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华春的“石头记”

2015-08-14 12:13白筱
中国慈善家 2015年7期
关键词:石头记古生物国土资源部

白筱

为了那些古老的石头,单华春糊里糊涂成为基金会创办者,奔波六年,最终悲情离场。现在,她正在尝试社会企业,希望能续写自己心中的公益石头记

圆恩空间董事长单华春胸椎侧弯,久坐会让她感到疼痛,痛处距心脏不远。采访过半,她抓来软垫侧靠在椅子扶手上,按了按太阳穴,觉得头有些胀。

她不愿过多回忆,这会勾起心伤,但她也无法回避。一块结晶石放在她面前的茶桌上,那石头已有上亿年,明黄色,依然璀璨。这是她收藏的众多矿物标本、古生物化石中的一块,她注定要跟古老的石头打一辈子交道,石头会让她想起过往。

“我其实是一个心里很脆弱的女人。”她说。

十年前,企业家单华春受托筹备中国古生物化石保护基金会,随着筹备工作推进,她却成了出资人、创始人,大小磨难纷至沓来。辛酸,是她回忆过程中最主要的描述词汇之一。

她甚至一度绝望,想要远离公益圈,但又心有不甘。坐在圆恩空间的咖啡厅里,单华春告诉《中国慈善家》,她正酝酿重新开辟一片天地,续写她的“石头记”。

搬起石头

单华春的父亲单勇曾是广西地质调查研究院教授,大半生从事考古工作。单华春从小把石头当玩具,到了暑假,单勇会带她去野外科考队看化石采集—她几乎是石头堆里长大的。

单勇收藏了太多石头,涵盖门类广泛,总数超过6万块,且保存完整。透明的,斑斓绚丽;不透明的,里面多半藏着一些奇奇怪怪的古生物。于儿时的单华春,那是别的孩子未曾见过的奇妙世界。

“我爸跟我妈吵了一辈子。搬家时,是主要搬化石还是搬家具,家还没开始搬,知道要走了,两人提前半年吵架。”单华春说。

因为收集的化石日益增多,仓储、维护都成了问题,且时有失窃。单华春本不想再支持父亲继续收集化石,但她仍会拿出钱来交给父亲“帮老家的亲戚解决一些困难”。她知道,那是父亲的借口,钱都被用来收藏化石了。

考虑到很多在建博物馆需要填充内容,2002年,单勇将3.47万件珍贵古生物化石无偿捐赠给安徽省古生物化石博物馆;2006年,他又向柳州市博物馆捐赠了2.8万件古生物化石。其中包括整套的恐龙骨化石,也包括一些古生物研究中尚属空白的化石品种。除了考古科研方面的无形价值,仅柳州一项捐赠,当时评估价就达2.4亿美元。

了解到安徽的那笔捐赠后,美籍华人李国泰联系到李嘉诚、何鸿等富豪家族,并找到年近七旬的单勇,提出出资筹建古生物化石保护基金会,承诺提供200万元筹备费用,建立基金会的总投入预算共2000万。因中国设立基金会程序繁琐,限制太多,很难推进,单勇打电话请女儿帮忙。单华春对基金会一窍不通,面对巨大压力,她并不情愿。

“我爸给我打电话,他说,华春我觉得这是一个事业,而且能让这些化石真正得到保护。另外,这个领域如果你来做的话,会对这个行业帮助挺大的。”单华春对古生物化石感情很深,也知道当时中国盗采、滥挖的恶劣情况,她动摇了。

不久,李嘉诚家族派律师飞到北京,希望鉴证单家的古生物化石,单华春拿出了自己的收藏,并在鉴证文件上签字。

在进入商业做文化创意公司之前,单华春曾做了6年初中教师,她常去乡村探访,甚至在村里认了干爹干妈。她本打算45岁之后捐建希望小学,自己做校长。2005年,筹办古生物化石保护基金会这个任务如一块磐石挡住她的去路,她糊里糊涂搬起这块石头,还不知道要面对的是怎样一番困苦和辛酸。

金石为开

按资助方的要求, 2005年,单华春开始在北京设立办公室,配备人员和车辆,并装修仓库,启动筹建“中国”字头的古生物化石保护基金会。她到民政部了解情况,被告知想办“中国”字头基金会无异于天方夜谭。

已是多家公司老总的单华春亲自跑“窗口”,认识了不少业务员。为了搞清设立基金会的相关政策法规和程序,她找到助理在青基会工作的同学,学习大量的文件和资料。

当时,《基金会管理条例》通过不久。按规定,她必须给未来的基金会找个“娘家”,且需要一份形式上的官方同意筹备的书面文件,该文件需要国土资源部13个司盖章,而她并不认识国土资源部的人。所幸,她曾向北京自然博物馆捐赠一块头贝化石,通过这层关系,与国土资源部取得联系。

时任国土资源部地质环境司司长姜建军是个热心肠,他告诉单华春,不能等,要勤快点,多过来催。

单华春每天一大早到国土资源部同步办公,风雪不误。

与官方机构打交道,单华春被太多异样的目光打量过,那些目光是质疑一个企业家设立公募基金会的动机,也不乏对其精神状况的“审查”。这给单华春带来不小打击,她当时经商已有相当成就,本以为做好事会受人尊敬,起码是尊重,但事与愿违,“人家看你就跟神经病一样,现在回想起来很痛苦。”

除了办事效率低下,资金方面也出现了巨大问题。

原本资助方承诺的200万元筹备资金只到位15万元,其他款项迟迟未能拨付。她曾向李国泰询问原因,被告知只是手续上的一些问题,需要一些时间。而此时,她已硬着头皮垫付200多万元筹办经费,退无可退。

她打了小算盘,通过筹备委员会将自己收藏的200吨硅化木捐给安徽省古生物化石博物馆。硅化木是一种珍贵木材化石,多用于工艺品雕刻,价格昂贵,市场通常以公斤为单位交易。单华春希望能得到安徽博物馆方面提供的资金支持,但算盘打空了。

“资金方面我跟无数人担保过,他们就认我的脸,不做不行。但我同时要确保企业经营资金不受影响,都是跟了我十几年的员工了,一起打江山的。尤其是我刚刚过了一个非常难过的坎,我说起来也是很辛酸的。”单华春说。

单华春酷爱足球,2002年日韩世界杯中国国家队出线,她投资600万元启动相关文化创意项目,进行足球相关文化产品的生产和营销。“当时我的现金流是相当好的,我把所有的现金流都投到这个项目上去了。”单华春说。孰料国家队止步于小组赛,项目受到巨大影响。屋漏偏逢连阴雨,项目合作者携款潜逃,金额达400多万元。

“加上2007年我弟弟跟我有一些矛盾,退出企业股份,我一下子又借了一笔钱给他。”

恰在此时,突如其来地,中国古生物化石保护基金会被批准成立。“拿到批准基金会设立的文件时,我真是愣了至少3分钟,脑子一片空白。” 单华春说,“无数个人告诉我,这个是不可能拿得到的,居然被我拿到了。”

空白过后,单华春开始揪心。按规定,设立全国性公募基金会,原始基金不能低于800万元,但即将到来的2008年次贷危机已逐渐显现,原本计划提供支持的资金预算均被资助方取消。钱从何来?

她原本在深圳做企业有所成就,不仅“自足”,甚至不无“自满”,到北京三年,抛家弃小,备受煎熬,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致使自己陷入山重水复之境地。“你能怪谁呢?当时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哭。”

直到今天,单华春都认为自己是个“虚荣”的人,她想把事办成,“我好这个面子。”她说。

单华春组织家庭会议,家人无计可施,她又找到一些有钱的朋友,人人气得骂她“神经病”。

孤立无援之际,单华春背着先生卖掉了自己在深圳的房子,仅接着,又卖掉了自己名下的一家公司,凑足了原始基金。余下的钱,她在北京郊区首付了一套住房。

他山之石

“炒股炒成股东”,是单华春自己做的总结。2008年,经国务院批准,中国古生物化石保护基金会在民政部注册成立,主管单位为国土资源部。单华春任第一届副理事长,理事长由主管单位任命。

她本打算功成身退,回到自己熟悉的民营企业中去,但依然退无可退。理事长是原国土资源部副部长蒋承菘。“他是搞专业的人,老人家挺值得尊重的,而且一直在琢磨基金会怎么做。他说华春,我就知道做协会和学会,不知道如何运作基金会,行政架构如何搭建,如何筹款都不懂。”

单华春答应留下一段时间,担任秘书长,凭借她的企业经验,将基金会扶上正轨。此后,古生物化石保护基金会“打”成一团。

搞专业的、来自企业的加上退休官员这一组合,被单华春称为“教条主义、资本主义、官僚主义”。三个主义有不同的行为准则,相互碰撞,拍桌子吵架的情况时有发生。

“很激烈的,你别说,我们真打好了。吵完以后大家都会各自去消化,都想把这个事做好。我们第一届做得特别棒,讲起来我也很骄傲。”单华春说。

为了宣传古生物化石和地质环境保护,做文化创意公司的单华春发挥专长,通过古生物化石保护基金会联合中央电视台《地理中国》拍摄播出十集科教片《地球年轮——“金钉子”的故事》,累计受众达2亿人次,并围绕该项目开展播映仪式、大地采风金钉子文学专辑等系列活动。

她想兼顾化石产地的经济发展,特别是化石产地的儿童,但因超出基金会业务范畴遭到否决。单华春改变打法,想借国土资源部的优势,效仿清华、北大的产业、科技园区,通过市场化运作,做化石保护的公益科普园区,吸引房地产商的捐赠,也为资源矿产相关企业提供履行企业社会责任的平台,以此加强自身造血能力。

“我是2009年年底提的,2010年做调研和创意,后来一直上报到办公厅,到国土部的部长那里,再后来就写进了国土部商务规划,我们也拿到了好几千万的资助。”

通过李国泰牵线,中国古生物化石保护基金会与澳门古生物化石协会合作,在澳门启动“澳门恐龙馆”公益项目,计划以古生物中恐龙题材为主题策展,宣传古生物化石和地质环境保护。

单华春觉得这是一段美好的时光。但好景不长,2011年,蒋承菘满70岁,离开理事长职位。“新任理事长也想把基金会搞好,但是我们整个发展思路完全不一样,把我们原来的事情基本上都停掉了。”

此后,单华春陷入更多的麻烦,古生物化石保护基金会内部甚至对她展开调查。据单华春说,其中包括“公费旅游”、“公款学英语”等问题,但调查结果并未对外公布。她申诉过,但她被开除了。

“当时我心脏病都犯了,心率常在105到110,大概持续了三个月的时间。”

那段时间,单华春整天被负能量压着,白天她愤怒,晚上她哭泣,“整个人都变形了。”她照镜子,总觉得背后有个魔鬼。“我没办法了,请过心理咨询师,买了十节课才把自己解救了。”

曾经携款潜逃的项目合作者多年后被捕归案,单华春去对方家里看了,满眼的贫苦,她放弃提起诉讼。“我送了烟,请警察带话,希望他在社会上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她希望自己变得更加宽容,但提起离开古生物化石保护基金会的种种,她仍然无法平复。“我没修炼好我自己,我心里面还有仇恨。”

即便如此,她已选择重新出发。

2014年10月,圆恩空间理事会通过,由股东单华春担任董事长。

对于单华春来说,社会企业是新鲜的事物,但她心里已经有了一番规划。

圆恩空间位于北京后圆恩寺胡同甲一号,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旧址,作为一家社会企业,它旨在为中国公益人提供公共跨界对话空间,并搭建社会影响力投资平台。

采访当天,单华春参加了圆恩空间举办的一场关于留守儿童相关问题的全天会议,这是她着手推动的新项目。她并不急躁,现阶段,她正在“厉兵秣马”。

“我现在琢磨把圆恩弄好了,希望有更多人来做。但这不是我最后的归宿。”

“石头”一直压在单华春心底,她从未放弃与那些古老的石头打交道,并已投资了数百万。未来,她想以自己的工厂为基础,做一个体验式的古生物化石产业园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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