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记

2015-08-15 00:55
长江丛刊 2015年36期

赵 丽

事情是从遇到一群羊开始改变的。

在遇到那群羊之前,我和丽慧结束了一天对茅湖万亩桃花园的拍摄,正兴致勃勃地赶往茅湖县城。尽管我开着车,仍抑制不住满心欢喜,说一些平时都羞于启口的奉承话。

我说,丽慧,茅湖一派莺歌燕舞,都是你们家曲县长的功劳啊。

说实在的,在来茅湖之前,我对曲平的认识,仅出于我们两家二十多年的感情。他跟夏辉二十年多前大学毕业,同时分在市委宣传部,同时分进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我和丽慧差不多前后在那里跟他们恋爱、结婚、生子,又差不多前后搬出来。后来,曲平去到下面当了县长,我老公任市委宣传部的副部长。与其说我们两家是朋友,不如说我们是亲人。

这次来茅湖,我对曲平多了一份认识。用车上小艾的话说,自从曲县长到了茅湖,茅湖的文化旅游业做得风生水起,在全省都占得上席位,茅湖五日游就是在他任县长后建起的。茅湖成了各大新闻媒体的香饽饽,都是冲着曲县长的人格魅力呢。

丽慧说,哪是他一个人的功劳,是人家茅湖所有人的功劳,连你梅大师都来发挥才智帮助茅湖呢!

小艾是县文联的工作人员,是曲县长专门安排来配合我今天拍摄的。而“梅大师”呢,说的是我。

我是一位摄影家。我正在挖空心思将艺术价值转化为经济价值。我为市南郊的国家级森林公园策划、拍摄、出版了一套景区风光摄影集,而景区又把这套摄影集作为文化旅游产品经营。仅此一项,我挣了二十万。二十万哪!

我正在策划我的第二部摄影集。我还想挣第二个二十万。能玩着艺术挣钱,是件挺刺激的事儿。

我想到了茅湖县。茅湖的万亩桃园、大雁山、红水河、走马渡、仙人谷这些景点,我很多摄友都去过,都是出大片的地方。

那天,我去了曲平家。曲平的家还在市里,与我们家一楼之隔。曲平没回来,我跟丽慧说,以后曲平出门汇报啦,向上面争取支持啦,招商引资啦,展示文化软实力才是高招!那什么烟酒土特产,落入俗套喽。我说,学人家景区,把茅湖的自然景观做成宣传品拿出来,方能显出县长的品位呀。

丽慧二话没说就同意了。我知道,只要对提升曲县长的形象有帮助,丽慧是百分百的支持。

我催丽慧赶紧给曲平打电话,他要是同意,我明天就从桃花园开始拍,再不去桃花都谢了,要等明年啦……

我们第二天就来到了茅湖。丽慧是丢下生意陪我来的。丽慧开了个化妆品专卖公司,她不在的时候,公司的事交由店长小肖负责。丽慧还说,转拍别的景点时,她也随时陪我去。有丽慧陪,我心里当然更有底气了。我决定跟丽慧在茅湖呆上两天。

桃源,美景,艺术,春天,友谊,一切。这是上天对我的眷顾。

可我万万没想到,从遇到那群羊之后,事情便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我一步一步走向一场无法逃避、无法回头的梦魇……

我的车为了给那群羊让路而被迫停下来。

从车上下来,我完全被意外得到的景致给惊呆了:这群洁白的羊儿,在蜿蜒的土路上撒着欢儿,咩咩咩叫着流入路旁大片粉色的海洋。夕阳像那位牧羊老人手里的鞭子,轻轻地挥洒在这如诗如画、如梦如幻的天地间。一湖清澈澄碧的水,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间,覆盖着大片大片桃红色,间或有一垄垄深绿色的麦苗和金色的油菜花随着山体立起来,划出柔柔的弧形,像绿色的小河和金色的海洋在山体上流淌。这不正是茅湖县田园牧歌生态美景的最佳佐证吗。

我得赶紧为我的画面安排场景。我飞快地从车上取下相机,热情地叫一声,老伯伯!我指着他身后说,请你把羊儿赶到那个拐弯的地方,我给你们照张相好吗?

老人却不愿意。他沉沉地喘着粗气说,不照,我还有将近三十里的路要赶呢。说话间,喉咙里发出拉锯般“呼啦呼啦”的响声。我疑心会从他的话里掉出一些锯末来。

我掏出一百元钱递给过去。为了取景,我经常这样做。

他冲我举着钱的手摇摇头说,照了也没用,你那照出来都是假的……

我说,羊儿活蹦乱跳的,怎么是假的呢?

他说,我说是假的就是假的,钱能下小羊儿吗?你要是能让我的羊儿下小羊,我就让你照……

老人说着话,就走远了,留给我一张佝偻的背和一阵拉锯般“呼啦呼啦”的响声。

老人莫名其妙的话,像一团谜。我很是疑惑。

我失望地转回身时,却不见了车。丽慧在远处大声喊道:以为你还得会儿时间,小艾把车子开到桃花源记了,说就在这儿吃晚饭!

我随丽慧拐过一道弯,再下一个大土坡,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架曲拱形小石桥,桥下流水潺潺,有青石板搭成的埠头横卧水中,清澈的流水掠过石面,划出淡淡的水痕。桥的对面,山脚下依偎着一排乡间民居,房前屋后,绿树掩映,桃花林在风中起舞。黑色布瓦,夯制的二层土楼。一楼廊道上,挂满一排排风干腊肉;二楼廊道上,挂满一提提黄澄澄的苞谷和红艳艳的尖椒。门额的木制廊牌上赫然雕刻着“桃花源记”四个大字。

桃花源记?我像陶渊明那样禁不住吸引,好奇地走过小桥。房前屋后有树,有篱笆栅栏,有鸡在篱笆下扒食。

从屋里迎出来一对四十岁左右、穿土布衣服的男女,憨厚地笑着。相跟出来一只白色的狗,支着尾巴随主人与我们打招呼。

一时间,我有些恍惚,仿佛穿越到了“房舍俨然,鸡犬相闻”的桃花源。“桃花源记”不正是契合了我今天拍摄桃花园的主题吗?一时间,我的灵感像着了火的电路“扑扑”闪现。我给女主人设计了几个画面:让她坐在桃花树下的石碓边舂米;让她在桃花树下拿葫芦瓢撒谷喂鸡……

女主人却不回应我的邀请,急急忙忙进厨房洗菜、做饭去了。

我讨好地跟进厨房说,你要是去演电影,比那些明星都漂亮呢!

她手脚麻利地添柴点火,说哪有时间忙这,她要做饭给孩子送去,学校离家二三十里呢。她说,她的孩子在县一中读高一,成绩为全年级前十。

占前十就该这般宠着?亏得生在农村,要是条件好,还不知道怎么娇惯呢。我心想。

屋里传来丽慧小艾打斗金花的声音。她俩在堂屋中间支起了牌桌。

女主人边往保温筒里盛饭菜,边说,本来他读书,我俩在家做生意,多好的事,就是为他读书的事儿搅得……她拎起饭筒,提起一瓶开水,发动摩托车,飞也似地跑了。

男的摇着头,叹息着说,那学校的饭吃不得,有毒啊……

我转身就往外走。这两口子有些拎不清,我无心再跟他理论。

嘿,大摄影家!我刚走出厨房,男主人叫住我说,有件事儿求你帮帮忙,你们从市里来的,肯定能行……

他求我把他孩子从县一中转到市一中去。他说,前些年,县里建了一家中字牌的冶金厂,完全是从大地方淘汰来的高污染企业,跑到乡下来祸害。建起后没几年就被查封了,留下一片废墟。去年,县一中重建选址,县政府想了个三全其美的办法,就把学校盖在这座废弃的厂子上面,闲地利用上了,政府和学校都少出钱,而且,这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看起来还是个静心学习的好地方。

他说,当时,大部分村民拆迁走了,他家就是从那里搬迁到这儿的,那边还留了十三户,大概有四十多人。十年间,那儿只剩下二十多人,病的病、走的走……学校是千秋万代的事啊,这不是在慢性杀人吗?

我的后背里像灌了一股冷风,浑身冷飕飕的。这太吓人了,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说,这么大的事,难道没人反映吗?

他说,建校时家长集体到县政府上访。当时县里请来省环保专家来环评,拿出意见是这部分被污染的土地有可能会形成慢性辐射,需要将三米深的土地置换走。但是环评专家的意见最终成了一张废纸,挖地三米,这是多大的代价!就算挖出来,又能运到哪里?运到哪里不是污染?运走是不可能的事,企业当然也就溜之大吉了。这事就这样搁置下来。建校时,只是把地面全部硬化,就把家长糊弄过去了。

我突然想起那个放羊的老人。他说他赶回去还有三十里路,会不会也是那儿人呢?我问,那儿有没有一户养羊的老人?

他说,有,从前他家是留守户中条件最好的。四五年前,他儿子得白血病死了,媳妇也不知道去了哪,丢下一个10岁的孩子。去年,这个小孩也病死了,剩下一个孤老头,天天放一群羊。对了,说了你可能不信,他家现在养的羊都不下小羊了,他天天把羊赶在别处去放……你问他怎么不搬家?他是在混天等死啊,还搬家……

顿时,我想起我老家的堂弟。堂弟是我幺爹的儿子,常年在南方打工,木器厂、皮革厂、皮鞋厂、室内装修都干过。三年前,他得了一种怪病,从一个精壮壮的小伙子,变成一个骷髅般的老头,身上烂得能见到白森森的骨头,回来没多久就死了。幺爹没别人能指望,希望我和夏辉帮他们去索要赔偿。我们帮他找了一位律师去代理,因为不能证明是在哪里得的病,他打过工的几个厂家根本不认帐。赔偿不成,反倒贴了一大笔律师费。幺爹的孙女也被改嫁的儿媳带走。幺爹从此一病不起,拖了一年多,也去了,死的时候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小时候,幺爹特别疼我。他那时没成家,天天哄我,在灶里埋几个红薯烧了喂我。我初中毕业那年考重点高中,还差几分就得出一百元的高价。那时一百元相当于现在的两万吧?父亲无意让我读高价,是幺爹说服了我父亲,还掏了五十元钱送来……在幺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除了为他支付了一笔律师费,别的什么都没为他做。我每次想起幺爹就伤心流泪。夏辉安慰我说,我们没别的办法弥补,每年清明节我陪你去给他上坟,请求他原谅吧……

想到这里,我的心颤抖得厉害,脚下的地都在晃动。泪水差点流了出来。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随小艾去县城。吃过晚饭,我便坚持要回市里。

就在吃饭间,主人上菜时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的电话号码、他儿子的姓名和连续三次的各科考试成绩。他说,梅老师,事情要是办成了,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的,我……我一定会好好感谢你……

丽慧小艾好奇地打探是怎么回事。

主人说,我孩子的学校,建在一个有严重污染的厂址上,我儿子还是个嫩秧秧啊,我求你们几个贵客帮我们转个学……要是能帮这个忙,今天这顿饭就算我请你们了。

丽慧看一眼主人,又偏过头来,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我。

像突然吹来一阵冷风,席间出人意料地沉寂了好一阵子。

来来来,我们继续。还是丽慧打破了沉默,端起酒杯转移了话题,号召大家喝酒。

小艾拿着酒瓶向我和丽慧发动进攻。我借开车为由,滴酒未沾,以茶代酒。丽慧则真枪实弹地跟她喝。

小姑娘口齿伶俐得很,一口一个梅大师。梅大师耶,你辛苦了哦;茅湖的旅游文化名片全靠梅大师打造了啊……我嘴里喝着白茶,言语也寡淡得很。

小艾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站到我旁边,说,梅大师,你是我仰慕的艺术家,你的敬业精神,是我们年轻人的楷模,你的艺术品位,是我一辈子都达不到的境界。能配合你创作,是我的荣幸,我敬你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小艾样貌清瘦,五官古典精致,据说还写一手漂亮的散文。本来我对搞写作的人素有好感,小艾又把我如此这般拔高一番,搁在以往,再怎么不喝,我也会有所回应的。但此时,羊群、严重污染的厂址、癌症、死人、学校和我幺爹的事总是在我心里张牙舞爪地打着架,她们的话我怎么也接不上茬。我已经无法平静。既然你们说我是大师,那我就大师一回吧。

我说,小艾,看得出你是一个具有艺术素养的人,希望你今后能写出有份量的文学作品来。

小艾虔诚地不住地点头称是。

我又说,我们搞艺术创作的人,对事物的感受力比一般人都要强,对吧。我们今天来采风,你感受最强烈的东西是什么?

小艾说,我准备回去写一篇关于桃花园的游记,题目我都想好了,《万亩桃园万人游》。说到这里,小艾又转过身,对丽慧说,我们茅湖山清水秀,风景优美,这里有我永远写不完的素材,写茅湖的美景,写茅湖的风土人情和发展,是我们的责任。

好!好!丽慧高高地拍着巴掌说,小艾了不起!小艾是年轻人中不可多得的才女,我就喜欢这样的年轻人!说到兴处还站了起来,给小艾斟满酒。

我放下筷子,说,小艾,我如果是搞写作的,今天有一个很好的素材可写。

我顿一会儿,盯着小艾的眼睛。她俩都用期盼的眼神看着我。我说,写篇美景的游记,很好。但就作品的力量和厚度来说,就欠缺了。你要是把那群羊和饭馆老板他儿子学校的事情写出来,我想这是一篇有深度的文章。

我是个对人情世故少有琢磨的人,说话直来直去,我不懂得给夏辉挣面子,甚至常常在场面上当众揪他的小辫,说他某句话夸张了、不符合事实、纠正他的错误发音。比如他说话喜欢带“儿”音,说某“局长”就是某“局长儿”,某“部长”就是某“部长儿”,偌大的一个“长”,被他说成了小萝卜头儿,我就当众揭他的短。夏辉呢,则说我是艺术上的天才,生活上的白痴。曾指着电视上那个天生智障却能指挥庞大乐队的傻小子说,你就跟他一模一样!

我完全忘记了我面前坐的是谁。我完全忘记了我今天是来干什么的,是谁让我来的。我站起身来,轮番盯着她俩,说,他们竟然把全县最高学府盖在那儿,老百姓只能在那儿等死,一代一代的孩子们怎么办……说到这里,我的胸口堵得难受,脑袋里一片“嗡嗡”声。

小艾看了看丽慧,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是小说家写的,我,我是写散文的……

她俩面面相觑。席间又是一阵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丽慧用汤勺给我舀了一勺鲜香菇鸡汤,她知道我爱喝这个。她说,写作上的事我们不懂,我们还是说我们老本行,梅芸,盼望你早日把这个集子做成精品,人家曲平在北京出差还一再交代我要好好陪你采风,你不要辜负人家曲县长的厚望哦。

丽慧总是有把握局势的气度。年轻时,我们还住在那套两居室时,有一次她和曲平吵架,曲平动手打了丽慧一耳光,丽慧恨恨地一夜不眠,半夜趁曲平睡着时,竟然找了个钉锤朝他的膝盖骨“咚”地一锤!曲平惨叫一声,爬起来追打,丽慧早已逃到卫生间里“砰”一声锁上了门。以后再吵架时,丽慧会不动声色地提醒一句,小心膝盖骨了啊!两口子果然再没动过手。丽慧原来是一家国企的财务科长,厂子破产后就自己开公司,精明强干得很,连曲平都畏她三分。后来,曲平去茅湖做了县长,丽慧也学会了转变角色,言行举止间都透露出领导夫人的范儿。

小艾也随声附和说,曲县长一再交待我们文联要搞好接待,搞好配合。我们期待梅大师的作品早日面世,到时候梅大师要为我签名,我要永久收藏哪。

我蔫了。丽慧像是点中了我的穴,我一下子说不出一句话。我耷拉着脑袋,坐在那里机械地、一勺一勺地朝嘴里送汤。肚子早已喝得“咣当”直响。我只盼着早点结束饭局,快点回家。

一路上,丽慧不停地夸茅湖是个好地方,这些景色以往只能在电视里见到,她都爱上这里了。她说小艾这姑娘也蛮会来事的,她喜欢她。她说今天的菜也好吃得很,很久都没吃过这样地道的农家饭了。

我已无力应答。我手握方向盘,两眼直视前方,想要穿透夜幕一般。

我不想再拍这部摄影集,夏辉不同意。他说,去是你闹腾着要去的,怎么说不干就不干?

我说,那个村子的老百姓只能在那儿等死,一代一代的孩子们怎么办,那个养羊的老人,跟我幺爹家一样的命运……说到这里,我的眼泪止不住涌了出来。

我打开电脑,让他看我在百度上搜索“辐射的危害”的结果:长期处于辐射环境中,会使血液、淋巴液和细胞原生质发生改变;辐射不仅会影响人体的循环系统、免疫、生殖和代谢功能,严重的还会诱发癌症,并会加速人体的癌细胞增殖;辐射影响人的生殖系统,主要表现为男子精子质量降低,孕妇发生自然流产和胎儿畸形……

夏辉扫了一眼屏幕,扭头回到客厅。他说,别人说东你偏说西,说拍摄,你扯癌症。你拍你的风光,跟你扯的那些事有什么关系?人家美景是明摆着的,又没有造假,有什么矛盾?要不是我们两家的关系,人家凭什么这么爽快地答应你?你既然花那么大心思去做,就要认认真真地做好。

我无言以对。夏辉说的是实话。那些美景都是真实的。美轮美奂。但我就是无法再次面对。

我和夏辉总是不在一个频道上。他对我搞摄影总是嗤之以鼻。他总爱说你们这些所谓的艺术家,简直就是疯子、神经病。当初景区邀请我拍摄画册的时候,他竟然说人家是看在他这个宣传部官员的面子上才请的我。我说我吃的是艺术饭,挣的是辛苦钱,你怎么把所谓的权力和人情看得这样高?后来景区在拓展一个文化项目的时候,需要市委宣传部批示向上级文化部门争取,夏辉在申请报告上签了一个“送部长审阅”。这就成了他的证据,证明景区是冲着他跟我合作的。

这会儿夏辉又说话了。他像个领导一样说,我告诉你啊,你刚才在网上查的那些,在我面前说说就到此为止。我们搞宣传的,是党的喉舌,要有一个正确的舆论导向。于公,不听谣、不信谣、不传谣;于私,更要为茅湖做好正面宣传。你去拍茅湖风光,就很好,这也是帮他们宣传嘛。什么辐射啊、学生啊什么的,不要听风就是雨,那些事还轮不着你来操心。

我说,我没兴趣的事,我也办不好。既然那些事轮不着我操心,那你就帮我操个心,去市第一实验高中找找人,给那饭馆老板的儿子找个好点的班。

夏辉一听,像看一个怪人一样看着我。他说你是发烧还是吃多了?你是他姑还是他姨?他说,你以为进市第一实验高中就像进韭菜园子一样简单吗?我们女儿是划片区内的正取生,只从平行班调到奥赛班,中间费了多少周折你知道吗?夏辉说,我自己没这么大能耐,我请部长出面,部长又找到校长。为了这事,你知道部长的代价吗?校长的外甥当兵转业,硬是让部长给安排在网络电视台。这些你知道不知道?这些我的确不知道。我只知道夏辉那段时间操了不少心,可能还花了些银子。但中间的过程我一概没过问。只知道事情办好之后,女儿破涕为笑,我当着女儿的面“啵”地亲了一下夏辉的脸,然后给他揉了两分钟的背。

夏辉说,我呢,这两年,我在部里……说到这里,夏辉脸上现出痛苦的神情。话没说完就洗了睡了。

至此,夏辉再不开口跟我说话。每天回家都绷着那张越来越像的马脸。

然后我去找丽慧。我知道丽慧家跟我们家情况不一样。找他们家帮忙,先找丽慧是对的。丽慧能够拿捏得住事情的难易程度,丽慧应允的一般都可以办,丽慧这关过不了的,那就基本没戏。丽慧的儿子在市第二实验高中,这个学校每年招生分数跟第一实验高中差不多,都是省重点高中。丽慧的儿子学习超优,升高中时是直接录进奥赛班的,应该没有给校长添过什么麻烦。我希望曲平能够调动他的资源帮这个忙。

我去丽慧公司的时候,是个下午。她正跟隔壁春芽茶庄的老吴和金利来皮具店的小秦打麻将。我站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要抬腿走人,丽慧喊住了我,说,我火气正旺啊,你快说有啥事?老吴小秦却呼啦呼啦把牌推开,喊道不打了不打了,你想把我们钱赢光啊?说完就起身走了。

我说,那天桃花源老板请我们帮忙的事,你也听见,我没办法……还没等我说完,丽慧就打断了我,说,我当是啥事呢。然后用夏辉一样的语气说,梅芸你以为这事很简单吗?我跟你说个实话吧,曲平妹妹的儿子,在外面上网吧,被班主任捉了现行后罚站,他把班主任眼镜打碎了,鼻梁打折了,按学校规矩是要开除的,曲平去求了校长,校长又做人家班主任的工作,班主任不同意,校长又费了很大周折,将班主任提升年级副主任以示安抚。曲平现在承校长的人情,还不知道怎么还呢。你说这事,就这么简单啊?

我,我,我……我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一时间哑口无言。

事实上,平常我家有了困难时,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丽慧。我们两家从来没分过彼此。我生病,她顿顿送吃送喝,连夏辉的吃喝她都包了。她住院,我就算请假也要去照顾。我们之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可是这会儿,我心里陡然间生出了“让县长曲平为老百姓遭殃而买单”的想法。有了这个情绪作铺垫,话可能就不怎么漂亮。我是一个不会掩饰的人,人们可以从我的表情、语气、甚至一个细微的眼神中都能洞穿我的一切心思。我说,一代一代的孩子们该怎么办?还有我幺爹家……一提起我幺爹,我的眼泪又差点流了出来。

梅芸你这话说远了啊,你能帮就帮,我又没拦你,学校几千个孩子,你最好全都帮了……丽慧大概意识到话说得有点重,话锋一转,对了梅芸,下次去茅湖,提前跟我打声招呼啊,我好安排公司里的事儿。说着,丽慧从大班台里踱了出来,向外面走去,就像没我这个人一样,跟老吴小秦他们打招呼去了。刚走到他们跟前,丽慧又突然转回身对我说,对了,你抽时间去我们家,跟曲平面谈一下画册的事,说一下你的打算,预算啊什么的,星期六他回来的……

我那本作为旅游文化产品的摄影集获得了市“五个一”工程奖。

天助我也。我想借颁奖会的机会认识一下小说类的获奖作者。

我想起那天小艾说过“这是小说家写的”话。我还想到丽慧说的“几千个孩子,你最好全都帮了”这句话。几千个孩子我帮不了。我连一个都帮不了。就算这一个我帮了,还有那几千个孩子怎么办。有句话不是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吗。我想请作家用笔来拯救那些村民和孩子们。

主持人宣布:中篇小说《飘逝的黄头巾》,作者吴厚德。这个名字我有点熟悉,听人说起过,这人的小说上过《小说选刊.》。

主席台上竟然坐着夏辉。上台领奖走过他面前的时候,我特意恶作剧地狠狠瞪了他一眼。我想看看他对老婆获奖是个什么反应。各艺术门类获奖者中,女人可是不多哦。夏辉却像没看见一样迅速把眼光转向了台下。他旁边的一位副部长也可能从中瞧出了趣味,轻轻捅了捅夏辉,两个人会心地对笑一下。

散会的时候,我站在会议大厅出口的地方等吴厚德。

夏辉路过的时候,我装作没看见。我高昂着头,旁若无人地寻找着吴厚德。

我对夏辉有一种报复心理。我想用艺术家的清高来回击他的冷漠。我想今天就是一个好时机。

从茅湖回来,他第二次跟我开口是在一个星期五的晚上。他说周末曲平回来后,我们两家聚一聚,去万寿岛捡石头,吃个农家饭,顺便跟他谈谈拍摄的事。我说,捡石头、吃饭可以,拍摄的事我不谈。他说,不谈拍摄你谈什么?我说我提提村里人和学校的事。他说那好,你要是这么不明事理,你就别去了,我怕你去了丢人。说完打开门想要出去。我撵出来说,星期天是清明节,我想回老家给幺爹上坟,我们一起回去吧。他说,我有事,你自己回去。说完头也不回“砰”地一声关上门,就出去了,大概去江边走路了。他晚上爱走路。不同的是,以前他会喊上我。

我不知道我目不斜视的样子是否被他瞧见。若是瞧见了,可能会对他有一点小小的刺激。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这个还没到来的结果慰籍着我、鼓舞着我。要是他也像我一样目不斜视呢……想到这儿我多少有些痛心。我们快一个月没正常地讲过话了。年轻时,在家里他随时随地骚扰我,家里哪儿哪儿都会成为他的战场。我老了,身体不适的感觉常常让我有意无意地躲避他。我面上衣着光鲜,人们都羡慕我有艺术家的气质,只有他才知道剥去表皮下面真实的我的衰败。我骂他是流氓,从年轻时甜蜜的骂,到后来无可奈何地骂,再到后来烦恼地骂。他对我依旧乐此不疲。

我怎么就沦落到如今他连扫我一眼的兴致都没有的田地!

吴厚德红光满面地朝门口走来。他大概五十出头的样子。我隔着老远,笑意盈盈地向他伸出手说,吴作家你好。

吴作家伸出的手在空中有那么一瞬间的停顿,辨别似地眨了眨眼睛,确认我真的是冲他微笑后,才把手伸过来,说,美女你好。请问你是……哦想起来了,摄影类领奖的只有一个女的就是你……吴作家因为获奖而春风得意的脸,这会儿显然因为这个意外的“艳遇”而更加生动起来。

我和吴厚德并排走在去往饭厅的林荫道上。吴厚德大概是觉得跟一个陌生的女艺术家这么近距离交谈的感觉很好,他不时地瞟一眼身边投向我们的诧异的目光,小声跟我说,走慢点。有两个可能是他的熟人,向他投以暧昧的笑容。路太短了,没有说几句就到达饭厅楼了。吴厚德指了指楼前那棵大树下的几个圆石凳说,我们过去坐坐。

夏辉是不是开着车子路过呢?我知道,这样的会议餐他是不会来的。别看他刚才在会上讲话时说得中听:一株鲜花,在牛的眼里,它只不过是一把草,而在你们这些艺术家眼里,它就是一枝独秀,你们具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可他平时却在我面前说,你们这些所谓的艺术家们,简直是疯子,神经病,一个个脾气古怪得很,说起话来赤裸裸,五丑做不完,希望你放正常一点。他不屑于跟我们这些人共同进餐。不过我希望他最好是路过,看见最好。

坐定后,我从头到尾把事情重新讲了一遍。我说,你们当作家的应该有责任把它呈现出来,尽快唤起一些当政者的良知……我越说越激动,脑子里像煮沸的开水一样奔腾突涌,泪水竟然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吴厚德站起来,轻轻拍拍我的后背,低声说,好了好了,别哭了,我晓得了……要是吴厚德不这样低声安慰,我可能就会慢慢止住了哭。他一安慰,我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放声呜咽起来。我想起夏辉这段时间对我的冷漠,想起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去给幺爹上坟,我跪在幺爹坟前哭了很久,我想起丽慧那个态度对待我,我的喉咙便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咆哮着无法收拾。呜呜呜。

吴厚德不拍我背了。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小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我,然后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沉默了一会儿,说,梅芸,这确实是个好题材,是真的!我不是哄你的!

我一下子止住了哭声。我像找到救星似地看着他,等他开口。

他说,梅芸你知道吗,我们的声音太微弱了,就像一只蚊子在沙漠里喊救命。有哪个当政者去读小说?他们有一堆一堆的公文要签,有一沓一沓的新闻要翻。

我说,那你为什么还要写作呢?

他说,我写作不是为了拯救世界,我们这些写作的人都是自娱自乐,自己感动自己。

我还是不想放过他。我说,那你就当是自娱自乐、自己感动自己,把它写出来吧。

他说,好吧,我写。但今年我没时间写,我已经两年没写小说了,这篇获奖的小说还是两年前写的。他说,我现在做点别的,来钱快些,还兼带写报告文学,这个来钱也快点。最近我跟一个交通部门签约了一个长篇报告文学,大纲我都拟好了,今年内要完成的。五万哪,他说,一次性五万哪!

我用纸巾粘了粘脸颊,嗯嗯嗯地清了几下嗓子,定睛看了看他。这才看清,他深蓝色西服还算齐整,从领子处露出来的是一件薄薄的晴纶衫,起球球的那种,大概里面塞了不少内衣吧,使晴纶衫看起来不怎么平整服贴。腋下夹着的皮包,大概装的东西太多,拉链拉到一半的地方便被一本书伸出的一角挡住,拉不过去了,这使他的包像个鲇鱼嘴似地半张在那儿。这与我想象中那种清高狂傲的才子形象大相径庭。

我问他,你在哪里工作?

他说,我在河源县。

我说河源县哪个单位?

我,嗯……他顿了一下说,不是县里。是在吴山镇。

我看出他不愿意细说,但我仍管不住自己那颗好奇的心,我说,是镇政府还是……

他结巴了半天,把脸别过去,对着过路人的背影说了声,嗯……大石坑村。

我还想再问,他急急地截住我的话头说,这样吧,梅老师,我给你出个主意,这个事情要用新闻的办法解决才好。你想想,报纸、电视人人都爱看,记者是无冕之王啊,很多人都像怕公安局一样怕记者……

我和吴厚德步入餐厅时,餐桌上只剩了零零星星的几个座位。黑压压的一片人们纷纷举头打量我和吴厚德。

吴厚德走在前面,大着嗓子喊道,到这儿到这儿,这有两个座位。

我指着身旁的一个座位说,不了,我就坐这儿。我发现这儿坐着那个摄像记者,市电视台的,一个瘦高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我经常在会议上看见他。

我伸出手,热情地跟记者打招呼。他像是受到了意外的惊宠,“呼”地弹起来,躬着腰跟我握手,说,梅大姐好,祝贺你获大奖啊!

他又说,夏部长好像没来吃饭呢。显然他知道我是夏部长的什么人。我觉得他有点套近乎的意思。

我顾不上什么夏部长。我不接他的话,单刀直入地跟他说事儿。

饭厅内有些嘈杂。我把手挡在嘴边以挡住噪音的干扰。我说你们不是有个节目叫《新闻现场》吗,把这事给说一说……

给他提供新闻素材,我以为他会很高兴,因为我听说他们电视台记者是实行绩效工资。没想到他的反应很淡,笑容逐渐收拢。他说,我是负责会议新闻的,你这种新闻……见我很失望,他又皱着眉头补一句,不行去找郭主任试试吧?

我问郭主任是谁?他说,几年前那桩查封地沟油生产窝点的案子,就是郭主任带着几个记者卧底,结果把那个窝点曝光捣毁。

这很好。我心里暗暗叫好。我要的就是郭主任这种有狠劲的记者。我认为这样的记者才是铁肩担道义的记者。我向他要了郭主任的电话号码。

跟郭主任约见那天下午,我特意去妙恋美容店做了一个美容。而在头一天晚上,我还到娜娜按摩店做了一次全身按摩。

我想按摩后,我会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然后第二天神清气爽地约见郭主任。我想象自己浑身散发着香气、笑语嫣然地约见一位充满雄性气质的男人该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情。但在娜娜按摩当天晚上,我还是没睡着。好长时间以来,我总在毫无防备的时候,在一个人行走、吃饭、工作或是深夜,羊群啦、癌症村啦、学生啦、我幺爹啦,他们像焰火一样“哧溜”一下从我脑子里蹦出来,使我片刻也不得安宁。镜子中的那张脸,早已变成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白纸。我不得不去化妆。

妙恋美容店在丽慧公司斜对面。我从妙恋美容店回来时必须经过丽慧公司。我去她那坐一坐。我已有好长时间没见着丽慧了。

丽慧与小肖并排坐在柜台里,有说有笑地闲谈着什么。显然我的到来截断了她们一段不错的话题。她们俩人的眼里同时地、迅速地闪过一丝不自然。有什么使她们对我不自然呢?

我说,在说什么呢,说得这么开心,还瞒着我。

丽慧不接我的话题,却说,大艺术家,要去见谁呀?画这么漂亮。

貌似赞美,其实是讥讽。还大艺术家。我们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陌生?

我淡淡地说,会老相好去。我想用这种平淡的口吻和夸张的说辞来抗议丽慧对我的隔膜。我想象着丽慧会像往常一样说,是哪个啊?嗯?还不从实招来?

可是丽慧没说。什么也没说。只是与小肖相互对视一下,便不再开口。这个小肖,平常一说一脸笑,梅姐梅姐地叫得沁甜,来了忙不迭地端凳子倒茶,今天竟也用这副嘴脸对我?

同时我也自省,即便丽慧像往常那样说了让我从实招来,难道我会从实招来吗?我说我去约见郭主任?

我来时还预想过,要是丽慧提起拍摄的事、或者约我去茅湖,我该怎么推辞呢?还好,她没提。阿弥陀佛。

我和丽慧,到底是谁先冷漠了谁。

我无趣地走出了丽慧公司。两腿像被抽了筋似地蹒跚无力。

夜幕垂下来了。城市霎时间灯火璀璨,流光溢彩,像女人着了彩妆。我提前半个小时来到“梦巴黎”西餐厅。我选了一个靠窗的桌位,把迎光的座位留给郭主任,自己坐背对灯光的位置。坐下时,我特别留意桌面的高度,齐我身体的哪个部位。还行,刚好齐胸部下线。我坐着的时候,胃部以下特别凸显,要是挡不住凸显,我就得时刻屏住呼吸来吸住腹部,那是很累的。我要了两份葡萄酒。我想等到我喝下一杯的时候,那久违的血色会迅速充盈我的脸,有了酒精的支持,说话也不会像在丽慧那儿失魂落魄。这样面对郭主任的,将是一个脸上飞着红晕、热情而优雅的女摄影家,然后我们相谈甚欢,策划着一场充满正义的采访。

忽然,我为自己大费周章地赴这个约会而深感不安。我有洁癖,无论是精神还是生理上,我从来不曾跟夏辉以外的男人有过交往。我跟一个叫杨泽的男人认识三年了,却像河对岸的两个人,彼此凝望着,从不曾跨越一步。可是今天,我却对别的男人有了期待、有了想像。我在心里替杨泽骂了一句自己,真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然后我又自己替自己回答,对不起,杨泽。

桌边走过一个又一个男人,或年轻飞扬,或沉稳健壮,我把他们都想象成郭主任。可他们一个都不是。我向窗外望去,从流水般的人群中寻找着我心目中“郭主任”的影子。

请问,是梅芸老师吗?忽然有人在旁边轻叩着我的桌面。我抬起头,一位风尘仆仆的干巴、瘦小老头儿冲我说话。有多老呢?大概五六十岁的样子吧。

请问你是?

我姓郭。他说。

我请他入座,并请他先喝杯红酒。

他却说,不喝了,我还得赶回去照顾孙子。他说,梅老师你就直说吧,能办到的我坚决办……然后他就坐在我对面,听我讲。他手里拿着摩托车钥匙,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轻划着。像是在听,又像没听。

我讲完后,他不划桌子了。他抬起头,平静地说,梅老师,素材是个好素材。但是呢……我就长话短说吧,我还有一个多月就要退休了,这个节目我恐怕来不及拍了,我要办理各种退休手续,麻烦得很……

还没等他说完,我急忙说,不不不,郭主任,你是我心目中的英雄,这种新闻连你都不做了,老百姓还能指望谁……

唉……他长叹一声,反问我道,英雄?当英雄有什么好?他说,他在一线岗位上一做就是二三十年,扛着摄像机,风里雨里摸爬滚打,奖状拿了一张又一张,奖杯捧了一座又一座,又有什么用?有一次,他拍摄采访一个生产预制板的老板,他们生产的劣质空心板导致建筑现场两死一伤,结果摄像机被老板的儿子给砸了。回去后,单位要他赔偿摄像机一半的价钱。他赔了半年的工资都没赔够,还丢了当年的奖金。他说,从那以后,他把一切都看穿了。

他说,你叫我主任,你以为我真是主任啊?我其实是冒牌的,正牌主任患了中风,这个岗位空缺了一年多,我已经负责了一年多,都要退休了,除了这个口头的“负责人”之外,我什么都不是。相反地,那些跟在领导屁股后头,整天吹捧领导的,给领导拍特写、送上级台播出的,早就当了主任、副台长……

郭主任还在义愤填膺。我的心还没死。我说,既然你还在负责,你可以安排你的下属去做……

我还没说完,他做了个“停”的手势。他说,刨去我上面说的因素,这个事情我真的不能去碰。他说,茅湖县分管文教的副县长孟萍,是我中学班主任孟老师的女儿……孟老师是我的恩师……

我仰起脖子,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红酒。先前,我小口小口地抿着品着,我还找服务生要了一支吸管,我想在郭主任面前圆满地保持我涂了口红的唇型。现在我还他妈顾什么唇型,我顾给谁看?!“砰!”地一声,我手中的酒迸了出来,酒水洒进了郭主任的眼睛里。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的头晕乎乎的,舌头有些不听使唤,眼睛像蒙了一层薄膜似的什么东西,我努力地瞪着两眼,定睛一看,是我放下酒杯的时候,已经分辩不清桌子的高低,差点把酒杯蹾破。我说,你们,你们都有理由,你们……

郭主任一下子楞在那里。他低着头用手背擦拭眼睛的样子很猥琐。我有点想笑。但更想哭。他显然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发那么大脾气。不过这个意外的举动却产生了一个震慑效果。他口气松了下来,说,梅老师,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不妨试一下……

打通那个电话,是一个周六。我之所以一直拖到周六才打这个电话,是因为我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打。上班吧,不合适;回家吧,夏辉在。在外面打呢,太招摇,不利于我的发挥。

这是个不寻常的电话。郭主任说了,话一定要说得气愤,不然触不动上面人的心;再一个你不能以外人的身份讲,外人的话毕竟不可信,最好是以受害者的身份讲。还有,最好是多几个打电话的人,你想想,接二连三地有人反映了,上面不重视都不行。

郭主任一讲完这些,我浑身立即紧张得冒汗。我将要面对的,是一场审判,审判我所讲内容的真实性,或者是审判我这个打电话人身份的可靠性。尽管当时我面前会一个人都没有,实际上则是一场比审判还要严酷的局面。我要调动自己的语言天赋,还要发挥我从小连试都没试过的表演才能,扮演一个举报者,打给市长热线1234567。尽管这个电话号码路人皆知,而对于我,却比跟上帝通话都难。

那天上午,直到夏辉跟谁通完电话,又从厨房里提着水桶走出去,“砰”地锁上门,我才确信他今天不会回来了。他跟谁约着钓鱼去了。大概是跟曲平吧。周末一般都是我们两家在一起度过。不同的是,现在落下了我。没人会再喊上我。我已经成了他们的局外人。

夏辉的车像鱼一样缓缓流出了大院。

我走进房间,打开衣柜,穿上那件我事先翻找出来的旧褂子。那还是我十年前穿过的。我把平常扎在脑后的头发打散,散落了一肩。我要扮出一副让熟人眼生的样子才行。既然要以受害人的身份打电话,那我就不能用我的手机拨打,更不能用家里的座机打。话说回来,即使不以受害人的身份,我也不能暴露自己。

我侦察过,在大炮口街与贞德碑街交界的拐弯处,有一个公用电话亭,这是一个街道社区,一般不会有我认识的人出现。我乘12路公汽然后换乘9路,走了大约四五分钟的样子,来到电话亭前。

初夏的太阳渐渐浓烈,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蚂蚁一样的车流,与我狂跳的心混在一起,使空气中流动着某种燥动和不安。我站在那儿,稳一下神,舒缓一下全身紧绷的神经,环视一下亭子周围。这会儿周围没有一个人,偶尔有骑着摩托车的人一呼而过,还有一个拎着袋子的老大妈,也没朝这边看一眼。我战战兢兢地拨通了电话。

你好,你所讲的内容会被录音。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平淡而柔和,而我手里却像握着一枚炸弹。“会被录音”。瞬间,我的两腿像筛糠似地抖动起来。嗓子眼像是干了百年的大河,我哼哼哼地拼命嘶吼几声,才发出了声,感觉竟比八十岁的老头声音都要干枯沉闷。

我说,我要向你们反映的是,茅湖县一中新校址建在一个有严重辐射的废弃厂址上,辐射污染不仅直接损害人体器官,致人失去生育能力,还造成一些不治之症。从建厂,到查封,到现在短短十年时间,村子里四十多个人,走的走,死的死,到现在只剩下二十来人,这中间还有几个已经患上癌症。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他们竟把全县最高学府建在那里,这是千秋万代的事情,老百姓怎么办,一代一代娃娃们怎么办,这样断子绝孙的事情,老百姓强烈要求市长大人明察秋毫!说完,我已是心潮起伏,脑袋里一片“嗡嗡”声。

按照郭主任的要求,我表现出了极大的愤慨。我觉得我的措词十分严厉,字字铿锵有力。

对方问,请问您贵姓?

我一时语塞。我姓什么呢?我只记得要表现愤怒,完全没预料到她会问我姓什么。我一时想不出姓个什么好,我想起我们是去拍桃花的,便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姓桃。我的嗫嚅与先前的愤慨形成极大的反差。

对方又问,请问您是当地人吗?

我说,是的,我就是当地的农民。说起这个,我就有话了。我说我就住在学校附近,我们家养的羊,吃了地上长的草都不下羊羔。

对方说,那您的要求是什么呢?

我又一时语塞。我的要求?我能要求什么?要求政府给“我”搬家?要求给学校重新选址吗?花了几千万上亿元建起的学校,会因为我的一个电话而废除吗?霎那间,我觉得我像是与市长热线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但是,我要是什么要求都没有,我费尽心思地打这个电话做什么?我挺了挺腰、理了理气说,我们老百姓强烈要求重新选址建学校,还有,给我们附近的老百姓搬家!话一说出口,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对方说,这个电话号码是您的吗?

电话号码?霎时间我的心“怦怦怦”狂跳起来。公用电话亭的号码是我的?既然是茅湖的农民,怎么用的是市区的号码?我哑然。长时间的沉默。

这样吧,陶女士,我们会在十五个工作日内前往调查,请将您的电话随时保持畅通。

电话保持畅通?我怎么能将电话保持畅通?我的整个身子一下子像坠入了万丈深渊。

我像贼一样回到家。关上门,我吐了口长气。顿觉全身酸软无力,像要散架。

回到客厅,我翻出桃花源记老板递给我的小纸条,我拨通他的电话。他以为我给他儿子找好了学校,哈哈哈地笑着说,哎呀,梅老师,你是个善人,我就知道你会帮助我们的!

一听说学校还没联系好,还要他打个什么举报电话,而且我还要求他再拉几个人打,他的声音立马就黯哑了下去。他说,哦好,我抽空打,我抽空打……

一切我都做了。放眼望一眼偌大的清冷的屋子,忽然间,我的全身仿佛被掏空了一般虚浮。

我摇摇晃晃地在房间里里外外游走了一遍。我想从家里的角角落落、一点一滴中寻找我的存在。抬头看墙上二十年前的结婚照,那个面庞青涩而腼腆的小姑娘依偎在男人身边,幸福和甜蜜从微微上扬的嘴角流淌出来。那个面容清瘦、头发茂密蓬松、笑容温暖而单纯的男人,如今身体已经开始微微发福,透过发稍便能清晰地看见头皮。我很久没听到他的声音,也没见过他的笑容了。他留在这个家里的好像只剩了一副躯壳……他还是我的男人吗?我像一只与羊群失散的羔羊,被独自扔在寂寞而荒芜的旷野里。

我来到电脑桌前,打开QQ。第一个扑入我眼睛的,便是他,杨泽。清风竹影。他像默默坐在那里守候着我,笑笑地望着我。我奇怪,以前头像总是灰着的他,近段时间一打开他就亮在那里。而我们从未开口打过一声招呼。

杨泽是我三年前在一次文艺圈自发组织去青海采风的活动中认识的。他是市里一所高校的美术教授,看起来四十五六岁的样子。齐聚在火车站时,我们同去的几个女伴一下子被他的样子给吸引住了。他的头发微微卷曲着流泻下来,身着一件丝麻混纺的烟灰色T恤,下穿一条咖啡色纯麻休闲西裤,脚上是一双浅驼色的帆布旅游鞋。他微笑着、清淡地打量着我们。从一上火车,我就感觉有一双眼睛在关切地注视着我。第二天,我们去看青海湖。漫长的车程使得车上人一个个困得睁不开眼,整个行程沉闷而压抑。忽然,一抬头,我从司机面前的镜子里,看到司机的眼睛闭着,头像波浪一样摇晃着,车子也像跳舞一样晃动起来。“啊——快看,快看,司机打瞌睡了……”我惊叫起来,站起来不停地拍打着前排的座椅后背。司机猛然惊醒,正了正身子,车子很快步入正轨。导游拿起话筒,轻轻解释说,大家不要慌啊,司机没打瞌睡,他是哼着歌、陶醉呢……导游说完,全车的人都大笑起来,他们齐刷刷地扭过头来,像看一个怪物似的盯着我。有两个女人莫名其妙地瞅了我一眼,说了句“真是……”便扭了过去。一时间,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是我的惊叫打扰了大家的瞌睡,还是我的大呼小叫不得体?我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我不敢看大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样子。我沉默地低下了头,像被人们扔在一个孤岛。车子在一个有公厕的地方停下来,大家去方便。我从厕所出来站在面盆前洗手时,忽然一个温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梅芸,刚才吓着了吧。我抬起头,从镜子里看到杨泽一边洗手,一边笑咪咪地盯着镜中的我。我迅速垂下眼帘,来掩饰我的慌乱。他洗好手,在我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两下,便回头走了。那天晚上,跟我同住的一位女书法家去见网友或是老同学了。我很累,早早就洗好睡下。杨泽给我发来一条短信:我来你屋坐坐,好吗?我的心怦怦怦地剧烈跳动起来。我颤抖着手回了过去:对不起,我已经睡了。从那晚起,我们便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一直到现在,我俩说过的话没超过二十句,而我们之间却始终像有一根无形的线牵联着,怎么也逃不过彼此的视线。一年后,我们在一次聚会中相逢过。敬酒时,他轻轻在我耳边低语一句,你还是那么迷人。一句话,可以像焰火灼灼燃烧,也可以像火柴瞬间熄灭。而我只把它当作了火柴。我礼貌性地回复一句,谢谢。我回头装着跟别人有说有笑的样子来躲避那一双灼热的眼睛,心里却希望聚会就这样永远继续、继续。

QQ前,我不用避开他的目光。我定了定神,发过去一张微笑的脸。

就像盯了我好久似的,他很快就张口了,说,在干嘛呢。

忽然间,我就想哭。他的口气像一个熟悉的大哥,像爱人,宽厚而温存。我用赌气、撒娇一样的口气说,你管我在干嘛呢。

他说,你怎么啦。跟过来一张老猫咪给小猫咪按摩的图片。

一时间,泪水模糊了双眼。我哽咽着给他发过去一张流泪的图片。

他说,你获奖了,祝贺你。后面跟了束火红的玫瑰图片。

我说,你怎么知道?

他说,我在电视新闻上看见的。我一眼就看见你了,你还是那么美。

我说,老了。

他说,在我心里,你永远都不老,像个小女孩。不过你最近像是很憔悴。

我一惊,问,你怎么知道我很憔悴?

他说,两次我都有看见。有一次开车,在图书馆对面。路上堵车,我坐在里面,忽然看见你一个人路过,低着头,走得很慢。我来不及喊你,前面车子就突然启动。还有一次,我在商场,见你一个人在看衣服,心事重重的样子,当时有我家人在,不方便跟你讲话。

还有什么比被人默默关注更温暖。久憋在心里的委屈找到了出口,我在电脑前流起泪来。我站起身走到客厅,又将各个屋子走了一遍,确信家里没有半根人毛以后,又回到桌前索性放声哭了起来。我复制了无数个流泪的表情发过去,然后就坐在那里,盯着杨泽的头像。我在想,当我真正面对他的时候,还敢不敢这样盯着他看。我想,我一定要这样看,直到将他看溶化。

他说,别哭了,眼睛哭坏了不好看。

我说,我就要哭,哭死好了。

他说,来吧,让我抱抱你,我在“美丽时分”等你,十五分钟见。话一说完,他的头像立即灰了下去。

我起身,飞快地来到洗漱间,洗脸、涂柔肤水、扑乳液、涂BB霜,画眼线。我在重重的眼袋下面涂了厚厚一层肉粉色的粉底液来遮盖那该死的黑眼圈。然后打口红,我先在嘴唇上打上足够饱满的底色,然后在最外一层涂上淡淡的唇彩,这样使嘴唇看起来更加丰盈、水润、光滑。我听女儿说过,她们少女妆是这样处理嘴唇的。我几乎试遍了我所有的衣服,最后穿上那件粉色波点连衣裙。

匆匆赶到时,杨泽已经坐在那儿。幽幽暗暗的灯光下,他微笑地看着我向他走去。不用称呼,不用打招呼,只默默的对视,我们已将彼此看得通通透透。

他不讲话,手伸过来,捉住我的手。瞬间,我便像雪一样溶化了,顺从地坐到了他的身边。我默默地汲着饮料,他就那样微笑地看着我。我们连心脏的跳动、细微的呼吸声彼此都能感受到。他将我落到嘴角边的一绺头发捋到我耳后,低声说,讲给我听听,哭什么呢。

我就一点一滴地讲了。我说我心里真的好痛。我一天也平静不了。我都要抑郁了我。你不是说了吗,我都憔悴了。我一边说一边流泪。

你真的跟其他女人不一样,你是个可爱的女人,我没看错,你很特别……他耳语般说。他拿出纸巾,将我低着的头抬起来,帮我擦拭泪水。他说,瞧你的脸上都哭花了,成花脸猫啦,走,去洗洗……

我想我生来就应该被眼前这样一个男人来爱的。我们像久别的恋人一样做着。我们尽情地给予着对方,将最隐秘的花朵绽放给对方。我们做得酣畅淋漓。做完杨泽就睡熟了。

我躺在他的身边,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忽然,“砰”的一声,像炮弹一样的声音在我脑子深处炸裂开来。是夏辉重重的锁门声。霎时,无边的寂寞和头痛又开始来侵扰我。我开始哭泣起来。

杨泽被惊醒了,他忽地坐起来说,你怎么啦?

我哽咽着说,我睡不着,我已经好长时间睡不着觉。刚才我做了个梦,梦到老公摔门而去,要跟我离婚。前天晚上梦到茅湖那个养羊老头儿跟我说话,说他儿子回来了……昨天晚上我又梦到桃花源记老板的儿子得了白血病,学校好多孩子都得了病……我还梦到那养羊老头怎么变成了我幺爹,跟我说,芸啊,我和你弟弟死得好冤啊……我每天都不能入眠,杨泽我的头好痛……

杨泽下床来,端了杯水递给我,然后轻轻拍着我的背,哄着我说,傻瓜,听话,不哭了不哭了,你想想,这些事是你能解决的么,我们大家都解决不了啊。不如我们什么都不要想,快快乐乐地过好眼前每一天,好吗……

可是我不行……我拼命摇着头,揉捏着太阳穴,坐在那里抽泣着。

杨泽迅速帮我穿好衣服,拿来湿毛巾,为我擦脸,然后拉着我走到镜子前,捏了捏我的鼻子,冲着镜子中的我说,笑一个。我哭丧着脸,咧一下嘴巴,跟在杨泽后面走了出去。

我天天坐在QQ前,盯着杨泽的头像。杨泽的头像却再没亮起过。

夏辉却是开口了。这是他几个月以来,第三次开口跟我说话。

那天晚上,夏辉坐在沙发上,眼睛死死地落在电视机上,眼里闪着冰凉凉的寒光。我来到里面房间,刚打开电脑,夏辉像是盯着我手的节奏一样,说,梅芸,拍摄茅湖风光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理他。我继续打开QQ。我找了一会儿杨泽的头像,确定他没亮着,才扭过头,冷冷地回道,我没什么打算。

现在,面对每一幅摄影作品,我都在联想它背后的事物。我已经不能用以往的眼光来欣赏画面了。什么用光啊,什么构图啊,什么线条啊、色彩啊、创意啊统统都是扯淡。面对清澈湖水的照片,我会联想到上游或许有养猪养鸭的污水流在里面,你什么都看不见。面对牛儿在小河边吃草的图,我会联想到河滩里遍地是牛粪……

我在里屋大声说,条件允许的话,我倒是想拍一幅羊儿远离故土的照片。去哪儿呢,去荒漠吧。我想带着羊儿去流浪,让它们在一望无际的荒漠里觅食。那里没有带毒的草和水。

你闹够了吗,你还想怎么着?夏辉大喝一声。

我没闹,我不想怎么着。我高昂着头,看也不看他一眼。我想让他这把刀碰在一块岩石上。说完我从里间来到客厅为自己倒杯水,又折回到里间。

人家好心好意让你去拍摄,你不领情不说,还到处告人家的状,你想怎么样?

我大吃一惊。我告状?你听谁说的?我返回到客厅问他。

夏辉说,你找这个记者、找那个记者,想要整曲平,有没有这事?

我说,我没有。你听谁说的?

夏辉缓缓向沙发背上靠过去,摇着头叹息几声。他痛心疾首的样子仿佛叹惜一座破碎的河山。良久,夏辉说,我们两家二十多年的患难感情,没想到你会亲手毁掉。我更没想到,你还会撒谎!夏辉喝一口茶,继续说,孙东,那个会上的记者,你认识吧,丽慧公司的小肖你认识吧,孙东是小肖她妹妹的老公,丽慧早就知道了,你不会不承认吧!

我哑口无言。我想起我去丽慧公司的时候,小肖与丽慧对视的那个眼神。我的头又开始痛了起来。我感觉我脚下的地像波浪一样晃动起来。两眼像被脑袋里那些七七八八的东西用力挤压着,想睁睁不开,想闭闭不上。眼泪也被那些东西挤兑了出来。我无力地低下头。

这还不够,你还打匿名举报电话!

我说,我没打!凭什么说是我打的?

他说,市长热线已经去茅湖调查了,是曲平接待的。调查组去寻找一个说话口气并不像农民的养羊女人,说姓陶。人家那儿根本没有姓陶的养羊女人,你想装也装不像啊。你跑到公用电话亭打电话对不对?市长热线回复过去的是公用电话亭!你接二连三地闹腾,人家就算掰着脚趾头也数得出是你!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在丽慧、曲平、夏辉他们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扭动挣扎。我低声嗫嚅道,我没想要整曲平,我只是为那儿的人感到冤屈,那儿的老百姓,病的病,死的死,他们都跟我幺爹家一模一样的命运……说到这里,我的眼泪刷地流了出来。我站在房间门口,扶住门框,抽泣起来。

夏辉猛地坐直身子,冲着我的方向大声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知不知道这是在害曲平啊!曲平下去茅湖县快五年了,马上就能提升的,新市委书记刚上任,过去就因为环境问题把一些干部拉下马。曲平和丽慧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了,你想置曲平于何地……

我呜咽着说,曲平,我没想要害你……

夏辉接着说,幸亏没有查到举报人,上面没再追究。

我浑身颤抖起来,眼泪决堤一般飞奔而出。不知道是哭终于没人再去追究曲平,还是哭为什么不再去调查学校的事。

回到电脑桌前,我盯住他,我的眼睛像钉子一样钉在那个始终不亮的头像上。我伏在桌上呜呜呜地哭。我多想看到他再跟我说,别哭了,眼睛哭坏了不好看,来让我抱抱你……我坐直身子,握住鼠标,发了疯一般双击杨泽的头像,我说,你到底去了哪里。你还在不在看我、等我,你是不是死了!然后复制了无数个流泪的表情发过去。

QQ界面上是死一般的沉寂。

听到我“啪啪啪啪”打字的声音,夏辉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你要找也找个有档次体面点的,找个在村里以算命为生的所谓作家,你不害臊,我都嫌丢人!

十一

那一夜,我听着夜里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盯着黑漆漆的窗外,直到天明。

从一开始,我就像一只蛾子,胡乱地扑腾双翅。现在,我飞不动了,我落在地上,全身落满了沙尘。我被这个世界抛弃了,抛弃在一个死角里。

我越来越难捱过这可怕的沉寂的长夜。从拍摄桃花,到羊群,到桃花源,到癌症村,到学校,到我幺爹家,到丽慧,到夏辉,到曲平,到吴作家,到郭主任,到那个电话,还有杨泽。我设想了千万种杨泽的去向,甚至想到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不测,要不要我去帮他……我挨个挨个地想。想到什么,思想就像一只盘旋的鸟,来回飞个不停。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和每一个细节上面都好像罩着一只网,鸟无论怎么飞也飞不走,直到累得飞不动了,会有一只新的鸟跃跃欲试向我挑战。等无数只鸟都累得再也展不开翅膀,我又会陷入迷迷糊糊的等待中,等待下一只鸟飞来。我的头被它们扑楞得钻心地痛。

我在百度上搜索“治疗失眠”的办法。喝牛奶冲咖啡、红枣加葱白煎水喝、晚上用热水泡脚、喝红酒,我都试过。每试一样,我都会在心里给自己一个暗示,今天一定能睡着。我在这样的暗示中渐渐陷入昏睡。而每当这时,总会有一只鸟“扑喇”一声从脑子深处飞出来,所有点点滴滴的细节都会一一飞过,怎么也赶不走。羊儿、村民、我幺爹家、还有一代又一代的学生们……无数双翅膀由远及近像旋风一样铺天盖地向我袭来。

我穿过流水般的街市去找医生。医生什么也没问,号完脉,就说我是内分泌失调。他让我按药方调理三个月。我虔诚地煎药熬汤。我把我的命寄托在那一碗碗难咽的苦药里。到三个月时,我添了新病,吃不进饭,拉肚子,而失眠还在加剧。我找到一位专家,那个医院专门为他配置了工作室的脾胃科专家。我在他门前黑压压的人群里苦等了三个小时终于进了门。他一声不吭,号完脉就让助手开药。我奇怪,脉是他号的,他什么都没跟助手交代,助手就开了药。我问他我是什么病,问他怎么没跟助手交代就让她开药?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招呼下一个人进来。我不走。我要他帮我解释。后面的人就涌了进来,说你快点,都快下班了我们还没看上。我被挤了出来。我一看,开的就是三瓶“归脾丸”。之前我已经买过三瓶喝了,没起效。我继续喝。喝到快一个月时,失眠没好转,而又添了新病,两肋涨痛,头晕目眩,天旋地转。我去看针灸专家,他简单问了一下症状,便说我是肝阳上亢。针灸把我身上扎得大窟眼小洞,青一块紫一块,身上埋进了十根羊肠线。

我每求到一个新医,都会增加新的病痛。我带着死鱼一般的眼神和虚飘的身体,游走在大大小小的医院,像个幽灵。

我常常在深夜伫立在窗前落泪。我用各种办法向茫茫的黑夜对抗。

我想起远在深山的那位蓄着花白胡子的老中医。他前前后后问了我二十多分钟,又仔仔细细地帮我号了脉。我一点一滴地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说,姑娘,你没有别的病,你这是心病。心病,医生是治不好你的,只有你自己给自己医。我送你一句话作为处方吧: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可我怎么能静,又怎么能退。我已经掉进了漩涡。

我试着用另一剂药方。我打开那个全国最大的、点击率日超百万的社区网站。当我点击完“发送”键时,我发现这药方不仅没有安抚我,我脑中反而映现出铺天盖地的谴责声、咒骂声黑压压地一齐袭向曲平的景象,紧接着各路媒体、各路专家、调查组纷至沓来奔向茅湖。我大叫一声,曲平!脑子一阵眩晕,眼前一片漆黑。

我拿出最后的药方。那些早已留足、备好的白色药片。我想象它就是一只轻盈的鸽子,带着我飞向远方,帮我逃脱这黑沉沉的夜晚。此时,泪水缓缓流过面颊,而我的心里铺陈着一幅画,万千色彩迅速浸洇开来。

恍恍惚惚中,我的幺爹为我轻抚泪水……我听到QQ中“清风竹影”的头像“嘀嘀嘀”地召唤着我;我看到那台电烤治疗仪,心里飘起云朵般的柔软。那是前年丽慧和曲平买来送给我的。那次我犯了颈椎病,晕得天旋地转,差点送了命。丽慧给我买来这台电烤灯。那时,我每天用它烤颈椎。我的脸上渐渐泛起红晕。我说,丽慧,这辈子,它就要跟你和曲平一起陪着我了。电烤灯立在我的身边,散发着暖烘烘的光芒,由无数个毛孔渗入到我的每一个细胞,在我的体内缓缓流淌,就像丽慧暖融融的目光照着我,陪我走过我们共同的日子。

好像下雨了。秋夜的风雨穿过窗户的缝隙发出尖利的呼号,如同女人的哭泣。我立在泽国般的水中央不知去往何处。伤心欲绝时,我听到丽慧轻轻的呼唤声,她拉着夏辉奔过来,夏辉抱起我跑啊,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