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故园

2015-08-15 00:55
长江丛刊 2015年36期
关键词:皂角祖屋二伯

汪 华

儿时,我一直居住在祖屋里。祖屋位于整个村庄的最北面,全村百多户人家,房舍再无出其北者。

在漫长的农耕时期,农村是个宗法社会。宗法社会的显著特点是以血缘为纽带,聚族而居。曾祖汪祖茂,字林山,生于清同治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民国二十七年八月初二日辞世,享年72岁,这是古稀之年,在那个时代自然是高寿的了。家族在曾祖辈应是殷实的。祖屋是曾祖留传下来的,一幢连五和一幢连三的房子相连并排着,南向,东西排列。连五和连三的突(堂)屋中都挂有扁额,印象中,其中有一块是清同治年间的,应该都是寿扁。可惜在文革中,全被砸碎焚毁了。

祖父辈兄弟三人,祖父和三祖父家共住东头一幢连五的房子,大祖父一家住西头一幢连三的房子。大祖父汪训诒,字和祥,生于清光绪十六年九月初四日,他活到了解放后,于1950年3月病逝,终年60岁。兄弟三人中,只他算得上是寿终正寝了。大祖父育有二女二子,在父辈中我分别称之为大姑、二姑,四叔和五叔。祖父汪训让,字玉臣,排行第二,生于清光绪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三祖父汪训志,字志臣,出生于清光绪二十九年六月初五日。土地革命时期,他参加红军游击队,于民国十八年六月二十二日午时被国民党军队以十分残忍的方式杀害。三祖父就义时年26岁,他唯一的儿子汪庆云当时才十个月大——在父辈中排行第二,我称之为二伯。祸不单行,第二年,也就是民国十九年的九月初二日,我祖父又被疫疾夺去了生命,时年三十岁。当时,我伯父汪义善7岁,姑姑4岁(被送给亲戚家当了童养媳),父亲汪财云仅十一个月大。巨大的打击接踵而至,家族中老的老小的小,孤儿寡母,先人们在凄风苦雨的煎熬中坚忍不拔地跋涉过来,全靠曾祖的撑持、大祖父的操劳坚守,以一种血亲之力维系。父辈们能在艰难困苦中长大成人殊属不易。

祖屋的后面是一块空地,与祖屋地基的面积一般大,是一块宅基地。家道兴隆时,这里也应是祖屋的一部分。宅基地的分配办法与祖屋的分配是一致的。我家和伯父家靠东头共一份,二伯家在正中间一份,四叔和五叔家靠西头一份。整个地块以祖屋为依托,东、北、西三面是早年间用土砖砌成的齐胸高的围墙,由于年代久远的缘故,围绕着土墙又生长着茂密的灌木丛和十来株乔木。这道由土砖和灌木、乔木组成的严密的围墙圈起的大院子就是后菜园子——我儿时的伊甸园和给我留下了无限美好记忆的地方。

从穿开裆裤的时候起,我们便在后菜园子里玩泥巴,捏泥人,捏泥锅、泥碗,过家家。稍大后,便在菜地里挖蚯蚓,在围墙边捉蚂蚱,在瓜棚、豆架子中间躲猫猫、捉迷藏,有时玩到天黑尽了都不愿回家,非要大人们找来,拧了耳朵才悻悻地离开。祖屋和菜园子中间有条水沟,是从东边山垴上流下来的,流过祖屋和菜园子,一直流向村门口的大水塘。春、夏天山洪暴发,沟里水流湍急,浪花飞溅几尺高,即使晴天,沟里亦有汩汩细流经过。有趣的是,在细流底下石头、瓦砬缝缝中躲藏着许多大拇指甲盖大小的螃蟹。每当洪水过后,天气晴朗时,我便和胖子哥、启祥等几个小伙伴到沟里抓螃蟹。这种螃蟹不能吃,我们便拿了罐子或者玻璃瓶子倒上水装着,有时抓了半瓶子,兴颠颠地几个人轮流抱着,满村子上下跑着拿给别人看,人来疯地卖弄一番。

菜园子的里边,靠南紧挨着祖屋处,在伯父家的菜地边上生长着一株栀子花树。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栀子花树,树干有碗口那么粗,一丈来高,树身向南边房屋一侧倾斜,靠北朝向菜地一侧的枝干被砍掉了一些,东西两侧枝蔓有五、六米宽。每年的端午节,夏收完毕,新麦进仓时,村里家家户户的大人孩子欣喜忙碌地包粽子、蒸新麦面包子,院里的栀子花也就开放了。清早起来,走进菜园子,湿润的空气中迷漫着浓浓的芳香,这芳香钻进鼻子,沁入心底,令人无限快意舒畅。朝阳升起时,花朵和枝叶尖尖吊着露珠儿,摇摇欲滴,阳光照射到露珠上,闪闪地放射出十字光芒,刺人眼儿,令人生起无限遐想。这时光,奶奶常常手里拿把剪刀站在花树旁边,我们几个小孩子就站在奶奶左、右手边上,村里大姑娘、小媳妇们三三两两笑嬉嬉地走进菜园子里,小孩子们帮忙扯住花枝,奶奶就剪下花朵来,年轻的女人们在欢笑中有的把花戴在发间、辫稍,有的戴在胸前衣襟上,一阵打打闹闹地跑走了。这时候,村巷中就又传开了:二奶家的栀子花开了!栀子花的香味就在村巷中飘散开来。

与栀子树同侧,相距十来米的地方,在二伯家的菜地边上,是一棵高大的梨树。这棵梨树应是百年以上的老树了,树身有二人合抱粗,树干四、五丈高。树顶上树梢桠子中间结了个很大的喜鹊窝,每年的初夏季节,窝里的小鸟就孵出来了。我们这批人中,启祥是爬树的高手,他小我几个月出生,个头略矮些,黑黑瘦瘦的,脑袋显得很大很突出。从小鸟孵出到放单飞期间,他总要爬上去二、三次,把肉团团的小鸟取下来给大家耍玩,玩够了重又送回鸟窝里去。每当母喜鹊打食回来的时候,先在树顶鸟窝上方转两圈,然后站到窝边的枝桠上,这时,三、四只肉乎乎的小脑袋便都伸到窝边沿上,张开彤红的大嘴巴,喳喳地欢叫开了。就在喜鹊母子享受着天伦之乐时,我们也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在大梨树底下手舞足蹈嚷成了一片。老梨树结的果子又多又大,每年七、八月份便成熟了,一个足有半斤多重。大人们爬到树上或动手采摘或拿杆竹杆子敲打,孩子们便欢天喜地地边拿个大梨子啃着边忙着满地里捡拾梨子。通常年份,一般都能摘到二、三担梨子,照例分成三份,伯父和我们家一份,二伯家一份,四叔和五叔两家一份。梨子肉质虽较粗,但水分多又很甜,正是炎天暑热的时候,吃起来又爽口又解渴。现在每每想来,在我们那个物质贫乏的童年时代里,这可真是大自然和老祖宗赐予的一份奢侈享受了。

靠老屋一侧,大梨树底下是二伯家的房子。每当夏季,受季风气候影响,长江中下游雨季来临,这时,也正是梨子长大成熟的季节。六月天,孩儿脸,刚刚晴空万里,忽地就是狂风大着,暴雨倾盆,大梨树被强烈地摧撼着,树梢枝条被风雨一阵又一阵摇拽搓揉着,树上的果子就随着一阵阵地往下掉。一场风雨过后,梨树下的菜地里,二伯家的屋顶瓦块上就落下了一层梨子,二伯家的屋顶也就被砸漏雨了。一个夏天过去,二伯总要不耐烦地一次再次地架着梯子爬上屋顶捡漏,把砸碎了的瓦块拿下来,把新瓦换上去,既费钱财,又费力劳神。年复一年,二伯伤透了脑筋,无计可施。二伯较有个性,他从小长大吃了不少的苦,遇事总有自己的看法,别人不容易改变他,是那种一条道走到黑,喜欢与人抬杠子,比较倔的人。他一直盘算着,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大梨树砍掉,一了百了。头两年,他提出来要砍大梨树,大家都黑着脸不理他,他也就不敢动了。到了1967年的秋天,他便趁着社会动荡,秩序颠倒之机,把大梨树砍倒了。大梨树砍掉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968年的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平地积雪一米来厚,天气奇寒,大梨树旁边的栀子花树就被冻死了。后来,村里老一辈的人说,这是风水被破坏了,栀子树和梨树是情侣树,梨树死了,栀子树也就跟着走了。现在看来,这种解释似乎不无道理,大自然也是共和共生的,城门失火,自然殃及池鱼了。

我家的菜地在菜园子的东北角。父亲是个勤快人,他把菜地收拾得很精致,母亲则主要是采摘蔬菜。早些时候,我常常边玩耍边给父母亲打下手,十二、三岁以后,就逐步地把父亲手里的活儿都接过来了。父亲喜欢植树。在我们这一段院墙上有一株水桶粗的柞刺树,这棵树有些年头了,应该是老一辈人流传下来的。还有三株二丈多高的棕树、一株碗口粗的肥皂树和一株差不多大小的木梓树,在与伯父、二伯家菜地交界处还栽了棵柚子树。这几棵树多是经济林朩,在物质困乏和贫穷的自然经济年代里,能发挥不少作用。三棵棕树每年都能割下来二十来片棕叶,那时蓑衣是农民主要的雨具,棕叶一般用来做新蓑衣或者补缀旧蓑衣,有时自家用不完了,还可以送到供销社收购换几角钱。因此,那些年别人家都是花钱在供销社买蓑衣用,而我们家用自家割下的棕叶缝制蓑衣,这又省下了一笔开支。肥皂树不是名贵树种,但却很稀有。故乡五里八村很少见有这种树,我们家原来有两株肥皂树。一株在石山侧翼的私有山上,是祖上流传下来的,由我家和堂哥家共有。这株肥皂树百年以上的树龄,生长在半山谷间的一块台地上,土层厚,土壤肥沃,生长旺盛。这是株双子树。主树干一人多合抱,六、七丈高,从树干有一半粗细,也有五、六丈高,树身灰白色,挺直伟岸。两树相守相伴,像是一对爱恋中的情侣。这株肥皂树每年可打下二、三担皂角。可惜在六十年代里三年自然灾害过后不久,便被一些愚昧而又贪婪的人们盗伐了。菜园子里的这株肥皂树自然无法与山上的老树相比了,大约只十几、二十来年树龄,树身三丈来高,每年只收获到三、四十斤皂角。当皂角表皮由青绿色慢慢变成青白色时,是收获的最佳时机,皂角基本成熟了,又容易捣碎,使用起来更方便。这时候母亲便要把皂角打下来,留下一些自家使用外,其余的都分给村里邻里乡亲。在当时,皂角是最好的洗涤去污用品,每当清晨,村里的女人们手里提了装满全家人脏衣服的筐子或篮子,前前后后来到村门口的池塘边,在石头、石板上一字儿排开,麻利地将衣服浸泡在水里,在石头上铺展开来,把皂角丢进去再卷成一团,便举起毛棰,捣鼓似地使劲棰打一通,搓揉、透洗后,衣服就全都洗干净了。我家的木梓树也有二株,在生产队分的自留地里还有一株,比菜园子里的这一株更大些。父亲讲,木梓籽是很有用的化工原料,可以制造清漆和航空用的高级润滑油等。每年的深秋,霜露很重了的时候,木梓叶很浓很浓地红透了,霜叶红于二月花,煞是好看。再过些日子,秋叶渐渐飘零了,满枝头的木梓籽便全都灿开了,露出了雪白的笑脸。这时候,父亲便架起梯子,提了篮子爬到树上,一把一把地把木梓籽摘下来,晾晒干了,送到供销社换回几个煤油火柴钱。

菜地不算大,整体上呈东西向被分成三大厢,靠东头柞刺树下盖了个茅房(厕所),靠西边与二伯家菜地交界处又呈南北向被分出一小长厢。从北边围墙根经东头茅房旁再到南边与伯父家的菜地交接处,被修成了一条较低凹的小水沟。小水沟的主要功能是抗旱浇地,同时通常还栽种芋头和水芹菜。这是两种很低贱、很好伺候的植物,只要栽下去了就能长得很好。特别是水芹菜,生命力非常强,一年四季,割了一茬又一茬,它仍然能长得又茂盛又整齐。水芹菜口感好,是味道很不错的蔬菜。东头的茅房脚下通常是种一棵扁豆,除了下足底肥外也不用怎么管它,到了六、七月份,扁豆的藤蔓把整个茅房全都覆盖了,一串串红红的扁豆就爬满了枝枝蔓蔓。这东西不但味美可口,现在看来,还是很好的保健食品。就这一棵扁豆,从盛夏到深秋,天天摘了吃,怎么也吃不完,还能剩下不少,淖水后晒干了,放到冬天就是很好的干菜了。西头南北向的小长块菜地里,在柚子树下种了几株洋姜,这植物也很有意思,第一年种下去后,以后每年就不用再播种了,头年秋天收获后,第二年的春天土壤里就又自动生长出新的禾苗了。洋姜习性喜荫,由于土层深,土壤肥沃,每到收获季节,一铁锹挖起来,把土块抖落开,一团团、一串串肥硕的洋姜呈现在眼前,这时候涌上心头的颤动便浓缩了一个农民春耕、夏耘、秋获、冬藏的全部欣喜之情了。洋姜挖起来后,洗尽晾晒至半干,切成片片,和萝卜干等一起装到坛子里,做成腌菜,黄亮黄亮地,非常香脆可口。洋姜旁边种的大 祘 和韭菜,这都是些小品种蔬菜。东西向三大厢菜地种主打菜。春夏季节通常是一厢黄瓜、一厢苋菜、一厢茄子和辣椒。秋冬季节通常是一厢萝卜、一厢芥菜、一厢白菜和莴苣。从整块菜地的功能布局和种植分配,便足可见出父亲心思的细密和良苦的用心了。有了这么一块菜地,功夫下足了,一大家人的吃菜问题就都基本解决了,在那些艰苦的岁月里,日子也就好过多了。

而今,远离故园已几十年了,虽岁月匆匆,沧海桑田,然而每每回首,旧事恍如昨日。人从泥土地里走出来,故园、山水、稻菽、云树……,无意识中,早已深深嵌进脑海,融入血液里了。故尝感慨,“政如农功,日夜思之,思其始而成其终。”农事,他事之典范。稻麦米粮、瓜豆菜蔬——亘古不变,人们的第一需求。皆赖于农民般的辛劳与心无旁骛啊!

猜你喜欢
皂角祖屋二伯
皂角树下
乡恋
祖屋
寂寞的祖屋(外一首)
祖屋的夜晚
祖屋
乌鸦与皂角
晚节
“二伯”的由来
菜饭合一 简单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