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舟
夫妻
太阳一竿子高时,丈夫尤帆出去狩猎,现在太阳快要落山了,仍不见回来。夏莲等得坐卧不宁,心急如焚。四只幼子不时往夏莲怀里拱,找奶吃,可夏莲干瘪的乳房已经没有多少奶水,根本喂不饱他们。幼子低嗥着,杵着小嘴又往夏莲的嘴巴上蹭,夏莲还是饥肠辘辘,胃里哪有食物反刍出来给他们吃。眼看着太阳滚下山坡,西天边上留下一抹彩霞,尤帆的身影依然跳不进夏莲的视野。一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地袭扰着夏莲的心,她不能再这么硬等着了,得去寻找丈夫。夏莲把幼子轰进洞穴,飞快地朝山下跑去,
夏莲大声嗥呼着,一道沟壑一道山梁地找,却迟迟得不到丈夫的回应。夏莲又翻过两道山梁,终在一道沟底听到尤帆有气无力的嗥叫。夏莲惊喜地跑过去,发现丈夫一条前腿被猎夹牢牢地钳住。
夏莲瞅会儿猎夹,用前腿登住猎夹的底面,嘴咬住猎夹的上面,但无论怎么拉拽,也打不开猎夹,急得她狺狺哭泣。尤帆说,这猎夹他们兽类是无法打开的,惟独人类可以打开。尤帆的话使夏莲茅塞顿开,要解救丈夫,他只有去求助人。
夏莲风驰电掣般跑出山沟,来到蜿蜒的山道上,左右望望,选定方面,顺路跑下去。大概跑出半里许,夏莲看到对面走来一个人,急忙刹住脚步。他不敢冒失地迎上去,怕吓着那人,只好站在原地等。那人哼着小曲,走着走着一抬头,见一只狼站在路中央,不自禁打个战抖,本能地扬起手中的木棍。
那人没退步,也没上前,就那么扬着木棍站在月光下,死死地盯着夏莲。夏莲碎步靠过来,小声低嗥着,以乞求的目光望着那人。那人凝视夏莲好一阵子,好像读懂了她的目光,就说,你有事让我帮忙?夏莲仿佛听明白了那人的话,摇摇尾巴又低嗥几声。那人眨眨眼,似是确定了他的判断,便说,好吧,你在前面带路。夏莲欢快地摇动着尾巴,磨身小步跑起,不时回头瞅瞅那人是否撵上了她。
那人跟夏莲来到事发的山沟,看到遇难的尤帆,摸了下她的天灵盖,以示敬佩之意,接着双手扳住猎夹,用力拉开。那人捏捏尤帆的腿,见骨头已被猎夹打成粉碎,赶忙脱掉衬衫,撕成条状给尤帆裹住伤处,然后又折断带来的木棍,做了副夹板扎住尤帆的腿。尤帆试着走路,却迈不开步,那人哈腰将他抱起。夏莲在前头引路,那人抱着八九十斤重的尤帆翻过一道山梁,累得气喘吁吁,于是把尤帆放下说,你也是男子汉,坚强些,自己走!尤帆瞅瞅那人,用三条腿一步一步往前跳。
那人护送尤帆到洞穴,四只幼子听到父母的声音,从洞穴跑出来,给父母亲热下,又好奇地跟那人玩耍。那人把他们搂在怀里抚摸会儿,望望游至中天的圆月,冲夏莲、尤帆说,就这样吧,明儿我带些药物来看你们。夏莲、尤帆目送那人月光下远去的背影,高嗥两声,表示深挚的谢意。
次日下午,那人果然带着夹板、绷带和药物,来到夏莲他们洞穴所在的山坡。那人解开昨晚给尤帆包扎的腿,往伤处抹了层黄色药膏,洒了些白色药粉,重又用绷带包扎上伤口,之后用三条木板固定住尤帆的腿。
那人每隔两三天,就会来看望夏莲、尤帆一次。在丈夫养伤这段日子里,夏莲明显地一天比一天消瘦,她天不黑就外出狩猎,回来即刻将吞进肚里的食物反刍出来给丈夫和幼子吃。可这片山区的树木已被人砍伐殆尽,猎物越来越少了,夏莲夜间猎不到食物,白天还要冒险去猎取。
尤帆每看到夏莲反刍出食物给他和幼子吃,他的心就像刀割针刺一样,因为妻子反刍出食物,她自己就会忍受饥饿。尤帆晓得,这光秃荒凉之地,俩大人喂养四个幼子都很困难,再搭上他这个吃白食的丈夫,妻子的身体怎么支撑得住?不等他伤腿痊愈,恐妻子就被拖垮了。再说,他的腿是粉碎性骨折,即使伤愈,定会落下终身残疾,他总不能趄拉着一条瘸腿一生靠妻子养活吧?为不拖累妻子,尤帆曾数次产生死的念头,都被妻子劝住,安慰他,他们的恩爱与天地长久,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困难是暂时的,待幼子长大成人,靠她的能力供养自己的丈夫还是没有问题的。尤帆十分清楚,现实是非常惨苦的,妻子的话对于眼前的境遇,只是美好的憧憬。他不能听从妻子,一旦妻子倒下,他和幼子也无法生存。他只有去死,死了,使妻子集中精力抚养幼子,她母子的命方能得以保全。
夏莲又两天未猎到食物了。死的念头再次在尤帆的脑际盘旋,只要他沿着这面山坡走上三十米,往悬崖下一跳,妻子和幼子就没了累赘。然而夏莲今早未去狩猎,他脱不了身去死。尤帆猜测,夏莲是在等那人,那人三天没来看望他们了,今天定会来。
太阳魔球似的由红而黄到白的时候,那人的身影终映入他们的眼帘。夏莲快步迎上去,尤帆抓住这空当,一趔一趔的向悬崖蹦跳。待夏莲迎至那人跟前,一磨头,看到丈夫站在悬崖边上,刹那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凄厉地高嗥一声,撒腿飞奔过去。只见尤帆也凄厉地高嗥一声,头向下一栽,就消失了。
那人将尤帆的尸体从悬崖下背回山坡,解下他腿上的夹板,剜了个坑把他埋葬。夏莲卧在丈夫的坟旁,悲哀地连连低嗥。此情此景令那人也为之心酸。
那人过了些天来看夏莲,她正驱逐已长大的幼子离开去独立生活。那人再去看夏莲时,夏莲已躺在尤帆的坟前死了。那人将夏莲与她丈夫合葬一起,临走,一直含着的泪水还是滚落下来。他自语,真是一对恩爱的狼!
母子
来焕隆着大肚子之际,薄情的丈夫跟一个狐狸样的母狼走了。来焕早知丈夫与那小狐狸要好,抛弃她是时间长短的事,但她万没料到丈夫会在她临产前离去。
世界不会因少了谁天崩地裂,没了负心汉,她来焕照样能生存下去。倔强的来焕硬是凭着自尊、自爱、自强的信念,支撑着笨拉拉的身子,并顺利地产下三只小宝宝。对于残缺家庭来说,一位母亲抚养子女可不是件容易事,要比完整家庭多付出一半艰辛。
一晃幼子已能出洞穴玩耍,单靠奶水哪还能喂饱他们?来焕不得不白天加一次狩猎,回来反刍出食物给他们吃。来焕离开前,总是将幼子唤进洞穴,再三嘱咐不要到外面去,以防其他掠食者伤害他们。
这天,来焕安顿好幼子,一溜烟地向后山跑去,她耳闻后山来了一群鹿。鹿肉可是世间最美味的食品,幼子还不曾吃过,她得让他们尝尝。想着,来焕不自禁加快了脚步。
奔至后山,来焕林子里寻找了两圈,连鹿的影子也未看到。来鹿群的事一定是讹传,来焕不免有些沮丧。既然来到了后山,哪有空手而归的道理?幼子还饿着肚子呢,无论什么也得带回去给他们吃。
来焕捕捉了一只山兔,又抓获了两只松鸡,感觉肚子已八九成饱了,便准备回转。
来焕溜溜达达走着,习习的山风迎面拂来,一股清新的血腥味顿然沁入脾肺,她为之一振,顶着血腥味寻过去。走不几步,来焕看见一只啄木鸟倒在烂树叶上,不禁暗喜。猎物尽管小点,却未费一息力气,白捡哪还能嫌弃大小?来焕上前去叼啄木鸟,随着噗的响动,树叶骤然腾飞,惊得她本能地跳起,然而一切皆晚矣,猎夹啪嗒已钳住她一只前脚腕。来焕落入猎人的陷阱,方意识到自己行事太鲁莽了,树上飞来飞去的啄木鸟怎会无端伤身落地?她万没料到竟然重蹈表姐夫尤帆的覆辙。那年,她与家人迁移北方时,曾劝说表姐夏莲跟他们一起走,表姐与表姐夫商议,表姐夫不愿意离开生之养之的故乡,表姐便相随留了下来。后来闻听表姐夫误踏猎人的猎夹,被好心人搭救。但那贫瘠的山区猎物少得可怜,表姐夫恐拖累表姐,祸及全家,投崖自尽了。忠贞痴情的表姐养大儿女后,绝食身亡。这事传到北方,亲朋悲痛之余,无不赞美表姐、表姐夫炽热的夫妻情爱。
世上没有后悔药,直面现实如何脱险,才是眼下的头等大事。来焕冷静下来,试着用力扯腿,牙咬脚登猎夹,然而使出浑身解数,也挣脱不出被钳着的脚。这下来焕又心乱如麻、焦躁不安起来。她想,难道就这么困死在此地吗?她死不打紧,那么幼子呢?他们目前尚无自立能力,离开她的喂养、保护很快会夭折。她不能死,为了幼子也不能死!
这时,一群姗姗来迟的梅花鹿路经这里,看到遭难的来焕,鹿王靠上前,趾高气扬地望着她,哞哞鸣叫,像是嘲笑她说,哈哈,凶残至极的狼也会有走麦城的时候嘛!俗话讲,虎落平川被犬欺,她来焕今日成了狼落猎夹被鹿欺。来焕恼怒地冲鹿群高嗥,鹿仔们吓得吱吱号啕。鹿王示威似的冲来焕摇摇锋利的尖角,抛下句骂人的话,带着家人消失在密林中。
来焕暗想,得赶快脱身,要不,猎人来了想脱身也脱不掉了。于是来焕再次使劲扯拉被钳住的腿,疼得她大汗淋漓,依然不能从猎夹中抽出脚。来焕闭目喘息,阵阵山风吹得树叶哗啦哗啦作响,她仿佛听到幼子在嗷嗷叫饿,呼唤母亲。来焕一抖精神抬起头,凝视一刻猎夹钳着的脚腕,蓦然将嘴伸过去,狠狠撕咬脚腕。
咬断脚腕,来焕三条腿一蹦一跳艰难地回到洞穴,呼唤幼子数声,只从洞穴探出一个惊魂未定的小脑袋,那两只幼子却不见了身影。来焕即刻猜到家里出事了,经察看洞穴前的痕迹,认出豹子的脚印,她心头一酸,抽搐几下便昏厥过去。
来焕苏醒,幸免于难的幼子已倒在她怀里睡着,她唤醒幼子,吃力地站起身。来焕思忖,这洞穴不能住下去了,那该天杀的豹子会再来,还想着她这只幼子呢。为摆脱危险,来焕决定搬家。
来焕带着幼子盲目地走着,一路寻找可遮风避雨的天然石洞。也不知走了多远,走到了哪里,来焕感觉腿脚发软,实在跳蹦不动了,遂卧下休息。精力充沛的幼子,兴致勃勃地跑到旁边的沙石路上玩,一位路过的士兵,错把狼仔当成狗仔抱了起来。
来焕打一个盹儿,睁开眼不见了幼子,顺路一望,见一个士兵正抱着幼子奔走。她情急之下忘了伤痛,一跃一蹿奋力追上去咬那士兵。士兵一边挥动着雨衣阻挡来焕,一边说,这三趾狗真凶。
士兵兴许非常喜欢狗,不肯放掉幼子,来焕就发疯般的不停扑咬,将士兵的雨衣一条条撕扯下来。约摸走出二里许,士兵来到一座兵营,手中的雨衣已被来焕撕扯得只剩下帽壳漏了。门口值勤的哨兵冲士兵喊,你抱只狼仔做什么?还不赶快扔掉!士兵一听他抱的是狼仔而不是狗仔,吓得抛掉幼子撒腿就往兵营飞跑,一到兵营口,他便瘫倒地上。
后来,兵营里的许多兵,都看到过附近有两只狼,其中一只是三趾的,那就是来焕和她长大成人的孩子。
复仇
他生得高大健壮,毛色灰黄,面部较狗的长,嘴巴较狗的尖,耳朵竖而不挺,尾巴垂而不直。有人说他是匹狼,有人说他是条狗。他似狗非狼,又似狼非狗。从他的身世而论,他是狗,从他的生存环境而论,他是狼。
他终究是匹狼,尽管他身上流淌着狗的血,他具有的残忍、贪婪、狡猾的狼性,决定了他是匹狼。
母亲是狼,父亲是狗,怎么生下的他?那年春天,他母亲外出狩猎,相遇他父亲。他父亲是条牧羊狗,体形魁梧,毛黄油亮,通身腾扬着阳刚之气,他母亲一打眼就喜欢上他父亲。他父亲起初将他母亲看做进犯之敌,汪汪叫着冲过去驱赶,他母亲卧地,摇着尾巴含情脉脉凝望他父亲,他父亲与他母亲一阵目光对视,他父亲一声低狺,尾巴也情不自禁摇起来。
以后的日日夜夜,他母亲一直尾随着他父亲,牧羊人一眼看不住他父亲,他父亲便离开羊群,去跟他母亲嬉戏玩耍。牧羊人非常憎恨狼,因为狼吃过他的羊。牧羊人曾数次欲开枪打死他母亲,均被他父亲即时报警,他母亲才得以逃脱。为躲避牧羊人的枪口,他母亲白天不好见他父亲,就夜里去。他俩离开毡房,头顶着月亮、星斗,在广阔的大草原上尽情地亲昵、嬉戏,直到他母亲生下他,方不能再去见他父亲。
他第一次见到他父亲,是在他断奶一周之后。他母亲两天未能猎到食物,饿得他嗷嗷嗥叫不止,他母亲心焦得来回踱步,思忖如何使他填饱肚子。最后,他母亲想到了他父亲。
他母亲带着他趁夜色摸到他父亲的居所,向他父亲表明来意,他父亲不允,说怎么能吃他看护的羊,那样咋朝主人交待。他母亲就央求他父亲,说看把他们的孩子饿成什么样了,他这做父亲的就不心疼?再说,孩子拉巴这么大,他这做父亲的可是未尽一分力,今日万般无奈前来求助,总不能不念一点亲情吧?他父亲眨眨眼,觉得也是这么个理儿,他为人父却不尽为父之责,情和理上都讲不过去。他父亲眼一闭,冲他母亲说,赶快抓一只羊跟孩子到别处去吃,要是让主人发现,事情就麻烦了。
他母亲一跳进栅栏,羊群便开始骚动起来,他母亲瞅准一只半大母羊,腾空一扑,咬住那母羊的颈嗓,那母羊只痛苦地咩叫两声,随着血从他母亲嘴角滋出,腿脚便停止了登挠。他母亲从栅栏底部空当吃力地将那母羊拖出,向他父亲低嗥几声,拖着那母羊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次日,牧羊人赶出羊群去放牧,未走多远,发现他和他母亲吃剩下的那只母羊的骨头与皮毛。牧羊人立马明白了一切,用犀利的目光盯视他父亲,他父亲自知失责,不敢与他主人对视,慌张地将头转向一边。
以后的几星期里,他和他母亲每逢猎不到食物,就会去找他父亲。事情往往做错一次,再做第二次的时候,从心理上已减轻了负罪感。在他父亲的允许下,他和他母亲先后吃了四只羊,第五次去吃羊时,牧羊人已有充分准备,持猎枪突然从毡房内闪出,一抬手就扣动了扳机,和着嘭的枪响,他母亲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他和他母亲磨身拼命逃遁。
他和他母亲一口气蹽出四五里,紧张的心情一缓和,他母亲就再也跑不动了。血从他母亲的肚子上滴滴嗒嗒往下流,他母亲感觉四肢无力,通身疼痛,真想卧下休息一会儿,却又恐一倒地再也站不起来。他母亲踉踉跄跄走回巢穴,一头栽倒在地便没了气息。他依偎着他母亲的尸体,悲切地哀嗥,也就是这时刻,他暗暗发誓,定要为他母亲报仇雪恨。
半年之后,他已是一匹壮硕、彪悍的公狼了,开始实施为母复仇的计划。他不打算以牧羊人的命血祭母亲,他的复仇计划是杀死牧羊人的所有羊,他认为这样做,对于一个视羊如命的人来说,简直生不如死。
这天,他一大早就外出狩猎,饱餐战饭之后,回巢穴睡大觉,养精蓄锐,等待夜幕的降临。
北极星闪出冰雪般的寒光时,他从巢穴爬出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望一眼北极星,精神抖擞地迎着北极星跑下去。
他一步步靠近牧羊人的毡房,他父亲狂吠几声,认出是他,惊喜地奔过去与他亲热。他父子一番情感释放之后,他父亲问他所来何事?他说此次专为母亲复仇而来,并把复仇计划告诉他父亲。他父亲听罢不觉打个战栗,神态即刻变得焦灼不安,心绪犹如一团麻,纷乱难捋。他父亲不想再做不忠于主人和有逊一条牧羊狗名声的任何事,当初只因顾及亲情忽视忠诚,导致他母亲的死亡。这次他父亲拿定主意,说什么也得阻止他为母复仇的计划,以防与他母亲同样的悲剧再度发生。
他固执己见,执意要完成他的复仇计划,这就不可避免地跟他父亲发生了冲突。在他父亲极力拦阻他越栏杀羊时,强烈的恼怒陡然爆发,他与他父亲厮打起来,只数口便将他父亲的气管咬断。待毡房亮起烛火,他迅速从晒衣杆上扯下一张羊皮,跃入羊圈内。
牧羊人持猎枪冲出毡房,发现倒在血泊中的他父亲,即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警惕地端着猎枪绕毡房、羊圈寻觅一遭,未发现狼的踪迹,然后朝天空放了一枪,细听动静,也不见狼嗥。牧羊人回到他父亲的尸体旁,蹲下沉默会儿,将他父亲的尸体抱进毡房。
他披着羊皮挤在羊群中,等毡房的烛光熄灭,牧羊人的鼾声如雷般响起,他猛然脱掉羊皮,疯狂地扑咬羊群。一只只软弱的羊,在他锋利的犬齿下倒地丧命。惊恐的羊咩咩乱叫声,二次把牧羊人唤醒,他已咬死近一半的羊。
牧羊人心里清楚,遇到了狡猾的狼,并断定他这匹残忍的狼就隐藏在羊群中。牧羊人跳进羊圈,猫着腰谨慎地用枪管拨动着每只活着的羊。当枪管拨到他身上时,他以为披着羊皮的把戏被牧羊人识破,蓦然跳起,向栅栏外奔逃。就在他逃到栅栏下欲跳跃时,牧羊人开了枪,他应声倒地,浑身的铁沙眼汩汩血流。
他凝视着那一半未毙命的羊,和依然端枪瞄准他的牧羊人,对于复仇计划未全部完成,心中充满了懊丧之感。他想爬起来做最后一搏,第二次枪响,将他的目光永远地定格在那些羊和牧羊人身上。
第三者
仇奎、伍俍是这方圆数公里荒野的主人,他们非常年轻,一个生得雄健,一个生得娟秀,膝下的四只幼子是他们的头生儿女。虽然他们对做父母没什么经验,但炽热的夫妻情,亲谊的骨血情,使他们六口之家的日子过得非常欢快惬意。幼子一天天长大,食量亦与日俱增,仇奎、伍俍只有替换着班不断外出狩猎,方满足四张嗷嗷叫饿的小嘴巴。
最近,一只名叫袁圆的单身母狼窜入他们的领地。那袁圆生得异常健壮,一副地道的雄狼模样,多了几分彪悍,少了几分温柔。伍俍说,咋看那袁圆不像只好狼,赖着不走,定有什么企图,还是把她驱出他们的领地,以防对孩子们不利。仇奎不以为然地作答,尽管她长得虎势,毕竟是女流之辈,能咋?胆敢欺负他们的孩子,就灭了她。仇奎不驱逐袁圆,伍俍的心里总忐忑不安。好在数天来,袁圆只是在他们洞穴附近转来转去,远远地打量他们,并未做出挑衅、威慑的举动,这多少缓和了一点伍俍的紧张感。
这天,仇奎外出狩猎,伍俍和四只幼子呆在穴中等候。仇奎离去不久,耐不住寂寞的幼子们不听伍俍劝告,呼啦啦一下蹿出洞穴,到空旷的草地上打闹嬉戏。作为母亲,伍俍担心幼子们触及险情,走出洞穴,蹲在高岗上,一边警觉地注视四周,一边会心地观看他们玩耍。
袁圆在离伍俍母子二百米远的地方,犹豫地兜一会儿圈,突然转向,大摇大摆朝伍俍母子走过来。伍俍嗖地立起,警惕地盯视着袁圆,对袁圆的反常举动,她做了许多想象:是看上了她的丈夫?还是喜欢她的孩子?要不就是想加入他们的家庭?如果看上她的丈夫,怎未尾随她的丈夫去狩猎?若是喜欢她的孩子,看身姿、走势不像生育过,没有做母亲的经历咋会喜欢孩子?要是想加入他们的家庭一起过日子,打算做孩子们的姨娘,那岂不等同看上了她的丈夫……伍俍无论如何想象,也拿不准袁圆的真实目的。
袁圆一步一步靠近伍俍母子。伍俍唤幼子们回洞穴躲避,幼子们依然打闹不休,他们已熟悉袁圆的身影,又是同类,想来不会伤害他们。等袁圆到近前,伍俍奓起背毛,龇着牙向袁圆呜呜示威,意思是吓唬走袁圆。身强力壮的袁圆根本没把体小力薄的伍俍放到眼里,她轻松地与伍俍对视着,冷不丁一声嗥叫,弓身跳将上去,跟伍俍厮杀到一起。只四五个回合,伍俍便挂了彩,一条前腿被袁圆咬成重伤。伍俍意识到,再格斗下去,她将败得更惨,不如就此遁去,伤愈以后,伙同丈夫好出这口恶气。伍俍一瘸一拐撤退时,欣喜若狂的袁圆冲伍俍连连嗥叫,没用的小贱货,走得越远越好,永不要再回来,今后本姑娘就是这家的女主人啦!
吓呆的四只幼子,待醒过神,嗷嗷叫着欲追伍俍,被袁圆一只只撂倒在地,逼迫着他们喊她妈妈,服从她的命令。幼子们憷怕袁圆的暴戾,惴惴不安地缩成一团,眼睁睁望着他们的母亲消失密林中。
袁圆的意图已十分明确,打跑伍俍,意在取而代之,与仇奎做长久夫妻,可她并不清楚仇奎是否接纳她。眼前面临的问题是征服四只幼子,必须不折不扣地征服,不这样的话,要仇奎接纳她不过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仇根是四只幼子中的老小,他虽然最小,却具有雄狼的气质和勇敢,不像他的三个姐姐那么软弱,他敢于反抗袁圆,其结果自然免不了受些皮肉之苦。
仇奎狩猎去了大半天,太阳偏西的时候终于回来。他一到洞穴就发觉不对劲儿,孩子们没有像以住亲热地围拢上来,也看不到妻子伍俍的倩影,莫名其妙地多了外来者袁圆。仇奎问伍俍哪里去啦?仇根的三个姐姐瞅着袁圆的脸色不敢吱声,仇根刚想开口,袁圆疾步上前,附耳威胁,敢胡言乱语小心狗命!仇根欲言又止,袁圆就势说,伍俍出猎去了,让她帮着照看下孩子们。
夜已经很深了,伍俍仍然未归,仇奎忖思这件事并不那么简单,一定有什么隐情。他睁开眼刚要唤醒大家问个明白,这时仇根悄悄爬到他跟前,将事情原委告诉他。仇奎听后,气血往上一涌,起身欲问罪袁圆,蓦然又抑制住冲动。这一折腾,袁圆醒来,仇根急忙闭住眼假装睡觉。袁圆爬几步到仇奎跟前,伸着舌头舔舐一番仇奎,又交颈摩擦,朝仇奎献媚施娇。仇奎佯装不知一切,迎合着袁圆不冷不热地释放着柔情。目前不能把袁圆赶走,他外出狩猎,家里若没有大人保护孩子们,遇到掠食猛兽,孩子们的小命就玩完了。他得利用袁圆妄图与他做夫妻的心理,使其帮助照看孩子们,等到伍俍伤愈回来,再驱逐出领地。至于袁圆对孩子们施暴,仇奎想,那不过是袁圆要孩子们顺从他的一种手段,万不会伤及他们的性命,否则,袁圆还怎么实现她的愿望?
次日,仇奎准备离穴出猎,仇根害怕袁圆虐待,挡着仇奎不让他走,袁圆厉声唤仇根闪开,仇根不听从,袁圆跳过去咬住仇根的脖梗以示惩罚,吓得仇根嗷嗷嗥叫,激怒仇奎,腾身将袁圆扑倒地上,警告她善待孩子们,要不对她不客气。袁圆摇着尾巴表示遵命,然而仇奎离开不久,她虎视眈眈逼向仇根,嘴里还叨念着,后娘打孩子,早晚躲不过这一顿。
不觉一个礼拜过去。这天的太阳分外娇美,柔和的光线伴着习习的风,将整个荒野渲染得温情无限。仇奎蹲在洞穴前的空地上,目光炯炯凝视着前方,四只幼子天真地一旁嬉闹。远处树林边缘的一块兀石上,霍然闪现一只狼,昂首向这边瞭望。仇奎瞅那狼的姿态很像伍俍,他起身高嗥,回嗥使他立马听出是伍俍的嗓音。仇奎兴奋得连嗥两声,伍俍冲着他飞奔过来。到跟前,伍俍百感交集地与仇奎舐唇蹭颈。幼子们看到伍俍,全围上来拱怀亲热,此情此景好不欢喜。
袁圆昨晚本想躺到仇奎怀里睡觉,被仇奎冷淡地登开,闹得她心绪如麻,一夜未眠。适才困意袭来,她回洞穴欲打个盹儿,忽听外面嘻和纷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当钻出洞穴看到伍俍,不自禁打个战栗,脑袋嗡地一下竟惊呆在那。袁圆回过神,见愤怒的目光都直射着她,自知希望破灭,如不赶快溜,恐怕要吃苦头。袁圆想到这里,夹着尾巴一溜烟逃走。
袁圆自遁去,仇奎、伍俍再没见到她的踪影,只听说她在别处又扮演了一次第三者的角色,仍未得逞。
老狼
哈里森今年九岁,九岁的狼已是一条老狼了。哈里森从未觉得他老,他精力充沛着哪,这不,他与一条叫普罗德的年轻母狼恋爱结婚,现在都瓜熟蒂落了。
普罗德生下的两条小狼很健康,整天围着普罗德玩耍嬉戏。哈里森望着他们母子兴高采列的样儿,心里美滋滋的,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他丢下一只雷鸟,转身又向茫茫雪原走去,为妻子有更多的奶水喂养孩子,他得不停地狩猎。
不觉间,两条小狼已开始对肉食感性趣。这天,哈里森带回一只北极兔,普罗德吃掉大半部分,将两条后腿留给小狼。哥哥一得到兔腿就撕咬咀嚼,胆怯的弟弟舔舔另一条兔腿,兴许觉得味道没有母亲的奶水香甜,掉头去拱母亲的怀。哈里森走过去,粗暴地用前肢扒拉开弟弟,逼他去吃肉。母亲对孩子永远是溺爱的,普罗德尽管知道哈里森的粗暴是善义的,使弟弟近快弃奶吃肉,接受生存的考验,但她的慈母心还是有点难以容纳丈夫的粗暴,一边低嗥着埋怨丈夫下爪太重,一边翻转过身去给弟弟吃奶。
哈里森退到一旁卧下,以既是教练又是父亲的目光注视着哥哥。哥哥已显露出为生存思考的迹象,他把兔腿拖到远离弟弟的地方啃吃,然后将没吃完的兔腿衔到洞穴中用枯草盖上。哥哥藏食的举动让哈里森十分高兴,他伸出舌头舔舔哥哥的脸,算是给哥哥的奖励。
两条小狼已完全靠吃肉抚慰胃肠,哈里森仍单独狩猎,就很难维持一家生活了,他不得不让普罗德忍痛把孩子丢在洞穴,一起出猎。
北极的冬季一片冰天雪地,大多数的动物都换上了雪白的冬装,这白色冬装又保暖又可与冰雪融合一体,起到保护自己的作用。旅鼠这小东西倒是例外,他们保持着四季不变的毛色,虽然很容易暴露目标,但他们生活在雪下的洞里,很少现身雪地上,只有在大雪封住他们的洞口,才拱开雪,探出头瞅瞅外边的风景,然而一遇到风吹草动,哧溜就缩进了洞里。
哈里森对捕捉旅鼠颇有经验,让普罗德守住洞口,他到洞上面抬起前肢击打雪地,旅鼠听到嘣嘣声,误认为谁在上面捣他们的洞,惊慌外逃,恰被守在洞口的普罗德逮个正着。头窝旅鼠被普罗德吃了,捉第二窝旅鼠时,哈里森会给普罗德换个儿,他守洞口,让普罗德去击打雪地。他们夫妻吃饱后,猎一两只大一点的动物带回去给小狼吃。
两条小狼磕磕碰碰、饥一顿饱一顿中长大,已经能跟随父母外出狩猎了。一日,哈里森感觉身体不适,没跟普罗德母子一块去狩猎。他在洞穴中睡了一觉,普罗德母子还没有回来。他又睡了一觉,普罗德母子仍没有回来。他睡不下去了,钻出洞穴四处寻找,不见普罗德母子的身影,嗥叫,也不见普罗德母子回应。哈里森有种不详的预感,普罗德母子一定出事了。哈里森把搜索范围再次扩大,终在一块冰盖上发现普罗德的头颅和残骨剩皮,两条小狼却依然不见踪迹。
这就是北极的残酷环境,残酷生活。哈里森不得不面对这残酷现实。他想,两条没有多少生存经验的小狼,失去父母的保护和生活指导,他们存活的可能十分渺茫,不是被饿死,尸骨葬入冰狐、鹰之腹,就是被北极熊猎杀。
哈里森是条坚强的老狼,他对生活的态度始终是乐观的,前两次失去妻子儿女的痛苦没能击倒他,这次失去亲人的痛苦仍不会无限期折磨他的身心。几天过后,他从悲怆中站起来,朝这片给他留下欢乐与哀伤的冰天雪地投下最后一瞥,毅然向北极腹地走去。
第二年春天,满十岁的老哈里森,依旧那么精神抖擞、目光炯炯,腾扬着压倒一切艰难困苦的气质。他遇到一条单身母狼。母狼名叫珀尔妮,非常年轻漂亮。珀尔妮正处在思春期, 这是她有生一来头次青春骚动,虽说对求爱没什么经验,可哈里森的气质与温情还是征服了她,遂结成夫妻。尽管他们是老夫少妻,那心投意合的默契,使他们处处感到幸福满足。
就在哈里森与珀尔妮组成新的家庭不久,一次狩猎中,他们跟一条刚成熟的年轻狼相遇。年轻狼看到哈里森先是一愣,审视过几眼,蓦然摇动尾巴低嗥着朝哈里森走过去。哈里森看小狼很面熟,仔细打量一番后,惊喜得连跳了三个高。
哈里森万没料到还能见到他这个儿子,他以为两个儿子早命丧黄泉了。令哈里森另一个没料到,活下来的竟是他一向不看好的小儿子比目。比目自小胆怯懦弱,能够在北极这么恶劣的环境中独自活下来,不能不说是个奇迹。比目的出现,给他们一家注入了新的活力。
比目跟他的继母珀尔妮关系处得很融洽,一家三口每天说笑着一块出猎,一块休息。不久,珀尔妮生下四条小狼,这下,他们一家更为热闹了。哈里森瞅着他漂亮的妻子和这些儿女,乐得一直合不拢嘴。
哈里森让珀尔妮在洞穴安心奶新生儿女,他带领比目频频外出狩猎。哈里森感到,有比目做帮手,比先前这个时候他独自打猎照顾生产的妻子轻松多了,因而,他时常舔舐比目的脸,给予奖赏和鼓励。
四条小狼已断奶吃肉,哈里森和珀尔妮、比目光捉旅鼠、北极兔这样的小动物,已不能满足一家人的需要,必须猎取大型动物。一早起来,他们安顿好四条小狼就出发了。他们听说有一群驯鹿游串到这边,今天他们说什么也得猎杀一只驯鹿,一家人好饱餐一顿。
约模走出两公里,拐过一道山梁,哈里森一眼看见几十头驯鹿正用前蹄刨雪寻草吃,他把攻击目标锁定到离他们最近的一头驯鹿,给珀尔妮、比目使个眼色,悄悄向那头驯鹿包抄过去。待那头驯鹿发现,他们前截后堵,只追出一二百米,便将那头驯鹿咬倒在地,一阵撕扯吞咽,他们塌瘪的肚皮鼓胀起来。
珀尔妮吃饱后,衔起一块肉先行回去给四条小狼吃。比目吃饱后,哈里森让他也衔一块肉回去分给他的弟弟妹妹。最后,哈里森瞅着吃剩下的驯鹿肉,怎么也舍不得弃掉,他想拖回去,留给四条小狼慢慢吃。
驯鹿的残尸很重,哈里森一点一点往回拖着。当他刚拖过那道山梁,一只北极熊跑步过来,上前就抢驯鹿的残尸,哈里森哪会轻易把猎物让给人?他与北极熊扯拉争夺,激怒北极熊,猛地腾身扇打哈里森一掌。这一掌太利害了,扇得哈里森皮开肉绽,口鼻蹿血。一条北极老狼就这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