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树国
李东山从镇长的位子上退下来,就像腊月天的热身子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当干部几十年,风风雨雨,潮起潮落,政绩大小,是非成败,转眼之间,历史的一页翻了过去。
李东山地位变了,可在官场上多年养成好吃好喝的习惯难以改变,场面上的人都知道李镇长喜欢喝两口,退下来以后,无人请了,吃喝没有了着落,心里有说不出的烦恼。“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花开花落,自然规律无情,乡镇干部五十二岁给县里一刀砍了。一刀下来的还有镇党委书记刘有水和人大主任常大远。刘有水未雨绸缪,眼光放得远,三年前就叫儿媳承包了供销社的一片房子,开了个大饭店,生意很红火,一退下来,就到饭店帮儿媳掌柜去了。常大远一下台就没人见过,不知这老家伙干啥去了。只有李东山是个闲人,东遛西逛,无所事事,像丢了魂似的,没有着落。
这天,李东山一大早就来到办公室,多少年来,自己总是第一个上班,把头天没看完的文件看完,没批完的请示报告批完,再翻翻昨天的报纸,然后一杯茶一支烟,等来人汇报工作或送材料,一天的忙忙碌碌就开始了。今天,李东山一没文件看,二没报告批,连报纸也没人送了,心里很不是个滋味。李东山茶喝了一杯,烟吸了一支,实在无聊,站起来伸伸懒腰,看到桌下有一摞废旧文件和旧报纸,还有一些纸箱等杂物,都是交接后没用的,放到这里碍脚。想了想,便在办公室门口一个大铁盆里烧起来。顷刻间,整个大院被烟雾笼罩着,一些前来上班的人,有的捂住鼻子,有的用手在脸前不停地扇着,烟味确实有些呛人,有人打招呼说:“老镇长,烧啥里?味道这样重。”
李东山慢悠悠地朝火盆里放着废文件和旧报纸,讪笑着说:“废旧物品,没用了,没用了,我退了他们也退了!”
那人感到老镇长话里有股酸味,知他最近心情不好,也就不便多说,哈哈两句走了。
烟气越来越大,不但弥漫整个镇政府大院,开始朝各个办公室里钻,有人开始嘀咕,随后便是一阵咣叽咣叽的关门声。
看大门的刘老头发愁地说:“能来阵风就好了。”
眼看着就到中秋节了,李东山家一个上门的都没有。在台上时,每逢节日,老伴就会收拾一间屋子,专门用来放东西,光小鸡就能收两笼子,吵得周围的邻居都睡不着,如今这样的日子一下子没了。
这天,李东山拿出一把钱给老伴说:“老太婆,去,买十几只鸡来!”
老伴吃惊地说:“你疯了?买这么多鸡干啥?”
李东山眼一瞪说:“叫你去,你就去,啰嗦个毬嗷!”
老伴很不情愿,又怕惹老头子生气,咕咕哝哝地挎起篮子赶集去了。
李东山家的院子里一下子多了一群鸡,他把一根柳条子交给孙子打鸡,一院子鸡被打得满院子跑,乱飞乱叫,乌烟瘴气。
东邻西院听到李镇长家这么多鸡叫,眼红地说:“别看李镇长下台了,照样有送礼的!”
李东山听了这话,心里像打碎了五味瓶,鼻子酸溜溜地想掉泪。他站在门前看孙子打鸡,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和失落。
一阵警车叫,儿子李虎从车上下来,送来鸡鱼肉蛋和月饼,放在爹的面前,说正在办一个案子,就急忙上车走了。
老伴走过来说:“看看,老东西,你不是说没人上门送礼吗,儿子啥都送来了,还怕过节没吃的?”
李东山见儿子来看他,心里总算有了一丝安慰。临退前,县组织部长找他谈话,叫他顾全大局,把位子腾出来让给年轻人,还问他有什么困难尽管提出来,县里可以考虑。李东山心里明白,这是县委决定,退也得退,不退也得退,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共产党员要服从党的安排,别给组织添麻烦,不给自己找难看。李东山回答的很干脆,遵照县委决定,光荣退居二线。李东山表态后,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提出一个要求,儿子李虎是镇派出所副所长,已干满三年了,希望县里能给儿子扶正。组织部长答应的很爽快,说老镇长要求不高,没问题。果真,在宣布李东山下来的前一天,镇派出所长调到别处当所长,由李虎接任所长。
老伴看着老头的样子,宽慰地说:“以前逢年过节,虎子都是到家来拿东西,你下来了,该他孝敬咱啦,你看这一大堆东西,孩子得花多少钱呀!”老伴显得有些心疼。
李东山脸上并没有显得多高兴,他看着儿子远去的车子,又看着儿子送来的一堆东西,叹了一口气说:“他花个屁!”
乡镇干部走马灯似的调换,大家都习以为常了,有人说,管他哪个鸟干,反正都一样。李东山退下来以后,芒砀镇并没引起多大风波,他自己却想了很多,从生产队记工员干到镇长,在农村算是人上人了,给老祖宗争了光。台上这些年,吃过多少请,说不清;收过多少礼,没有数;有多少女人找过他,记不全了,虽然没有上过床,越过做人的底线,可心里还是痒痒的,不是老太婆看得紧,也说不定会采上几朵野花。嘿嘿……哈哈……世事苍苍,人生茫茫,李东山当干部也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夹板气,可一辈子总算没白活,风风光光,滋滋味味,儿女们都安排吃公家饭的工作,铁饭碗,有保障,没有后顾之忧,跟自己一块光屁股长大的谁也比不过李东山。李东山是个聪明人,无论是计划经济,还是市场经济,脑子没有浑过,大局上还是能把握住自己,按照自己的话说,无论何时何地,风雨如何变幻,只要跟着文件跑,按上级的意图办,保证不犯错误。在人情世故面前,李东山认为人都有私心,庙里的和尚尼姑还收香火钱呢。中国社会人情重,油盐不进会成孤家寡人,无亲无友。他做官的哲学是小恩小惠来者不拒,大财大礼一概不收,吃吃喝喝小节问题。他一辈子经历过无数次运动,知道共产党的刀子不是吃素的,钱捞多了,难免露出马脚,一旦被捉,轻则开除党籍,重则蹲监狱砍脑袋。每当看到有人因贪污受贿蹲了大狱,就会感慨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做贼不妙,不如睡觉,嘴不尖别吃磨眼食,吃多了会噎死的。民主生活会上,虽有人提过李东山的意见,说来说去,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上面只批评不追究,镇长照样干。李东山常常背后骂刘有水之辈:势利小人,贪得无厌,要是盖子揭开,够下大狱了。民不告,官不究,无论多大错过,挖不出来的都是好人,照样人模人样地走来走去。现在看来,姓刘的比自己有本事,权利过期作废了,想贪也来不及了!
跟刘有水相比,李东山并不后悔,在金钱世界里,自己能安全着陆,不能说不是一件快事,走在大街上,老百姓不骂你,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李东山嘴上赞成退下来,实际上心里很不服气,五十出头,不老不嫩,在农村,这个岁数正是领家过日子的时候。他想不通,六十多岁的人能管好一个省,五十多岁的人咋就管不好一个镇?古往今来,说书唱戏,姜子牙八十岁辅佐武王打天下,百里奚七十岁辅佐秦穆公称霸,佘太君百岁挂帅出征……老子五十冒头就被赶下台,蹲在家里等死,是不是早了点?李东山身体健康,脑子清楚,一顿饭还能喝下一瓶老白干,吃一碗红烧肉,早晨起来,一口气跑上几公里,腿不酸,腰不疼。李东山闲着无聊,也想过做生意,可没有本钱,就是有三五万存款,也不敢动,万一亏本,就玩完了。他一阵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就骂自己,为啥在台上的时候不为自己铺条后路,当时还反对人家利用权力搞经营,现在看来,自己才是个蠢蛋呢!李东山也想找份差事干干,自己这么多年只会当干部,别的工作不一定能干得来,现在农村有多少年轻人在家没事干,成天赌博打牌,还有多少大中专毕业生拿着毕业证四处找工作,谁要一个下台老干部,要去当爷爷差不多!
有一天,李东山在街上碰到刘有水,刘有水西装革履,戴着墨镜,脸上油光光的,带着耳机,不住地跟人说话,很有派头,就嘲笑说:“姓刘的,你比当书记时还阔气,钱花不完了吧?”
刘有水摘下耳机,哈哈笑着,打趣地说:“我说是谁在街上晃来晃去的,原来是下台镇长。我说老伙计,过去是给共产党忙,现在是忙自己的,那滋味不一样啊!你当年反对我搞经营,没少给我使绊子,咱俩还差点翻脸,你今天知道了吧?我看你下半辈子只有溜大街的份了,没人搭理你,别晃了,要不到我店里坐坐,咱哥俩喝两盅?”
当年,两个人在台上,刘有水虽然是个书记,李东山根本看不起他,他知道刘有水的书记是花钱买来的,不是靠自己的本事上来的,要不是这小子使了钱,书记的位子是我李东山的。有钱能使鬼推磨,花钱买来的也不差,刘有水一样光宗耀祖,一样风风光光,在芒山镇没人敢小看他,你看这小子,下了台比在台上还牛气。李东山知道刘有水口袋里钱比自己的多,不知怎的,还是看不起他,挖苦说:“人这一辈子总不能活到钱堆里吧?姓刘的,你也不能把钱带进棺材吧?我的退休金也够我老两口吃吃喝喝了,我清清爽爽活着,心里轻松踏实,觉睡得香,刘大老板,你夜里睡觉不做噩梦吧?”李东山说着,没等刘长水搭话,倒背着双手,扬长走去。
刘有水咧着嘴笑着说:“你就清高吧,清高能当饭吃?老子马上就到欧洲旅游去,再叫你老小子难受难受!”
这天,李东山不由自主地来到镇政府大院。新上任的镇委书记马俊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听说他姨夫在市组织部工作,看来也是有背景的,大学毕业没几年,就弄个副县干,将来一定前途无量。
新书记对老镇长很客气,一口一个老领导,一口一个老前辈,叫得李东山心里热乎乎的,看来这小子年轻老道,比自己那会成熟的多。他拍了一下新书记的肩膀说:“小马,年轻有为,好好干,前程远大哩!”
马俊谦虚地说:“还靠老领导多培养,多支持啊!”
李东山当真了,摆起架子说:“是呀,是呀,我干了几十年,走的路比你过的桥多,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芒山镇的情况我了解,有啥不明白的,你尽管说好啦!”
马俊只是轻淡地一笑。
李东山看着马俊笑的样子,突然觉得有点不自在。
新书记确实很尊重老镇长,说他从位子上退下来,是改革发展的需要,到二线并不是退休,还有办公室嘛,如果愿意还可以照常上班,当镇政府的顾问,继续发挥余热嘛!
李东山自退下来这些日子,今天听了新书记的话,才忽然缓过神来,心气也顺溜了许多,对,是退居二线,不是回家抱孙子,镇里还有我的办公室,可以继续工作。
李东山又正常上班了。上班没有多少事,几张报纸从头看到尾。过去在台上,工作忙,很少看报纸,现在时间多了,对报纸有了感情,读得很细,有时对报纸上的东西还评说一番。
李东山最难过的时候就是下班的时候,当镇长时,这时候最能显示权力的美,几乎天天一到下班的时间,电话就响个不停,还有亲自上门请的,有时一顿饭要跑几个饭局,酒肉天天润着肠胃。自打到了二线,电话突然熄火了,到下班时间也不响不叫,一开始,李东山以为电话坏了,找电信局的人看看,说一切正常,没毛病,电话有时突然响一次,赶快去接,原来是传达室的刘老头叫他拿报纸。当镇长这么多年,啥时候拿过报纸,一次没拿过。李东山感到自己确实不是原来的李东山了。
下班的钟声一响,那些新贵们都你唤我叫东拉西扯地走了,李东山被晾在那里。有几次回家,女人竟没做他的饭,总觉得他在外边吃过呢!
李东山也有自知之明,一天,刚过十一点钟,他就离开办公室,想早点回家,免得下班时,别人都有人喊吃饭,剩下自己难看。李东山一出镇政府大门,又有点舍不得走,想一想,过去什么时候提前下过班,今天走早了,还不习惯。李东山正磨蹭着,一会,马俊从大院走出来,看到老镇长站在那里,招呼说:“老领导,我县城来几个朋友,走,一块吃饭去!”
李东山忙撒谎说:“你去吧,我在等人呢!”
马俊上前拉住李东山的手说:“走吧,等人也得吃饭!”
新书记一扯手,李东山心里麻痧了一下,就身不由己地跟着走了。
这是李东山下台后第一次在外边吃请,马俊把他请到上座上,一桌子人都给他敬酒,马俊还不住地朝他碗里夹菜,他有些激动,一下子喝多了,喝醉了,不知是谁把他送回家的。
新书记请老镇长吃饭,弄的大院里的人都知道了。李东山觉得自己在芒山镇还有面子,谁也小看不了自己。
自从马俊请了李东山吃了一顿饭以后,李东山每到上午十一点,下午五点,就装模作样地在镇大门口站着,每天都能碰到请镇干部吃饭的。那些干部一见老镇长,就热情地说:“老领导,正找你呢,走吧?”
李东山也不客气地说:“好,走吧!”
有时碰到两三伙人拉他,他总是选个官大点的跟着走,还扭头对请不到他的人说:“下回吧!”
人家也总是回一句:“说定了啊!”
没有权,有威,李东山仍然感到自己是芒山镇场面中人,芒山镇的文武百官、黎民百姓仍像以往一样尊重他,官场中还少不了他李东山。时间一天天过去,李东山失落的心情日益平缓。
在芒砀镇,李东山是老资格,话语权重,书记也要让他三分,镇里的大小干部,除上面派下来的外,大多是经他的手提拔的,不少部下身居要职。李东山从此开始走动,到七站八所视察视察。人家见老领导来啦,都很热情,他也老滋老味地讲个不停,不觉就到下班时间了,就留他吃饭,他也不客气,总是坐在上席上,吃完了,少不了提点什么小礼物回去。
一到有人拉李东山吃饭的时候,他就想起过去吃碰食的事。小时候,家里穷,一年吃不到一回肉,一听说哪里有大户人家办红白喜事,就混到人群里,谁也不认识谁,坐下来就吃,吃饱就走。这种行为老百姓叫吃“闯席”。自己退下来以后,一旦碰到饭局,就感到像过去吃“闯席”,不过,那时是吃大户的,现在是吃公家的。
李东山不在其位,说话比以前放松多了,每到吃请,不论什么人在餐桌上,说话从不忌讳,想说啥就说啥,无遮无拦,信口开河,有时还说自己在台上怎么样,现在的干部怎么样,有人不舒服,觉得老镇长话多了。
李东山有时觉得自己这样下去,没多少意思,饭吃完了,话说完了,还觉得两眼空空,没有着落,一点意思也没有,少了人生的乐趣!李东山听说常大远在黄河滩上帮儿子养鱼,心里痒痒的,想抽个时间看看老伙计。常大远年轻的时候在县农场养过鱼,看来这老家伙重抄就业了。
李东山果然去看常大远了。
黄河故道上有一片上百亩的水面,过去一直荒着,无人承包。常大远的儿子农技学校毕业后,就承包下来搞水产养殖。
李东山扶着自行车,站在岸边看着,水面上飘着一只小船,常大远戴着斗笠,坐在船上,正在朝水里撒饲料。李东山高声喊道:“老常过来。”
常大远把船划过来,还没靠岸就笑着说:“李镇长,来视察我的渔场,没有远迎,请恕罪!”
李东山笑着说:“想不到你跑到这里躲清静了!”
常大远说:“下来就下来了,听说你天天朝镇里跑,有意思吗?别影响人家的工作,你干脆来这里,咱一块养鱼,有了收成,少不了你的。”
李东山说:“咱是二线,不是退休,还可以继续工作,跟我回吧?”
常大远摇着头说:“东山,我养鱼就不是为党工作?我当我的老百姓,你想做官继续做吧,我还要喂鱼去,没工夫跟你闲扯,不留你吃饭了。”常大远划着船朝里水走去。
李东山生气地说:“这老东西!”
不一会,常大远的儿子常小宝赤着脚,提着两条活蹦乱跳大鲤鱼朝李东山走过来,挂在李东山的车把上说:“东山叔,刚出水的。”
李东山看着两条大鲤鱼,一下子高兴起来,说道:“大侄子,有出息。”说着,朝水面看去,常大远正扭过头来看着他,心情又一下子沉重起来,若有所思地说,“孩子,你爹搞农技累了一辈子,别叫他累着!”
常大宝点着头说:“东山叔,你老也要注意身体。”
李东山从养鱼场回来,两天没去上班。有一次走到半路又回来了,老伴说:“他爹,真不去了?”
李东山叹了一口气。
李东山屋里院里走来走去,更觉无聊,这天,忽然听说县委组织部来人,除考察新镇长的候选人外,再充实一些干部进两委班子,又着急起来,家里呆不住了,想想自己在台上时,还有一些优秀人才没来得及提上来,总觉得对不起他们,欠他们的帐,县组织部来人考察干部,给了自己一个说话的机会,再说,每一个共产党员都有向党推荐干部的权利。
李东山又来到镇办公室,翻看人事欠账,准备意见,有重要的还记在小本本上,怕到时候说漏了,自己跟上层人说话的机会不多,说漏了谁都不好,一定要补好这一课。
李东山听镇办公室主任说,县组织部的同志由镇副书记陪同下村检查工作去了,中午回来用餐,下午听党委汇报。马俊书记一直在办公室准备汇报材料,中午陪组织部的同志吃饭。
李东山理了发,换了件体面衣服,刚到十一点,就精神十足地站在镇大门口,等马书记出来,一块去陪组织部的同志吃饭。李东山心里盘算着,就这一回了,以后谁的话也不说了,不说了,再多说话人家会说自己干预新领导的工作,传出去不好。十二点过了,还不见马俊的影子,李东山感到事情有蹊跷,不能再傻等下去了,他来到后院,后院很安静,一个人都没有,各办公室都上了锁,马俊的办公室也锁上了。李东山奇怪了,没看到马俊从大门出去。
一会,小陶秘书不知从哪里走来,问道:“老镇长,还没下班?”
李东山一边吱吱呜呜地说:“就走,就走!”一边看着马俊的办公室。
小陶秘书说:“老镇长,你找马书记吗?”
李东山不由得“啊!啊!”两声。
小陶秘书说:“马书记陪组织部的人吃饭去了,十一点半,我看他朝大门口去了。”
李东山心里大惊,自己一直在大门口守着,难道他飞出去不成?李东山勾着头,失神地顺着院里一条小路走着,四下里观望,突然发现西边的矮墙上竖着一架梯子,地上还有一行新脚印。李东山的脸一下子黑下来,暗暗骂了一声:“狗日的!”随即又哈哈大笑起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小陶秘书奇怪地说:“老镇长,你说啥哩?按理下午的汇报会你也要参加,没通知你吗?”
李东山自嘲地说:“光腚猴打铁,老子靠边站了。”
李东山走出大门,气得满脸通红,当干部几十年,他感到今天受到莫大的侮辱,看来自己错看了这些个狗日的,原来他们对自己的客气都是假的,都是骗局,自己太天真了,老子风雨一生,到头来,叫一个毛头小子给涮了!李东山狠狠地朝自己脸上抽了一巴掌,骂道:“老不要脸的,你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李东山走在大街上,他怕碰到熟人,顺着墙根走,朝人稀的地方走,不觉走到镇中学的后大门,朝院里一瞟,只见一辆考斯特面包车停在院子里,李东山知道,学校没有车,这车是谁的?正在纳闷,看大门的老校工于长贵走过来说:“李镇长,天不早了,快到食堂打饭去吧,去晚了,饭菜就凉了。”
“不啦,不啦,”李东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着车说,“这车是谁的?”
于长贵有点奇怪地说:“李镇长,这事你不知道?马书记带着县里人在学校食堂排队买饭,我刚才打饭,马书记还排在我后边呢!”
听了于长贵的话,李东山的脑袋像重重挨了一棒,趔趄了一下,几乎撞到一棵树上,冒了一头虚汗。
于长贵忙上前扶了李东山一把说:“李镇长,你病了?”
李东山缓过神来,红着脸说:“没啥,没啥……”说着,大步走了。
李东山沉闷地走着,镇里以前曾办过食堂,后来吃饭的人越来越少,办着办着就停了,不少干部都在饭店吃饭,虽听到老百姓骂过,时间一长,就习惯了。前几天,看到县里发一个文件,是关于刹吃喝风的,自己只是看看,没当回事,想不到马俊还真把人带到学校食堂去了,看来镇里还要把食堂开起来。
李东山一路走着,脑子里不住翻腾着,脸有时红有时白,步子有时快有时慢,嘴巴有时自言自语,有时紧紧闭着。李东山转了半个镇,太阳偏西了,才觉得肚子饿了,想到这时回家也过饭时了,就走进了一家饭店。
一位三十岁左右的丰满女人走出来,笑盈盈地说:“呀呀,原来是老镇长,你老可有些日子没来啦!你今天能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
李东山没好气地说:“别啰嗦,一碗面条,一盘青菜。”
女老板一见老镇长脸色不好看,也没敢多说,就急急忙忙端菜去了。
几个包厢只有一桌人吃饭,收银台上一个姑娘在摆弄着计算器,唉声叹气。
过了一会,包厢散了宴席,一群男男女女闹闹嚷嚷地从李东山身后走了出去。
这时,女老板端着一大盘炒海参恭恭敬敬地放在李东山跟前,温声细语地说:“你老慢慢用!”
李东山奇怪地说:“我没要这个菜?”
女老板小声笑着说:“有人帮你点的,上等的海参,帐也结了。”
“谁?”李东山忙放下酒杯,两眼直直地看着女老板。
“银行的,都是你闺女的手下,他们有钱,老爷子你尽管吃,吃不了打包,我给你拿饭盒去。”女老板说着笑着去了里堂。
李东山踉踉跄跄走出饭店,一盒炒海参在手提塑料袋里摇来摇去,心里是十五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万万没有想到,上午丢人没丢够,又在闺女单位人面前出洋相,李东山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看看手里的炒海参,觉得刺眼烫手,不能给闺女脸上抹黑,叫人看不起我李东山,一甩手把炒海参扔进路边沟里去了,扭头大步回到饭店,咋呼道:“老板娘,买单!”
李东山下午没来上班,他整整睡了一下午。第二天早上,有人见他家的大门两旁多年挂着的红灯笼不见了。在这个巷子里,只有李东山家的门口挂红灯笼。
李东山一大早就朝镇政府走去,在刘有水的公司门口停着一辆检察院的车。李东山正感到奇怪,只见两个检察官押着刘有水走出公司大门。看来,刘有水东窗事发。
下班的钟声响了,李东山走出办公室,轻松地伸了个懒腰,三步并作两步,走出镇政府大门,朝正西走去,那边有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