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林
一
我是60后,自小接受的是正统红色教育,对井冈山当然是魂牵梦绕,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尤其是毛泽东与朱德胜利会师那幅油画让我烙印深刻。
我到过许多名胜古迹,唯独把井冈山排在后面,俨如心中的圣坛,因准备不足不敢轻易涉足与染指,像小时候吃东西,总把最好的留到最后细细品味。
机缘,还是不期而至地来到我的面前,尽管有些姗姗来迟。2014年11月,我偕妻子到江西南昌参加一个文学笔会,结束后就兴致勃勃地直奔井冈山,心中那份迫切溢于言表。
从南昌出发,经过近四个小时的路程,来到了井冈山风景区,心仪已久的井冈山赫然在目。井冈山位于江西省西南部,地处湘赣两省交界的罗霄山脉中段。巍峨耸峙,郁郁葱葱,气象万千,眺望的天空一派泼墨,仿佛国画,构图丰满而又大气磅礴。起初这里叫井江山,因四周群山矗列,石崖下有水井,村的对面有一条小江,客籍口音的“江”与“冈”相谐而得名,后来毛泽东在1928年9月所填的《西江月·井冈山》一词,才使井冈山越传越广,家喻户晓。
巍巍井冈山,纵横五百里,千岩万壑,傲骨嶙嶙。
从山下到山顶需乘大巴,我和妻子及游客们意兴阑珊地坐了上去。S形的盘山公路拐来拐去,大巴车如同一条酒意微醺的大鱼,摇首摆尾,向山上蹿去。地导是位年轻的小伙子,面孔黧黑,口齿却异常伶俐,一上车便滔滔不绝地介绍起井冈山的概况,大家都屏息凝神地洗耳恭听。快要抵达山顶时,铺垫结束,图穷匕见:为了支援老区人民,改变这里一穷二白的面貌,每位游客需捐出60元钱,用于井冈山的教育事业,再穷不能穷孩子,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打下江山,我们贡献出一份爱心又算得了什么呢?60元虽微不足道,但众人拾柴火焰高,这是我们每个人责无旁贷的,也体现出吃水不忘挖井人的良知,井冈山人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云云。当然,还有很多诱人的条件,肯定物有所值,倒背如流的熟稔程度让人瞠目。还临时封了个“军长”,把印有“军长”二字的红袖标戴在那个游客的胳膊上,显得煞有介事。巧舌如簧的撺掇让全车人热血沸腾,纷纷踊跃慷慨解囊,我虽然是一脸的狐疑,可还是乖乖掏出了钱。
到达黄洋界山顶,又是100元的门票。一下车,地导就打开了腰间的扩音器,里面传出嘹亮的冲锋号声,“滴答答滴答答……”游客们便血脉偾张地蜂拥跟着他跑,“军长”挥舞着手臂冲在最前面,类似一场滑稽的闹剧。大家鱼贯进入游客服务中心观影厅,黄洋界保卫战和毛主席重上井冈山的纪录片,只放了十多分钟,接着又与特型演员毛泽东的扮演者合影,个头接近,神态却相差万里。然后是自由参观,自此,游客们才如梦初醒,大呼上当,160元钱转眼不翼而飞,愤怒得真想掴地导耳光,可他早已杳无踪影。
总在外面开会旅游,对一些景区的欺诈行为早已习焉不察了,但井冈山不一样,它在我心目中是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心灵圣地,怎能让那狡诈的目光所侮慢?又怎能让那信口雌黄的蒙蔽所轻渎?我有些黯然神伤,有许多话哽咽在喉头胸膺。站在黄洋界山顶,没有油然升起“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的豪情,反倒有种“把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悲怆。到过井冈山的许多网友异口同声地发出质疑:游客的捐献真的会用到井冈山的小学建设上吗?为何不敢将这笔款项的用途公之于众?透过这冰山一角,我管窥到了井冈山在时代大潮冲击下无法幸免于难的霉斑。
我曾这样揣测:井冈山像个隐士,在世事的纷扰下,一直自得其乐,一箪食,一瓢饮,安之若素。洗尽铅华的它面对来势凶猛的经济大潮,以我自岿然不动的雄姿巍然挺立,那些挟带着原罪和贪婪的种子,在这里也因水土不服而拒绝发芽。然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或许某个不经意间的疏忽,小小的“蚁穴”开始崩溃,“雨过天晴云破处,诸般颜色作将来”。红色旅游资源像一个巨大的磁场,招蜂引蝶般让许多“重利轻别离”的商人趋之若鹜,一切都被金钱捕捉和绾结,对利益的攫取污染了井冈山的苍翠,败坏了井冈山的淳朴民风。那块被红色文化浸染的土地开始变得默淡,山上那些虬枝傲骨、挺拔翠竹也变得摇摆不定,显得有些心浮气躁。井冈山跌宕起伏的命运印证了学者贾植芳那句话:“人的穷通祸福原来不过一张纸的两面。”意即很容易翻过来。这张纸一旦翻过来,将会影响许多人价值观的改变与取舍,万万不可小觑,多年的教育瞬间被颠覆,功亏一篑的结果是“此恨绵绵无绝期”,是对一切美好和高尚的质疑。
二
拾级而上,来到黄洋界哨口碑墙前,朱德题写的“黄洋界”三个大字格外醒目,背面是毛泽东的词《西江月·井冈山》,笔走龙蛇,遒劲苍括,有横扫千军之势。远处的纪念碑在苍松翠柏的簇拥下高高耸立,上面跳跃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八个字,熠熠生辉。放眼望去,层峦叠嶂,峡谷险峻,弥漫的云雾一望无际,仿佛奔腾的汪洋大海,蔚为壮观,这就是著名的黄洋界云海,又名“汪洋界”或“望洋界”。横亘于茨坪与茅坪之间的黄洋界,海拔1300多米,四周群峰连绵奔涌,到处峭壁耸立,山上的松杉翠竹一片葱绿。一条蛇形的蜿蜒小路伸向山下,朱德、毛泽东挑粮走过的小道像个跳动的音符,传递出当年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的袅袅余音。
那门锈迹斑驳的迫击炮,安静地坐卧于刻有毛泽东草书“黄洋界上炮声隆”的石碑之上,俯瞰着群峰逶迤、白云填谷的井冈山,似乎还在回味那场鏖战正酣的黄洋界保卫战。堑壕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褐红色光彩,里面浸染了多少烈士的鲜血?只有井冈山知道。当年面对敌众我寡的险情,这门迫击炮起到一炮定乾坤的威力,当时只有三发炮弹,头两发因引信受潮没爆炸,只有最后一发在廖家祠的坪院里炸响,炸死炸伤敌兵无数,还有一名副团长。正是这一发炮弹的轰鸣,使湘军误以为朱毛红军主力已回到井冈山,军心慌乱,大败而归。黄洋界保卫战,红军以不足一个营的兵力,在几千地方武装的配合下,凭险击退了湘敌四个团的数次猛攻,创下了以少胜多的战争奇迹。徜徉在罡风劲吹的山巅,我为之喟叹的同时,当即赋诗一首,聊表心迹:
茫茫林海隐奇兵,一炮轰开铁壁营。
以少胜多存史册,红旗漫卷踏歌声。
当年的井冈山“人口不满千家,产谷不到万担”,却成了中国革命的摇篮,个中堂奥绝非三言两语所能道来,“揽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对于井冈山与中国革命的依恋关系,也正是如此。井冈山革命烈士陵园忠魂堂里,黑色大理石上嵌刻的15744位革命烈士英名和那块无名烈士纪念碑,在默默昭示着中国革命起步的艰苦卓绝,还有那一棵棵松杉、一根根毛竹、一片片蒿草、一块块石头,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井冈山波谲云诡的命运,以及曾经波澜壮阔的光辉岁月。
三
在大井毛泽东旧居,麇集着众多游客,纷纷到端坐在门口一块石头上、正在深情瞩目远方的毛泽东塑像前,拍照留念。翠竹掩映,绿荫匝地,和风亲吻抚慰着这里的一草一木。忽然,一花枝招展的年轻女游客爬坐到塑像的大腿上,极其轻佻地搂住伟人的脖子,觍脸吻了一口,那种貌似亲昵的轻薄让所有游客侧目。青铜色的塑像气定神闲波澜不惊,或许其早已见怪不怪,因为双腿的膝盖处已被磨得发黄,不知有多少寡廉鲜耻的游客在此磨蹭过。
一股悲凉直沁心底。
四
就要和井冈山告别了。
怅望井冈山,蓦然想起一句话:“摄影构筑了一个悲伤的时间悖论,那就是它的曾在,在证实着它的不在。”不过,井冈山却是永远的“曾在”,有了这次朝圣般的游历,它的影像会永久存在我的脑海里,封存在我的记忆里,融化在我的血液里,虽然里面有看历史的一厢情愿,有观察物象的偏颇与促狭,但是思念却永远不会缺席,我依旧对它顶礼膜拜,梦魇已被绚丽的晚霞扫除,积郁也让徐徐暖风吹散。
再见了,井冈山!在我与它挥手告别时,一边眩惑于它的伟岸蓊郁,一边却真切地听到了井冈山的一声叹息———沉重,苍凉,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