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岩:如何用艺术修复乡村

2015-08-14 12:04章伟升
中国慈善家 2015年7期
关键词:碧山艺术家村民

章伟升

“每当我站在许村,我就感到失去家园的恐慌,我万分惆怅、落寞、无奈和悲凉,仿佛一切都像落日,我们的文明正在逝去。”艺术家渠岩对乡村沦陷感到忧虑。

许村地处太行深山,呈凤凰形状布局,起源可追溯至春秋时期,因明朝皇帝朱元璋特许正式建村而得名。村中的庙宇、戏台和民居建筑完整地传续了明清以来的历史脉络。

八年前,它穷得只剩历史,跟中国无数乡村一样凋敝、萎缩—人口流散、古建损毁,全村人年均收入2000元。出走的青壮年很少再想过回来,他们将留守村中视为失败的象征。

现在,村中有艺术公社、有机农场、酒吧,五所高校在这里设立写生基地,村民依靠来许村参观、旅游的客流,每年最高可以获得六七万元的收入。有一回太原一百多个学生来许村写生,仅吃住就产生了20万元的消费。一家澳洲的基金会捐赠了钢琴,在许村免费开设英语课、摄影课。还有台湾的建筑团队帮助村民改造百年古宅——既保护古宅的外观,又有舒适、现代化的内饰。两年一度的国际艺术节成了许村和周边村县的盛事,有10多个国家的艺术家会聚集到这里创作。

古老的许村已经恢复活力,外出务工的青年人也逐渐回流。

不久前,渠岩回过一次许村,两个八九岁的孩子在酒吧外礼貌地询问:“对不起,打扰了,我们能在外面的茶座写作业吗?”这让渠岩感动,“以前这里的孩子很不文明,这几年好了很多,当地人也说许村的文明程度提高了十年。” 渠岩说,村里的孩子原来自卑、内向,现在很自信,敢于和别人(特别是外国人)交流,“他们对家乡产生了一种荣誉感,认为我们的家乡不比别人差,这不是给他们多少钱就能做到的。”

改变得益于渠岩发起的许村计划—用艺术修复乡村。2007年,他在摄影时偶然来到许村,惊异于这里深厚的历史底蕴,遂发起了重建许村的乡建运动。

回忆自己过去八年的故事时,渠岩想起了波兰思想家亚当·米奇尼克的一句话:灰色的民主,金色的妥协。

2012年,安徽黟县政府邀请碧山计划发起人之一欧宁担任该县国际摄影界的策展人。但是,原为宣传旅游资源的摄影节被欧宁注入了批判、反思现代化和城市化的基调,且展览空间遍布六个村的几乎所有祠堂。结果,摄影节被临时叫停,由政府出资、预计同期举行的第二届“碧山丰年庆”也被取消。这也间接导致“知识分子回归乡村,接续晏阳初的乡村建设事业和俄国理论家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思想,重新激活农村地区公共生活”的碧山计划,在之后相当一段时间里陷入僵局。

而距黟县碧山村一千多公里外,中国另一个乡建现场—山西和顺县许村,却是一派宾主尽欢的景象。

是年8月11日,渠岩请来艺术家、建筑师、联合国官员共几十人在许村举办了“中国乡村运动与新农村建设”论坛,县委书记孙玉胜带着和顺县大大小小的官员前来捧场,致辞第一句话便是“尊敬的渠老师”。一个艺术家半开玩笑地问渠岩:“全世界最难搞定的就是政府官员和艺术家,你们怎么能握手言欢?”

中国乡建的另一个重要样本—碧山计划的发起人之一左靖曾对渠岩表示,他们在碧山做成的和没做成的,渠岩在许村都做成了。

官员们的热情,既是出于渠岩的乡建让许村恢复了生机,更在于渠岩懂得如何平衡政治与艺术之间的关系。“我办许村艺术节会避免非常对抗性的东西出现。我也可以很反叛,但是这样做等于把许村一次性地消费了,而且这么做对乡村有用吗?”

在外界看来,渠岩主导许村计划让当地农民赚到了钱,让官员出了政绩,是皆大欢喜的局面。但是渠岩却有隐忧,他不想把许村做成一个旅游村,“这样对乡村有标本意义吗,对民族复兴文明有意义吗?没有。但是村民看不到经济利益就不会支持,所以我们需要平衡这种关系。”

显然,许村计划的核心并不在于提升乡村经济。相反,渠岩担忧纯粹提高物质条件的乡建运动是在摧毁乡村,他认为许村和中国所有乡村的问题在于完全以物质论成败。他真正想做的,是让许村找回丢失的传统价值,让村民找到信仰和尊严,也让现代公民意识生根发芽。“关于中国文化,我们一谈就是儒释道,实际上还有一种庶民文化,就是乡村文化构建起来的世界,这才是承载了中国人的信仰、传统的文化,也是这个民族走到今天的原因。但是,‘五四把这一套乡村文化全部毁掉了。”

渠岩告诉《中国慈善家》,传统乡村有家族、家训,有祖宅和祠堂,如果把这套精神价值和约束机制毁掉,只用社会价值衡量一切,乡村必然产生斗富和拜物。“近几十年来,我们始终在谈扶贫、丰衣足食,为什么乡村越来越严重?实际上是信仰没有了,这是最致命的。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那么乡建实际上就是帮倒忙。”

在许村,建于民国前的宅院都有土地神的神龛和牌位。一些村民乔迁新居时,惟一从老宅中请走的便是土地像。“文革”期间,红卫兵摧毁了很多庙宇,惟独没敢冲击土地庙。“新村都改成了福禄寿,从拜神到拜禄体现着信仰危机。今年的清明节我们有一个叫‘寻根问祖的活动,村民会把自己的祖宗牌位拿出来,之前他们因为担心这是封建,不敢拿出来,我们让他们该拿出来就拿出来。”

第二届许村国际艺术节,渠岩把主题定为《魂兮归来》。挨家挨户做家族信仰调查时,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从柜底摸出布满灰尘的相册向渠岩介绍往事,“翻着翻着,他的眼神落在一张照片上再也不动—那是他母亲,老人顿时老泪纵横。”

曾经,在一个大学的讲台上,有学生问渠岩到底怎么能救乡村?他回答:如果不把乡村作为家园,谁也救不了。“只有把乡村当成家园,农民才不会抛弃它。否则,他们挣到钱了,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因此,对即将举办的第三届许村国际艺术节,渠岩将主题定为《家园》。

2015年9月,渠岩打算在上海的一个建筑展览上展出新式祠堂的设计图。“这个像西方的教堂一样,我把祠堂里那种负面的、陈旧的东西去掉,让它和今天的生活相通,让人感觉亲切、明亮。它能不能落地,那是下一步的事,我要先把这个概念做出来。”他说,乡村要重新找回家族伦理和约束机制,让农民把乡村作为安放灵魂的家园。

八年乡建的经验教训,被渠岩总结成40万字的《艺术乡建—许村重塑启示录》,“我和艺术家团队几年在许村的实践,演绎了艺术家与当地政府、基层乡村干部、村民之间错综复杂和积极互动的故事。”

在书中,渠岩批判中国近百年的乡建都是在“五四”的怪圈中循环。他的逻辑是,中国文明的特征是阴阳一体,如果把阴的部分视为封建糟粕而完全去除,阳也不复存在,而“五四”彻底地反对传统,以现代化、物质衡量一切,打破了乡村原有的平衡。“这本书想要探讨中国乡村在当代社会巨变中所承受的冲击、震荡,借此思考中国乡村的对策与出路,并在乡村寻找中华民族丢失的灵魂与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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