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友津
一九四一年五月二十三日,日本鬼子飞机一颗炸弹落在了我家后院里,炸死了我家三口人——我爷爷,我爹和我娘。那天,一早太阳就灿烂得很,当时,我爷爷正在染坊的大锅里向外捞布,娘将染好的布放在大水池里漂洗,然后送给我爹,爹便将这些湿淋淋的布晾到长绳上。老远的,爹便听到了隆隆声响,他将最后一块布晾好,手打阳蓬往天上望一眼,便看见了飞机上的青天白日旗。爹从未见过飞机,感觉很新鲜,便招呼爷爷和娘也来看,这时飞机肚子里便落下了一样东西,爷儿仨就这样没了,连尸首页分辨不出。那会儿,奶奶和姑姑领着我上街买菜,等到回家时,见满院子里都是黑水和血水,奶奶和姑姑都傻了,憋了半响愣没哭出声来。我不晓得,跑到爷爷的尸体旁,然后扭脸问奶奶:“奶奶奶奶,爷爷困了为啥不到床上去睡呢?”奶奶好半天没说话,猛地一下哭出声来,边哭边诉道:“天啊,你还给我家三口人啊!……”姑后来和我说,那天我们家染的是黑布。
那年我三岁,姑十六岁,奶奶四十二。
人不死,日子还得过下去。奶奶是双大脚,和男人一样去街上收布买柴,挑起了染坊的大梁。虽说染坊的生意没有败落,但奶奶比以前明显消瘦了,颧骨更为突出。终于有一天,奶奶对姑姑说,家里没有男人不行、姑没表示什么,只是默默的望着后院晾绳上染好的布发愣。那时间,我正钻在布里玩,见姑那个样子,便想吓她一下,猛丁大哭大叫起来。姑以为什么虫子吓着了我,便急慌慌跑过来:“毛毛,毛毛,咋的啦?咋的啦?”我将晾绳上的布蒙在眼睛上,看着天上的太阳说:“姑,快来看黑太阳!”姑气得脸煞白,给我后脑勺一巴掌:“淘气鬼!”尔后拉着我向前头走。
我委屈地趴在奶奶的怀中,奶奶便乖乖长乖乖短问:“什么东西吓的你?”姑没好气地说:“他嘴里胡说!”我说:“就是黑太阳嘛,不信你将布蒙在眼上试试!”姑便什么也不说了,仍旧向院子后面张望。
“家里没有男人不行。”奶奶和姑说。稍停又说,“香,我思谋了许多日子,我想给你招个养老女婿……”姑好像被马蜂蛰了一口似的,突然转过脸来:“不,我不要!”接着又说,“爹、哥嫂尸骨未寒,我咋能想这事!”奶奶叹一口气:“这话也是。”姑望着奶奶很是动情:“毛毛是我们张家的根,等毛毛长大了再说吧。”奶奶想说什么又什么也没说,半天说:“那就先找个帮工吧。”
后来,闯入我们家生活的便是老蔡。老蔡看上去老相些,实际他不比奶奶大多少。奶奶便喊他老蔡,姑姑喊他老蔡,我也喊他老蔡。
老蔡的个子挺大,皮肤也黑,做事很勤快,言语却很少,有时大半天都不说一句话。
我们家每隔三五日染一回布,每次染布,要劈两摞一人多高的柴,要挑二三百挑水。活很累,老蔡却干得很卖力。不久,便讨得奶奶的欢心,工钱从每月的三块大洋增加到五块。
老蔡初到我家,奶奶只吩咐他做些比如劈柴、挑水之类的粗活。后来 渐渐地连染布的活儿奶奶也交给了他。不过,配料加色的绝活,不是一家人,奶奶定不会传的。染布之前,奶奶偷偷在屋里将颜料配齐,上戥子称好,尔后亲自下锅。以至后来很多年奶奶一直是这样做的。
老蔡的饭量挺大,一顿能吃下七八个馒头,还要喝三四碗稀饭。刚来时,老蔡吃饭在锅屋里吃,后来奶奶说,老蔡,你也来桌子上吃吧。老蔡便上了桌子。老蔡吃饭的声音很响,发现我们拿眼睛瞟他,他便放慢了咀嚼。奶奶便笑着说,老蔡,你吃你的,吃饱了。活重,不吃饱不行。每当这时,老蔡便会感激地抽一下鼻子,莫名其妙地望姑一眼。奶奶便说,老蔡你吃菜啊,老蔡这才在就进的盘子里像娘们似的夹一点点,放进大嘴细嚼慢咽。后来,奶奶干脆将几样菜拨进他的碗里,他也就不客气,不论苦咸,低头扒得一丁点儿不剩。
我们家染了几辈子的布,方圆几十里也有了一点儿名声。当时,市面上多是一些手织的白粗布,洋布极少见。日本人进中国后,洋布日见多起来,但乡下多数老百姓还是买不起洋布。每次收来布,奶奶便将粗布洋布分开,由于两种布质地不一样,所以配料也不一样,光红洋标布就有玫瑰红、水红、大红、紫红、桃红,铁锈红;蓝色布又分丝光蓝、学生蓝、老蓝、藏蓝,天蓝等。料配好后,同一色的布,两种布却不能同时下锅,下锅的时间也不一样。这些雕虫小技,老蔡倒是得到奶奶的真传的,有时还要手把手地教。我爷爷的手艺便是奶奶教的,当时,我爷爷也是我们家的伙计,成了我们家的养老女婿后,我奶奶的父亲才吩咐奶奶将手艺传给我爷爷的。奶奶没拿老蔡当外人看,令老蔡很是激动,学得很认真。平时他挑水就是挑水,劈柴就是劈柴,专心得很,从不往别的地方多望一眼。这会儿,他便像另外一个人,痛快地瞅上奶奶几眼。当然,他事先总要看看姑在什么地方,他方才放开胆去望。过了这时,老蔡又是老蔡了,两眼死死地盯着一个方向,一两顿饭工夫不挪地方。
老蔡就住在东边的柴房里,没事我常到他屋里玩,他不叫我毛毛,叫我小东家。我问他什么叫小东家,他便不言语了,以后便是长时间的沉默。我就缠着他讲故事听,他便讲,讲妖魔鬼怪,讲蛇精狐仙,听得我不敢回奶奶房里睡觉。夜深了,奶奶站在当院喊我,他这才拉着我的手送我回去。我觉得老蔡的手很硬也很湿。
一次听老蔡讲故事不知怎的在他的床上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妖怪来抓我,我忙不迭地往地上尿了一泡尿。奶奶曾告诉我,往地上尿尿,妖魔鬼怪就不敢怎么你了。哪知却尿在了老蔡的床上。我问老蔡,你怎么睡觉?老蔡呲牙一笑,说,不碍的,焐焐就干了。这时我瞧见老蔡的牙很白很白。
又是染布的日子。那天天气极好,虽说已到了暮秋,中午的阳光还是那么耀眼,老蔡光着上身,勒着我爷爷曾经勒过的那条分不清颜色的围裙。围裙的带子已被奶奶接过了,勒在老蔡的腰上还是有些吃紧了些。锅里的料水泛着黒泡,老蔡嘴里呵着气,用一根长棍翻着布,待布染到了火候,挑出来放在锅旁的铁丝筐篮里。雾气腾腾黑水随即漫溢开来,顺着阴沟淌走了。
老蔡端着沉重的筐篮向水池走去,这时,太阳正好照在他那古铜色的背上,密密匝匝的汗珠在他那宽阔的地方扎住脚,油汪汪的并不向下落;阳光照在上面,显得很晶莹。奶奶站在水池边,这会儿正用手挡着阳光往老蔡这边张望,她看见老蔡往这儿走的时候,眼睛并没注意她。老蔡手中的筐篮一定很重很重。奶奶想。老蔡的脚步声呱叽呱叽是那么地响亮。奶奶首先看到的便是老蔡那结实的长着黑毛的胸脯。老蔡将筐篮里布猛地倒入水中,溅起半人高的水花。奶奶好像走了下神,尔后慌慌地爬进池子里开始淘布。
姑站在晾绳旁,将最后一块青布晾板正,舒了下懒身,抬眼向水池这边望。也许是看看布淘好了没有。当她看见老蔡那愚笨的走路的样子,便想笑。可她望见奶奶瞧老蔡那种神情时,不由一愣,眼里充满迷惘和不安。
当时我正将湿布蒙在眼上看黑太阳,姑突然怒不可竭跑过来,一把拽开我:“看你将布弄的!”“我说我看黑太阳。”姑更怒:“看你的头啦!”我不晓姑为何无端发这么大的火。过去我经常这么玩的,姑也没像今天这样啊!我莫名其妙地愣在那里,心里很委屈。
这当口,老蔡端着一筐篮水淋淋的布走来,姑看见他却装模装样没看见,蹲在我面前:“毛毛乖,走,姑带你买糖人去。”说罢,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拉着我手就走。我看见,老蔡并没注意姑的脸色,不然他为啥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呢。他默默地晾着布,好像这个世界上谁都不存在一样。以至好多天之后我才懂得,老蔡只不过做个样子给我看的罢了,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会相信的。那是在一天的夜里,一泡尿将我憋醒,我习惯地喊奶奶点灯,叫了几声无人应,我伸脚蹬了几下,脚头空空的,我的心一下悬了起来,不知如何是好,一缕月光从窗外泻进来,照在奶奶的空枕头上。我才明白,奶奶真的不在屋里了。她去了哪里呢?也许去蹲茅坑了吧,也许去和姑姑说悄悄话了吧。我胡思乱想地下了床。忽然想起老蔡给我讲的妖魔鬼怪的故事,心里不免有些害怕。想自己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便挺着胸脯拉开了门。
月光撒我一身,胆子便有些壮了。心里反复地说,我不怕妖魔鬼怪了,虾腰便向后院的茅坑跑。茅坑里没有奶奶,我不假思索调头又向姑姑的房间跑,我轻手轻脚拉开姑姑的房门,见姑睡得正香,奶奶根本不在姑的房间里。我犯了猜疑,三更半夜的,奶奶能到哪里去了呢?如今兵荒马乱的,奶奶会不会被小日本或者国民党或者土匪逮走要不就是被绑了票呢。我想起前几天,街上一个很有钱的肉头就是被土匪撕了票。想到这儿,心里头便有些抖,忽然想起该去问问老蔡,他也许会帮我找到奶奶的。
我来到老蔡的房门前,推开虚掩的门,刚想喊老蔡,见老蔡搂着奶奶的腰正坐在床上呢,只听老蔡说:“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你,好容易盼到了今天,你为何不答应我了呢?你忘记过去和我说过的话了吗?”奶奶眼里仿佛有泪花儿在闪动,她抚摸着老蔡的胸脯,哽咽道:“我没忘,可我现在不能这么做,我已经有儿有孙了,再做那种事情,不被外人唾骂和耻笑吗?”老蔡又说:“你总得考虑我的心情啊……”
万万没想到,平常三脚踹不出屁来的老蔡,在我奶奶面前竟然这么伶牙俐齿。他和奶奶说的话我虽听不大懂,但也晓得他们讲的不是什么好话。我刚想找出一句骂人的话来骂老蔡,突然我的嘴被人捂住了。是姑。她向我摆摆手,然后拉着我,蹑手蹑脚回到她的房里。姑将我搂在怀里,我的身子随着姑的身体颤动。姑眼里的泪水顺着双颊默默地往下淌,有几滴滴在了我的头顶,冰凉冰凉的。许久,姑才反过神来,她摸去腮边的泪,拉我站好,郑重其事地看着我。我从来没见姑这么严肃过。姑说:“毛毛,今天的事你死也不能对外人讲,听到了吗?”我不知点头好还是摇头好。姑便拽着我的耳朵,恶狠狠地说:“你要是对外人讲一个字,我就打死你!知道不?”我的耳朵被拽得好疼好疼,我只好点点头。
发生那件事之后,姑和奶奶有一次很长时间的对话。
那天吃罢早饭,姑对老蔡说,家里柴不多了,你上街买担吧。老蔡躲闪着姑的目光,他明知柴房里的柴还够染几回布的,也不争辩接过姑手中的钱,就准备出门。姑又说,你把毛毛带去,买个糖人给他吃。老蔡也不搭话,一把将我扛上肩,呱叽呱叽出了门。
姑和奶奶谈话是在后院晾布的地方进行的。头一天染的布还未晾干,姑和奶奶就站在布的空挡里说话。
“死丫头,啥事情,这么神神秘秘的,还非跑在这里说!”奶奶若无其事的样子,当她发现姑那古怪的表情时,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话便断了。
长时间沉默。
过罢了寒露,天气已不怎么收潮,风抖着半湿半干的布呱哒一下,又呱嗒一下。
“娘。”姑未曾说话脸就红了,好像自己做了啥亏心事,说话磕磕巴巴的。又说,“娘,你不能做出对不起爷爷的事!”
奶奶愣了愣,张嘴结舌了半响,一句话也未讲出来。
……
“什么时候,你和他有那种事的?”姑眼睛望着墙头,墙头上有两只猫在那儿互相挠着蹄儿。她扭回脸,无目的地望着头顶的云。
也许猜着了姑问的他是谁,但她还是故意地反问一句:“哪个他?”
姑嘴一噘:“老蔡!你别装,那天夜里我都瞧见了,也都挺听清楚了!”
姑说:“娘,你想过了没有,你都这把年纪了,干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叫我们当小辈的怎么做人!”
奶奶不语。
姑嗓子里呜咽着:“娘,爹才死几天啊,你就这么……”
“我没有啥地方对不起你爹的,我和老蔡的事,你爹早就知道。”奶奶平静地说。
“什么!”姑睁大了眼,“我爹早就晓得!”
“我本来就是老蔡的人,只因……我欠老蔡太多了,这辈子还都还不清!”两行泪涌上了奶奶的双颊。
姑有些慌乱,但很快便稳住了阵脚,斩钉截铁地说:“你们上辈子的事我不管。”稍时又说,“过几天叫他走吧。”
奶奶的防线一下子崩溃了:“香,求求你,说啥都行,你千万不能撵老蔡走。”
姑表情冰冷的:“娘,你考虑过我们这个家吗?你考虑过我和毛毛吗?”
奶奶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突然一下跪倒在姑的面前:“香,这回就算娘求你了!”
姑的身子不由一颤,想去搀扶奶奶又停住了,她鄙视一眼奶奶,扭脸向前院走去。
姑要赶走老蔡走的计划没能实现,这是奶奶答应姑永不和老蔡做那种事承诺之后,姑才作让步的。
老蔡没有离开染坊,表面上家里还和过去没什么两样,但大家心里都明净得很,或许明天,或许后天,说不定哪一天,我们家将会发生一场战争。人人都在等待着战争的发生,当然也盼着什么战争也别发生的好。后来,染坊里终于发生了一件塌天的事情,这虽然和老蔡与奶奶无任何关系,却导致了老蔡送掉了性命。姑和奶奶都说过,当初如果赶老蔡走的话,也许老蔡不会死,当然这是后话。
那天刚染完布,奶奶干完了手中的活,又去帮姑晾布。老蔡放完了池水,又挑起水桶去挑水,准备下一次染布用。姑眼望着老蔡挑着水桶出门,将一块布晾到绳上,猛的眼前一阵发黑,急忙拽着晾绳。奶奶知道姑身上来了女人每月躲不掉的那种东西,就劝她去屋里歇会儿。姑要是听奶奶的话,也许我家不会发生不该发生的事情,老蔡也就不会死。姑当时有个小心眼,她怕她一走,奶奶和老蔡或许会干出什么事来,就坚持没有走。这时候,突然从前屋过道里跑进来一只大公鸡,这只鸡后来我们叫它瘟鸡。这只鸡一钻进院子就钻进我家的阴沟里。不多会儿,一个小个子日本兵端着刺刀窜了进来,一抬眼便看见了晾绳边愣站的姑。也不去找鸡了,径直向后院走,嘴里一个劲地嚷:吆唏,吆唏,花姑娘大大的好,大大的好!这时,姑的脸便吓白了,急忙向我奶奶身后躲。奶奶这会儿也吓得不行,两腿乱抖,但在姑的面前,还表现出一个母亲的那种本能来,忙用手拦住那个日本兵:“皇军,那只鸡钻阴沟里去了,我去帮你逮,我去帮你逮。”那个日本兵放下手中枪,一把拨开奶奶,呲牙咧嘴地喊:“鸡的不要,花姑娘的顶好顶好!”说罢,像黄鼠狼抓小鸡似的,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浑身颤抖的姑抱在怀里,接着,便去扯姑胸前的扣子。奶奶从地上爬起来,二番抱住那个日本兵的腿,嘴里哀求道:“皇军是个好人,请你绕过孩子吧,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日本兵抬腿一脚将奶奶踢倒了,那一脚正踢在奶奶的面门上,奶奶满脸是血,还是跪爬着哀求:“皇军,你放了孩子吧,我和你那个行吧……”这时,只听姑一声尖叫,她的上衣被撕破了,两只白白的乳露了出来。她本能地护住胸,趁那个日本兵一愣神的功夫,向布档深处跑去。那个日本兵一把扯倒了晾绳,跌跌撞撞向姑追去。
接着,姑钻出了布档,不顾一切向前院跑,那个日本兵嘴里一个劲地“吆唏吆唏”在后紧紧地追着。只差一步,姑就要被抓着了,这时老蔡突然出现在门口,他放下肩上的水挑子,三步两步便跃到了那个日本兵的面前。那个日本兵见有人挡住了他的去路,急得哇哇怪叫,又卷袖子又捋胳膊,拉出了武士道架势,要和老蔡拼命。老蔡不慌不忙,一出手便死死抓住了那个日本兵的胳膊,来了个兔子蹬腿,眨眼功夫,便将那个日本兵摔了个老羊大憋气。没等那个日本兵反过神来,老蔡双膀子一叫劲,便将他举过了头来。然后走到染布的大锅旁,一下续了进去,一声惨叫,那个日本兵便被黑水淹没了,不多会连呛加烫又冒出头来。老蔡摸过翻布用的大棍,照准那个日本兵的头就是一下。等到奶奶跑到染锅前的时候,那个日本兵的尸首已经漂了上来。奶奶只觉得头一懵,便啥也不知道了。
奶奶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她一睁开眼便问床前的姑,老蔡呢?老蔡呢?姑抬起核桃似的眼睛,一句话没说,便哇地一声哭了。奶奶便明白了一切,眼睛直直地望着房顶,半天哭诉说:“是我害的他,要是将他撵走的话,也许不至于……”
杀老蔡那天,我和奶奶、姑都去了。上午,太阳极鲜亮,日本鬼子的刺刀在太阳光下闪着道道寒光。他们站成了一个大圆圈,将老蔡围在当中。老蔡只穿一件短裤头,五花大绑站在那里。绑绳深深地勒进他那黑黑的肉里,他并未感到惧怕,不时向人圈外头望,好像在寻找什么。
不一会儿,一个挎着军刀的日本鬼子,叽里哇啦一阵子之后,一个中国人又说了一阵洋味十足的中国话,那大概就是宣读老蔡的罪状吧。接着,十几个日本兵各自牵着一条大狼狗走进了人圈,尔后站定,一个日本兵拿了一只黑布袋将老蔡的头套住,我心里就想,许是怕老蔡害怕才这样做的吧。我看见老蔡的头向天望着,他一定在看太阳,我想。他眼前的太阳一定是黑的。我继而又想。
日本鬼子杀老蔡,没用枪,也没用刀,而是用狗。只见那个挎军刀的日本鬼子挥舞一下军刀,那些牵狼狗的日本兵放开手中的狗绳,一声呼哨,十几条狼狗便一齐向老蔡扑去,老蔡不时发出一声声惨叫。
霎时,老蔡已成了血人。一批狼狗上去,撕下一块块肉在嘴里嚼着,另一批狼狗又扑上去……
姑吓得一头扑到在奶奶的怀里。奶奶这时也支撑不住了,嘴里喃喃地叫姑的乳名:“香、香、老蔡是你爹、你爹啊!……”
姑两眼顿时直了,没来及向奶奶问清楚,便同奶奶一齐倒了下去。
这时,太阳突然变成一个黑黑的火球,天顿时暗了下来,多少年之后才懂得,那天是日全食,时间是一九四三年二月五日,也就是老蔡,不,我爷爷的忌日。