是有王晓晓的影子在晃动。她躺在床上,我则威风十足地骑在她身上。她皮肤那个白啊,她身材那样美妙啊,扭动起来比我老婆还像蛇,呻吟起来比我老婆还要悦耳动听。我害怕叫出王晓晓这条蛇的名字,所以,我不敢像平时那样大口出气,嘴巴闭着,从开始到结束。幸亏老婆没有注意这个细小的变化,不然,很可能会有麻烦的。

跟老婆做完作业,我躺在一边,说,我今晚又要放个屁,我要让他俩破镜重圆。

老婆惊讶地说,你有这个本事?当然,你如果成功了是一件好事,你准备采取哪些措施?

恕我暂不奉告,我嘻嘻地笑道,只不过我有个要求。

老婆说,什么要求?

我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要求,就是请你大力支持我。

那没有问题,她说。

其实,还是有问题的,问题在哪里呢?朱志刚为肖老师去世的事情,搞得我也痛苦起来。我虽然没有在清醒时痛苦,却间常在梦里痛苦。他娘卖肠子的,我竟然噩梦连连,梦见肖老师的后代来找我算账,说我也是凶手之一,逃不过历史的惩罚,并说要把我推向被告席。我看大事不好,赶紧趁机跳墙而逃,躲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荒岛上。我以为万无一失,谁知他们抓到我的儿子,说父债子还。虽然没有把他推向被告席,却要赔偿精神损失费,还有医药费生活费误工费营养费,等等。我儿子像我,很聪明,也借机跳墙而逃。他的妻儿却没有逃走,他老婆也比较聪明,立即声明跟他离婚。我想,这样一来,肖家人应该无话可说了吧,谁知他们竟然逼着我的孙子赔偿诸多的损失费。他娘卖肠子的,我孙子还小,只有十一岁。肖家人却说,等到他有了偿还能力,我们还是要找他算账的。

我经常做这样的噩梦,而且内容如出一辙,每次吓得我从梦中惊醒,浑身大汗。我暗骂朱志刚,这个猪弄的家伙,害得老子在梦中也不得安宁。由此,我迅速地消瘦下来,眼珠子陷了进去,脸上的肉也没有了,精神萎靡不振。老婆大为吃惊,问我怎么回事。我说现在老子噩梦连连。我恼怒地说,朱志刚害人不看日子,城门失火,殃及鱼池。

所以,这更激起了我的决心。不把朱志刚摆平,看来我永无宁日。不把他拯救出来,我誓不为人。

现在,王晓晓已经离不开我了。当然,我也离不开她,像鱼虾离不开水。

后来,我们自然而然地上了床。我跟她上床极具戏剧性,当然,前面的铺垫是必不可少的,在这里我就不多说了。凡是聪明一点的人,都能够想象到戏剧性的精彩和动人。总之,我觉得王晓晓的味道好极了。我不记得哪个电影中有个什么人吃什么东西时,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我觉得,用在这里也同样的恰如其分。所以,跟王晓晓在特定的场合中,我总是发疯地说好不好,她总是回答说好好好,甚至泪水也激动了出来。我一只手用力地撑着,腾出另一只手给她揩眼泪。

我问王晓晓,你跟志刚不生崽女,到底是谁的问题?

她说,肯定是志刚的问题。

我说,我以后给你生个细把戏好不好?

她说,好好好。

我说,我能够把志刚挽救过来。我说这句话,似乎朱志刚是一个失足青年。

她说,真的吗?

我说,当然是真的。

我说,我如果把志刚挽救过来,你一定要跟他复婚,我不愿意看着他孤苦一人。

她有些犹豫地说,到时候再说吧。

我说,你明白他为什么变成那样一个人吗?

她困惑地摇摇头。

我嘿嘿一笑,把让朱志刚痛苦的真相说出来。

王晓晓一听,呆住了,半天才喃喃地说,是为这种事情吗?难道是为这种事情吗?

我说,绝对没有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

王晓晓的泪水哗地流出来,说,好蠢嘞,为什么不对我说呢?他用不着这样痛苦的嘞。

我说,是呀,他真的很蠢。

我跟王晓晓的秘密,我老婆半点也没有觉察。她答应过我,一定大力支持我的工作。所以,我每晚外出她从不干涉,只是偶尔像个领导问问事情的进展如何,我说,快了,快了。

其实,事情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开始,我把精力都放在王晓晓那边(我想,你们应该会谅解我的)。后来,发现这样还是不行,我又不能像孙悟空具有分身法,两边同时兼顾。所以,慢慢的,我把精力往朱志刚这边倾斜。我如果不这样做,即使王晓晓的挽救工作有了成效,朱志刚的挽救工作就会遥遥无期,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朋友这样痛苦下去。所以,我去王晓晓那里渐渐地少了。

王晓晓很敏感,说,你厌我了吧?

我说,你怎么这样说呢?我总要抽出一点时间去做志刚的工作。

她很不高兴,说,那你不要来了。

我连忙说,晓晓,你不要生气,我会安排好的,我绝对能做到革命生产两不误。

她嘟着嘴巴,说,那你怎样两不误呢?

我想想说,我跟你商量一下好不?一三五,我做志刚的工作,二四六,我到你这进里来,星期天,留给我老婆。

王晓晓低着头,沉默一下,然后,轻轻地嗯一声,算是默认。

我高兴地说,我晓得你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人。

她说,我不要你拍我的马屁。

从那以后,我严格地按照时间安排表,有节奏地过着我的业余生活,虽然感到有点累,毕竟还是很充实的。你想,我在给双方做好事,而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事,我在同时挽救两个活生生的人。王晓晓那边,我要让她从离婚的悲痛中解放出来,以免她孤独和寂寞。要让她感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好心人在关心她,帮助她,爱护她,让她不至于感到悲观厌世。朱志刚这边,我要让他从狗屁记忆中跳出来,以免他沉溺在多此一举的痛苦深渊中不能自拔。也要让他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好朋友在拯救他,帮助他,爱护他。

由此可见,我肩上的两副担子有多重。

朱志刚每晚在家,哪里也不去,好像开始伏在桌子上写什么东西。那么,我第一步工作,要想方设法把他引出来,让他走出狭小的天地。而要把他引出狭小的天地,最重要的是,要让他从理论上明白记忆的坏处,只有让他了解记忆的坏处,我才有可能开展下一步的工作。

那一向,我上班没有忙别的,主要是查看资料,我觉得应该有这方面的资料。所以,我每天翻阅报刊,无论何种报刊,我都要仔细翻阅。同事们说我居然学习起来了,我眼睛不离报刊,回答说,是呀,人不学习,会要落后的。我特别关注那些关于健康常识的文章,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五天之后,我终于查找到了所需要的东西。当时,我高兴得大叫,把同事们吓一大跳,说你疯了吗?我说,是呀是呀,我疯了。我马上把这篇文章剪下来,然后,到打印室打印,并且复印三十份。

到晚上,我端一碗面条,叫老婆特意放两个鸡蛋。然后,我来到朱志刚家里,对他说,老是吃方便面要不得,科学家对此早已有定论的。这样吧,刚才跟我老婆商量好了,以后你到我家吃饭,不就是多一双筷子吗?

朱志刚伏在桌子上写东西,看我来了,连忙把稿子收进抽屉,仍然是满脸的痛苦和忧郁,眉头皱起。我把面条放在桌子上,说,伙计,吃了再说吧,我还给你带来了灵丹妙药。

朱志刚有些惊异地看我一眼,不明白我的话是什么意思,很可能是吃方便面肚子实在是难受吧,他迟疑一下,端着碗吃了起来。

我高兴地看着他吃罢,并不急于把灵丹妙药拿出来,把屋里又打扫一遍。我觉得,做思想转化工作,至少需要一个清洁的环境,这能够营造出一种心情舒畅的气氛,其效果有明显的不同。尤其是那些能够引起他联想的只言片语,比如,写肖老师挽联的草稿,比如,相簿上全班的毕业照(他收藏得不错,我收藏的那张不知早已丢到哪里去了),甚至钢笔和墨水,我都把它们收进抽屉。

我看一切捡拾得差不多了,然后,拿出一迭纸,说,志刚,我现在不是表功,我告诉你,我拿来的这份资料,就是灵丹妙药。我查了整整五天才查到,觉得很适合于你。

他说,你不要来烦我了。他用手擦擦嘴巴,转过身子,准备拉开抽屉。

我很有耐心地说,我不是来烦你的,我难道吃多了没有事做吗?我是真正为你好嘞,我的志刚同志。喂,你在写什么?

朱志刚想了想,说,我可以告诉你,你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

我保证。我说。

他说,我在写一部书,写一部忏悔录,我要忏悔,不然,我的良心永远不得安宁。

我一听,冷笑道,你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最有良心吗?你以为你这样做很伟大很高尚吗?我早已对你说过,你那时还是细把戏,历史难道要细把戏承担这个责任吗?那么,我问你,那些大人们哪里去了?怎么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呢?没有一个人痛心疾首地说,哎呀,我错了,我有罪。你说出一个人给我听听?除了你。在那个年代,几个人没有做错事的?如果大家都像你一样,每天这样痛苦啊痛苦啊,那这个社会成了什么样子?大概只剩下离婚的和吃方便面的人了。

我简直有点歇斯底里,恨铁不成钢,屋里的回音嗡嗡作响,我的喉咙隐隐生痛。可能是我后面的这句话落得很重,他才转过脸,眨着迷茫的眼睛看我,又看着我手中的一迭纸。

我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从桌子上拿烟抽。

你听我念念吧,我说。

我又不急于念,想卖个关子,说,我还是先把它们张贴起来吧。

我拿出事先准备的胶水,把一张张复印件工整地贴在床头上,书桌前,以及每间房子的墙壁上,当然,也包括厨房和卫生间。朱志刚没有仔细看文字,像小孩子一样,把脖子扭过来扭过去,看着我转来转去,不明白我搞什么名堂。

全部贴好之后,我拍拍手,颇为得意地说,志刚,这就是我送给你的灵丹妙药。

他疑疑惑惑的,这才看着书桌前的那一张。

健康需要遗忘

几乎人人都对如何增强记忆的问题感兴趣,却不知道遗忘有益于健康,也是人类生理心理上绝对必需的。

遗忘可以减轻大脑的负担,降低脑细胞的消耗,在正常情况下,脑细胞每天大约死亡10万个,但在强烈的外界条件刺激下,大脑每天死亡的神经细胞,比正常情况下增加数十倍,刺激持续下去,大脑将难以承受。绝对多数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外界刺激可以减轻或消除,这就是遗忘在起作用。有时,我们为了减轻一些人因某些事情、事故给他们造成的思想痛苦,常采取安慰或转移视线的方法,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从而达到减轻痛苦的目的。这就是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了遗忘规律,为大脑的健康服务,这也说明了健康需要遗忘。

由此可见,遗忘在人们的思维中占很重要的位置,并且能起到一定的积极作用。因此,我们有必要掌握遗忘规律,使其更好地为人们的身心健康服务。

——摘自《XX报》文摘版

接着,我大声地念一遍,像文革中的播音员,用的是记录速度。念罢,朱志刚一时没有说话。我兴奋地说,志刚,老话说,打蛇打七寸,就是这个道理。什么事情都要找出它的根源来,更加重要的是,我们绝对要相信科学,你为什么思想上这样痛苦呢?就是记忆这个东西在害人,使你从中难以自拔。你看你像个什么样子?瘦得像个猴子,萎靡得像个癫子,还搞得离了婚,就是这个记忆所害。还幸好,我们现在找出了原因,不然的话,不晓得你会变成一个什么人。志刚,我这是为你好嘞。你看我,记忆力不好,不是正有益于身体健康吗?心胸开阔,豁达,耍得吃得睡得,多么愉快。你要记得那么多东西做什么?又吃不得,又耍不得,还有害于身体,何苦来哉?你是一个懂道理的人,更加要尊重科学。

听我说罢,朱志刚没有反驳,慢慢地冷静下来,默默地抽烟。

那天晚上,我给他下了一个任务,叫他一旦想起往事,马上看《健康需要遗忘》,一定要反复看,不厌其烦地看。我刚才说了,要你学会遗忘。这篇文章你尤其要记住,对你很有好处,你一定要答应我。志刚,我不忍心看着你变成这个样子,我不忍心嘞。我的确动了感情,声音有点哽咽。

朱志刚一直没有吱声,也不像以前那样暴跳如雷。他栽下脑壳,不停地抽烟,满屋子都是烟雾,我推开了窗子。

我猜测,他的内心已经有所触动。

第二天,我按方案行事,到吃饭时去叫朱志刚。他开始有点不好意思,说算了吧,我一个人随便吃点什么。我坚决不肯,那怎么行呢?一餐两餐没有问题,长期这样下去,身体非垮掉不可。我不管他愿不愿意,拖起他下楼。

我老婆也很热情,给他添饭,我给他夹菜,一左一右,一张一弛。这就是朋友的温暖,这种温暖能够融化那些固执的人。他显然很受感动,居然笨拙地说,哎呀,真是太麻烦你们了。我放下饭碗,说,志刚,我们之间有必要说这个客套话吗?不是有首歌是这样唱的吗?只要你过得比我好,幸福永远在你身边围绕。这样吧,明晚我叫人来搓麻将。

朱志刚嚼着饭菜,犹豫地说,我历来不太会搓。

我说,那有什么关系?我不也是从不会到会的吗?

晚上,我跟王晓晓跳舞时告诉她,在不久的将来,我要向她报告一个重大的激动人心的好消息。王晓晓问是什么好消息,我嘿嘿地笑着说,对不起,暂且保密。她竟然撒起娇来,说,好呀,你不说,那我走。我急忙拉住她,说,晓晓,我想过一段时间再说,生活中总要留点悬念吧。如果什么都早早地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王晓晓疑惑地看我一眼,说,那好吧,依你,留个悬念。

我就是这样两边不停地穿梭。我明白,自己这辈子没有什么值得令人佩服的地方,有一点我却不会谦虚,那就是我精力充沛,一点也不觉得疲惫——这都是我十分乐意做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人在做自己乐意做的事情呢?你只要一想,就会感到可悲。其实,我并不企盼自己能够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而像这种貌似小事的事情,到底是不是小事呢?欲把两个人从痛苦的深渊中拯救出来,究竟是不是小事呢?如果是,那我就是一个善于从小事做起的人。

那天,我把一个朋友叫来,加上我夫妻,还有朱志刚,四个人搓麻将。论水平,朱志刚最差,我在前面已经有所交代。所以,有他在,牌桌上自然不会剑拔弩张,硝烟弥漫。呈现出的是和风细雨,优哉游哉。我一边打,一边耐心地教朱志刚出牌。我们打的是和平麻将,目的是教会朱志刚,把他煅造成一个麻坛高手。

而且,我觉得在这个特殊的时期,教会他搓麻将,是再及时不过的了。在这点上,我夫妻还有那个朋友,都达成了默契与共识。朱志刚开始还说,我一个生手,掺和到你们这里不好,影响你们的情绪。说罢,要起身。我一把拉住他,说,这又不是比赛,纯粹是消磨时间,你以前也不是在这里搓吗?

麻将在我们眼下是一清二楚的,而在朱志刚的眼下就很模糊了,他还是保持以前的水平,一点长进也没有。每张牌,都要一张张地认。哦,这是四饼,哦,这是八饼,哦,这是幺鸡。老半天还不能把牌摆好,老半天也出不了一张牌,其速度简直比蜗牛还慢。如果有心脏病或高血压的人在场,肯定要倒下几个。我们却不焦急,我们笑逐颜开,我们异口同声地说,志刚,别急,慢慢来,一定要看清牌嘞。我跟那个朋友喝茶抽烟,我老婆则打毛线。

需要说明一下,我的这个朋友,也不是什么真正的朋友,是我在街边认识的。姓吴,一个单身汉,晚上没有地方可去。到我家搓麻将,他从来不带烟,在我这里有烟抽有茶喝,何乐不为?而对于我来说,为了挽救朱志刚,付出这点代价算什么呢?我们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朱志刚安下心来,把注意力全部放到牌桌上,从而忘掉一切。

当然,世界上的事情不是一帆风顺的,我在做朱志刚的转化工作时,自然也遇到了波折。开始时,他的情绪不是很稳定,有时约好晚上七点搓麻将,居然老不见他下楼。我去叫他,他又伏在桌子边写呀写呀,弓着身子,脸上是痛苦的神色,似乎还发出轻轻的呻吟声。

我说,你哪里不舒服?

他说,我不想搓麻将了。

我说,为什么?

他痛苦地说,我一想起肖老师的去世,心里就很不安,哪里还有心思搓麻将?我还是争取把这部书写完吧,不然,我没有办法安宁。

我马上反驳说,写写写,写死?你写给谁看?谁还有这个耐心?潇洒都潇洒不过来嘞。你写了,肖老师会活过来吗?如果能够活过来,你就写好吗?志刚,我指着墙壁上贴着的那些《健康需要遗忘》,你难道没有背这些文字吗?这些文字对你很有好处,你照照镜子看,你以前那个样子哪里看得?自从我给你找来这份资料,自从你到我家搓了几回麻将,你气色好多了,走走。

我伸手拖他,他还是不想走,赖在椅子上不动。他身材高大,要说力气,我不是他的对手。这时,我想出了妙计,去戳他的胳肢,一戳,他咯咯地笑起来。一笑,全身就没有力气了,连忙告饶说,三民,我认输,我走,我走。

来到我家,我对老婆和吴朋友说,喂,你们看看,志刚的气色是不是比以前好多了?

他们说,当然当然,天地之别。

朱志刚听罢,精神为之一振,惊讶地说,哦,是吗?

我老婆立即拿来镜子,说,不相信你自己照照看。

朱志刚接过镜子,认真地照了照。

我们说,没错吧?

朱志刚虽然没有说话,我们明白,他心里还是有些满意的。然后,坐下来。

在牌桌上,朱志刚从来没有激动地叫喊过。这说明,他还没有真正品尝到搓麻将的乐趣。胜败对于他来说无所谓,他还没有全身心投入。如果他胜利地大叫,杠上花——,清一色——,七小对——,我糊了——,或者后悔地说,哎呀,出错了一张牌嘞,哎呀,该死,本来是我吃的嘞,哎呀,吃亏了嘞——那就说明,我的工作有了初步的成效,当然,现在我还看不到他这种激动的表现。他像一个木头人,或者说,像一个智商很低的人,宠辱不惊,胜败不喜不忧。

老婆不无担忧地说,哎呀,这个志刚哪里像搓麻将的?搓了这些天,一点长进也没有。

我说,要有耐心老婆,你以为他是一台电视机,想关就关,想开就开吗?他是人,我们在做人的工作,你以为像喝稀饭那样容易吗?你说他没有长进,他跟我们搓了这多年,哪里又有长进了?所以,我们绝对不能操之过急。

我也并不是没有考虑过,究竟如何加快转化工作的进程。

有一天,我在牌桌上提议,从今天起我们来点小意思,也不大,仅仅意思一下而已。老婆和吴朋友满口赞成,说好呀好呀。我问朱志刚,你认为呢?朱志刚犹豫地说,多少?我说,一块吧。

朱志刚答应了。

我暗暗地向老婆和吴朋友眨眼睛,意思是先放他两盘水,以此提高他的兴致。该策略居然立竿见影,第一盘,果真是朱志刚赢了。他把牌猛地往桌子上一丢,突然大叫,我赢了。

简直是痛快淋漓的叫喊。他满脸激动,眼睛放光,双手挥舞,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哈哈,我赢了——

这种喜形于色的情景,对于他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而我恰恰需要这种效果,我开始感到自己的工作有了一点起色。当然,我还不能骄傲。

我们都很高兴,把麻将码好,说,是你赢了。然后,纷纷摸出钱来。

那天晚上,朱志刚赢了十三块钱。他兴致勃勃地说,明晚还来。他一张张地数着票子,数得很仔细。

这时,我想起自己的计划安排,说, 不行,后天吧。

朱志刚迷惑不解,说,为什么后天?难道害怕我赢吗?

我说,不是,绝对不是的,我有点事。我当然不能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

当时,已是深夜一点多钟了,老婆下了四碗面条。朱志刚边吃边说,三民,你说话要算数,后天晚上。

我说,一定。

我心里十分高兴,终于看到自己的工作出现了一丝胜利的曙光。

那晚上,我像个癫子似的说道,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老婆也很兴奋,说,志刚终于尝到甜头了。

然后,她眼光闪闪地说,还不快上床?你看你像个癫子样的。

我说,上床上床。

说罢,一下子骑上去。

这人只要心情好,做什么都很开心,也不觉得累。

那一向,我跟王晓晓耍癫了。我说,晓晓,你以前没有这样耍过吧?

王晓晓兴奋地说,没有。

她说,真他娘的后悔。

我说,后悔什么?

她说,这辈子耍得太少,我跟着你这些日子,比以前几十年还要痛快。

我说,喂,你说话不要太夸张了。

她说,我如果夸张,就是一条狗。哎,告诉你,老娘不准备结婚了。

我一听,慌了,这跟我的宗旨是根本相违背的。我说,那不行,到时候你还是要跟志刚复婚,还是要生小孩子。

她哼一声,说,生小孩子?生得出来吗?

我一本正经地说,我可以帮忙。

她伸手戳我的鼻子,刘三民,你缺德。

我嘿嘿地笑着说,你那天不是答应我了吗?晓晓,我是在做好事嘞。如果是别人,我还不会答应。

她忽然扑在我的怀里,伸手捏我的鼻子,娇态十足地说,你最坏了。

我说,我是坏,天下第一大坏人。你去找一个像我这样的坏人,算你有本事。

我给王晓晓买了简单的家具。我说,我并不是不给你买好一点的,我考虑到你迟早还是要搬回去的。

王晓晓还算不错,并不计较,说,只要方便就行了。

有时,她也笑我,说,你这是包二奶嘞。

我连忙否认,NONO,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等我哪天发了大财,也包它一个吧。

王晓晓问,一芳没有发觉吧?

我说,没有。

她有点自责地说,如果她晓得,真是难为情。

我说,我哪能让她晓得呢?

她又问,你那天说过的,要告诉我一个重大的激动人心的好消息,现在能说了吗?

我说,那还没有到时候。

到底哪个时候?

别急,我说,到那一天,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朱志刚的变化还是蛮大的,现在下了班就到我家。吃罢饭,也不回家休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等着搓麻将。他信心倍增地说,老子的手气不错,我要叫你们把钱通通地拿出来。他一边说,一边反摸着麻将,练习用手看牌。这说明,他想在牌桌上练出一手硬本事。我夫妻很高兴,朱志刚再也不是那个做痛苦状的朱志刚了,也不是那个伏在桌上写忏悔录的朱志刚了,气色也明显地好起来,脸上居然有了光泽。

有一天,他拿出钱对我夫妻说,老是在你家吃饭,也不能白吃,总要交点钱吧?说罢,要把钱递给我老婆,我老婆当然不肯接。

我发脾气说,志刚,你娘卖肠子的,也太看不起人了吧?吃几餐饭还要给钱,把我们当作什么人了?我把手伸过去,说,你把钱给我吧,看我不撕了它,你给呀给呀。

他没有给,怕我撕掉,说,好好,不给,这可以了吧?

我仍然有火,说,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了,难道是几个钱能够说明问题的吗?我只有一个心愿,希望你活得好,活得潇洒,活得轻松,不要一天到晚像个历史学家或哲学家,也希望你能够理解我的苦心。等到时机成熟了,晓晓的工作由我去做,一句话,复婚。你以为我夫妻眼睁睁地看着你孤零零的,心里好受吗?不好受嘞。我的手死劲地拍着胸脯,咚咚响。

那天晚上,吴朋友没有来,大概有什么事吧。三个人搓麻将没有多少味道,所以,我灵机一动,说,志刚,今晚让我老婆歇歇吧,我带你到别人家里耍去。

朱志刚说,也是这个吧?双手做一个搓牌的动作。

我说,是的,你把钱带足。

他拍拍口袋,说,带足了。

我和他来到街上,打个的,我对司机说,到天天乐夜总会。

朱志刚一听,有点惊讶,哎,你不是说到朋友家搓麻将吗?

我说,是呀。

他不解地说,那怎么去夜总会呢?

我没有回答,忍不住想笑。

没过多久,到了天天乐夜总会。一下车,朱志刚不走了,说,我不会唱,又不会跳,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拉着他说,你都会的,我的爷老倌哎。

朱志刚很勉强地跟着我走进去。我要一个小包厢,叫两位小姐,一个穿白裙子,一个穿绿裙子。我对朱志刚说,怎么样?如果不满意,再换。

朱志刚这条蠢卵却还在说,哎,你不是说搓麻将吗?

我看两个小姐一眼,笑起来,说,是呀,这里也能够搓麻将。

两个小姐很不错,年轻漂亮,十八九岁吧,脸上放出职业性的光彩和微笑。看我使了个眼色,白裙子坐在朱志刚旁边,脑袋往他身上靠,甜甜地叫大哥。朱志刚好像女方有瘟疫似的,屁股赶紧往边上移。

我要了几盘凉菜,一扎啤酒,说,小姐们,喝酒吧。她们赶紧开瓶子。看来,朱志刚还很不习惯这种环境和气氛,双手紧紧地捂在怀里,忸忸怩怩的有些紧张。脸色通红,屁股下面像长着两条电动腿,不断地往边上移,如果再移,就移到角落了。

我觉得好笑,当然,也怪不得他,他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场合。所以,我开导说,老板,你放开点,不要像个小妹子一样。朱志刚还是缩在角落里,似乎这灯光朦胧的屋里暗藏杀机。

我一想,要说服他,还不如以身作则,用行动来教育他。我搂着绿裙子唱了两首歌,然后,说到房中房跳舞。实际上也没有跳,两人滚到沙发上搓起了肉麻将。

等我出来,朱志刚和白裙子在唱歌。我想,肯定是白裙子怂恿他唱的,也许是我起了模范作用吧。总而言之,朱志刚的神色自然多了,也放松多了。他唱的是《跑马溜溜的山上》,居然唱得不错。

我带头鼓掌,两个小姐也拍手叫好。我叫他再点一首,说,老板,我还没有发现你的嗓子原来这么好。

朱志刚摆摆手,谦虚地说,哪里,哪里。

等他唱罢几首,我对他说,喂,叫这位小姐进去跳个舞吧。

白裙子当然很乐意,进房中房的收入明显不一样。她娇滴滴地拉着朱志刚的手,说,大哥,我们进去跳吧。

我,我不晓得跳嘞。朱志刚犹豫地看我一眼,欲走不走。我用鼓励的目光射向他,然后,他进去了。

我忍不住哧哧地笑,绿裙子问我,大哥,你笑什么?

我说,我突然想起一件非常好笑的事情。我拿起话筒,痛快地说,来,我们唱歌吧。

朱志刚很久才出来,居然精神焕发,说话也大声了,神态也自如了,没有了先前的那种拘谨和小心。经过锻炼的朱志刚搂着白裙子,不断地逗人家笑。白裙子告诉他喝交杯酒,朱志刚也很高兴地喝起来。白裙子不仅告诉他喝小交杯和大交杯,还告诉他喝边三轮,喝桑得拉,喝穿心过。朱志刚居然乐此不疲,搂着白裙子哈哈大笑。

白裙子说,花酒好不好喝?

朱志刚连连点头,说,好喝好喝,真是太有味道了。

我明白,朱志刚在房中房肯定成功了。我认为,他成功是正常的,不成功是不正常的。他已经很久没有跟女人斗榫子了,应该像猛虎下山才对。

那晚上,是我付的小费。一出门,朱志刚抬头望望浩瀚的天空,感叹万分,说,好嫩的嘞,好嫩的嘞。又侧过脸问我那个绿裙子怎么样,我学着他的口气说,也是好嫩的嘞,好嫩的嘞。

朱志刚伸出拳头轻轻地擂我一下,嘿嘿地笑起来。

我说,他娘卖肠子的,这几十年不是白活了吗?

朱志刚叹口气,说,是白活了。又担心地说,如果人家晓得了呢?

我说,你不说,鬼晓得?难道你要举着高音喇叭,向全世界人民宣布吗?

朱志刚意犹未尽,问,哎,什么时候再来?

我说,可以天天来,当然,以后的小费你自己付。

他问,多少?

我说,也不贵,一百块钱一炮。

他摩拳擦掌地说,哎呀,那我要抓紧在牌桌上赢钱嘞。不然,消费不起。

我咯咯地笑起来。

他说,你笑什么鬼?

我说,像这样活得多轻松,蛮有味道吧?

有味道,有味道。

我又说,像这样的肉麻将搓得有意思吧?

有意思,有意思。

可以想象,朱志刚还是有反复的。

有时突然唉声叹气,有时沉默不语,那种内心的痛苦又隐隐地浮在脸上。有时候,我叫他来我家搓麻将,或去夜总会搓肉麻将,他竟然拒绝,把我推出门外,砰地关上门。我明白,回忆带来的痛苦仍然让他不得安宁。我懂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却还是感到有些惊讶,难道他还没有彻底地从肖老师的往事中解脱吗?难道他像患癌症一样难以治愈吗?

我想来想去,想不出问题的症结在哪里。也就是说,肯定还有某个东西在勾起他的回忆,这个东西如果不彻底除掉,他仍然会陷入痛苦中的。那么,这是个什么东西呢?我没有想出来,后来,我又到他家里仔细观察,也没有发现什么。

有一次,我趁他上厕所时,悄悄地拉开他的抽屉,一眼看见了那个相册,还有那本稿子。这时,我才恍然大悟,相册里面有毕业照,照片中有肖老师。哦,她肯定是让朱志刚不能安宁的根源。所以,我翻到那一页,毫不犹豫地把那张相片取下来,偷偷地塞进口袋。那本稿子大约写了万把字,我也把它撕下来塞进口袋。

回到家里,我拿出相片,相片已经发黄,我当然又一次看见了自己。一个光脑壳,白衬衫,第一粒扣子扣得死死的,一张拘谨的脸,像个十足的乡巴佬。我迟疑一下,然后,把相片撕个粉碎,咬牙切齿地骂道,就是你这个害人精,害人精。然后,又把十来页稿子拿出来,看也没有看,又是一顿猛撕,也是咬牙切齿地大骂,就是你这个害人精,害人精。把它们全部撕掉之后,我浑身顿时轻松起来。我想,在志刚家里,应该没有什么能够引起他记忆的东西了吧?

没过多久,朱志刚闯进我家兴师问罪,哎,我的相片呢?我的稿子呢?

我指着纸篓说,我把它们撕掉了。

朱志刚一看,抓起纸屑,愤怒地说,你为什么撕掉它们?

我愤怒地说,我不愿意看到你痛苦,你还要我说什么吗?我砰砰地擂桌子,抢过他手中的纸屑往空中一撒,纸屑纷纷扬扬地飘落一地。我瞪着眼珠子,吼叫道,你留着这些做什么?它们是害你的,你懂吗?害得你茶饭不思,害得你郁郁寡欢,害得你痛苦不堪,你难道还没有体会到吗?

朱志刚一时怔住了,久久地望着我,好像我很陌生。我老婆赶紧劝道,志刚,三民也是为你好,不要吵了,邻居有意见嘞。

我怒火未消,手一指,朱志刚,你马上给我回去,好好想想吧。

朱志刚居然没有说话,眼光复杂地看我一眼,然后,勾着脑壳,默默地走了。

那晚上,我故意采取猛火攻心的策略,彻底地斩断他的回忆之源。我的推测是对的,从此,我再没有看见他反复了,也没有见他说起相片和稿子的事情了。我原以为,当他发现相片和稿子已被我撕毁,一定会不断地寻着我吵闹,至少要吵闹一个时期吧。而他竟然提也没有提起过,好像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由此可见,我的行动是及时的,科学的,也是合理的。

很奇妙的是,朱志刚的情绪不再反复,他终于安静了,我的噩梦也不做了。由此看来,与其说在拯救他,倒不如说也在拯救我自己。我现在睡眠安然,即使做梦,也都是美梦。梦见的不是跟王晓晓斗榫子,就是跟小姐们搓肉麻将。至于老婆,一次也没有进入梦中,我不明白该做何种解释。

现在,朱志刚每天高高兴兴,除了上班,不是跟我切磋麻将,就是跟我大喷口水,认真地比较小姐们的种种优劣,简直像一个人体艺术鉴赏家,说得津津有味,毫无睡意。他拿好烟给我抽,泡好茶给我喝,既把我当成他的生活指导老师来尊敬,又把我视为同道。当然,还把我看成一个忠实的倾听者。说这些美事,他都是叫我到他家里说,他家是一个安全区。其实,单位的同事也很惊异朱志刚的变化。说,哎呀,看来离婚并不是坏事,坏事可以变成好事,你看人家朱志刚多么精神。哼,他们看到的只是表面,看不到这一切变化是来自于我的艰苦努力。当然,我从不跟他们表功,决心默默地把好事做到底。

我们上班很轻松,一般没有什么事情,最多是开开会而已。所以,我们几个人经常躲在资料室阴暗的角落搓麻将。资料室位于走廊尽头,很少有人经过,是个安静安全之地。小桌子铺着厚厚的旧窗帘,窗帘是绒的,最适合搓麻将,外面一点声音也听不见。

以前,朱志刚没有参加这样的四方会议,一是不太会搓,二是觉得上班搓麻将不成体统。自从他对麻将的兴趣大增之后,竟然主动来叫我们了。每天走进办公室,先是装模作样地抹抹桌椅什么的,整理报纸什么的,或是打打开水什么的。然后,学着我们的暗号,有意无意地吹一声悠扬的口哨,再眨一下眼睛,四个人就断断续续地溜出来。如果有人溜的速度慢了,那么,早已坐在资料室的朱志刚就要责怪对方,哎,你怎么像个小脚女人?

我这个人做事,不做则已,一做,就要做彻底。我还决心把朱志刚从里到外来一番大改造。我坚定地认为,凭着我的智慧和聪明,没有什么困难能够难住我的。我发现朱志刚穿着太土气,像个乡巴佬,进夜总会,小姐看不起。所以,我怂恿他去买些衣服之类。

他开始不同意,说,这个样子还过得去吧?

我笑他,指着街上的男人们说,你看看人家多精神,为什么?还不是穿一身名牌?尤其是去搓肉麻将,你这副样子显得太土气了 。

他一听,不做声了,拿了钱,说,走吧。

我陪着他到商场挑衣服,不断地让他试来试去,朱志刚老是说行了行了,我老是说不行不行。服装柜台的小姐们口口声声表扬我,对朱志刚说,你这位朋友一是很有耐心,二是很有审美眼光。我听了很高兴,朱志刚终于松口说,三民,还是你说了算吧。我们挑了整整一上午,后来,终于给他挑了一套合身的衣裤皮鞋和皮带,以及内裤和袜子,当然都是名牌货。有意思的是,朱志刚换上这套衣裤时,站在镜子跟前一看,竟然惊呼起来,哎呀,这是我吗?这是我吗?我高兴地说,不是你,是狗吗?你现在这个样子走出去,不知要想死好多女人嘞。

的确,朱志刚这样打扮,连我也颇感意外。原来朱志刚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这么些年,我怎么没有感觉到呢?难道是打扮的魅力吗?朱志刚听罢,得意地笑起来。

我除了叫朱志刚到家里搓麻将,去夜总会搓肉麻将,另外,我还开拓了战场,带着他去按摩院,桑拿室,洗脚房,轮番扫荡。每次出来,朱志刚精神焕发地伸伸懒腰,双手在脸上死劲地搓一把,感慨地说,哎呀,真是太舒服了。

我说,人生一世,就是这么回事,要及时行乐。如果等到你七老八十才悟出来,你想潇洒也晚了。搓个麻将熬不得夜,喝几杯酒经不得醉,搂着小姐来不得事,你说痛不痛苦?

朱志刚点点头,说,痛苦。

这时,我想起了京戏《沙家浜》中的一段唱词,大声唱道,到那时,路也走不动,山也不能爬,怎么上战场——把——敌——杀?还一招一式地辅以动作。

朱志刚笑着说,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我发现,朱志刚的可爱之处在于事事听我的,我说搓麻将就搓麻将,我说搓肉麻将就搓肉麻将。总而言之,一切听我的安排,好像我是总指挥。当然,这源于他把我当成生活指导老师,还很后悔以前没有跟着我学。我安慰说,还来得及,为时不晚。

现在,朱志刚对麻将真正入了迷,水平一天比一天提高。如今,他搓麻将完全不用看了,伸手一摸,竟然晓得是什么牌。我隔三岔五地要去对付王晓晓,朱志刚就独自在家里琢磨麻将,并且把他的一些经典牌局,用心地记在本子上。那个本子很大,绿色的绒封面,里面记载着工工整整的文字,还在每一局旁边标明年月日,参加人员,以及地点和时间。他的记忆力在这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他甚至不无得意地拿出本子给我看,我赞赏地说,志刚,你以后会发大财的。他不明白我的意思,说,发什么大财?我说,你呀,以后至少能够写两本畅销书,一本是《麻将经典牌局风云透视》,一本是《我搓肉麻将的幸福生活》,肯定赚大钱。

他听罢,哈哈大笑,说,那肯定,肯定的。

朱志刚当然是个聪明人,对于麻将,先前只是没有用心学,所以,水平老是没有长进。他一旦认真学了,其长进是飞快的。现在,他搓麻将厉害得很,不满足小打小闹了,坐下来大叫要来大的。也不愿意到资料室偷偷摸摸地搓了,更不愿意在我家搓一块钱的麻将了。他总是对我说,娘卖肠子的,要来就来大的,小的太没有味道了。三民,你给我联系外面的人吧,我可以跟他们决一雌雄。所以,他就这样无情而合情合理地把我们淘汰了——我老婆不敢来大的,吴朋友更不敢来大的。我虽然还敢来,我却认为,与其让他赢我的钱,还不如让他去赢别人的。

老婆担心地说,他去外面打大的,会不会输得连裤子也没有穿呢?

我充满信心地说,你放心吧,如今的朱志刚,已经不是昔日的朱志刚了。

所以,在我没有给朱志刚联系到大牌局时,他竟然坐立不安,像掉了魂似的。在办公室也催我,回到家里也催我,说,哎呀,三民,你到底给我联系没有?他搓着双手,激动地说,不来大的,我手都发痒嘞。我下保证说,没有问题,你不要太急。

那天,我终于给他安排了一个牌局。

我认识一个人,这个人太有味道了,其父是个厅级干部。他呢,办公司发财之后马上收手,婚不结,也不跟父母住一起,竟然天天住宾馆。白天三件事,睡觉,看书,钓鱼。晚上两件事,泡妞,搓麻将。此人叫李全有,是我所见过的人中活得最潇洒的,日子过得逍遥自在。而且,又不是那种档次很低的人。他谈天说地,无一不知。甚至说起世界上最先进的企业管理,也能够侃侃而谈。当然,他也不是坐山吃空,也并非靠搓麻将赢钱。听说他有外国护照,是个什么小岛的,叫达什么斯什么的地方。总之,有一串很长的名称(我不记得)。那是一个著名的赌博之地。李全有每年只去两个月,做什么呢?去赢钱,而且每次都是满载而归。所以,他跟人搓麻将,至少是一百块钱一盘,少了这个数不来,说没有什么意思。

我对朱志刚说,人家要来一百块钱一盘的,你去不去?

当年,一百块钱一盘是很厉害的了。

朱志刚竟然毫不犹豫地说,去,怎么不去?嘁。手掌狠狠地往下一劈,好像斫断了人家的六条手。

那天晚上,我带着朱志刚到李全有住的宾馆,我没有参战,坐在朱志刚身边观看。开始,我担心朱志刚会输,在当年,这个赌注算是很大的,他几个钱哪里经得起输呢?有时一盘下来,把大方子小方子乱七八糟地算起来,一盘输赢有好几百。况且,李全有是个大赌徒,每年要从外国赢回不少的钱,朱志刚能够赢得过吗?

哪料这个家伙的手气偏偏好得令人不可思议。不一下是七小对,不一下又是清一色,都是大方子。那么,就不是一百块钱的问题了,人家的票子哗啦啦地流到他的口袋里来。那天,搓到凌晨四点,朱志刚赢了五千多块。这个家伙并没有喜形于色,很冷静,完全像个久经沙场的老手。李全有和另外两个人可能是大赢大输习惯了,所以,也不显得急躁,还是很沉着的。朱志刚赢了,自然不好走人,这是牌桌上的规矩。李全有倒是通情达理,很有修养地说,喂,你们还要上班吧?我点点头,他说,那今天到此为止吧。

那是朱志刚最高兴的一天。

我很久没有看过他这么高兴了,一点疲倦也没有,把芙蓉王一根根地张给同事们。有人问他有什么好事值得这样高兴,他笑而不答,显得十分神秘。那天中午和晚上,他都在馆子请客。吃晚餐时,把我老婆也叫来了。

他说,菜让你们点,酒也让你们点,烟也让你们点,一切都让你们点。

我老婆满脸惊愕,小声地问我,志刚究竟碰到什么好事了?

我说,他一夜赢了五千多。

老婆呀地一声,说,比我们这些老师傅还要厉害,看不出嘞。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差。

朱志刚除了请我们吃饭,还单独请我到夜总会搓肉麻将,小费由他出。出来之后,他说,哎呀,钱真是个好东西。又说,走,吃夜宵去。

我在前面说过,朱志刚事事都听我的。我却没有料到的是,自从他有进步之后,偶尔也有不听我的时候。不听,他娘的就要出事。

一天晚上,大约十点多钟,我刚从王晓晓那里回来。一到家,电话突然响了。一接听,是朱志刚打来的。

我说,有事吗?

他慌里慌张地说,你快带三千块钱来五路派出所。

我一听,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心里暗暗怪怨,这个志刚擅自外出,出事了吧?

我趁老婆没有注意,拿了钱就走。老婆问我又出去做什么,我说喝酒。

一路上,我真的很生气。朱志刚以为自己的翅膀硬了,开始骄傲了,把我这个生活指导老师也丢在一边。是可忍,孰不可忍。夜风一吹,我又冷静下来。唉,也怪不得他。你想想,一个大男人,有时呆在家里孤苦零仃的,又没有麻将搓。他不去,谁去?他不做,谁做?

我走进派出所,朱志刚像看到了大救星,头句话就问,钱带来了吗?

我点点头,然后,频频地向人家说好话。我说他是初次堕落,所以,我们一定要采取治病救人的方针。当然,你们罚他也是绝对应该的。你们看,我把钱都带来了不是?

警察叔叔还算不错,看我们也还像个人样,不像是老嫖客,总算手下留情。接过钱,对朱志刚说,你走吧,我们也不通知你单位了。

朱志刚一个劲地啄脑壳,连连说,感谢感谢,万分感谢。

一出门,我大光其火,谁叫你偷偷地溜出来的?这下好了,三千大洋嘞。兄弟,你要潇洒不是不可以,也要提高警惕性。这又不是在西方,西方的红灯区是打开大门迎闯王,闯王来了要交粮。我们这里是不行的,不行怎么办呢?就要悄悄地干活,还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总之,我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朱志刚一句话也不敢回,低着脑壳。他明白,如果通知单位,脸皮就没有地方放了,肯定还要受处分的,合算吗?

当然,还算万幸,我叹息道,哎,当是交个学费吧。

为了给他压惊,我们到夜宵摊子喝啤酒。我说,志刚,我能够理解你,你说谁不想?我不想吗?都是活生生的大男人对吧?好了,这事就让它过去吧,不必去想了,听见没有?

这时,朱志刚把杯子一举,爽朗地说,想个鸡巴毛,来来来,喝酒。一饮而尽。

又筛满酒,跟我碰一下,说,感谢你救我一命。又一饮而尽。

然后,又筛满跟我一碰,说,三千算什么卵?老子一夜工夫就赢回来。又是一饮而尽。

我终于发现,朱志刚到底是长进了。

自从出了这件事,朱志刚再也不敢擅自行动,一切听我的安排。我叫他晚上在家,他就乖乖地呆在家里(我还要应付王晓晓),从来不问我去哪里。这也算是他的一大优点。

生活一旦滋润,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两年过去了。

渐渐地,朱志刚向我流露出复婚的意思。他说,一个人显得过于冷清,更主要的是,老是在你家吃饭,也不是长久之计。

我是何等聪明之人,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我说,那你是另外找呢?还是破镜重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你说呢?

我说,你如果听我的,还是以复婚为宜。为什么呢?毕竟是老夫老妻,相互了解。再说,造成你们离婚的原因,并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而且,你的毛病已经改正了。我们要允许人家犯错误,也要允许人家改正错误,你改了就好。再说,现在要找一个女人,也不是找不到,只是眼下的女人都很务实,很功利,动不动就问你有多少财产,连男人的相貌学历和气质也不讲究了,没有什么卵意思。再说,你有多少财产?所以,我认为还是以复婚为主,搓肉麻将为辅。

他默想一下,说,好吧,我听你的。

我故意问,难道你一直没有跟王晓晓联系过吗?

没有。他想想,又说,哦,我想请你帮我牵线搭桥。

我说,哎呀,我这是第二次帮你们牵线嘞。

还不是你有经验吗?他笑得有点憨厚。

我郑重地说,那你一定要答应我,不准老病复发。不然,我这个媒人真的没有面子了。

这时,朱志刚说,我可以向老天发誓,如果还像以前那样,我就是你的崽,你的孙子。

我望着他,说,那好吧,我试试看。

直到这天晚上,我才向王晓晓宣布。我说,晓晓,你还记得不,我曾经说过,不是要对你宣布一个重大的好消息吗?

王晓晓说,记得。

我说,我告诉你吧,现在,我向你郑重宣布的不是一个好消息,而是两个。一个是,我曾经告诉过你,志刚的那种痛苦是因为记忆造成的,他老是在为小时候打了老师而不安,而忏悔。我经过一番艰苦的努力,终于把他挽救过来了,他再没有那种痛苦,再不去想那些往事了,他现在过得十分之好。二个是,他托我来对你说,他想复婚。这一点,你以前是答应过我的。

王晓晓感到很惊讶,好像不相信似的。然后,低着脑壳,沉默很久,才说,三民,我听你的。

我心里一惊,他俩都说听我的,好像是我复婚似的。

我说,那好,由我来安排你们见面吧。

这时,王晓晓忽然流泪了,我惊异地问,你怎么啦?

她说,说实话,这两年里,我跟你在一起感到非常愉快。所以,我把握不了的是,如果再跟着志刚,能有这样痛快吗?

我说,这不是问题,志刚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志刚了。我相信,你们生活在一起,一定会非常快乐的。这一点,我可以对天发誓。

那……王晓晓欲言又止。

我说,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她迟疑一下,说,我还是想生个小孩子。

我说,这不是太简单了吗?我跟你生一个就是。

她说,那他该会如何想呢?

我说,哎呀,你真是太幼稚了,这还不容易吗?你只说在复婚之前搞了人工授精。

她看我一眼,说,如果以后小孩子很像你呢?看来,她还是有些顾虑的。

我说,一,我们不可能一辈子是邻居,二,崽女像别人的不是有很多例子吗?三,即使他要求做亲子鉴定,也不可能做到我的头上。

我说,总之,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反正志刚不会怀疑我们的。来来,我给你下个种吧。这是我跟王晓晓最后一次上床,其意义却极其重大,是要让她做一回真正的女人。

我还叫她把那些简陋的家具卖掉,然后,我安排朱志刚跟她见面。我的安排别出心裁,就是他俩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公园,也是那个别致的凉亭。对于我的这个安排,他俩都很满意。而两人一见面,又感到有点生疏,半天也不开口说话。

我笑着说,他娘卖肠子的,第一次做媒,你们没有送我一点礼,只喝了几杯酒。这次,我是坚决不答应的。

我这一说,打破了他俩的沉默。两人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这一次,保证送一份大礼。

我说,你们说话要算数嘞。

为了把更多的时间让给他俩,我坐一下就走,说,志刚,看你的了。

朱志刚笑了笑,说,没问题。又对王晓晓说,哎,我们唱歌去吧。

他俩说话果真算数,复婚那天,两人来到我家,说是给媒人送大礼来了。他夫妻穿着崭新的衣服,头发也烫过了,真是前所未有。我夫妻看他夫妻双手空空,正疑惑着,朱志刚很大气地对门外喊道,快进来吧。

只见两个人抬着一个大纸箱进来,原来是一台东芝大彩电。

我说,你们真的送?

他俩只笑,满脸幸福。

那几天,他俩很忙,忙着打扫房子,忙着布置房子,忙着采购东西(朱志刚手头上的钱是大大的有,他在牌桌上的手气竟然那样好,真是一个不解之谜,值得有关专家研究。就连那个住宾馆的李有全先生,后来,也用福尔摩斯般的目光尖锐地盯着他,似乎要从他身上发现一点值得怀疑的线索。后来,他再跟朱志刚搓麻将时,这位每年要在那个达什么斯什么著名的赌国捞一把的李先生,居然不敢打一百块一盘的了,改成五十,或四十。有一回,竟然打二十的。李全有先生多次暗地里问我,那个姓朱的是不是在牌桌上耍鬼?是不是出老千?我多次对天发誓,他的确没有耍鬼,这全凭他的手气。当然,像这样屡战屡胜的手气的确是罕见的)。这是我给他俩下的指示,虽然是复婚,也一定要搞出新婚的规模和气氛来。所以,他俩忙得不亦乐乎。

隔了几天,他俩邀我两口子到他们家看看。房子果然焕然一新,人还是两个旧人,而旧家具旧家电都通通地换掉了。那些满屋贴上的二十张《健康需要遗忘》,已经全部撕掉了,墙壁上看不到一点纸屑的痕迹,墙壁重新粉刷过了。我没有感到半点难过,心里非常高兴。我明白,它们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朱志刚再也不需要它们了。

这时,我模仿某个电影演员的口气和动作,大声地说,孩子们,开始你们新的生活吧。

他夫妻居然羞涩地笑了起来。

有一回,我们两家人一边搓麻将,一边聊天(此时,王晓晓的肚子滚圆了,朱志刚说,如果生个崽,就叫朱元章。如果生个女,就叫朱丽叶。一个是国内产品,一个是进口产品)。不知怎么,我们后来说到了老师的待遇问题。说如今有好多老师的工资都没有保证,很可怜。尤其是民办教师,教了几十年书,也没有转正。对此,我夫妻和王晓晓都在发表看法,惟独朱志刚不说话。他自从搓麻将搓出了水平,无论在哪里都不做声,只注意自己手中的牌。现在,他是我们这里的麻坛老大。搓起麻将来,一概不谈其他,心无旁骛,这的确是上了境界的,倒是反衬出我们这些人没有上档次。

说着说着,王晓晓忽然问朱志刚,哎,你那个肖老师当时教你们什么课?

我马上对王晓晓眨眼睛,意思是你提这个问题做什么?王晓晓好像没有明白我的意思,继续问。

问了三次,朱志刚才抬起头来,皱皱眉头,说,肖老师?哪个肖老师?竟然没有想起来。

我一听,心里很高兴。我终于可以放心了,我明白自己成功了。我的心血没有白费,我终于尝到了胜利的喜悦。

当时,我差点被自己感动得流下泪水。

我这一辈子,没有什么得意之处。只是在挽救朱志刚的事情上,我可以不吹牛地向世人宣布,他是我的得意之作。这无须由我来多嘴多舌,你们只要来这里看看他就明白了。现在,他活得是何等的潇洒,何等的滋润。你们肯定会伸出大拇指,夸道,刘三民先生,你真有本事,也真够朋友。

我呢,只要能够得到这句话,此生就感到莫大的满足了。

附:

美科学家找到可永久性删除痛苦记忆的办法

新浪科技讯 北京时间11月4日消息,据国外媒体报道,美国研究人员表示,他们已经找到了永久删除痛苦记忆的办法,这为研制治疗创伤后应激障碍症(PTSD)的药物创造了条件。

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研究人员发现,通过从老鼠大脑中负责回忆恐惧的区域删除一种蛋白质,老鼠就不能再回忆起与巨大声响有关的恐惧了。研究人员采用的方法,类似于美国科幻影片《美丽心灵的永恒阳光》中描写的情景。在影片中,金•凯瑞和凯特•温斯莱特饰演的情侣在分手之后,决定将对方的记忆从大脑中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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